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力:在北大文科大會上的講話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何芳川副校長、袁行霈老師、厲以寧老師發(fā)言后,其實,我就沒有什么可講的了,而且也不想講、不敢講了。近年來,學界關于以學術為業(yè)的話已經(jīng)講得很多了;
        自己這些年來也還算努力,常常感到很累,盡管并不完全是為了學術,也曾想到職稱以及職稱背后

          的房子等,想到虛名。夜半人靜時,也會感到心虛。因此,在這里,我再表什么態(tài),實際上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還不如自己暗暗的做點什么,能做就多做一點,做不了就少做一點,大面子上亮的過去就行了。坦白地說,我常常想給自己在學術上留條后路,話說過了,將來很難下臺,狡兔三窟嗎!

          

          但時代不同了,我們也不得不適應市場經(jīng)濟——學術的市場。盡管我是1992年才加入北大的教學科研行列,僅僅9年,但我已深深感到,中國的大學,至少是北大這樣的學校,正經(jīng)歷著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個巨大的轉變,從教學型大學向科研型大學的轉變。這個轉變是和國際接軌的。這個轉變已經(jīng)使得北大、使我們法學院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人們越來越重視科研,重視創(chuàng)新,重視學術專著和論文,而不是如同90年代初,那時人們還往往以編寫教科書為主,以介紹外國或他人的研究為主。我們親自經(jīng)歷了,事實上也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推進了這一轉變。我們正在創(chuàng)造一個日益良好、競爭日益加劇的學術市場。

          

          如果說當年我們急切盼望著這個轉變的到來,今天,我們也感受到這種轉變給我們帶來了壓力。更年輕的一代學者正在迅速成長。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關于“抄襲”、“粗制濫造”、“學術腐敗”等并不都言過其實的學術事件都在表明這種競爭正在加劇。在法學界,一些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很普遍、很平常甚至會被認為“好”的現(xiàn)象,例如不斷的自我重復,如今已經(jīng)受到了學者的鄙視,人們越來越重視學術規(guī)范和職業(yè)道德了!安话l(fā)表,就死亡”這個國外的學術銘言正在開始走進我們的生活,走進我們每一個在大學任教的教員的生活。我們在繼承、創(chuàng)造和改造這個學術市場的同時,我們也在被改造。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在這一進程中停步了。今天,人們已經(jīng)不再僅僅要求我們發(fā)表,而且要求我們有更多的精品,遵守更嚴格的學術紀律,提出了更高的學術標準。對此,我們必須保持學術生存的敏感。

          

          學術的生命在于創(chuàng)新,尤其是在北大,尤其是在正爭取創(chuàng)辦世界一流大學的北大。不論我們是否意識到,甚至是否愿意,我們事實上都承擔著一個歷史角色;
        而在我們每個北大學者心目中,不論是否公開承認,也不論我們個人能力大小,我們都認為北大在國內(nèi)扮演著一個領頭羊的角色,并且希望北大在世界上扮演著一個創(chuàng)造中文學術世界的重要角色。中華民族正在復興,我們有責任總結我們的生活、提升中國的經(jīng)驗,貢獻我們對于這個世界的理解。我們有我們的比較優(yōu)勢,即我們悠久的學術傳統(tǒng),中國當前正在發(fā)生的巨大的可能是獨一無二的社會歷史變革,以及這種境遇給我們帶來的學術敏感。我們應當、而且可能通過我們的努力提升中國學術在世界學術的地位。我們必須、而且也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一些學術的精品。

          

          什么是學術的精品,這在今天很難判斷。因為,在我看來,學術的精品是通過社會的長時段的公共選擇最終確定的,因此,學術精品的創(chuàng)造最終是由社會完成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因此可以無所事事。我們還是可以有所追求的。我不想說什么嚴守學術道德和遵循學術規(guī)范這些東西了,在我看來,這些都是起碼的做學術人的規(guī)范;
        我想說的只是,在研究一個問題、寫作一篇論文時,我們至少應當想一想,我們的研究是否對知識有些許的推進,是否有一點點新意,是否以學術的進路回答了一個他人沒有回答或他人的回答不如自己精巧的問題。我們必須反對重復,不僅是重復別人,而且要反對重復自己。我并不反對為了影響社會實踐而以宣傳的方式重復自己,但是我們一定要反對以“學術”的招牌重復自己。我們必須區(qū)分學術論文與雜感、隨筆、報刊文字,我們必須理解學術專著與教科書、與資料匯編(哪怕是以學術專著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區(qū)別。我們必須爭取“不悔少作”。我們應當爭取自己在晚年編文集時(如果可能的話),發(fā)現(xiàn)自己很少自我重復的文字,文字經(jīng)得起考驗。我不反對高產(chǎn)出,但我們目前更應當注重精品的高產(chǎn)出。今天,有的中國“學者”的著作已經(jīng)開始以千萬字記了,我只是懷疑其中有多少不重復的文字?

          

          追求學術的精品是個人的事業(yè),也是社會的事業(yè),是學術共同體的事業(yè)。因此,我總認為,為了學術精品的創(chuàng)造,我們不僅需要學術批評,而且需要嚴格的學術批評。學術批評不是學術評獎,我歷來不大相信學術評獎,盡管有時出于種種虛榮或任務我也參與了,一旦沒有評上獎,還會很不舒服。我們都有人的弱點。但我也知道,許多(如果不是任何的話)獎勵,除了自己記得,恐怕有時連評委都不記得。因此,我說的是學術的批評。這是學術精品產(chǎn)生的前提之一。沒有學術批評,許多假冒偽劣的產(chǎn)品就會堂而皇之的進入學術界,憑著其國家項目、重點學科或其他名目至少在短期內(nèi)會欺騙一些讀者,欺騙一些學生。沒有學術批評,許多好的思想、洞見可能會“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在較長時間被淹沒,甚至永遠地被淹滅。沒有學術批評,許多思想的萌芽很難深入、拓展,很難開花、結果、乃至碩果累累。沒有學術批評,學術思想的壟斷、僵化也很難打破。

          

          我說的是學術批評,因此,我們必須堅持學術標準;
        反對各種形式的非學術干擾,包括用中外經(jīng)典學者或政府決策或西方的做法本身作為學術評判的標準或唯一標準,反對用社會流行、時髦、招搖過市作為評判的標準或唯一的標準。反對以個人的社會道德來作為學術的標準,反對“文如其人”、“學問拼到最后就是拼‘道德’”的說法。我認為,這種用道德(實際是政治的)的優(yōu)勢替代學術優(yōu)劣之評價的進路是妨礙學術和知識發(fā)展的。請注意,我不是認為一個人的社會道德不重要,認為可以不講師德;
        相反,我認為一個人的社會道德在社會生活中非常重要,但是這只是對一個社會人的評價,而不是對一個學術人及其學術成果的評價。

          

          我說的還是嚴格的批評。嚴格,說重一點,是包括了出于門戶之間的批評,包括學者間因為個人間的誤解、偏見發(fā)生的學術上挑剔,只要這種挑剔是學術的。因為,我認為,這種嚴格的學術批評和挑剔,也能如同看不見的手構成一種制約,最終促成產(chǎn)品的完美。正因為此,學術自由,包括批評的自由從總體看來是學術發(fā)展、學術淘汰的唯一的強有力的機制。而這些都是我們這些學術人可以做到的,并不很高的要求。我們可以通過這種努力來推進學術精品的產(chǎn)生。

          

          我還想說,甚至我們不應當害怕出錯或失敗,不要總是希望隨大流,跟上所謂的學術潮流。創(chuàng)新其實必定是孤獨者的事業(yè),其中絕大多數(shù)還必將以失敗告終。這些年來,我自己就受到了許多批評,其中有許多在我看來都是誤解、甚至是錯誤的。許多朋友和學生都勸告我是否可以修改一下自己,減少一些批評。我也不是沒有過猶豫,但最終我還是鐵了心,不修改自己的學術觀點,甚至不打算過多解釋自己。我覺得,學術當然要追求正確,但也要敢于為自己的學術錯誤作證,哪怕是為其他學者或后備學者樹立一座告誡的界碑。因為,即使是個人的錯誤,對社會也仍然可能是一種財富。只有我們每個學者都有這樣的決心和勇氣,才可能產(chǎn)出更多的學術精品。

          

          說實話,即使個人錯了,又有怎么樣?!我們這些人從事學術,是知識分子,但并不因此上帝就給我們發(fā)了保證,我們的見解就一定正確。其實,我們這些學術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太多其他本事的人。我們不會當官,盡管有時我們會被趕著鴨子上架,包括一些在座的學校領導,也是如此。我們不會掙錢,盡管我們渴望生活更優(yōu)裕一些。我們甚至不大會同學界以外的人交往,盡管今天我們常常不得不求人。但我們有我們的優(yōu)勢,我們可能而且在一定意義上只能用我們的學識、見識、洞識在這個市場上交換,我們可以把我們所做的事做得更好一些。學術的精品應當成為的我們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也只能是我們的追求。

          

          還是回到我一開始說的,我常常感到累、感到壓力,有時甚至想急流勇退;
        但是,我多少有點不甘心。對于我們這一代如今已經(jīng)人到中年的學者來說,也許我們的學術事業(yè)由于文革的限制,不可能非常輝煌。但是,既然我們生活在北大這個校園里,既然我們的生活在中國,既然我們生活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或上半葉,那么就讓我們在這個時空中用我們的智慧和能力、發(fā)揮我們的比較優(yōu)勢,創(chuàng)造我們生命的輝煌,哪怕我們個人生命的輝煌對于這個時代來說僅僅是螢火蟲的光亮。

          

          由于種種原因,我們這些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的人至今被稱作學術中青年,但在此,我還是想向更年輕的一代學者說幾句話。大約三、四年前,我就多次同一些同代朋友和更年輕的學者說到,如果不繼續(xù)努力,我們這一代學者將在5到10年內(nèi)從學界消失或事實上從學術中消失。今天我仍然這樣相信,并且很不甘心地這樣期盼。首先是期盼,因為,我們知道,就學術作為一個事業(yè)來看,是一個傳統(tǒng),不是哪一個人,哪一代人能夠完成的。為了學術的事業(yè),更年輕的一代必須超越我們和我們的前輩;
        我也相信你們由于種種比我、比我們的前輩學者更優(yōu)越的條件也一定會超越我們;
        為了中國的發(fā)展和趕上發(fā)達國家,我也急切期盼著學術和學者的更新加快,必須加快。但是,我們這一代學者也還不甘心,我們還會努力。因此,不要認為年齡會使你們自動擁有了超越我們和我們的前輩的一切必備條件。說到底,你們必須用你們的努力、用你們的學術精品把我們打敗。我們既是同事也是對手。我們不會主動讓路,我們不會乖乖下臺,我們不會輕易繳械。我們知道,我們這些人最終將退出學術舞臺,而且為時也并不會太久;
        但我們還是鐵了心準備“負隅頑抗”——通過我們的學術來進行頑強的抵抗,直到打得剩下最后一個人。你們要記好毛澤東同志的話,“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你們準備好了嗎?我可是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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