[北川 悲傷之城]北川封城

        發(fā)布時間:2020-03-3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那是一個悲情時刻――盡管決堤的水流最后并沒有到來――但在那一刻,永訣一座縣城的感傷是真實存在的         4歲的北川女孩申小玉前額上那道深長、殘缺、化膿的裂痕透出一座廢墟之城的悲傷。申小玉自己不悲傷,她還太小,不知道什么叫“死”、“不在”、“去世”。她只是疑惑,自己在綿陽市中心醫(yī)院里呆了這么多天了,家里怎么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她想爸爸了。來的都是陌生人,他們輪流跟她玩耍,這讓她持續(xù)地保持在高興的狀態(tài)之中。短暫的哭泣來自于換藥時間,那種凄厲之聲,令目睹者流下更多的眼淚。
          申小玉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她能將《三字經(jīng)》從“人之初,性本善”一字不差地背誦至“百而千,千而萬”。但是,她無法接著往下背“三才者,天地人”。因為,“幼兒園老師被壓在下面了”。5月12日,北川城上萬人失去蹤影,只見天地,不見人。
          
          許多人面無表情地走著
          
          5月16日,從綿陽通往北川的道路兩旁,景象的驚悚程度是逐漸加強的,就像是一道傷痕,越往里便越發(fā)刺痛。不斷的有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人們在逃離北川,人們在去往北川,北川是“逃城”,也是“歸城”。
          公路上散落的巨石不斷增多,當(dāng)人們來到北川城南邊的路口,穿過路旁樹陰的遮擋時,一座巨大的廢墟便轟然砸在眼球上。第一感覺是不真實,大多數(shù)人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中看到過一座城市成為廢墟。
          剛進入城口,我就遇到一位99歲的老太太被幾個部隊士兵用平板車往外拉,她年老的女兒和女婿跟在車旁,臉上泛著笑容,因為老太太只是腿部略受輕傷。這樣的喜悅在北川是難得一見的情緒,大多數(shù)人顯得沮喪和木然。
          根本無法通過想象去還原這座廢墟的原貌。申小玉所讀幼兒園所在的位置,不計其數(shù)的樓房和土石混在一起,好比是許多種谷物拌成堆,你無法將這些細部一一分開。人們會不知不覺就走到數(shù)層房屋的樓頂,而這些樓頂上還以各種姿態(tài)散落著好幾輛扭曲的汽車。
          幼兒園逃出20多個人,超過500個孩子被埋在下邊。幼兒園旁邊就是小學(xué),被埋人數(shù)同樣驚人。許多孩子的親人每天都在這里徒手挖掘厚厚的廢墟,但巨大的鋼筋水泥板是挖不動的。他們說能聽得到孩子的叫聲,但這樣的叫聲逐漸微弱,直至消失。
          士兵們一隊隊地經(jīng)過,大喊著有沒有人。“大型機械根本上不來,上來了也挖不了,一挖就塌,不死的也被壓死了。”一位年輕的士兵在休息的時候,坐在高高的廢墟上對我說,“而且,我們不是專業(yè)的救援隊伍,只能幫幫忙,很多時候無能無力!彼恼Z氣低緩,帶著疲憊和無奈。更多休息的士兵或坐或站,他們腳下的廢墟里還有未完全熄滅的火在燃燒,冒出股股青煙。從某個角度看這些廢墟、青煙、士兵,像是戰(zhàn)場。
          幾個消防官兵在離這群士兵不遠的一處廢墟聽到了人的喊聲。“老鄉(xiāng),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聽得到就應(yīng)一聲!彼麄冊噲D確認喊聲的具體方位,但進展艱難。更多的消防官兵和士兵只能在一架倒塌的鐵架旁休息等待。
          仿佛永不休息的是孩子們的親人。他們就這么機械地來回走著、喊著,停不下來。一對走了幾十里山路來到幼兒園廢墟上的夫婦已經(jīng)挖了一天了。他們的孩子叫羅政俊,就讀于這所幼兒園。地震那天,夫婦倆去了羅政俊的外婆家。孩子的媽媽始終無法停止低聲的啜泣。她開始往下走,雙腳已經(jīng)不能完全抬起來了。她邊哭邊說:“腳腫了,去找雙鞋子!彼F(xiàn)在穿的這雙鞋也是在路上撿的,但并不合適她越來越腫的腳。
          剛走下廢墟,一位哭泣的母親從羅政俊媽媽的身邊快速跑了過去。“她的娃和我兒子是一個班的,剛才找到了,死了!彼目蘼暩罅。
          在北川的街道上,時有死去的人被親人抬著或推著走過,他們有的哭得很厲害,許多則是面無表情地走著。
          羅政俊的媽媽來到街道里的鞋店,店內(nèi)一片凌亂,顯然已被很多人“光顧”了。她在店內(nèi)試圖找一雙合腳的鞋子。我在門口站著,跟羅政俊的爸爸說話,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臭味。一米之外是兩排尸體,蒼蠅來回飛旋。
          羅政俊的媽媽只找到一雙合適的拖鞋,經(jīng)過那些發(fā)臭的尸體,慢慢地往回走了,明天,她還會和丈夫繼續(xù)來此,呼喚自己的孩子。
          
          應(yīng)該多拍點的
          
          離那堆高聳的廢墟不遠的地方,是倒塌的工商局。用來辦營業(yè)執(zhí)照的紙張隨處可見。一位男子坐在這堆廢墟旁邊,面前燃燒著一堆紙錢,白色的灰燼隨風(fēng)飄散。“是給我愛人燒的,我知道她在里面,但我救不了她。”這位叫安歌的男子眼睛哭紅了,“昨晚上我夢見她了,她收拾好東西,說要走了!
          安歌告訴我,他和妻子是江油人,中學(xué)時便是同學(xué),相愛已經(jīng)16年,有一個8歲的女兒。地震的時候,安歌正在回北川的長途汽車上。安歌一家剛到北川不久,開了一家服裝店,他去成都訂貨,妻子和姐姐看店。
          5月12日下午2時10分,安歌的妻子告訴他姐姐,她去工商局辦服裝店的營業(yè)執(zhí)照。
          
          “地震頭一天晚上,我還和她通了電話,以往她都不催我回家,但那天她說,辦完事情趕快回家!卑哺璐蜷_他的手機,想找她妻子的視頻給我看。他的手是抖的,不停地抖。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他妻子一晃而過的鏡頭!皯(yīng)該多拍點的!卑哺韪械搅藷o法彌補的遺憾。
          安歌的女兒現(xiàn)在綿陽,還不知道媽媽已不在。安歌說他最怕見女兒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他坐在那里,突然又有余震,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
          安歌有抱怨的時候,抱怨為什么沒有大型機器進來,用手和鐵锨太無奈了。燒完紙錢之后,他繼續(xù)在工商局的廢墟上來回地走著。那片廢墟不大,走完一遍不需太多時間,他就這樣走了幾天。“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概念了!痹谒磉叄有其他人和他一樣在這片廢墟上尋找失蹤的親人。
          安歌說,他認識的一位北川朋友在接受一家國外電視臺采訪的時候,一家國內(nèi)電視臺的人路過看到了,對著他的朋友說,你這個傻X,你還是不是中國人?安歌對著這個國內(nèi)電視臺的人說,你連人都不是。
          工商局廢墟旁是一排手機店,各種最新款手機的廣告還貼在墻上。當(dāng)有人進去翻東西的時候,安歌就會大聲喝止!坝腥藦耐獾嘏軄硗禆|西,我都看到過有的人荷包鼓鼓地從手機店跑出去。”
          警察已經(jīng)抓了一些人,老百姓看到了,說把這些人打死得了。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安歌說他要到北川中學(xué)附近的帳篷里去了。從5月12日到16日,他幾乎沒睡覺。
          夜幕垂落,部分正在進行的救援沒有停止。在北川農(nóng)業(yè)發(fā)展銀行的廢墟處,一個女員工被確認困在下邊。因為,她的男朋友于16日凌晨在廢墟上叫她名字的時候,他應(yīng)了。救援隊從早上工作到現(xiàn)在,沒有進展。漆黑的天色里,救援隊敲碎了兩輛破損汽車的車門,打開車燈照明。
          一位綿陽農(nóng)業(yè)發(fā)展銀行的副行長一直在夜色里等著消息。他說,銀行已經(jīng)請來好幾次搜救犬了,在北川農(nóng)業(yè)發(fā)展銀行行長辦公室仔細地搜尋,沒有發(fā)現(xiàn)活人,行長沒了。
          與北川農(nóng)業(yè)發(fā)展銀行一街之隔的是北川縣社保局。北川縣社保局局長熊吉財在16日被發(fā)現(xiàn)困在廢墟下,在此之前,他的親人已經(jīng)找遍了綿陽和成都的醫(yī)院。他讀初中的女兒熊梟一直在看著挖掘,不肯離去,她的母親已經(jīng)沒了,她不想再失去父親。
          在任家坪收費站附近,一個從縣城里被抬出的傷員被擱置在地上等待車輛,最終還是死去。
          濃黑的夜幕暫時掩蓋了這座小城的慘烈景象,零星燈光閃爍處,每一次敲擊都能在死寂的空城里發(fā)出巨大的聲響。接近十五了,月亮越變越圓,冰?月光下的北川,已有太多人家永不得團圓。
          
          很多人相信,明天的北川將是水下的北川
          
          5月17日下午,上游堰塞湖存在決堤危險的消息傳來,所有人――災(zāi)民、記者、志愿者、救援人員立即撤離,浩浩蕩蕩的行進隊伍讓人感覺到滔天洪水似乎就在眼前。
          那是一個悲情時刻――盡管決堤的水流最后并沒有到來――但在那一刻,永訣一座縣城的感傷是真實存在的。
          北川大山的更深處,已經(jīng)有人不得不離開家鄉(xiāng)。
          70歲的羌族老人高明惠帶著自己的老伴和孫子,早上6點便從漩坪山上的一處村落出發(fā),行走至此已花去10多個小時。他帶來的消息令人吃驚,“漩坪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房屋了,全淹在水底下了!
          這個消息讓幾天以來尋親的人暫時平復(fù)的悲傷剎那間被激起,刺痛心扉。
          北川縣社保局局長熊吉財從16日被發(fā)現(xiàn)還活著之后,現(xiàn)在仍然被困在廢墟下。他的女兒熊梟看著大批人員往外撤的時候,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奔涌出來。她的舅舅一直在安慰著她。從江蘇無錫來的消防隊員還在努力著。
          “沒這么快撤的!币晃皇勘参啃軛n。但熊梟確實看到很多人在疾走,這樣的情形令她陷入不安。
          還有士兵留在那里,他們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少,他們甚至可以坐在椅子上談?wù)撨@幾天的救援情況。
          幾個最先來到這里的成都軍區(qū)士兵說,他們沒見過這么多的死人,嘔吐讓他們整天無法進食。也有感動,救援的時候,士兵們看到父母死了,他們用身體保護的小孩活了下來。
          救援熊吉財?shù)墓ぷ鬟在進行,熊梟隔一斷時間就焦急地問一下,眼淚不時涌出。
          人越來越少,整個北川城幾乎變成了空城,許多喪家犬仍在徘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在經(jīng)過一處廢墟的時候,聽到一陣狗吠聲,直到我遠離那里,狗吠聲才停下來。那里也許是他主人的家,塌成廢墟也是,洪水滔天也是。
          在廢墟下被困上百個小時的熊吉財終于被消防隊員從廢墟里拉了出來,他的眼睛被迅速蒙上黑布,盡管這時的天色開始暗下來。熊梟的舅舅緊緊抱著外甥女。已經(jīng)有消防官兵提醒熊梟,不要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得過于激動,這會刺激他。
          
          熊吉財此時的胡子已經(jīng)很長,神情平靜。士兵們抬著他往外快速跑去,熊梟也在后邊跟著跑,她一直控制著和父親的距離,她怕一看到父親就泣不成聲。
          留下的人也陸續(xù)撤離,很多人在利用各種交通工具往外走。而一些騎著沒有牌照的嶄新摩托車離開的人看上去并沒有逃亡的驚慌,這些人不知從何而來,他們大概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
          在離開的路上,很多人相信,明天的北川將是水下的北川。
          
          他像是在看著前方
          
          離地震已有10天了,來往北川的人和車越來越少。
          北川中學(xué)里的兩幢教學(xué)樓都平了,只有那些散落的書本、文具和桌椅殘片表明,這里曾經(jīng)是孩子們讀書的地方。
          位于新縣城的北川中學(xué)新校區(qū)更是慘不忍睹。從地震那天起,就沒有被壓著的人獲救出來。巨大的山石將整個校園和300多師生嚴嚴實實地壓在了下邊,學(xué)校只剩下一桿國旗、一個籃球架。
          “這里從理論上來說都不存在有活人的可能!币晃粊碜猿啥架妳^(qū)的士兵說。
          40歲的朱遠成現(xiàn)在和身體孱弱的妻子住在綿陽市的南河體育中心,他的家在北川縣曲山鎮(zhèn)海光村。地震把他家全震塌了,“電視什么的都砸得稀巴爛”。地震的時候,他正在建筑工地上砌磚,他跑得快,沒被砸到。
          朱遠成16歲的女兒朱蘭就在北川中學(xué)新校區(qū)讀初三。這是他的獨生女。5月12日下午4時左右,他趕到了學(xué)校,沒看見女兒,只看到石頭。他去問過了,逃出來的人都統(tǒng)計出來了,沒有她的女兒。他差不多每天都會從綿陽回一趟北川,“就想回去看看娃兒的尸體能不能找到!
          5月22日的下午,朱遠成爬上了一輛紅色的大卡車。站在露天的車廂上,風(fēng)很大,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低聲說了一句:“辛苦了20年,建了一點房,養(yǎng)了一個娃,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前方交通管制,朱遠成不得不在一個十字路口處從車上爬下來,沉默地坐在路邊等待。他像是在看著汽車飛馳而過,又像是在看著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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