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爸”是與非

　　在中國，論斷是非實非易事。 　　蕭伯納在劇作《巴巴拉少�！分性鴮戇^一個可笑角色――紈绔子弟一無所成，卻敢輕率回復他父親的疑問：我最大的長處是能明辨是非。這個細節(jié)，已通過早逝作家王小波在他那本著名雜文集《沉默的大多數(shù)》序言里的引述而廣為人知。一般讀者看至此節(jié)，往往付之一笑，卻忽略了經(jīng)歷過那個荒誕年代的王小波的用心，那是1949年山河巨變后的前30年的中國，是與非、常識與謬誤、人性與反人性，只在一念之間，卻深刻決定了包括王在內(nèi)的幾代中國人的命運。極少數(shù)看清真相的智者，以及更少數(shù)敢于說出真相的英雄，注定成了時代的祭品。
　　遺憾的是，又過了30年，判斷是非仍為難事。本來，無論是從官方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還是從普通個體的生活感受中，都可以充分論證說，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艱難推進，自由市場經(jīng)濟制度的確立，近30年的中國，確實已取得了突飛猛進的成就：
　　經(jīng)濟領域的中國崛起，政治領域有限度的開放和自由（無論如何，和過去相比，議論國是不再是禁區(qū)，憲政、民權、有限政府和法制政府、信仰自由、政府改革等等，已是“脫敏”詞匯，新聞自由有所擴張，溫和的改革言論可以傳播，異見在小范圍內(nèi)得以容忍，知識分子被隨意劃為右派、投入監(jiān)獄的年代確實過去了。過去鐵板一塊的體制也出現(xiàn)松動，改革、改良理念得到倡導）、文化領域的公共空間逐漸拓展、市民社會的初步發(fā)育，都是可見的事實。
　　但吊詭的是，與1980年代形成的不可阻擋的改革共識和社會合力相比，今天的整個中國社會卻形成了巨大斷裂：
　　城鄉(xiāng)差別、東西差距、貧富對立，精英與民粹的逆向而動，普世價值觀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分野，精英知識分子群體內(nèi)部也開始分化，復雜的中國現(xiàn)實和13億的巨量人口，讓所有的文化、制度、思潮、觀念、實驗，都能找到龐大的受眾。這是自有歷史以來人類社會從未經(jīng)歷過的復雜狀況，即使與除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外人類歷史上曾有過的最劇烈社會動蕩――1780年代的法國大革命、1910年代的俄國革命、1960年代的美國平權運動相比，其運動的深度和廣度、影響的人群基數(shù)、變革的困難指數(shù)，都難與中國相提并論。
　　在這樣一種語境下，辨別是非、凝聚“社會共識”，在今天已幾乎成了一句空話。只舉一個例子，這幾年來流行的“大國崛起”，到底是能實現(xiàn)長治久安的所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還是“尚未走出歷史的三峽”、越來越多系統(tǒng)性矛盾正在生成的暫時的小陽春？如果就此可以舉行全民投票，觀念鴻溝會將中國撕裂成無法彌合的兩半。
　　回到本期的封面報道，如何評價“狼爸”的這場家庭教育實驗，“狼爸”的是與非，恰恰是在這一宏觀背景下展開。如同評論當下的中國一樣，評論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教育觀點和實踐，其實同樣不易，對與錯、是與非，確實沒有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這不是沒有原則的和稀泥，也不是庸人式的兩面討好，我們甚至認為，“狼爸”就是中國，他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億萬中國人的觀念和生活在一個小小家庭的聚焦和濃縮，理解了他行為的復雜性，也就部分理解了復雜的中國。
　　簡而言之，“狼爸”的“是”在于：
　　一、他的家庭至上的價值觀。僅有懲罰是不夠的，他愛家人，付出大量時間關心孩子，經(jīng)營孩子，營造和諧家庭生活，保證他的孩子們在一個有愛和溫暖的環(huán)境下成長（當然，他更應該感謝他的妻子，如果沒有她的理解和支持，他的實驗將歸于灰燼）。無論當代教育學者在對單親家庭與孩子成長關系的實證研究中有沒得出研究結論，常識認為，在父母雙全、家庭氛圍融洽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必然心理更健康�！袄前帧钡乃鶠椋�不是每一個中國父親、每一個中國家庭，都能完全做到的。
　　二、他的懲罰策略（在不過分的前提下），他對人性的觀察，一定程度上符合人性的真實。在自由主義教育理念盛行、自由教育和素質(zhì)教育口號漫天飛翔的年代里，敢說出“管教孩子”的人是稀少的。意大利教育家瑪麗亞•蒙特梭利用一句話總結了她對兒童教育的心得：愛與自由。但什么是愛？什么是溺愛？自由與放縱的界限又在哪里？從這個維度上說，懲罰不是目的，而是確立愛與自由邊界的一種手段。
　　三、他對孩子教育路徑的設計，符合中國現(xiàn)實，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是一個非官非富、也不是官二代富二代的父親，為孩子成長能做的最安全、最不易出錯的規(guī)劃。中國不是美國，中國人還沒有享受健全的醫(yī)療和社會保障，吃飯和生存問題并未完全解決，甘肅校車事件和湖南邵陽沉船事件還在頻頻發(fā)生，蕭百佑的做法，能最大程度地保證他的孩子在教育資源有限的社會競爭中勝出，繁衍生存（如果他的孩子成年后不出現(xiàn)心理問題的話）。
　　“狼爸”的“非”則在于：
　　一、他不尊重孩子天賦秉性和兒童成長規(guī)律的做法，其實是對孩子的傷害。
　　人的一生，其實是一個尋找自我、甚至是自我救贖的過程，只有自己，才最終最了解“我是誰”，“我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他對孩子生命的主導和自我設計，已經(jīng)造成了對孩子自然成長的扭曲和傷害，而這一扭曲和傷害，未來一定會以某種方式或輕松、或劇烈地釋放出來�？忌媳贝笾荒茏C明他的孩子智商還好，學習能力不錯，占有了優(yōu)質(zhì)教育資源，結識了有價值的人脈關系，未來可以找到相對靠譜的工作，可以生存下來，但不能根本解決生存之外的其他必然遭遇的人生問題。
　　二、他的教育觀，本質(zhì)上是一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教育觀，其核心是優(yōu)勝劣汰，強者為王�，F(xiàn)代教育的核心，不是讓孩子考上大學和在社會競爭中勝出，而是幫助孩子認識自己，了解內(nèi)心，樹立健康的現(xiàn)代人格。而他以大壓小的暴力懲戒行為，會以一種不對等的、屈辱的方式，壓制孩子的自我生長，影響孩子健全人格的形成。
　　三、他的自以為是和家庭主宰，其實是一種中國人普遍具有的專制特質(zhì)，這種潛意識的人格病毒，會對孩子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們猜想，未來他的孩子們不免會經(jīng)歷自我“祛毒”的艱難掙扎。
　　《圣經(jīng)》上說：不要論斷人。很抱歉，我們?nèi)匀唤o出了謹慎的判斷。判斷的依據(jù)，其實只來自于生命經(jīng)驗和常識，來自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一立場，早已被濃縮成了一個詞：人道主義。
　　因此，如果單從教育的視角來看，“狼爸”的實驗，既有其正面意義，也有其弊端，并不具有普遍的推廣價值。他的出書、自吹自擂，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無知和虛妄。人怎么能自居上帝呢，面對這個喧囂躁動的世界，只有溫柔、虛心和謙卑，保持童心，才能扶搖于塵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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