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江:我眼中的梅蘭芳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好一個“殉”字,是梅蘭芳獨有的語言,說明了他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      自稱“藝人”的黃宗江先生今年87歲了,仍然爽朗率真、快言快語。他愛看戲、愛演戲、愛寫戲,也愛說戲,對于名伶往事,也是如數(shù)家珍。宗江先生稱自己是梅蘭芳的后輩,讓他說梅,時不時還夾雜著繪聲繪色、惟妙惟肖的仿白,自有一番情趣。
          
          憶梅
          
          我聽過梅蘭芳的戲,見過梅蘭芳,但我跟他不是同輩人,應(yīng)該說他是我的長輩。我出生的時候(1921年),他已經(jīng)是北京最有名的京劇名伶了,“四大名旦”之一。梅、尚、程、荀,我小時候就看過他們的戲,后來十幾歲的時候我離開北京了,他們之后也到上海等其他地方去演。
          1954、1955年吧,黃裳從上海到北京來,梅蘭芳請他在恩成居吃飯,記得有阿英、謝蔚明作陪。沒請我,黃裳硬把我?guī)チ,我為了遮窘,撇著京腔說:“我今兒個是闖宴!”梅先生淺笑輕答:“您說的,要請還請不來哪!”他真是很謙虛的人,又如此誠摯。記得那天飯罷,梅蘭芳要了兩包叉燒包,帶回家去,并連夸老師傅的包子做得就是有手藝,不同尋常。
          還有一次,我和黃裳、黃永玉、潘際?一起在西單“好好食堂”吃飯,只見梅蘭芳進入食堂,直接進了廚房,向廚師道乏。這位廚師是前朝的一位北京市長。梅就是如此謙遜,念舊,能團結(jié)一切可以團結(jié)的人。
          那時吳老雪常在“青藝”小禮堂召集同好欣賞他的家鄉(xiāng)戲川劇。那天,陽友鶴中場演《秋江》,劇場休息,梅蘭芳步入后臺,我也跟著進去,只見他緊握著陽友鶴的手,連聲說:“這幾位真是有功夫,真有功夫啊!”陽友鶴一句一個“梅老師”,宛如川劇叫板。兩人那種京川聲腔交錯、音容輝映的情境,真叫人心醉。梅的風范,真想為之叫好啊。
          我記得梅蘭芳逝世后,梅稱為六哥的姜老妙香,說了這么一段:“伴梅赴東京演出,空中過臺灣,如消息走漏,當時是有攔擊或迫降可能的。梅一手拉著葆?,一手拉著葆玖,說:‘那咱們就殉了!’”好一個“殉”字,是梅蘭芳獨有的語言,說明了他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
          
          品梅
          
          著名導演黃佐臨曾寫過一篇文章《我的寫意戲劇觀》,提出世界上有三大戲劇體系,把梅蘭芳的表演作為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同樣高度的戲劇表演體系。他有一點講得很精辟,他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相信第四堵墻(在演員和觀眾之間建立一堵想象的墻,這墻對觀眾是透明的,對演員是不透明的),布萊希特要推翻第四堵墻(想要與觀眾交流),而對于梅蘭芳,這堵墻根本不存在,用不著推翻。也有人說這是個京劇表演體系,你為什么說是梅蘭芳體系呢?因為梅蘭芳是京劇的代表人物。所以我說黃佐臨的“寫意戲劇觀”,“寫意”就是“寫真實之意”,是有真實基礎(chǔ)的。而搞寫實主義的,比如焦菊隱,也是在寫實中有寫意,不可能完全的自然主義。
          后來,我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講學,教授“中國戲曲”,我提出了“寫意主義”(Ideaism),同時我也提出梅蘭芳他代表中國京劇,也可稱為“梅學”(Meiology)。我的洋學生們說黃教授的這兩個詞詞典上沒有,我說現(xiàn)在沒有,將來會有的。研究“梅學”,也就是研究中國戲曲的美學。并不是說要把京劇美學集于一人,而是把梅蘭芳作為一個集大成的代表。我想世界上各種大成就,稱主義、稱思想、稱方法、稱體系的,既是時代的、集體的結(jié)晶,也多是個人的、集中的、大師的結(jié)晶。稱“梅學”是有其代表性的,形象鮮明,思想深刻。研究“梅學”,宏觀既可以上溯宋元戲曲,也可下達梅門眾弟子;微觀可以涉及一招一式,包括他精微的指法。
          蘇聯(lián)劇藝大師梅耶荷德當年在莫斯科觀看了梅蘭芳的表演后,出語驚人,說:“看到了梅的表演、梅的手勢,感到蘇聯(lián)演員的手都可以砍去!彪m然夸張,卻是極有藝術(shù)見地,參透了“梅學”。我記得在少年時候,在齊如山等創(chuàng)辦的國劇學會,北京絨線胡同的展覽室里看到過梅蘭芳的幾十幅指法圖,過目難忘,深受其藝術(shù)之道的感染與點撥。后來出版的梅蘭芳畫傳中有收入這些指法圖,現(xiàn)在梅蘭芳紀念館也還收藏著。
          
          說梅
          
          因為我跟梅家比較熟,更是研究戲曲的,所以很多人找我來寫梅蘭芳的劇本,我一直不想多插入其中。我搞過一個電視單本劇,叫《尋梅》,我寫的劇本,我和陳小藝一起演的。我演一個華僑從海外歸來,陳小藝演一個現(xiàn)代中國女孩,只知道“貓王”,根本不知道梅蘭芳是誰,我就帶著她一起看戲、尋找梅蘭芳。這是紀念梅蘭芳百年時我寫的一個戲。后來前兩年,丁蔭楠想拍梅蘭芳,也來找我寫劇本,我就寫了《人間天上梅蘭芳》的電影劇本。梅蘭芳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蓄須不演戲、反抗日本人,那是真不容易啊,我的劇本就是從這個事情開始寫起的。這一段比較好寫,也能反映梅這個人。不過這個電影后來沒有拍成。
          現(xiàn)在陳凱歌在拍《梅蘭芳》,他是很有才華的,但這兩年走了彎路,比較糟糕,所以能拍成怎樣不好說。還有,這次電影拍了孟小冬,這是第一次在梅蘭芳的傳記片中涉及。她與梅蘭芳不僅同居,還舉行過儀式。后來梅蘭芳1949年后去香港,馬少波(中國京劇院黨組書記)也去了,梅蘭芳跟他說要見一個人,就是孟小冬,馬少波就安排他們倆見面。但孟小冬一直是禁區(qū),不能寫。
          梅蘭芳在解放初遭遇到一個“劫難”,他提出的“移步不換形”遭到批判,有人上綱上線說他在宣傳改良主義,阻礙京劇的徹底改革。其實梅蘭芳說得沒錯,京劇你既然要保留它,就要了解它的特性,不能把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東西。從我自己來說,我既贊成“移步不換形”,我也贊成“躍步而變形”,這要看具體題材,還有你主觀能動的處理,兩者可以各顯神通的。這里面沒有絕對真理,更沒有革命與反革命的問題。那時候“極左”,今天就比較寬容了,京劇就是要姓“京”么,我說對啊,是應(yīng)該姓“京”,可是它可以改架子呀。京劇現(xiàn)代劇后來也搞得不錯么。
          吳祖光曾告訴我,當年“反右”批判他時,開大會,程硯秋虎著個臉,一言不發(fā),會沒開完就走了;梅蘭芳是發(fā)言的,撇著京腔說:“祖光啊,你這么說就不對了,那對黨就不好了!边是他唱戲那個調(diào)調(diào)。
          “文革”時候,梅蘭芳早已去世了,梅家被保護起來,但馬連良、尚小云等文藝界人士都受到批斗、沖擊。梅太太有義氣,對他們家人都很照顧,后來她把馬連良太太都接到了家里,馬連良就葬在梅家的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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