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小唱 [將太行山來,唱一曲]
發(fā)布時間:2020-04-0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這個時代已不是民歌手的時代,這些人卻都還在堅持,“現在只要有地方讓咱唱,咱就去唱,不管是大舞臺,還是小舞臺” 石家班•原生態(tài)
“小指頭開花你就生出來,一把把妹妹抓回來。”
左權縣紅都村西頭,石家大院內,成熟的玉米串起,石占明的爹石存堂端著一碗面尖唱。門口爬著的大黃狗豎耳聆聽,聲音高亮,它已熟悉無比。
盡管原有200戶人家的村落,漸而凋蔽到20余人,但方圓百里,誰不知道占明爹是位“老歌王”。
串門的年輕人要占明爹唱唱原版的《我的大娘》(老開花調里的黃色小段)。老人半天沒開腔,粗糙的手掌摩著臟臟的褲子,望著我羞赧地笑。
“開花調有為開心而唱,也有為痛苦而唱。”石占明神情質樸,酷似其父。山西民歌主要分為“大腔”、“小調”與“雜曲”,而以小調居多,石占明所唱的開花調又屬其中一項。
童年時,他耳濡目染了奶奶坐在炕沿上一邊納鞋底,一邊垂淚唱著開花調;同有一副好嗓的母親手執(zhí)掃帚追得七成(意指少根筋)的父親雞飛狗跳。她們悲嘆生活的不如人意。
“我奶奶唱的全是自己編的詞,句句催人淚下。”他一直深信,奶奶的音樂天賦傳給了他爹,他爹又傳給他和大哥。
石占明上初中時歌唱拿過獎,畢業(yè)后,進了一家礦產企業(yè)文工團。不久該團解散,他接著干了7年的體力活。后來加入某個私人藝術團,為鄉(xiāng)間的紅白喜事說拉彈唱。
在那個小集體里,他擅長模仿閻維文的歌。因為唱得好,兩個姑娘為他爭風吃醋。他選中其中一個,帶著她回到家鄉(xiāng),接過了父親手上的羊鞭。
“民歌不是4個教授圍著你教,你就會唱民歌了。你沒有在農村生活,沒有走進太行山放過羊,沒有受過欺侮吃過苦。你再怎么唱,都少了歌里的味道!
“我發(fā)現每座山高低起伏與開花調的韻律很像。趕羊時大聲吆喝,相當于練嗓。每一次‘提、提’催它們走快,就是在練胸腔!彼偨Y說。
走出大山
2002年4月,如果不是左權藝術團在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演出,承辦方提出非要有方言演唱左權民歌,他就不會在放羊時被臨時抓差,抓到北京唱響了《高高山下一簍油》。
當時他一唱完,觀眾掌聲一浪高過一浪。他還不懂得謝幕,轉身溜進后臺忙卸裝。主持人趕緊找回他,在無伴奏的情況下,他加唱了一首,原生態(tài)十足。
同年,“全國南北歌手擂臺賽”在浙江舉行。開賽前幾天,評委田青在太行山里無意聽到了他的歌,讓他超常規(guī)參賽,一舉捧回“歌王”的桂冠。
村里人不服,說那小子不就狼嚎了幾下么?包括他爹也嚷嚷,他要是歌王,村里人人都當歌王了。
有人故意逗他爹,“你和占明誰唱得好?”
“墻上畫虎吃不了人,沙鍋和面頂不了盆。”占明爹順手拈來。
2002年11月,太原首屆山西黃土風情農民歌手大賽上,石占明贏得了一等獎。2006年,他參加“全國電視歌手大獎賽”,再次獲獎。二炮文工團當時正在社會上招募原生態(tài)歌手,在田青的力薦下,放羊倌帶著老婆孩子入了伍,成為了營級軍官。
“占明有今天,我們特別高興!贝蟾缡让餮劭襞缘陌櫦y笑著綻開。石先明也有一副好嗓子,但石占明說他太老實,唱歌時該婉轉處,他仍很直白。
“唱歌有條好嗓是基礎。人還要有靈氣,有個好腦子。這些都要看老天爺給不給你了,都是命中注定。”石占明深有感受地說。
長在大山,不認得紅旗
堂屋被煙熏黑的相框里,一個黃衣黑發(fā)女郎的相片格外醒目。石先明說,那是占明喜歡過的一個女孩,當年也唱開花調!八募彝l件比俺家好,不配追人家,占明為此暗自憂傷過一陣。”
石占明沒承認這事。真正讓他刻骨銘心的莫過于2006年5月,第十二屆青年歌手大賽。
電視直播里,眾目睽睽之下,主持人指出新西蘭、英國、澳大利亞3個國家的國旗考他時,他瞠目結舌。
“第一是法國吧……英國,應該是英國……中國,第一個是中國,有3個五角星,第三個是日本,第二個是法國吧,隨便猜一個。”臺下哄堂大笑,考官余秋雨滿臉驚訝。
網上劈頭蓋臉地轟炸,石占明灰頭土臉地回到家。一下左權長途汽車站,迎面撞見一群小學生,娃娃們起哄,嘲笑這個連國旗都不識的人。
“占明蝸在家里,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贝蟾缁貞洝
占明媽是一家之主,她勸導說:“你在外面有啥委屈的?祖祖輩輩都放羊,兄弟4個就你一人出了山,好好唱就行!
大哥的話最實在:“想開點,你好壞也算見過世面,不比我種了一輩子地強?”
全家就數占明爹舒坦。他在窗外篩著一筐豆子,自言自語,“天不怕地不怕,我啥都不愁。瞌睡打盹不由人,唱曲開花調散散心。”
“我一直太順了,肯定要遇到這個坎,否則都不像是人了!笔赂3年,石占明釋然笑道。
“活著的阿炳”
殘舊,沒有供暖設備,老戲臺一直是盲宣隊在縣城的巢窠;氐竭@里,劉紅權的調門也隨之回歸。
2003年夏,他在京城做文化記者的大哥劉紅慶跟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田青教授到左權采風。在兩側種滿了蕃茄的戲臺大院里,湊著昏黃的燈光,劉紅權的一曲《光棍苦》讓田青淚流滿面。
午時,劉紅權在街口對面的洋樓,一家名為宴喜樂的餐館包下了兩桌酒席,招待盲宣隊的哥們兒。
觥籌交錯間,三四個機靈的孩子一擁而上,直撲向餐桌。他一語帶過,他們都是我的干兒子。手卻在桌下緊緊握住身旁的小靜姑娘。
小靜姑娘年方20。瓜子臉,皮膚白白,及臀的發(fā)絲上別著一只蜘蛛水鉆。她偶爾睜開雙眼,黑眼珠上蒙著一層白翳。
“姑娘,說話啊,別害怕”,“我家姑娘最愛吃紅燒肥腸,快給她燒一盤!北M管殷勤周到,劉紅權卻堅持讓姑娘喊他“爸”,向眾人堅稱這是他認下的姑娘。
“在我們這兒有個風俗,哪家小孩生下來,身子虛或得啥病,就認一個盲人做保爹。這個盲人最好姓劉(同留)或姓陳(同存),他能保佑小孩長命百歲。紅權認的干兒子最多,大約有20多個呢!蓖鯓鋫ソ榻B說。
干兒子雖多,劉紅權卻還是一個人。三弟結婚,家里辦喜宴。面對一桌子菜,他不是夾不上就是夾漏了,周遭一片喧鬧,無暇顧及到他。他索性離席,跑到外面放聲哀嚎。
“我媽與大哥商量過,想為二哥收養(yǎng)一個健康的女孩。可大哥想到小時候的一些事,沒同意!彼牡暗难劭纛D時紅了。
劉紅慶至今耿耿于懷。上小學,老師用方言朗頌詩歌“雪皚皚,野茫茫”,鄰居的小孩沖他蹦跳叫囂,“瞎愛愛,眼盲盲。”愛愛是媽的名字,她生來即是盲人。
三弟呱呱墜地,昏在炕上的母親追問接生婆,這娃兒有眼睛沒?要是沒有,就把他丟到便盆里去!
“我不想讓一個無辜的生命像我一樣,生長在那種環(huán)境里,一生內心隱隱作痛。”劉紅慶傾訴過他的苦衷。
劉紅權笑話大哥過于敏感細膩了。不過,他也會提起八九歲時,他蹲在地上玩耍,一群娃娃放學,從他身邊呼嘯而過,異口同聲:“小瞎子喲――小瞎子――”
“我是先天性的小眼球小角膜。有一只眼睛原本還能看到一點點光,跟盲人混在一起后,這點光漸漸沒了!
盲宣隊1937年就游走于太行山區(qū),在左權縣內居無定所!耙贿M城就到處尋找‘等死鬼’們(當地人對老人的貶稱)群聚的地方,那是他們晚上表演的場地。”劉紅權說,“因為媽是盲人,自然跟他們走得近。一來二往,我和他們有了感情!
劉紅慶15歲考上高中,便搬至外婆家一起住。劉紅權則被送往太原盲校。1995年,父親患上鼻咽癌。逝世前,父親對家人千叮嚀萬囑托,“一定要給紅權成個家!
然而父親一走,他便毅然決然加入了盲宣隊。同年,大哥也辭去縣城老師的公職,踏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大哥來信寫道,走出北京西站,當冬日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在自己的臉上時,他感到過去該結束的結束了,新的生活即將到來。
“我興許就是這命”
“唉,我覺得這些年來,我不大了解我哥,他也不太了解我。我們的道路是反著的。他一直想離開家鄉(xiāng),渴望能在外面出人頭地。我是打外面回來,想扎進去。如果不是田青,我倆今天不會走到一起!
2003年的那晚,他悲切的歌聲不僅深深打動了田青,也讓?立在黑暗角落的劉紅慶熱淚盈眶。
“早前,我哥曾勸我離開盲宣隊,進入正規(guī)的盲人藝校。這怎么可能?我待在盲宣隊才覺著親近,我們有自己能聽懂的暗語。除了會唱歌,我還會玩各種樂器。憑這點他們服我,這是屬于我的地盤我做主!
“為了加入盲宣隊,我跟第一個女友分了手。我們從上盲校時認識,一共處了8年。她雖然看不見,但是非常能干,我家里人都喜歡她。她的夢想就是跟我結婚,有家屬于自己的按摩院。但那不是我的夢想,我不想一輩子搞按摩。”
“小靜也是個好姑娘。我們在網上聊得來,她也十分愿意陪我?伤挲g太小,我怕萬一哪天我先走了,留下一個女人可憐,要是再生下一個沒眼的孩子就更可憐!
“可是……如果你想女人了怎么辦?”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知道。說實話,我還沒真正接觸過女人呢。”
“一個瞎子能有那么多健康的干兒子,心里挺滿足。他們吃我的喝我的,我喜歡。不過我明白,不管對誰都多好,到頭來誰也不行。有次在村里演出,一個老漢死在屋里兩天了沒人管,最后才被侄子發(fā)現……算卦的說過,我興許就是這命!????,他的眼皮翕動,不見瞳孔唯見白。
“我媽都沒得唱,我還唱民歌?”
“棒棒,棒棒(方言,意指奏樂),F在都沒調了,沒有以前那種氣勢了!比ツ陣鴳c,一場“爛漫開花調――獻給新中國成立60周年山西左權民歌演唱會”在北京中山公園音樂禮堂內舉行。正式演出前,誰都能看出劉改魚對樂隊演奏的不滿。
1955年,她憑著一首《土地還家》,從左權縣脫穎而出,進京參加“全國第二屆群眾民間音樂舞蹈會演”,獲得大獎。這使左權民歌與河曲民歌一樣,成為了山西民歌的一大流派!锻恋剡家》的作詞者皇甫束玉說。
那會她才15歲,雖然推動了一種民歌流派的形成,卻還懵懵懂懂,就是打心眼里愛唱民歌。
“小會村有個老唱民歌的郝玉蘭,離著縣城七八里地。我倆在榆次唱歌時認識了,她說你以后得老跟著咱,可勁地唱。”為了學藝,劉改魚放學后就跑到郝家,幫著她掃院打水搓麻繩,一邊干活一邊學歌。
文革前,一首《桃花紅杏花白》由劉改魚唱紅,風靡全國。甚至她的母親身染重病,臨終前也在吟唱這支歌。
不久后,父親來信告訴她,晉劇名角丁果仙挨批斗,你搜集的民歌趕緊燒了吧,那些都是淫詞濫調……
她發(fā)現有人將民歌改得符合政治內容后,終能上臺。于是她也改,一曲深情的《桃花紅杏花白》改成了“革命版本”,詞與調完全不合套。
“好不容易等到80年代可以唱了,流行歌曲又興起了!彼逑履榿。那年陜西端出文藝演出《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一首流行歌曲剛結束,當報幕員報上“民歌”二字時,臺下觀眾高呼:不要,不要。她在后臺化妝,聽得一清二楚。
1990年代初,山西歌舞劇院先后排演了黃河三部曲,《桃花紅杏花白》、《土地還家》被選入內,博得業(yè)內一片叫好。
“那段時間很灰。他們排練的時候沒有咱,唱的還是咱保留的曲目,不讓咱唱!彼沙蛑贻p人唱著當年的成名作,站在樂池里不得不為之伴唱。“他們說咱老了。與經過正規(guī)培訓的年輕演員比起來,咱太土了,太野了,太落后了!
女兒學美聲唱法,有人勸道,你媽是劉改魚,你為啥不學民歌。女兒反問,我媽都沒得唱,我還敢唱民歌?
“左權縣出版《左權民歌集粹》時,縣文化館的人來單位讓一幫外地演員唱左權民歌,他們在咱門前進進出出,就是不進來!
她暗暗不知抹了多少淚,滿肚子的怨氣,又不知該怨誰。
后來,在田青的極力推薦下,《中國南北民歌擂臺賽》上,她做起了評委。闊別了半個世紀,重新登上紫禁城音樂堂,唱起至愛的《桃花紅杏花白》。
“她在使勁地唱”,皇甫束玉說。2007年他們才首次相見,“那天,劉改魚在我家里唱了一天的歌,幾次淚眼欲滴。”
“現在只要有地方讓咱唱,咱就去唱,不管是大舞臺,還是小舞臺。誰想學咱就教誰!眲⒏聂~仰靠在家中沙發(fā)上,長嘆著氣。
在中山公園音樂堂表演當晚,劉改魚的《土地還鄉(xiāng)》是壓軸戲。
“一鋪灘灘楊柳樹,一片一片青……”歌聲中,臺下已有人離開,幾位年長的粉絲奔到了臺前。
不甚響亮的掌聲中,劉紅權、石占明兄弟等演員一一鞠躬謝幕,組織者劉紅慶的神色迷惘。
“一群群受苦人,哎呀呀呆,統(tǒng)統(tǒng)翻了身……”劉改魚仍在聲情并茂地高唱。
演出之前,演員們就已明了,他們中的最高報酬將僅為500元,最低則是區(qū)區(qū)200元。
(感謝實習記者劉暢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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