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配角,其實,我是一個演員

　　所謂的香港精神,重要的一點就是“打好呢份工”的敬業(yè)與務(wù)實,這一次,我們把目光投向那些沉默的香港影視配角演員,可以清楚得看到這一點,和香港電影曾有的輝煌 　　 　　8月的香港,和過往的每個夏天一般的炎熱而潮濕。四通八達的地鐵線像蜘蛛網(wǎng)般延展開來,通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大街小巷簇擁著內(nèi)地游客,一張張臉上寫滿的,有初來乍到的好奇,更多的卻仿佛久別重逢的熟稔。
　　《旺角黑夜》、《月滿軒尼詩》、《情陷夜中環(huán)》、《廟街十二少》,這些港片就是香港最好的導游。站在九龍觀塘任意一條街道上,都會油然而生似曾相識的親密感――仿佛突然穿越于杜琪峰電影的無邊的黑夜中,尋找救贖之地;?蘭街和油麻地狹窄的街道里,隨時會有青蔥的慘綠少年擦身而過,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下一個劉建明(《無間道》主角)。在雖從未踏足卻早已爛熟于心的香港街道里穿行,就像是親手觸摸屬于一代人的溫軟的回憶。
　　以1949年分界,在過去的60年間,香江之畔的這座城市,源源不斷地締造著獨屬于光影的傳奇。早在我們可以親近香港之前,香港就已用影視劇撫慰、感召并振奮過我們的心靈。少年為小馬哥流淚,母親為大頭文心酸,“丁蟹”效應(yīng)甚至會影響股市。“香港有個荷里活”,幾成半個亞洲在某個年代的共識。
　　站在尖沙咀“星光大道”上,咸濕的海風日日夜夜都溫柔地吹拂腳下方方正正的名牌。年輕的白人男孩兒在李小龍名牌前擺出經(jīng)典的截拳道姿勢,口中不忘高喊“Bruce Lee”,劉德華、成龍和周星馳的名牌前永遠游人如織,還有黎民偉、張徹、胡金銓,還有林黛、胡蝶、白雪仙。60年里,歷數(shù)香港影視人沉浮興衰,總是風流。
　　他們都是香港影視圈這座金字塔頂上方熠熠閃光的明珠,是主角,是俊男美女,也是大明星。但還有一些人,是“死跑龍?zhí)椎摹?是主角的朋友、父母或者敵人,是建起這座金字塔的每一塊磚瓦,他們叫配角。
　　有些人一演數(shù)十年,最終媳婦熬成婆,如鮑起靜黃秋生,最終封王封后,是為金牌配角;有些人兢兢業(yè)業(yè),演過上百部戲都只有三五句臺詞,港人稱他們?yōu)椤扒蚜ǚ取?取自英文“Carefree”,意為無足輕重;少數(shù)人如田啟文能打拼成為幕后重要人物;還有更多人連名姓都無,一概稱之為“乜水乜水”(即:“那個誰誰”),一句“二打六”足以蔽之,要到多年后偶有網(wǎng)友發(fā)掘,驚呼TVB有個萬年出租車司機,才能在20年后被報章翻出個阮毅雄。
　　很難忘記李健仁狂挖鼻孔的“如花”,吳孟達的二當家,羅蘭的鬼婆,或者是秦沛塑造過的上百個爸爸。總有那么一些瞬間,熒幕上閃現(xiàn)出他們的笑靨,觀眾會指著大叫,這不是那誰誰嗎?認得他們,卻總叫不出名字。他們于我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1960年代,《紐約時報》評價時值蓬勃發(fā)展期的香港電影“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這本是一句帶有輕蔑含義的玩笑之語,卻精準勾勒出了香港影視的真正魅力。正是如此處處張狂到極致,不留余地,不講章法的香港影視劇,才容得下最奇詭的想象、最出格的走向、最辛辣的諷刺和最灑脫的演繹方式。
　　相形之下,仍需顧及形象的主角們,還是多了層羈絆與束縛,反倒是這些綠葉們,得以不留一絲情面,不帶一分顧忌,用最敬業(yè)的方式,“打好電影呢份工”,塑造出一個個經(jīng)典角色。
　　所以,這一次,我們把目光投向這些沉默的配角們。
　　制片廠時代的演員
　　香港演員,尤其是老演員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將表演視為一份普通工作。這本是常識,卻因明星制的建立而被湮滅。老演員的敬業(yè)與專業(yè),就尤為難得。貴為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的鮑起靜,和其先生、知名電影監(jiān)制方平,都毫無凌人之盛氣,為人謙和平順。年少時做主角,到老來做配角,也毫無不適之感。而聊到興起處,還會手舞足蹈。
　　直到拿了影后,鮑起靜還是習慣自己化妝,不愿勞煩別人。吳君如見而大叫,“你現(xiàn)在怎么還能自己化妝。”她還奇怪為何不能。攝影師拍照時,雨后山路濘滑,鮑起靜自己爬上爬下,毫無怨言,手中的包寧可放在泥地上,也不愿勞煩他人。而與他們同代的邵氏影星如姜大衛(wèi)、谷峰,也一樣極好說話。這或許與他們共同出身于大制片廠時代有關(guān)。
　　成立于1950年代的愛國影視公司“長鳳新”(泛指長城、鳳凰、新聯(lián)三家左派影視公司),與邵逸夫成立的邵氏兄弟公司和電懋共同開創(chuàng)了香港電影的第一個高潮�！伴L鳳新”主打反映勞動人民的影片,在當時風頭無二,而隨著大陸政治形勢越發(fā)激進及電懋老板陸運濤辭世,自1960年代始,邵氏的歌舞片、黃梅調(diào)片、武俠片及至后來的風月片開創(chuàng)了商業(yè)電影制作新紀元。
　　彼時,各家公司都開有自己的藝員訓練班。也自有一班固定龍?zhí)?由龍?zhí)最^來負責,需要時呼之即來,一盒盒飯足可打發(fā)。而有臺詞有戲份,稍為重要一些的配角,卻多半出自各家的藝員訓練班。
　　鮑起靜與方平就畢業(yè)于“長鳳新”藝員訓練班,接受基本演藝訓練的同時,還得下工廠“接受愛國教育”,鮑起靜在荃灣紗廠做了3個月紡紗女工,數(shù)十年后仍然記得要用膝蓋去頂紗布上機器的動作,又在清水灣片場從鋪水泥做起,做過配角,再至主角。
　　同班同學里,有長相千嬌百媚的,長相樸實大方如鮑起靜的演員,也因為要“宣傳左派思想”而獲重用。至于邵氏,則更青睞鄭佩佩等美女明星,或者姜大衛(wèi)、狄龍這樣英俊又帶一絲俠氣的男角。拍的電影種類不同,待遇卻都是相似的。那個時代的電影演員,多半都住在集體宿舍,出入起居有公司職員照應(yīng),標準遠不如今日的紙醉金迷。
　　香港是彈丸之地,演藝業(yè)十分發(fā)達,從業(yè)者多,在競爭激烈又帶有明顯指向性的情況下,演員著實只是一份普通工作,與其他一般無二。當然,所有演員都存過做主角的夢想,但機遇并不垂青每個人。
　　午馬也畢業(yè)于當年的邵氏藝員訓練班,演技精湛,卻幾乎沒做過主角。他感嘆自己的配角生涯,在競爭激烈的情況下,“跑龍?zhí)缀苷��?能混口飯吃都不錯了。我們那時候,也是這樣的想法,也想過走紅,但沒有遇到機會。”他原名馮宏源,當年影片打演員字幕是以姓氏筆畫為序,筆畫少在演員名單中可以排在前面,觀眾容易記住。因此他將本名改為午馬。由此也可知,為何當年演藝圈中會有很多女藝人的藝名姓丁。
　　際遇相似的還有邵氏固定配角谷峰,被稱為“演得比邵氏兩大紅星狄龍與張徹都多”的他,擅演反派,演戲不計其數(shù),仍然“演什么像什么”。在同一時期內(nèi)扮演的角色年齡跨度之大令人咋舌。他演過狄龍姜大衛(wèi)的平輩、情敵、同志,還演過他們的爹�！凹缺е�姜大衛(wèi)被分尸后的頭痛哭過,也被姜大衛(wèi)憤怒地捅死過�！痹诎V迷邵氏電影的老影迷中,他的每一次出鏡都會被人津津樂道,演技有口皆碑。由于常演配角,雖然見證了邵氏的整個變遷,邵氏日后制作的明星系列撲克牌中令人意外地沒有他的身影,令人唏噓。
　　時過境遷,當年的老演員如今都已洗盡鉛華,仍然頻繁出現(xiàn)在熒幕上,只是都隨著年紀變化而做起了配角。過去十數(shù)年香港無線(以下簡稱TVB)與亞視兩家電視臺制作的電視劇中,時時都會見到這些出身于老制片廠時代的老戲骨身影。扮演的多為父母或前輩角色,與表演稚嫩的年輕演員一比,更顯演技老辣。
　　鮑起靜更是極端,她在出演電影女主角的同年(1979年),就已成功轉(zhuǎn)型去做電視劇的配角。方平笑稱,“內(nèi)地人說得好聽,這叫華麗轉(zhuǎn)型,其實就是調(diào)整一下。”她自己則說,“年紀大了,當然要退下來。”甚至連扮演其他女演員最忌諱的母親角色,對她來說也毫無阻礙。34歲就演《秦始皇》中的劉永母親,對方只比自己小1歲。她甚至稱,自己是在40歲之后,出演《肥貓正傳》中的媽媽,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演戲。
　　轉(zhuǎn)型后的30年間,她簽約亞視,在大小銀幕上“做”了多個不同的自己�！伴L鳳新”1982年解體重組為“銀都”,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要養(yǎng)方平和她一輩子的“國營機構(gòu)”一夜間灰飛煙滅。他們的境況堪比1990年代的國企下崗職工,握著僅有32萬的解散費不知何去何從。幸好心態(tài)擺得正,“打好呢份工”的30年里,她和方平都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定位。他們?nèi)匀谎輵?只是不再是呼風喚雨的大俠,而是平凡卑微的中年夫妻,或是人在江湖的何去何從。
　　中年之后,他們不再是電影里的主角,卻逐漸成為人生的真正主角。方平成為香港電影圈金牌監(jiān)制,作品包括《竊聽風云》、《新宿事件》、《老港正傳》。鮑起靜則是演戲生活兩不誤,在亞視的電視劇里令人印象深刻,去年更是重做主角,憑《天水圍的日與夜》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當然,他們還出現(xiàn)在許多電影中,比如《無間道》、《月滿軒尼詩》或者《兄弟》。幾分鐘的戲份,幾個鏡頭帶過,無關(guān)其他,只為樂趣。
　　相似的還有姜大衛(wèi),在兩年前的TVB臺慶大戲《珠光寶氣》里,他演3個成年女兒的父親,怯懦軟弱暴露無遺,一點都看不出當年那個浪蕩兒的影子,和他的哥哥秦沛,或是岳華、谷峰一般,不求名利,但求開心。
　　他們都已經(jīng)體驗過了香港影視圈的高潮低谷。配角或者主角,如今對他們來說亦無分別,重要的是仍在這個熟悉的光影世界中工作,造著那些銀色的夢,上演著別人的喜怒。這是他們一生的事業(yè)。
　　藝員訓練班的浮沉
　　電影《喜劇之王》里,周星馳扮演的尹天仇被人暴打卻一動不動,只因在戲里,“死跑龍?zhí)住钡乃�是一具尸體,而“導演未喊卡,當然不能動”,這才是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觀眾在銀幕前哈哈大笑,卻鮮有人知,這是真事。不過并非發(fā)生在他身上,而是與他合作十余年的好搭檔田啟文的故事。在拍《九品芝麻官》時,周星馳用夾子夾弄田啟文的要害處,扮演死尸的田啟文一動不動,直至導演喊停,周星馳問田啟文會不會痛,田啟文如是回答。日后,這一橋段被用在了《喜劇之王》中。
　　同樣是真事的還有周星馳總是不肯死的橋段,在1983年版的《射雕英雄傳》中,周星馳還是個角色小到可以四度出場而不被人發(fā)覺的小龍?zhí)住Ｋ�向�(qū)а萏嶙h“我擋一下再死吧”,卻換來了“話不要那么多”的呵斥。
　　若干年后,那部《射雕》被網(wǎng)友們饒有興味地一幀一幀濾過,演兵將的周星馳、劉德華、梁家輝,演侍女的劉嘉玲、演乞丐的吳孟達,演道士的黃秋生,演漁夫的鄭少秋,演村民的吳鎮(zhèn)宇……名單還可以繼續(xù)列下去。如今呼風喚雨的大明星們,都曾是無線電視劇里不起眼的“死跑龍?zhí)椎摹薄６�《喜劇之王�?則成了周星馳懷緬光輝歲月,向不屈不撓的香港影人致敬之作。劇中種種情節(jié),由田啟文說來,就是“都是真事,不是我們的,就是聽來的�！�
　　周星馳和這些香港影視圈未來中堅初出茅廬的歲月,正是邵氏電影公司沒落、嘉禾如日中天、新藝城興起與TVB壯大之時。而伴隨著香港經(jīng)濟的騰飛,彼時的香港影視圈也在等待機會。
　　1980年代,香港影視圈真正的大時代終于出現(xiàn)。香港在兩岸三地率先建立起了真正的明星制和電影工業(yè)化制度,并通過標準化模式的操作,輔以商業(yè)包裝宣傳手段,以類型化電影出擊,在全亞洲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卓有聲名。
　　隨之興起的成龍、周潤發(fā)、周星馳、劉德華、李連杰、梁朝偉,是真正意義上的巨星。成就他們的,是機緣,是時代,也有他們身后的一班演技爐火純青、收放自如,又舍得自己來盡皆癲狂的配角們。
　　和周星馳一樣畢業(yè)于香港無線電視藝員訓練班的,還有自1970年代起至今的數(shù)百位演員。承繼邵氏藝員訓練班,藝員們大多在此訓練演戲、形體、理論,再由龍?zhí)鬃銎?熟悉影視圈的前前后后。這里走出了周潤發(fā)、周星馳和無線五虎,還有吳孟達、李子雄和吳君如。在這里,所有演員無一例外,都得從跑龍?zhí)组_始,一般演員要跑兩三年龍?zhí)?才能有望演出配角,而能否演主角,就要盡人事聽天命了。1976年的周潤發(fā),給伍衛(wèi)國跑過龍?zhí)?1980年的黃日華,給周潤發(fā)跑龍?zhí)?1983年的周星馳,則給黃日華跑龍?zhí)住Ｖ芏鴱?fù)始,如是循環(huán),造就著無線電視和香港電影一代又一代的演藝人才。
　　更早之前,還有另一家電視臺麗的電視(亞視前身)所開辦的藝員訓練班,如今的無線“阿姐”汪明荃就出自于此。其后的亞視訓練班一樣培養(yǎng)出許多影視人才,萬梓良、何家勁、江華等人莫不如是。某段時間的香港影視圈內(nèi),大多數(shù)有名有姓的配角主角,都來自兩家電視臺所開辦的藝員訓練班。
　　日后憑借演配角,光芒甚至蓋過主角的黃秋生,當年也出自亞視訓練班。1985年出演電影《花街時代》后,他自覺演技不夠水準,第二年考入香港演藝學院,成為該校第一屆畢業(yè)生。他的同班同學共有13個人,其中有一個叫張達明,日后演電影、做編劇,自編自演自導的舞臺劇居香港翹楚。時至今日,他們班上仍有11個人從事演藝工作。
　　張達明最早只是因為做演員能“溝女仔”而對劇場表演產(chǎn)生興趣,但學習嚴肅表演之后,卻真的生發(fā)了對表演的興趣。畢業(yè)大戲,他排的是契訶夫的《櫻桃園》,在美國進修后,對standup comedy,performance show等先鋒舞臺藝術(shù)有了更深的心得。排一臺舞臺劇《長河之末》,更是演藝學院15周年院慶重點大戲。
　　但在嚴肅表演外,他也出演了上百部香港電影,也一樣時不時在無線電視客串一把。他是猥瑣的市井小民,是好色的皇帝,也是能言善辯的狀師。做慣了高雅藝術(shù),他也并不排斥看似低俗的角色,“一個是事業(yè),一個是職業(yè),job不等于Career,我分得清楚的�！焙门笥讯艊�威也勸過他,趁還年輕,尚有市場,利用電影電視劇來賺錢,待到年老,再追逐自己喜歡的舞臺劇。他“聽了一半,也算沒聽一半”。拍拍電影,也做做舞臺劇,用商業(yè)的錢來支持藝術(shù)追求,兩不耽誤。
　　在舞臺劇里,他可以做主角,但在電影里只能做配角,他安之若素�！捌�商都是很勢利的,你演得好,但紅不起來,賣得不好。自然做不了主角�！彼�以從《天若有情2》到《志明與春嬌》,十幾年過去了,每年他的名字都會出現(xiàn)在七八部電影中。即使在香港電影最艱難的2001年,他都拍了11部戲。走出片場,走出“日夜顛倒,只能在車里睡覺,什么事兒都不能做”這種讓他很不喜歡的電影拍攝生活,他還是香港首屈一指的舞臺劇專業(yè)演員、導演和編劇。
　　而他的同學黃秋生,則在無線電視從龍?zhí)滓宦费莸街匾�配�?再在各種B級電影里出演殺人狂魔或變態(tài)者。在各種角色間游刃有余,他能演出《無間道》里的疲憊與掙扎,也能在《Laughing Gor之變節(jié)》里成為不多的亮點。是個“永遠都會蓋過主角戲份”的配角。他甚至放言,“沒有不好的角色,只有不好的演員。”
　　也許這句話,對吳孟達同樣適用。他被稱為“香港電影圈最貴的配角”,身價甚至超過許多主角。同樣出自香港無線藝員訓練班,同期的周潤發(fā)日后成了“發(fā)哥”,他也成為了影迷心目中的“達叔”。若干年后,他可以笑著回憶當年,“畢業(yè)前,我們都在劇組跑龍?zhí)?那時我都有臺詞了,周潤發(fā)還在后面當布景。”
　　做配角做多了,吳孟達甚至做出了心得,明白配角定位只是配合主演�！耙徊侩娪�90分鐘,給配角的戲不會超過20分鐘,后來明白做人比演戲更重要。比如四大天王是4條魚,我熬的魚湯就會是4種味道。魚湯味道好不好,關(guān)鍵在于配料。就像四川最出名的火鍋一樣,主角都是一樣的蝦啊、肥牛啊,但怎么樣才好吃,就講究湯味了,配角就是那鍋湯,看各人有沒有秘制配方,我就和成奎安、午馬、黃秋生的配料不一樣�！�
　　和演戲保守、形象要求正面的劉德華演戲時,吳孟達會選擇收斂的詮釋方式。而和周星馳配戲時,在需要觀眾笑起來的戲之前,吳孟達會早早開始夸張烘托氣氛,讓觀眾情不自禁地大笑。他說,“看這樣的喜劇,觀眾的身體應(yīng)該是慢慢往前傾的�！边@種對演配角的精準揣摩,也讓他成為身價遠超許多主角的香港最貴配角。
　　同期的知名女配角里,還包括吳君如和苑瓊丹,分別出自無線與亞視訓練班。一個是洪興十三妹,化著夸張的妝容拿著砍刀穿行在?蘭街上;另一個則是石榴姐和老鴇,張著血盆大口,扮丑作怪毫無避忌。苑瓊丹說,“丑就要做到最丑,不能保留絲毫的美,我覺得這也是在追求完美”。石榴姐一句“我只不過是尿急,抖了一下”的臺詞,逗得眾人大笑,苑瓊丹卻為了這樣一個“抖了一下”的表情,試到臉抽了筋。
　　“千美易尋,一丑難得”的影視圈里,有如此至情至性的女演員,不能不說是香港影人的幸運。
　　出自訓練班或演藝學院的演員,無論演技如何、地位如何,共通之處就是敬業(yè)。即便日后從小熒幕走上大銀幕,也依然恪守本分。8月底的香港奧海城,一個無線新電視劇宣傳活動正在上演――數(shù)十位演員無分角色大小,統(tǒng)統(tǒng)身穿厚厚古裝、頭戴重重霞冠、化著濃妝出場,其間始終保持嘴角笑容弧度不變,前后左右的阿婆小孩均照應(yīng)得當。
　　宣傳活動結(jié)束,配角們即刻自行換裝,拎上袋子,便回復(fù)正常生活。路上偶有師奶認出,打個招呼也就罷了,鮮有人要求合影簽名,即便簽了,也都以握手擁抱作結(jié),仿似兄弟姐妹般自然。
　　即便是戲里的主角,也絲毫沒有明星架子。他們距離那些藝員訓練班的前輩,那些在大銀幕上呼風喚雨的大明星,還相去甚遠,自己也深知這一點。無論是TVB拍戲,還是所謂的“大制作”,演員們都是按照通告,“到點上下班”。在無線的將軍澳影視城里穿行,吃食堂,自己化妝,下了班,還有凡俗生活需要料理。
　　在這座只有兩個免費電視臺的城市里,誰不和一兩個演員沾親帶故呢?又有幾個人是真正的巨星呢?演戲,只是一份工作;名利,只是這份工作的附屬品。“做好呢份工”,是每個人無需再提的格言警句。
　　兩名在戲里飾演侍女的小配角笑著攜手離去,沒人注意到她們。但誰又知道,在發(fā)達的造星工業(yè)里,她們有沒有可能成為下一個林青霞或張柏芝。當然,更多的可能性是成為無線電視數(shù)千名藝人中默默無聞的一員。跟著固定的監(jiān)制拍片,一年開工兩三部戲,衣食無憂,但也僅此而已。
　　只是未來,有誰說得準呢?
　　本土配角的消逝
　　上世紀最后20年,香港影視行業(yè)和經(jīng)濟一樣發(fā)展迅猛,藝員訓練班培訓的藝員數(shù)量遠不能跟上行業(yè)所需。大批黃金配角發(fā)跡于此,他們或是主角們的發(fā)小或親友,與演藝圈的風雨休戚相關(guān),機緣巧合下入行,如周星馳的好友“如花”李健仁;或是自小醉心于此,長大后苦苦尋覓機會,終于從龍?zhí)滓宦反蚱吹皆谌χ袚碛幸幌�之�?例如田啟文。電影工業(yè)曾經(jīng)成就了他們的夢,于是反過來,他們再成就更多人的夢。
　　13歲那年,田啟文看了部電影《五毒天羅》,被大銀幕上的變幻深深吸引,開始想方設(shè)法加入娛樂圈。他沒有試過報考無線訓練班,沒有相符的履歷,年齡也不符合。而且,“無線訓練班都是俊男美女”。遵從家人愿望做廚師后的他,有機會就討好來吃飯的演藝圈人士,希望由此入行。對方利用了他,卻甩下一句,“帶你進這個圈不難,讓你留下來才難。”就此作罷。憋著一肚子氣的田啟文索性由麗的電視的龍?zhí)籽萜�。入行�?shù)年后,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的話,委實是句真理。
　　第一次拍戲,《十大奇案》。本來是個毫無臺詞的龍?zhí)?田啟文因為呆等一天而心情煩躁,副導演走進休息室問,“有沒有人懂說話的?”生氣的他隨口回一句――“又不是啞巴當然會說話�！毕乱幻腌�,兩張有臺詞的紙塞進他懷里,還有副導演的恐嚇,“說不好有你好看�！�
　　龍?zhí)鬃兂闪艘粋�酒店服務(wù)生的臺詞,出乎副導演和田啟文自己的意外,一個長鏡頭一次過,導演賴水清很是滿意,難得有龍?zhí)籽輵蜃匀徊辉熳鬟�會念臺詞,索性留了他的電話,表示下次拍戲還會找他。
　　田啟文自己想,演得自然,全是出自生活經(jīng)歷,做服務(wù)生和廚師,都要看人家臉色。不過是“本色出演”。
　　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索性加入了麗的電視,3年時間,每年拍的電視劇都不下100集。家里窮,只有一把電扇,還得燒水洗澡,他索性帶了個睡袋睡在有空調(diào)、地毯和熱水器的片場。日子長了,發(fā)現(xiàn)演龍?zhí)椎娜兆硬豢孔V,“今天這個戲你演了一個小人物,只要有一句臺詞,后面的你就不能再做了。我就開始挑角色,有發(fā)揮的才能在鏡頭里看到我,要不然就躲,不讓鏡頭take到,這樣才能有更多工作機會�！钡�這始終不是長久之計,跑龍?zhí)资冀K是被動的工作,“要個老人,要個女的,要個小孩我都不能去,不能創(chuàng)造機會�！�
　　值夜班的剪輯師燈光師困得發(fā)慌,他就去和人家聊天,聽他們罵導演,怎么能這樣拍;罵演員,走位應(yīng)該這樣走才對。沒人教,就自己看和聽,一點點記在心里。數(shù)年之后,終于有機會從龍?zhí)讜x身演一個弱智青年。為了追求效果,導演決定在暗處架設(shè)攝影機,讓他扮作弱智青年沖進超市偷東西,來營造最真實的效果。
　　“我就沖進去啦,沒想到跑出來外面有警署,呼啦啦沖上來幾個警察,拿槍對著我。我嚇得要死,還要保持繼續(xù)演。后來他們告訴我,幸好讓我舉起手來我真的照做了,要不然他們就開槍了�！�
　　這件事上了香港新聞,戲上映后他的犧牲終于得到了回報。他不再是走在街上默默無名的“死跑龍?zhí)椎摹?人人都會指著他說,“這不是那個傻子么?”
　　而在遇見周星馳后,他和林子聰、李健仁、羅家英等人一樣,因為周星馳電影,而以配角的面目為整個華語區(qū)的觀眾所熟知。這個綽號“田雞”的瘦小男人,是《九品芝麻官》里的癆病鬼,是《行運一條龍》里的茶餐廳伙計,是《少林足球》里的三師兄,也是《功夫》里的師爺。他說,“我從來沒想過做主角,重要的是參與這個行業(yè)。參與這一行之后,就發(fā)現(xiàn)要面對現(xiàn)實。主角是一個虛銜,真實的是你有沒有市場價值,有才能當主角。主角有賣錢的,有自己掏錢的,還有些是老板要捧你。真正的主角是恰當?shù)?有這個能力,又讓人家信服,才能坐這個位置�！�
　　和田啟文比起來,還有更多的配角,是真正的草根英雄。他們是路人甲、茶水小弟、政府官員,也是出租車司機。57歲的阮毅雄的工作就是出租車司機,1988年起,他就在TVB劇集里開始客串自己的本職工作。從《義不容情》到《珠光寶氣》,他始終是微微左側(cè)著臉,對著鏡頭微笑,臺詞從“你以為是在拍戲么?”到“你到大埔去?”通常只是一句話的分量,卻一演就是22年。
　　在阮毅雄看來,自己根本就不算個“角色”,22年里,他看著無線電視臺的一線小生由黃日華到歐陽震華再到林峰,他從黑黑胖胖的“的士小哥”,到了兩鬢斑白的“的士佬”。不變的是好心態(tài)――“我這算拍戲么?我沒有受過訓練,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想都不會想(成名)�！薄白龊媚胤莨ぁ钡男膽B(tài),不僅僅體現(xiàn)在做配角,也體現(xiàn)在做出租車司機。
　　或許,像阮毅雄這樣的草根配角“二打六”,未來會漸漸消失于香港影壇。97金融風暴后,香港影壇一蹶不振,兩大電視臺只剩TVB仍在堅持制作新戲,亞視已然停工3年。而隨著政策開放,為了尋求內(nèi)地市場,越來越多的香港影人選擇進軍內(nèi)地――一位內(nèi)地電影記者說,“要找香港電影演員?到北京和橫店去都比在香港多啦�！�
　　已經(jīng)很少有獨立演員存在,大多數(shù)演員都選擇簽約某家電影公司,或是與TVB簽約,形式多樣,可以是“部頭約”,也可以是“長約”。“不這樣很難活下去吧。”方平說。而鮑起靜和田啟文也都承認,現(xiàn)在的境況,對于香港配角來說,是“遠不如以前了”。
　　在和內(nèi)地演員的競爭中,他們也處于劣勢。在近10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的評選中,獲獎?wù)咧挥幸粋�張柏芝是年輕的香港演員。除此之外的惠英紅、鮑起靜都是老樹發(fā)新芽,內(nèi)地的周迅等強勢搶灘。而最佳男主角雖然仍有香港人的面孔,但卻都是些20年前就已活躍在影壇的人物。
　　“很難有新鮮人再出來。大家都愛用明星,以前有藝員訓練班,還能夠再捧一捧新人,現(xiàn)在中生代演員和新生代都太少了�！狈狡秸f。為了內(nèi)地市場,這幾乎是必然的犧牲。香港電影想要在國內(nèi)順利上映,除卻一大堆繁瑣的審查,還必須有內(nèi)地演員參與。不管這些內(nèi)地演員是否在香港電影中表現(xiàn)得格格不入,他們都必須存在。像陳道明在《無間道3》中一樣的違和感,還時時存在。而人工更便宜的內(nèi)地配角,毫無疑問擁有更廣大的市場和更強大的競爭力。
　　更嚴重的是幕后班底的萎縮,現(xiàn)在最流行的制作模式是香港導演+港臺男演員+內(nèi)地女演員+內(nèi)地市場和制作班底�；瘖y場務(wù)這樣的幕后角色,除了那些業(yè)已成名的大師,幾乎都要北上“求碗飯吃”。在這樣的境況下,那些土生土長的配角們生存艱難,自是不在話下。
　　他們也開始自尋出路。張達明坦言,在同樣的條件下,他現(xiàn)在更青睞去內(nèi)地拍片,因為內(nèi)地的觀眾群更多,市場前景也更遼闊。13億,聽起來就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數(shù)字。不過,在同樣的條件下,“哪個給的錢多我就去哪個咯�！彼�很坦誠,坦誠本身,也是敬業(yè)的一種表現(xiàn)。拿一份錢,就出一份力。
　　而內(nèi)地“奇怪”的電影審查制度,也讓香港影人很無奈。他們不是不想拍出好片子,但很多時候,這不是個人力量能夠決定的�！澳阒�道嗎?最近有部剛上映的片子,里面有一句臺詞叫‘房中術(shù)’,審查部門要他們刪掉。因為這個聽起來像是‘防御中國的招數(shù)’。”田啟文兩手一攤,“還有什么‘五體投地’不能出現(xiàn),因為這影射民族宗教!”
　　在處處都是禁區(qū)的情況下,香港影人開始艱難的自我審查。那個“盡皆過火,盡皆癲狂”的香港電影黃金時代,或許真的一去不返。而留給那些在那個時代里演盡了三教九流、看慣了世態(tài)炎涼的配角們的發(fā)揮空間,也自然不復(fù)存在。
　　他們有些人離開了光影世界,做起了生意;有些在無線電視臺每年都要開拍的數(shù)十部肥皂劇里,演起了家長里短卻得心應(yīng)手的婆婆媽媽;還有些則投身了內(nèi)地博大的影視市場,在永遠只“宣傳忠君愛民”、重復(fù)了30年的喜劇段子仍然樂此不疲的古裝戲里賣力地跳上跳下,被所有娛樂記者和現(xiàn)場工作人員傳頌著“香港演員都很敬業(yè)親民”的佳話。
　　無論做什么,對他們來說,都只是“打好呢份工”而已。反正,沒有爛角色,只有爛演員。
　　(感謝魏君子、簡芳、徐慶華對此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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