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 諾貝爾獎與我無關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詩歌不能改變制度,詩人無法改變世界,他只是提供看待這世界的新觀念。問題在于,那些領導世界的人,是否愿意接受變革的觀念      阿多尼斯   
          當今最大膽、最引人矚目的阿拉伯詩人。 同時也是思想家、評論家、翻譯家和畫家。
          
          什么是玫瑰?為了被斬首而生長的頭顱。/什么是塵土?從大地之肺發(fā)出的一聲嘆息。/什么是雨?從烏云的列車上,下來的最后一位旅客。/什么是焦慮?褶子和皺紋,在神經(jīng)的絲綢上。/什么是時光?我們穿上的衣服,卻再也脫不下來。
          ――《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qū)А?
          這是一片意義的叢林,向?qū)前⒍嗄崴古c他的詩篇。作為新意義的賦予者,他稱自己“風與光的君王”;已故的愛德華•薩義德則說他是“當今最大膽、最引人矚目的阿拉伯詩人”。
          世所公認,阿多尼斯之于現(xiàn)代阿拉伯詩歌,恰如艾略特在現(xiàn)代英語詩歌中的地位,在他的榮譽清單上,有一長串國際大獎散發(fā)光芒:布魯塞爾文學獎、馬其頓金冠詩歌獎、讓•馬里奧外國文學獎、卡佛文學獎……自2005年起,他連續(xù)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一直是大熱門。但他全不在意。
          同時他也是思想家、評論家和翻譯家。在整個阿拉伯世界,有人無條件地愛他,有人咬牙切齒地恨他,也有人表面向他的盛名鞠躬,內(nèi)心卻懷著警惕。
          這是阿多尼斯第二次來中國,第一次是在1980年。他無法將當時看到的北京和今日之北京聯(lián)系起來,這仿佛已是兩個國家、兩座城市。上海也讓他迷惑,站在繁華的南京東路,他幾次攜了我的手,認真地問:這是給中國富人們逛的街道嗎?他在街邊一塊假山石前停下腳步,以為是某位中國藝術家的雕塑作品。在商店里他用手指捻過培羅蒙西服的面料,看價格標簽上的數(shù)字,頻頻頷首,又微微搖頭。
          跟他走過半個地球的黑色大箱子已塞不下任何東西,里頭是中國詩人們送給他的茶葉、字畫、書籍。于是他放棄了任何看上的商品――除了文房四寶。在福州路,他買下錦緞封面、宣紙內(nèi)里的中國冊頁、幾枝狼毫羊毫和老大一瓶烏黑的墨汁!
          看過中國的水墨山水與書法,他一心惦記買墨。他還來不及學會用筷子應付餐盤里的食物,但在北京第一次抓毛筆他運筆裕如,這位著作等身的詩人同時是一位畫家,他的拼貼畫在巴黎很受歡迎,一個半小時作一幅拼貼畫,抵得上詩集再版10次的稿酬!白鳟嫷倪^程讓我重享童年的樂趣。拼貼畫大多是用廢棄物,比如麥秸稈、麻布這些無價值的東西,經(jīng)我重新設計,賦予它們新的生命和意義!焙韧昕Х龋皆谝雇淼哪暇┪髀,他盯著一塊陷在泥濘中的麻編草墊看了好久,“這玩意要是再干凈一點,我就撿回去作畫了!
          車子快經(jīng)過魯迅紀念館的時候,他的中國譯者、北外的阿拉伯語教授薛慶國指著路標告訴他:有人評價你是“阿拉伯世界的魯迅”。
          阿多尼斯于是掏出小本子記下魯迅的名字。他總是隨身帶著小本本,記下思想的碎片和意象的火花,記下走過的路、見過的朋友。這些是他為詩歌的鳥巢搜集的小枝條。他知道魯迅,在他捧讀過的中國文學中,有3個名字熠熠生輝:屈原、李白和魯迅。
          阿拉伯民族十分愛好文學,著名美籍阿拉伯史學家希提說:“任何一種語言對本民族的精神所能發(fā)生的無法抗拒的影響,似乎都沒有阿拉伯語這樣強烈!彼_達姆•侯賽因在法庭判以絞刑之后,還在考慮自己尚未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說;他身陷囹圄時,置于枕邊的始終是古代詩人穆太奈比的詩集。穆太奈比被認為是“阿拉伯的李白”――古老的阿拉伯文化和中國文化總以這樣有趣的方式發(fā)生呼應,并隔著廣闊的時空遙遙握手。
          
          5分鐘后,祖國開火了
          
          阿多尼斯原名阿里•艾哈邁德•賽義德•伊斯伯爾,1930年生于敘利亞海邊一個叫卡薩賓的小村莊。他的父親是貧困的農(nóng)民,血液里卻流淌著阿拉伯民族對詩歌的熱愛,藝術基因傳遞給了子女:長子阿多尼斯成了詩人,一個女兒成了畫家。
          直到13歲,少年阿里還沒有機會進學堂,“我從小就要幫父親干活,摘果子、種地!庇幸惶,阿里困倦得在樹下睡著了,“夢中我作了首詩,獻給敘利亞獨立后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統(tǒng)?偨y(tǒng)很欣賞,說:‘孩子,我能為你做點什么?’我就跟他說,‘我想進學校,我想學習。’”
          這個夢在他14歲時驚人地變?yōu)楝F(xiàn)實,與夢中情形如出一轍。當時敘利亞總統(tǒng)在阿里的家鄉(xiāng)附近巡視,少年阿里吟誦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愛國詩歌,總統(tǒng)大為賞識,當場允諾由國家資助他就讀。
          這是阿多尼斯生命中第一個奇跡,他因此說:我生來就是詩歌之子。
          在中學,阿里開始以“阿多尼斯”的筆名發(fā)表詩作。希臘神話中,阿多尼斯是愛神和冥神都著迷的美少年,也是敘利亞國王之子。上溯到高古,這個詞來自古黎巴嫩一條叫做“阿多尼”的河流。“這筆名顯示出阿拉伯與西方長期相互影響,而我們現(xiàn)在卻要分這是東方還是西方。我高興的是,我106歲高齡的母親現(xiàn)在也叫我阿多尼斯,而不叫我原名!
          
          “我經(jīng)常寫詩,署上真名后向報社投稿,但沒人愿意發(fā)表。阿多尼斯啟發(fā)了我,以這個筆名再投,居然順利發(fā)表了,從此這家報社不斷刊登我的詩歌。有一天,報社主編通知要見我。我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去見這個大人物,主編很驚訝,經(jīng)過交談,他才確認我不是冒牌貨!
          女作家安妮•沃德•明科夫斯基這樣描述阿里出現(xiàn)在主編室的情狀:“竟然是個羞答答的鄉(xiāng)下后生,破衣粗衫,腳上還穿了雙超大號的靴子!
          大學畢業(yè)以后,阿多尼斯進入敘利亞軍隊服役。這位金剛怒目的青年,一度投身左翼政治運動,并因此入獄6個月。1956年另一樁戲劇性事件發(fā)生在他頭上:退役后他只身前往鄰國黎巴嫩,剛過國境線5分鐘,敘利亞便宣布全國總動員,要同埃及并肩作戰(zhàn),抗擊發(fā)動蘇伊士運河戰(zhàn)爭的英、法、以三國。宿命還是巧合?祖國,他回不去了。
          
          反對父權就是反對自己
          
          阿多尼斯常說,他有三個出生地,第一個是敘利亞的卡薩賓,第二個是黎巴嫩的貝魯特,第三個是他如今常年定居的法國巴黎。
          在貝魯特,阿多尼斯獲得了文化意義上的新生,他參與創(chuàng)辦了阿拉伯現(xiàn)代詩歌史上最具革命意義的《詩歌》雜志,并在黎巴嫩大學任教。貝魯特在阿拉伯世界素有“政治的邊緣、文化的中心”之稱,暗合阿多尼斯出獄后遠離政治的決心,他于是申請加入了黎巴嫩國籍。
          1973年,阿多尼斯獲得博士學位,畢業(yè)論文《穩(wěn)定與變化》分4卷出版,這本旨在重寫阿拉伯思想史的巨著在文化界引起強烈震動。
          但阿拉伯世界“變化”多于“穩(wěn)定”,1980年代黎巴嫩又陷入戰(zhàn)爭,阿多尼斯流亡巴黎,開始了半生的旅居。
          “詩人啊/你的祖國/就是你必定被逐而離去的地方!睙o論是被逐,還是自我放逐,心靈和表達雙重解放的代價是孤獨。阿多尼斯能說一口地道的法語,但堅持用母語寫詩,因為他堅信“一個詩人永遠無法同時用兩種語言寫作”。
          “他屬于一個國家/卻無法在其中居;/他居住在一個國家,卻無法歸屬其中!彼允銎渲械臎r味,“他有多重身份/因為他只有一個國度:自由。”
          這位阿拉伯老者許多舉止都巴黎化了:他風度翩翩,行貼面禮,對女士體貼入微,對葡萄酒有專業(yè)的味蕾,大紅圍巾配上黑色禮帽。這些都是法國紳士的派頭。
          阿多尼斯32歲時父親辭世,身為長子的他成為一家之主,3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需要他資助,而他就像父親曾給予他自由一樣,給予弟妹們自由。“他們后來都很有出息,成了學者、外科醫(yī)生……”
          “我一生都挑戰(zhàn)父權,反對家庭意義上和阿拉伯社會意義上的父權。父親去世時我意識到,某種程度上我已經(jīng)成了父權的一個代表,我需要反的是我自己。”
          他同樣給予兩個女兒無限自由,她們可以做一切事情,惟一的條件是作出選擇前慎重思考。大女兒曾想加入黎巴嫩共產(chǎn)黨,“我說,‘你當然可以加入,但我希望你先跟一些黨員交朋友,觀察他們的人品、他們對黨是否忠誠!瘞讉月以后我女兒滿面愁容地回來了!
          他只吃魚蝦與蔬菜,幾乎從不吃午飯。一是為節(jié)約時間、持續(xù)工作;二是為保持適度饑餓,從而保持適度清醒。一夜沒有入睡的他,第二天仍精神奕奕,完全不像已近80的老人。母親這一支家族的長壽基因,賦予他讓其他思想者艷羨的素質(zhì):他的體能能夠追得上他的智力。
          
          我算幾流詩人?我需要繳費嗎?
          
          
          “阿多尼斯先生,如果你同時愛上了兩個女人,該怎么辦?”一位上海詩人向阿多尼斯發(fā)問。
          “很簡單,我會盡量說服她們兩人同時成為我的愛人!
          阿拉伯世界允許一夫多妻,這問題沒矛盾、沒張力。于是又問:“如果兩個女人被你說服了,卻不許你再寫詩,你又將怎么選擇?”
          “我選擇詩歌。但我想,若真是偉大的愛情,又怎會容不下詩歌?”
          這不是詩的對話,這是智慧的對決。阿多尼斯一頭花白的亂發(fā),笑著輕搖酒杯中的紅葡萄酒。他說:人是人最大的資本,而愛情是僅有一次的生命所能建立的最好的東西。任何偉大的愛情同時也是偉大的友誼。但是從天性來說,一具身體對另一具身體是不夠的,人的一生需要多個身體,要實現(xiàn)這一點很復雜;而且即使擁有了很多身體,生命僅憑肉體也無法填滿。
          在與上海詩人的見面會上,阿多尼斯吟誦了詩歌《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qū)А,上海詩人也以他們的詩歌回報。有位荒誕派詩人的現(xiàn)場吟誦是這樣的:“做愛做到一半/突然不想動了/于是就停在那里/拿一本阿多尼斯的書來讀/其實阿多尼斯的書也沒有什么看頭/主要是想找一找里面有沒有錯別字。”
          因為完全不懂他在念什么,阿多尼斯仍是一臉微笑。只是難為了擔任現(xiàn)場翻譯的薛慶國,他也只好“于是就停在那里”,沒有把這首詩翻譯給老先生。
          上海詩人默默告訴老先生:他在香格里拉建有一處詩院,五星級標準,常常接待一些詩人朋友,舉辦一些詩歌活動。一流的詩人去那里一切免費,三流的詩人去那里自行買單。他請老先生在明年8月,梅里雪山最美的時節(jié)去香格里拉小住。阿翁高興地反問他:不知我算幾流詩人?我需要繳費嗎?
          《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是他新近在中國出版的第一本詩集,薛慶國教授因為出色地翻譯了這本詩集,而成為阿翁在中國的代言者!白畲蟮碾y點,一是豐富的意象和大量的抽象意義,需要尋到恰當?shù)膶;二是他詩歌的音樂性,他雖不寫格律詩,但他的詩歌內(nèi)部充滿韻律與樂感。”
          阿多尼斯對中譯本十分滿意,“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彼么笫帜﹃|(zhì)感厚重的黑色封面:干凈的黑,一輪帶著金邊的日蝕(或月蝕),薄薄的金色暈光,從墨一般的黑夜?jié)B出來。
          “負責裝幀的同事一開始完全沒概念,我就把對阿翁的理解總結(jié)成一小段文字,其中一句是‘他對這個世界的觀點是悲傷的,但并不絕望!彝埋R上說:我知道該怎么設計了!”本書責編、譯林出版社的王理行說。
          詩歌注定不會暢銷,譯林出版社事先很謹慎地告訴阿多尼斯:這本書多半不賺錢,能否授予我們版權?
          他痛快地發(fā)來授權:我不要錢,但我要看到一本好書。
          
          是傷口造就了我
          
          人物周刊 : 13歲之前,您還沒進學校讀書,您的詩歌啟蒙來自哪里?除了父親喜愛詩歌之外,還有什么途徑能接觸到詩歌?
          阿多尼斯:我在詩歌上最初的師承是大自然。小時候,我常常感到,我是樹木的兒子、田野的兄弟、泉水的朋友……對鳥類,我特別著迷。并非像其他孩子那樣只想著掏鳥蛋,我喜歡看鳥筑巢。鳥是多么神奇的工程師和建筑師,鳥巢的外壁那么粗糙,全是樹枝與樹葉,而內(nèi)壁卻那么柔軟。每個鳥巢都彼此不同,而人類的房屋卻彼此相似。另外雨也讓我特別著迷,下雨時節(jié)我總是歡喜。我光著腳、赤裸著身子去迎接雨水,雨水仿佛是自然予我的私贈。我常常跑到河邊,看雨水匯入河流。
          人物周刊 :您在詩中說,“我自幼便受過傷,我自幼便懂得,是傷口造就了我!痹3個出生地中,哪里給您留下最深的傷痛?
          阿多尼斯:無論是母親的子宮還是孩子的臍帶,都伴隨著撕裂才帶來生命,如果不是受傷,人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也不會認識這個世界。
          25歲那次入獄當然是比較大的一個傷口。在監(jiān)獄中我真正體驗到受屈辱的感覺,我也第一次感覺到:人的價值在當權者眼中一文不值,一個根本不尊重人的政權怎么可能引領這個國家前進?人應是一切政治的目的,而不是工具。從那時起,我對政治徹底絕望,決心遠離政治。
          人物周刊 :在黎巴嫩爆發(fā)戰(zhàn)爭后,您逃亡到巴黎,您親身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是怎樣的?
          阿多尼斯:我眼前一切都在焚燒、一切都在被摧毀、一切都在被殺戮。戰(zhàn)爭就是十足的獸性,甚至比獸性更兇殘。野獸只在饑餓時吞噬別的動物,而戰(zhàn)爭卻往往不是因為自己的生存面臨挑戰(zhàn),人類仿佛是為了樂趣彼此殺戮。這比野獸更野蠻。
          人物周刊 :您有過接近死亡的經(jīng)驗嗎?
          阿多尼斯:以色列圍困貝魯特的時候,我正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區(qū)域辦公。炮彈和子彈從四面八方過來,跟我同街的一個朋友覺得這太危險,勸我躲避到他家中,我于是搬去跟他住。朋友叫我去廚房吃早餐,我前腳剛離開臥室,一枚炮彈就把它炸了。
          
          把生活從平庸中解放出來
          
          人物周刊 :您如何看待死亡,這個人類的終極命題?
          阿多尼斯:死亡是如此平庸的事情,每個人都要碰到,所以不必考慮。對我來說,怎樣活著才是問題。正因為人活著,所以每一刻都在接近死亡。我對死并不害怕,惟一擔心的是死亡在不該來臨時來臨了,怕那時我的任務尚未完成。
          人物周刊 :那您給自己設定的任務又是什么呢?做到怎樣您可以覺得此生足矣?
          阿多尼斯:我永遠不會認為我已經(jīng)完成了所有的任務。生活非常美,充滿了未知,即使一個人活好幾輩子,也不能窮盡它的美麗與未知。對我來說生活永遠是求知、探索、旅行,永遠向著無限進發(fā)。
          人物周刊 :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悖論,您說您不怕死亡,只怕死亡在心愿未竟時提前到來,可是您的追求又永遠未竟,那么無論死亡何時到來,都是不合時宜的。
          阿多尼斯:(大笑)確實如此,我不害怕是因為害怕沒有用。擁有死亡是生的幸運,而生的意義有三:詩歌、愛情、友誼。
          人物周刊 :那些沒有福氣欣賞詩歌的人可怎么辦呢?這一塊人生意義如何填補?
          阿多尼斯:詩歌不僅僅是詩歌。詩歌是指藝術,對人生的態(tài)度、觀念和看法。每個人都該有能力把生活從平庸中解放出來。這個意義上,人皆可以成為詩人和藝術家。
          人物周刊 :您父親就是一位愛好詩歌的農(nóng)民,您記憶中的父親是怎樣的?
          阿多尼斯:父親非常英俊,他喜歡田間生活,總把收入慷慨地平分給他的兄弟。我從父親那里得到的最大裨益就是我感覺到,父親有意跟我保持一定距離。一方面父親希望按他的理想造就我;另一方面,他給我更大的自由空間,允許我做任何事情,只要我想做的事是對的。從父親身上我體會到真正的民主作風,體會到對人之個體的尊重。在阿拉伯文化和伊斯蘭教的傳統(tǒng)之下,我父親怎么會不像一個父親而更像一個朋友?遺憾的是,我沒有在他生前更好地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來不及向父親表達他應得的敬意。
          
          詩歌對存在有許多話要說
          
          人物周刊 :詩歌似乎是與人的自然屬性結(jié)合得最為緊密的一種藝術形式,在這個年齡,您是否還可以保持高產(chǎn)?
          阿多尼斯:現(xiàn)在我比15年前產(chǎn)量更豐,質(zhì)量也更高,因為我對詩的看法改變了。我原先跟很多人一樣,認為詩是對感情的表達。但情感如火,是會熄滅的。其實詩歌是對世界、對存在的一種全面觀點,它包括一切,如愛一般不斷再生。我對世界的看法日趨成熟,我的詩歌也因此更加接近完美,尤其隨著年歲增長,死亡越來越近,詩歌因此得到了更深的維度。年輕時,寫詩就像一眼泉水,詩句自己涓涓流出;現(xiàn)在,寫詩如挖井,不斷往下挖,井水才會噴涌。有的詩人是烈火,猛燒一陣就完了。而我的詩是火炭,到生命終結(jié)的那天才會熄滅。
          人物周刊 :您不但寫詩,也寫大量嚴肅的思想性專著。您說,“寫詩時,我讓理性和邏輯沉睡;思考時,我讓情感入眠。”真可以像開關一樣切換自如嗎?我很懷疑。
          阿多尼斯:這對我來說是很自然的。寫詩的時候我如在夢中,寫散文和學術文章我就在現(xiàn)實中。寫作如愛,愛的高峰就是性,生活的頂點就是詩歌。夢與現(xiàn)實的切換是自然的,我不覺得其中有何矛盾。
          人物周刊 :您如何評價自己?又如何看待屢次擦肩而過的諾貝爾文學獎?
          阿多尼斯:我感到迄今為止我還什么都沒寫呢,我夢想做的事情,我今后會努力完成,換言之,我現(xiàn)在尚未開始。我從不關注諾獎,一切獎,包括諾獎與我無關。獲獎不會增加獲獎者作品的價值,不獲獎也不會減少未獲獎者作品的價值。
          人物周刊 :當下詩歌處在退潮期,您詩里說,“詩歌終結(jié)的時代不過是另一種死亡!
          阿多尼斯:當哲學沉默的時候,當科學陷入迷茫的時候,當人類一切知識都因為不能解決所面臨的問題而不吭聲的時候,藝術,尤其是詩歌,仍然對存在的未知有許多話要說。所以詩歌是所有言說者都不作聲的時候,惟一的言說者。
          詩歌讀者在減少是事實。人們疲憊了,把文化視為電視屏幕,只要睜開眼就能看到,不需思考。但詩歌數(shù)量的減少,已經(jīng)被詩歌質(zhì)量的提高和詩歌讀者質(zhì)量的提高彌補,詩歌贏得的比它表面上失去的要多。
          藝術的價值不在于多或少,而是取決于質(zhì)量。如果一定要從數(shù)量的角度來評估,今天詩歌面臨的不是詩歌本身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讀者減少不是詩歌的過錯,是當代文化的過錯,是人類文明衰落的標志,而不是詩歌衰落的標志。
          
          人應該不向任何事物稱臣
          
          人物周刊 :您上次來中國是在80年代,那也是中國發(fā)生極大變化的一個時期,在兩個如此飛速變化的時段來到中國,您的感受如何?
          阿多尼斯:要完整地判斷社會變革,你需要從社會的內(nèi)部、經(jīng)歷很長的時間才能得出客觀結(jié)論。我現(xiàn)在只能浮光掠影地談談我的感受,總的感覺是:中國發(fā)生了巨變,這證明中國人有巨大的能量。無論巨變中出現(xiàn)了多少消極、無序、負面的因素,但在我這樣的外人眼中,對如此巨變只能表示敬意。此次中國之行加深了我一個看法:未來中國可能是惟一能與美國在國力上一較高下的國家。
          另外,這種能量極大的變化在我看來不是盲目的,而是有意識的。在這背后促使這一切發(fā)生的巨手到底是什么,我還不能真切地把握。
          人物周刊 :阿拉伯世界與中國同屬東方,某種程度上有共通性。我們不但期待您的詩集,也希望《穩(wěn)定與變化》這樣的學術作品被引進中國。能簡單說說這部書嗎?
          阿多尼斯:它是阿拉伯現(xiàn)代著作中,第一本研究阿拉伯人與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以及阿拉伯人與現(xiàn)代性之間關系的著作。這部書第一次向阿拉伯人展示了隱藏在他們文化深處的可怕地獄,了解這些災難性因素才能走出地獄,否則阿拉伯文明將面臨終結(jié)。
          人物周刊 :阿拉伯人如此重視宗教傳統(tǒng),您這樣不信教的人鳳毛麟角。
          阿多尼斯: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钡艺J為這句話恰恰表明了宗教的重要性。如果一個人真正信奉自由,他就不會去反對別人的信仰,無論這信仰是什么。但若有人把宗教作為一種社會機制強加于人,就應該反對。總體來說,我并不贊成宗教,歸根到底這是一種投誠,而人應該生而為創(chuàng)造者,不向任何事物稱臣。
          人物周刊 :我從您這句話里聽出了尼采,您在大學攻讀哲學時,對您影響最深的哲學家有哪些?
          阿多尼斯:我鐘愛的哲學家,是蘇格拉底之前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以及現(xiàn)代的尼采、海德格爾。這是我比較偏愛的一條哲學脈絡。每一首偉大的詩歌都表達了偉大的哲學,這就是我所認為的詩歌與哲學之間的關系。
          
          過分強調(diào)身份是弱者的表現(xiàn)
          
          人物周刊 :作為流亡詩人您經(jīng)常被問及您的文化身份,您一再表示,您“惟一的國度是阿拉伯語”、“任何有愛、有自由的地方就是祖國”,似乎并不重視文化身份。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因為您無法給自己一個身份,在精神上成為永遠無家可歸的異鄉(xiāng)人和叛逆者,是嗎?
          阿多尼斯:你的提問就是我的回答,你很理解我。過分強調(diào)身份是弱者的表現(xiàn),因為弱者沒什么可以奉獻,只好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身份永遠與過去相連。詩人的身份應是創(chuàng)造,我對身份的定義是:永遠走出你的身份。
          人物周刊 :您幾乎經(jīng)歷了阿拉伯世界半個多世紀來所有的苦難。這半個多世紀中,大批阿拉伯人前往西方,比如您與薩義德――你們始終保持對阿拉伯和西方世界的批判,并致力提升阿拉伯文化的現(xiàn)代性。這種批判性的態(tài)度是否會導致對傳統(tǒng)文化的割裂?您知道,中國自“五四”運動以來,也一直在反思這個問題。
          阿多尼斯:薩義德和我代表了一批知識分子,我們批判西方社會,也批判阿拉伯社會的弊端,我們是雙重批判者。極端思想不是思想,只是口號;而極端主義者不是思想家,只是戰(zhàn)士。
          對政治中最基礎的東西進行批判才可能改變政治形態(tài)。但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對政治的批判,僅僅是膚淺地批判表象,結(jié)果就是一種不良政治代替另一種不良政治。
          現(xiàn)代性意味著變革。要在任何社會實現(xiàn)變革,僅憑思想是不夠的,重要的是機構、制度的變革。詩歌不能改變制度,詩人無法改變世界,他只是提供看待這世界的新觀念。問題在于,那些領導世界的人,是否愿意接受變革的觀念?
          如何理解傳統(tǒng)可能會有歧義。也許你在中國文化語境里所說的“傳統(tǒng)”,跟阿拉伯語境里的“傳統(tǒng)”是不同的。在阿拉伯傳統(tǒng)把人拉回過去的一切,而生命永遠把人引向前方。這樣的傳統(tǒng)是反生命的,會扼殺人走向前方、改變現(xiàn)實的抱負,扼殺人類進步的沖動,F(xiàn)代化和現(xiàn)代性誠然也有其危險,它們會把文化變成一件時裝、一種時髦。這與現(xiàn)代性的本旨相悖,現(xiàn)代性的本旨是創(chuàng)造,它既不能被拉回過去,也不能任由潮流和趨勢牽著鼻子走。
          (未署名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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