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偉大記者的條件

　　《紐約時報》傳奇人物亞瑟·格布：必須永遠存在一份這樣的報紙，讓記者盡力挖掘盡可能多的信息。

　　許多人都想了解《紐約時報》的傳統(tǒng)，這個工作的挑戰(zhàn)首先來自于尋找合適的采訪對象。若要說這份報紙在20世紀的故事，沒人比亞瑟·格布 (Arthur Gelb)更合適，該報發(fā)行人也這么認為，所以請他寫了本回憶錄——《本地新聞部》(City Room)，記錄了他在《紐約時報》從送稿員開始，工作45年做到副主編的豐富見聞。1999年退休后，他仍在報社保有辦公室，這是身為報社傳奇人物得到的禮遇之一。　　

　　當?shù)貢r間 5月21日上午，格布在紐約家里接聽我的電話，講述他在《紐約時報》的故事。跟想象中年近八旬的老人不同，他的聲音清晰有力，思路也有條不紊，開場白有點出人意料：“下星期就到我加入《紐約時報》60周年紀念日，我是1944年5月下旬開始工作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2004年，5月也快結束，所以就是60年！”　　

　　好記者是天生的　　

　　《21世紀經(jīng)濟報道》(以下簡稱《21世紀》)：你在《紐約時報》工作了一輩子，誰是你認識的最有意思的編輯，為什么？　　

　　亞瑟·格布 (以下簡稱格布)：最有意思的編輯當然是艾比·羅森塔爾(A.M. Rosenthal)，起先是個了不起的記者，生來就有報道的本能，他最早是駐紐約城市學院的學生記者。那是所免費學校，主要為歐洲移民的孩子設立。歐洲移民的家境貧寒，希望孩子受教育而有更好的前途。要進這所學校并不容易，高中成績一定要非常非常出色。羅森塔爾就上了這所學校，還是校報主編，于是《紐約時報》請他擔任學生記者——當時我們報社在各大學院都有學生記者，負責報道自己學校的新聞。羅森塔爾做得特別好，結果畢業(yè)前幾個星期就得到報社的正式職位，而他立即就接受了，也就永遠沒能畢業(yè)！他比我大兩歲，從一開始就顯示出不同尋常的才華。不久二戰(zhàn)結束，聯(lián)合國成立，他開始報道聯(lián)合國的新聞，做得比其他人都好，后來他被派到海外，先是印度，再去波蘭，他的報道獲得了普利策獎，之后去了日本，接著就被迫不及待的高級編輯們急召回國任編輯，主管本地新聞部。我作為副手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的天才。事實上，他可能是我在報社大樓認識的最有才華的記者和編輯，給我巨大的影響。我差不多是跟隨他的步伐一步步晉升，只不過方向不太一樣，做記者時，他喜歡國際新聞，而我偏愛文化新聞，所以我成了首席文化記者，再變成文化編輯。然后他讓我加入他的本地新聞部做副手。我們的合作非常密切，晉升路徑也一樣，他總比我早一步。　　

　　《21世紀》：你提到報道的本能，這個東西能從應聘者身上看出來嗎？　　

　　格布：一定能從他文章看出來，包括報道和采訪。不過我總覺得許多記者是天生的，就是好奇心，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趣，幾乎是著魔一般，無論什么事情都要刨根問底。只要有了這種本能，他們就會具備一個偉大記者的重要條件，這就是竭力獲得更多信息，完整而徹底地撰寫一篇報道，以及追求精確的欲望。　　

　　另一個重要條件是揭露錯誤行為，這在我認識的許多富有才華的記者看來是很重要的。此外，偉大的記者還對平衡和公正有興趣，他們想解讀事實，但也知道一定要盡量平衡和公正。偉大的報道體現(xiàn)所有這些特點。　　

　　還有寫作能力，很難獲得，一旦擁有就會變成本性的一部分。偉大的記者能讓讀者仿佛親眼目睹他報道的火災、罪行或戰(zhàn)地情況。好記者就像臺好相機。只要回顧照相機和電視普及之前的報道，就會發(fā)現(xiàn)，偉大的美國記者對南北戰(zhàn)爭這樣事件的文字報道是如此生動，你馬上就能精確看見戰(zhàn)場的每個細節(jié)，好像真的到了那個地方，跟記者站在一起�！　�

　　《21世紀》：如你所說，那是照相機和電視普及以前的事，現(xiàn)在技術如此發(fā)達，講究文字報道的報紙會受什么影響，比如說它能跟電視競爭么？　　

　　格布：一般報紙不行，但了不起的報紙一定可以，因為最好的電視節(jié)目確實可以在報道方面取得很好的效果，但他們無法長年累月記錄世界正在發(fā)生的各種事情，進行分析，展現(xiàn)我們希望了解的某件具體事情的各個方面。電視只是浮光掠影，而且通常偏愛有動作的新聞。比如說戰(zhàn)爭或災難，電視當然無人能敵，他們能從現(xiàn)場發(fā)送連續(xù)的畫面，報紙就做不到——也不是沒有例外，比如《生活》雜志從諾曼底登陸現(xiàn)場發(fā)回的照片主要出自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之手，可以說他的照片在某種程度上壓倒了報道登陸情況的紀錄片，因為你的注意力可以集中在士兵的面孔和照片的出色構圖。一張照片可以擁有超過紀錄片的震撼力，一份偉大的報紙也有能力報道當天發(fā)生的全部幾百條各種重要新聞并作深入詳盡的描述，電視就做不到。電視主要取悅另一個受眾群體，跟像《紐約時報》的受眾群體相比，他們的層次稍低一點�！　�

　　《21世紀》：你是不是覺得要做個好編輯就非得有當記者做報道的經(jīng)驗？　　

　　格布：當然，毫無疑問！我不相信你能跳過記者這關而照樣做個好編輯，若說做個一般編輯大概沒問題。你必須有能力了解記者面臨的挑戰(zhàn)在哪里、怎樣克服這些挑戰(zhàn)、截稿限期的壓力可能造成什么寫作問題、怎樣解決如何迅速獲得事實的問題、怎樣從不同渠道獲得事實，阻力常常出在收集事實和寫出一篇漂亮而沒有錯誤的報道這兩方面。這是記者每天的經(jīng)歷，年復一年，只有做過記者才能理解。我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可以沒做過記者或編輯就教新聞學，也不相信有人可以不做記者而照樣成為好編輯。在我當家那會兒絕對不會允許發(fā)生這種事�！　�

　　《21世紀》：你對學校教育有什么看法，學�？梢越涛覀冊鯓幼鰝�好記者或好編輯么？　　

　　格布：從我剛進報社到現(xiàn)在，我認為美國記者當中最偉大也最有文采的寫手是梅爾·伯格(Meyer Burger)。他很窮，有很多兄弟姐妹，12歲就要打工幫忙養(yǎng)家，從沒受過任何正式教育，但他喜歡看書。他妻子是個教師，幫忙教他。他成了美國報紙最好的寫手。所以說不必接受正式教育也可自學成記者。但如果你打算報道特定領域，比如科學或建筑，那就要受這方面的教育。若說綜合新聞就不必，但你應該聰明且喜歡看書，有學習的欲望，能自學。如果你喜歡閱讀到了如饑似渴的地步，看莎士比亞和其他偉大作家、歷史學家和詩人的著作，同時通過《紐約客》等報刊了解時事，并且具有天生的吸取信息和漂亮表達自己想法的本事，你就一定可以勝任記者的工作。　　

　　編輯一定要寬容　　

　　《21世紀》：你在書中還提到許多偉大記者的故事，看上去他們似乎很難相處，你作為編輯怎么跟他們打交道，讓他們成為一個合作的團隊？　　

　　格布：所有富有才華的人都是不好相處的！我就從沒見過富有才華甚至是天才的寫手是好相處的。因為他們總是焦慮不安，渴望得到認可，不喜歡人們告訴自己應該怎么寫文章。我也是寫手，所以我知道怎樣跟他們打交道。就是要對他們好！跟他們聊天、吃午飯，聽他們抱怨，努力解決他們的問題，結識他們的妻子或丈夫，保持關注的態(tài)度，賞識他們的才華。我喜歡這樣的人，一個富有才華的人總能對別人產(chǎn)生影響。編輯不能認為自己是最好的，必須寬容，這倒不是說編輯不能嚴格要求并確定高標準�！　�

　　《21世紀》：看來編輯跟記者的區(qū)別之一就是編輯更加寬容。　　

　　格布：是的，編輯可能覺得一個富有才華的記者選錯了報道的方向，但他必須非常寬容，設法了解怎樣才能把對方拉回正確的軌道。不是所有編輯都是好編輯，確實存在二流編輯。一個偉大的編輯必須擁有豐富的報道經(jīng)驗，同時具備寬容、耐心、理解、愿意傾聽和一定的敏感性。他還必須抱有理解和同情，愿意扶植和傾聽對方，只有這樣記者才會覺得編輯是支持自己的，也就開始尊重編輯的才華和人格，愿意接受編輯要求的改變�！　�

　　《21世紀》：可你作為日報編輯，面對似乎總是轉眼就到的截稿限期，怎么可以在這種壓力下保持耐心？　　

　　格布：當然了，有時你確實失去耐心。有個例子，當時離截稿期只有幾分鐘，我本來應該先把稿子簽了，下期再做完善，但我太想全面報道這個新聞，以至于提出一個不可能的要求——讓記者改寫整個報道。結果他在報社寫到一半就昏倒了。這就是因為有追求盡善盡美的壓力，以至于我們常常忘了自己都是凡人。　　

　　《21世紀》：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還能團結起來應付壓力也很不簡單，能不能說這份報紙的成功秘密之一在于它和諧友好的氣氛？

　　格布：這份報紙的成功源于報社多年以來一直堅持聘請最優(yōu)秀者的事實。一旦有許多富有才華的人一起工作，就有了鼓舞人心的環(huán)境，激勵大家全力以赴做到最好。9·11事件爆發(fā)時，我們把所有富有才華的記者派到各地進行報道，結果為報紙贏得7個普利策獎，這是大新聞發(fā)生的做法。我們有那么多人員儲備，只要有大事發(fā)生，都能找到最合適的人。才華激發(fā)才華。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一個富有才華的環(huán)境，你總會設法展現(xiàn)自己的本事。這就是《紐約時報》可以維持自己成為美國最有影響報紙的原因。它也會漏新聞，在這里或那里摔跤，但它偉大之處在于總是力求完美。　　

　　報紙隨觀念而變　　

　　《21世紀》：能不能說說你們報社的文化，主編又是怎樣確保繼任者了解這種文化并繼承下去的？　　

　　格布：我接受培訓的方式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工作那會兒你一次只能走一步，從記者開始，或者像我這樣先是做送稿員，然后變成跑治安新聞的記者，了解警察和罪犯都在做什么，從中學習收集必要事實的全部技巧，知道怎樣搶在警察前面到達案件現(xiàn)場或從官員嘴里引出真相。治安新聞能讓你迅速掌握這些技巧，然后大概可以去跑綜合新聞，坐在報社新聞部等編輯給分配任務，什么題目都有可能；
下一步你可能得到專門的一條線，比如市政廳線或我跑過的醫(yī)院線。就這樣一步步走上去，直到完全了解這份報紙，它代表的理念成為自己身心的一部分。等你成為編輯，你不僅走過這個過程，了解報道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還從與前輩記者的交談當中學到很多技巧，從他們那里將報社的傳統(tǒng)——公正、平衡和精確——繼承下來，你就能給記者分配任務，編輯他們的報道，一天比一天做得好，直到你自信可以確定報紙的方向。　　

　　《21世紀》：60年來，報紙和新聞行業(yè)都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你覺得《紐約時報》在適應這些變化方面做得怎么樣？　　

　　格布：這得從頭說起。你必須記住《紐約時報》1851年就已經(jīng)存在。1896年，田納西州一個不知名的報紙發(fā)行人阿道夫·奧克斯(Adolph Ochs)聽說《紐約時報》可能破產(chǎn)，就把它買下了，奧克斯是個有理想的報紙發(fā)行人，他想改造《紐約時報》成為一份偉大的報紙。比方說他堅定地認為要想成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要了解世界的變化。所以他把國際新聞放在僅次于頭版的位置。這跟當時絕大多數(shù)報紙的做法都相反。他還確定了一些具體原則，比如聘請最出色的國際新聞記者，還有最出色的文化評論員，一心創(chuàng)造一份偉大的報紙。這份報紙已經(jīng)走過100多年的發(fā)展歷程，其基礎是如此堅實，以至于如果發(fā)生什么變化，只要速度不太快，讀者總能跟上和接受。他們可能不喜歡報紙出現(xiàn)的某些新東西，比如新的版塊和專欄，但只要做新聞的基本方法沒變，就不會有問題。所有這些努力目標都是為了延續(xù)早期發(fā)行人們奠定的基礎。出現(xiàn)變化是因為世界發(fā)生變化，報紙要跟著改變。有時可能在某個方向走得太遠，但最終報紙會在變化之后穩(wěn)定下來，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它還是原來那份偉大的報紙�！　�

　　《21世紀》：提到發(fā)行人，你在書里還說你們的發(fā)行人從不依賴民意調(diào)查確定讀者究竟需要什么，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時候應該做什么改變？　　

　　格布：我說世界在變的意思是指我們的標準在變。我們今天對性的描寫要比25年前多一些，還有同性戀和類似艾滋病那樣的新疾病。今天顯得重要的事以前未必得到重視，比如 25年前我們就沒寫過同性戀，也不太重視女性這個群體的變化。我加入報社那會兒還沒黑人記者，女記者也屈指可數(shù)，以前猶太人不方便出國……總之世界變了，觀念變了，報紙也跟著變了。有時報紙甚至引發(fā)改變，比如報紙對越南戰(zhàn)爭和水門事件的報道，以及今天我們報道布什政府的方式，就在美國引起震動和改變。有時報紙確實可以通過集中報道某個領域而引發(fā)改變�！　�

　　《21世紀》：你會不會擔心報紙或媒體可能變得太強大？　　

　　格布：不會，在一個民主社會就不會，因為一份報紙永遠不可能變得太強大。讓社會保持自由的關鍵就是報紙，就是信息。如果你不能得到所有信息，就很難維護自己的自由，因為媒體是保障自由的僅有渠道。必須永遠存在一份像《紐約時報》這樣的報紙，讓記者盡力挖掘盡可能多的信息。有時很難得到這些信息，但報紙應該盡力使用最好的記者。這么做永遠不可能使報紙變得太強大，報紙就跟國會或總統(tǒng)一樣重要，我們稱為“第四權力”，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報紙我們會怎樣，可能非常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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