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雷登,歸去來兮的政治隱喻

　　他與這片土地之間的奇特關(guān)系，就和他魂牽夢繞的回鄉(xiāng)之旅一樣充滿痛苦的政治隱喻 　　 　　杭州半山的安賢園墓地，寂靜得只有蟲鳴鳥叫聲。 　　6月的風輕輕拂過一塊八成新的墓地，碑上刻著寥寥數(shù)字：“司徒雷登，1876-1962，燕京大學首任校長”。
　　
　　46年的等待
　　
　　2008年11月17日，經(jīng)過46年的漫長等待，美國將軍傅履仁終于部分完成了父親的遺愿――把司徒雷登的骨灰?guī)Щ刂袊�。下葬當日，到場的有時任美國大使雷登，以及五六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他們是從京、滬等地趕來的原燕京大學校友。
　　司徒雷登與這片土地之間的奇特關(guān)系，就和他魂牽夢繞的回鄉(xiāng)之旅一樣充滿痛苦的政治隱喻。
　　1955年，早于去世8年之前，79歲的司徒雷登立下遺囑：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安葬在燕京大學校園，與妻子墓地為鄰。1972年尼克松訪華、中美建交，這讓追隨他一生的秘書傅涇波看到一絲曙光。他四處奔走，與中方高層溝通以落實回葬事宜。
　　情勢于1986年有了突破性進展――傅涇波接到中方通知，經(jīng)中共中央書記處同意，北大方面允許司徒雷登的骨灰以原燕京大學校長名義安葬于臨湖軒。然而，不久，有消息傳來，北大方面有人發(fā)起聯(lián)名上書，阻擾骨灰歸葬之事。
　　1999年，北大方面再次提出，出于人道主義原則允許安葬，但要求“低調(diào)進行”。不久，發(fā)生了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 夫大使館事。中美關(guān)系一度緊張，骨灰回葬之事擱淺。
　　歷史學家林孟熹這樣評價司徒雷登：“整個20世紀大概沒有一個美國人像他那樣，曾長期而全面地卷入到中國的政治、文化、教育各個領(lǐng)域，并且產(chǎn)生過難以估量的影響�！�
　　在中美關(guān)系歷史上，司徒雷登是中國最家喻戶曉的名字，雖然是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被記住――每一個在1949年后上小學的中國人都能朗朗地背誦上一段：“司徒雷登走了，白皮書來了，很好，很好。這兩件事都是值得慶祝的�！�
　　在毛澤東那些廣為流傳的文章標題中，只有兩個外國人的名字曾被提及，一個是“偉大的國際主義戰(zhàn)士”白求恩，另一個就是他――“美帝國主義的官方代表”司徒雷登。
　　
　　“回中國去吧”
　　
　　初夏時分，銀杏和櫸樹披掛上綠色，給隱匿在鬧市區(qū)的耶穌弄堂添上一些生機。光緒二年六月，作為美國傳教士長子的司徒雷登就出生在小弄里的一幢二層小樓上。
　　老杭州人中至今還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他的逸事和段子：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杭州話，每到清河坊街王潤興飯莊吃飯，會對伙計說：“件兒（五花肉）要瘦、肥了倒胃；木郎豆腐（魚頭）多放胡椒，要燒得入味；響鈴兒要熬稍!”
　　1887年，長到11歲的司徒雷登被父母帶回美國。對于在中國土生土長的男孩來說，這是一次新奇而可怕的冒險――巨大的輪船，冒著濃煙的火車頭和車廂……為了激起家鄉(xiāng)人對中國宣教事業(yè)的關(guān)注，牧師夫婦們采取了功利而輕率的舉動――他們給孩子們穿上中國的長袍馬褂，讓他們用筷子吃飯，用中文唱圣歌，帶著他們四處展示。好奇的大人們常常圍著司徒兄弟問一些惱人的問題，有些甚至說――“天哪！他們看上去多么像中國人呀！”
　　大學畢業(yè)后，司徒雷登成為一名受學生愛戴的青年教師，他喜愛教育事業(yè)，他愛弗吉尼亞平靜而熟悉的生活�？墒亲鳛楹Ｍ鈧鹘淌康暮蟠�，他的耳邊總是盤旋著一個擺脫不掉的聲音――“去海外布道去吧，回中國去吧�！�
　　1905年，司徒雷登帶著新婚妻子艾琳，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第二故鄉(xiāng)――中國。
　　為了能真正地了解中國文化，司徒雷登專門聘請了一位中文老師，學習漢語和經(jīng)史子集。他欣賞中國文學中溫和的人道主義思想，尤為推崇孟子和王陽明的學說，認為前者“代表先進社會學說”，后者則是“集施政者、教師和思想家于一身”，而墨子的非攻主張則是和基督教倡導的和平一脈相承。
　　在浙北鄉(xiāng)村傳教時，司徒雷登覺察到父輩傳教方式的狹隘與不足。他認為：沒有必要讓信徒們在新教和尊崇祖先之間左右為難；洗禮只是一種簡化了的信教模式……他的觀點逐步為許多在華布道團所采納。
　　1908年，司徒雷登被委派任教于南京神學院。為吸引中國民眾對基督教的興趣和關(guān)注，他在布道和福音寫作中，常常引用儒家的學說來詮釋基督教義，以“大同主義”來比喻和描述將福音傳遍地球的使命。
　　這位思想開闊的年輕傳教士積極地介入中國人的社會生活，逐漸成為在華傳教士中的佼佼者。
　　
　　自嘲為乞丐的“燕京之父”
　　
　　1918年，一封來自北平的邀請信改變了司徒雷登的人生軌道。他被力邀出任即將合并的兩所美國教會在華大學的校長。
　　一名教員曾這樣回憶燕京剛剛合并時的慘淡局面：人事內(nèi)斗不休，校舍簡陋破敗，設(shè)備缺乏，學生不足百名，多數(shù)教員沒有大學教授的資格，學校年年財政虧空。
　　為彌合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差異，司徒雷登自動放下了不管籌款的就職條件。他先后10次漂洋過海到美國，和副校長魯斯博士等幾位籌款人，從一個城市輾轉(zhuǎn)到另一個城市，在任何有可能籌到款的場合演講，向各種潛在的捐款人做說服動員。
　　“我每次見到乞丐，就感到我們屬于他們這一類。”在一次籌款旅行歸來時，司徒雷登如此自嘲。對一個以清貧謹守為榮耀的傳教士來說，不得不向有錢人低頭是一種痛苦而屈辱的經(jīng)歷。為了從美國鋁業(yè)大亨霍爾遺囑執(zhí)行人那里得到遺產(chǎn)，他一次又一次接受難堪的拷問，在幾年中為燕京爭取到150萬美元的捐贈。他努力和富豪大亨結(jié)交，成為福特和洛克菲勒家族的座上賓，并最終使得洛克菲勒家族成為燕大最重要的資助者。
　　在他的執(zhí)著努力下，一筆筆捐贈開始源源不斷地流入燕京。截至1937年，燕京所募的款項高達250萬美元。這為學舍、設(shè)備、日益龐大的維修經(jīng)費和教學經(jīng)費奠定了基礎(chǔ)。
　　司徒雷登清醒地意識到：燕京大學若要發(fā)展成一流的學府，必須擺脫過于狹隘的宗教意識的束縛。為此，他頻頻寫信，努力爭取美國宗教界人士的理解和支持。1922年，燕大廢除了學生必須參加主日和教堂禮拜等宗教活動的校規(guī)，第二年又做出削減宗教必修課的規(guī)定。燕園里活躍著各種形式的宗教講座與活動，但是，學生有選擇的自由；師生無論是基督徒、共產(chǎn)黨黨員、無政府主義者，都被一視同仁地對待。
　　幾乎是依仗司徒雷登一人之力，燕大從一所籍籍無名的小教會學校逐步成長為中國一流、世界著名的大學。1928年，在國民政府對14所私立大學的教育、行政的考核中，燕京均名列第一，并被美國加州大學列為亞洲兩所僅有的甲級基督教大學之一，其畢業(yè)生有資格直接進入美國的研究生院。
　　曾與他共事多年的燕大末任校長陸志韋曾評價說：“凡是崇拜司徒先生的人，不必褒揚他的長處，也不必為他的短處辯護，應當體諒他的難處。……燕大內(nèi)部的人事，芝麻綠豆大的事都得輪到他管，他也喜歡管，所以越管越多。外國教職員有外國的事，中國教職員當然更是人多口雜。他老人家一視同仁，種族之見他全然沒有�！�
　　上世紀50年代，陸志韋因“協(xié)助司徒雷登進行帝國主義文化侵略”遭到了重點批判。
　　
　　“結(jié)識每個營壘中的顯要人物”
　　
　　在動蕩的中國時局中，為了讓燕京大學能在中國站得住腳，贏得人們的善意，也為了能籌到更多錢款，在助手傅涇波的幫助下，司徒雷登開始了“一場廣交朋友的活動”。
　　他和各個時期不同營壘的政壇重要人物，包括北洋軍閥、偽滿、民國政府、中共、汪偽政權(quán)等等都有過交往。段祺瑞、孫傳芳、蔣介石、孔祥熙、宋子文、張作霖父子、馮玉祥、李宗仁、汪精衛(wèi)、陳果夫兄弟等軍政要人都和他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為購買新校址的地皮，他結(jié)交了陜西軍閥陳樹藩，并以低于市價三分之一的價格買到了土地。當他去拜訪軍閥孫傳芳時，雖然對方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你們外國人要到中國來教育中國人”，還是用100美元打發(fā)走了這個老外，后來又加捐2萬美元。在司徒雷登的所有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中，他和蔣介石的交往是最為引人注目的。上世紀30年代，美國遭遇經(jīng)濟大蕭條，燕大陷入財政危機。他發(fā)起“百萬基金運動”。為幫助燕大渡過難關(guān)，1934年10月，蔣介石、孔祥熙、汪精衛(wèi)三人以私人名義在南京舉辦茶會。隨之，燕京大學得到了政府各部的支持。
　　對于共產(chǎn)主義，司徒雷登在個人信仰角度沒有好感。然而，在燕校，他對馬克思主義學說和信仰一直采取寬容和保護。抗戰(zhàn)期間，他曾幫助共產(chǎn)黨獲得一批軍用通訊器材，并通過個人關(guān)系網(wǎng)，把決心抗日的燕京學生輸送到中共根據(jù)地。一度，中共高層對這位在中國享有很高聲譽的美籍教育家也非常友好。1940年，司徒雷登一次意外受傷，毛澤東還特意發(fā)去慰問電。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司徒雷登堅守“孤島”辦學。他一邊在校園里插上美國國旗，維持正常教學；一邊與日本軍方周旋，竭力保持燕大的獨立性；私底下，以各種方式幫助抗戰(zhàn)事業(y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被日本憲兵抓捕入獄，拘禁長達3年零8月10天。
　　正是由于這場監(jiān)禁，在許多中國人心中形成了司徒雷登與他們共存亡、同進退、患難與共的深刻印象�？箲�(zhàn)勝利后，他的獲釋引起了各方的關(guān)注。《時代》刊文指出，司徒雷登“有可能是目前中國境內(nèi)最受敬重的美國人”。
　　1946年6月，燕大為司徒雷登70壽辰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當時中國國內(nèi)各黨派代表，包括以張道藩為首的國府大員，以及由葉劍英領(lǐng)銜的中共高層，都出席了這次慶生。蔣介石特以一塊刻有賀辭的橫匾作為壽禮，國民政府頒發(fā)“褒獎令”，贊揚他對中國教育的偉大貢獻，及在抗日戰(zhàn)爭中體現(xiàn)出的與中國患難與共的精神。
　　
　　別了，司徒雷登
　　
　　司徒雷登在中國極高的個人聲譽，以及與各個政治陣營、派別的密切關(guān)系，立刻引起當時奉命調(diào)停國共矛盾的喬治•馬歇爾的極大興趣。這位杜魯門總統(tǒng)的特使派出私人飛機把司徒雷登接到南京，游說他出任新一任的美國駐華大使。
　　1946年7月，司徒雷登出任駐華大使的消息一經(jīng)傳出，處于戰(zhàn)火威脅的中國興起一場意想不到的輿論熱潮，“有如陰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色彩鮮明的一道長虹”（《新聞晚報》語）。在《最后的演講》中，聞一多熱贊司徒雷登“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是教育家……是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 。這一段話卻在該文1949年后入選中學教科書時被刪得一干二凈。
　　上任伊始，這位“政治生手”對推動和平懷著相當?shù)臉酚^。1946年的夏秋之交，正是和談最緊張的時期。當時，蔣介石以避暑之名上了廬山，年逾古稀的司徒只得在烈日下頻頻奔波來往于廬山和南京之間。
　　很快，司徒雷登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國共之間無法化解的敵意。他不由得想起曾任駐華大使的納爾遜•約翰遜在日本侵華期間和他說過的一番話，大意為：我們正在觀看一場最有決定意義的歷史劇，我們的座位在前排，但是除了旁觀和接受以外，發(fā)揮不了任何作用�！澳南氲轿覀儸F(xiàn)在就坐在一個豪華的私人包廂，觀看一場令人甚為悲傷的演出�！彼�悲傷地感慨。
　　1947年1月，調(diào)停失敗的馬歇爾應召回國。啟程前，他和司徒雷登進行了一次針對中國局勢的談話。司徒雷登積極主張美國應支持國民政府，并要求它做出內(nèi)部改革。他的建議得到馬歇爾的贊成，華盛頓也采納了這一意見――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美國在不進行軍事干涉的前提下，提供援助，幫助國民黨打擊中共的軍事力量。
　　局勢在一年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1948年的圣誕節(jié)，炮火已彌漫到北平地區(qū)。此時，他還樂觀地相信這不是他在中國的最后一個圣誕。作為一名信仰自由主義的基督徒，司徒雷登將共產(chǎn)主義和蘇聯(lián)視為某種類似法西斯式的獨裁勢力。然而，當面對中共接管整個中國的前景，他致電美國國務卿，主張接受現(xiàn)實，積極與共產(chǎn)黨接觸交往。
　　1949年南京解放，司徒雷登留了下來，他在靜候著另一種可能。
　　4月24日清晨，一陣吵鬧聲驚醒了尚在睡夢中的司徒雷登――他驚詫地發(fā)現(xiàn)，十來名配槍的士兵闖進了他的臥室。他們一邊好奇地打量著他的家，一邊大聲呵斥這個美國佬――“所有這一切都是中國人民的，而且很快就會歸還給我們”。英、法大使館在差不多時候也遭到了同樣沖擊。
　　經(jīng)過數(shù)月的漫長等待，司徒雷登逐漸意識到――他和他所代表的美國已是不被歡迎的“人”。8月2日，他黯然離開中國。在日本沖繩轉(zhuǎn)機時，他得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公開發(fā)表了《美國與中國關(guān)系》白皮書。
　　這讓司徒雷登驚駭萬分。他所呈報的秘密談話等全被公諸于世，“我越來越不安地想到：這一切將對美國、中國、美中關(guān)系產(chǎn)生什么影響呢？那些被提了名字、引用其言論的中國人會有什么后果呢？這對那些一字不改地重新發(fā)表觀察、估計和報告的美國人――其中包括我自己，會有怎么樣的影響呢？”
　　不出其所料，蔣介石認為司徒雷登對其“支持不力且背后拆臺”，毫不客氣地拒絕老朋友到臺灣履新。而勝利的一方――毛澤東在隨后一個多月親自為新華社撰寫5篇“評白皮書”，其中包括那篇流傳甚廣的《別了，司徒雷登》。
　　 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司徒雷登不久中風，經(jīng)搶救后幸免于難，從此行動不便。一年后，他辭去了大使一職。
　　燕京的肢解，傳教士大半個世紀以來種種努力的結(jié)果――醫(yī)院、學校、教堂被毀，友人們所遭受的迫害，讓晚年的司徒雷登沉浸于巨大的傷痛之中。讓他最為痛苦的，是在那片土地上所遭受的污名――“我自己的處境也是一種嘲弄，過去我是美國自由主義和對中國親善的代表，而現(xiàn)在卻被污蔑為美帝國主義政府的官方代表�！�
　　從名利角度衡量，他的晚年近乎窘迫。他一生持守著清教徒的生活方式，沒有個人積蓄；由于長期在華工作，他在美國沒有醫(yī)療保險、住房和養(yǎng)老金。人生最后十多年是在傅涇波一家的照顧下度過的。做牧師的獨子也很少來探望他。后來，美國基督教高等教育委員會得知他的情況后，每月寄來六百多美元的生活資助。
　　1962年9月19日8時，86歲的司徒雷登在華盛頓去世。寥寥數(shù)人出席的葬禮上，管風琴奏出的是中國古曲――《陽關(guān)三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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