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眾生平等與武松打虎

　　一

　　如果把地球比作一個大村子，那么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是理所當然的合法村民。且不說人類有沒有資格不經(jīng)選舉自任村長，我想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不管誰是村長，是上帝還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都應當保證村子里的各村民能天然地擁有一份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土，以及在領(lǐng)土之內(nèi)生存、繁衍、自由覓食的權(quán)利。否則，這個種姓復雜的村子就不可能有秩序。

　　有了這樣一份“村約”，你就會發(fā)現(xiàn)人和自然界發(fā)生的許多事情并不總像人類所自以為是的那樣。比如用萬物一體、眾生平等的觀念去看“景陽岡打虎”的話，你就會發(fā)現(xiàn)景陽岡的“吊睛白額大蟲”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可厭。它恪守著它的本分，它并沒有下到“三碗不過岡”的地方到處抓人吃人，它甚至在武松到了山神廟前也沒有采取行動。盡管它“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但它仍然留出“巳、午、未”三個時辰供人類通過，甚至在通過時，它也謙卑地認為，只要人多，又是結(jié)伙而過，它便不應該行動。這等于是給人類留足了面子。

　　這里面有一個根深蒂固的成見，即人類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這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屬于自己的。上帝所造的一切飛鳥走獸，魚蝦蟲鱉都是供自己當飯吃的。因而一部文明史就是一部人類運用上帝賦予的智慧以及自造的奇技淫巧掠奪自然、殘害其他生命的歷史。但實際上人有人的領(lǐng)地，老虎有老虎的領(lǐng)地，就像老虎不能到人的炕頭抓雞哺雛一樣，人也不能到老虎的家園里借酒撒瘋。我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老虎并不是為了毀滅它，我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了老虎，同時也賜予了它一份嘯傲煙霞、騰挪跳躍的棲息地�！秳�(chuàng)世紀》里的耶和華在創(chuàng)造了日月天地、星辰晝夜、飛鳥走獸后，又告誡他按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第一代“寵物”：“要生養(yǎng)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
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但自從人類被逐出伊甸園，便顯示了自己殘忍和健忘的一面：他們把“治理”當成了劫掠，把“管理”當成了“剿滅”，把關(guān)愛其他生命的實質(zhì)轉(zhuǎn)化成了人定勝天、涸澤而漁。武松不過是被施耐庵典型化了的突出人物。

　　他本來有多種機會避免與老虎相遇，比如在“巳、午、未”三個時辰（即六小時內(nèi)）通過景陽岡，或者和其他客人結(jié)伙而過，但沒有。他把“三碗不過岡”當成了笑話，把酒店因害怕醉酒誤事的限量銷售當成了商家的促銷手段，他甚至把酒店老板老虎傷人的警告當成了一場餐飲業(yè)的不法商人對消費者的劫財策劃。就這樣，當他橫拖著梢棒走了四五里，所有的神諭，包括岡下大樹上的文字、山神廟前的印信榜文，都告訴他，他已到了老虎的領(lǐng)地，但他一意孤行、置若罔聞�！八�一只手提著梢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梢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這一連串繪聲繪色的動作描寫，顯示了這個人對生命的全部褻慢。

　　二

　　盡管我對被景陽岡的老虎吃掉的“三二十條大漢”以及他們家屬的命運深表同情，但我還是注意到了在施耐庵稍后的描述中，有一個穿著虎皮的怯懦獵戶對打虎下山的武松有這樣一段自述：“今景陽岡上有一只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這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我對受難者同情的程度以及人數(shù)。眾所周知，獵戶以殺害其他動物為天職，這回反為老虎所害，完全可以看作是因公殉職。

　　此外，我還注意到了老虎吃人的原因：“那個大蟲又饑又渴”。也就是說，老虎吃人是迫不得已。你不能要求老虎餓了吃“家常豆腐”，渴了喝“八寶稀飯”。上帝在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被稱作“百獸之王”的物種之前，已將“肉食”這樣一條生命密碼牢牢地焊接在了它的腸胃結(jié)構(gòu)中。人因為驕傲把自己視為“高等動物”，又在沒有征得任何動物的同意下，一廂情愿地把自己封為“萬物的靈長”，但對景陽岡的老虎而言，武松不過是一個送貨上門的“肉包子”，吃掉他就像人拿走自己冰箱里的一塊面包或一根火腿腸一樣。

　　盡管這樣，老虎與人還是有一點真正的不同。即老虎吃人是因為“又饑又渴”，但人吃老虎，人吃其他動物，甚至人吃人就未必全由于食不果腹。商紂王“剖腹驗子”、“敲骨吸髓”只是出于一時的好奇；
斯大林坑殺異己，殘害知識分子，只是為了奪取或維護權(quán)力；
希特勒興納粹黨，建集中營，將六百萬猶太人送進焚尸爐和毒氣室，只是自視“人種優(yōu)越”；
中國上世紀六十年代，因為樹立“三面紅旗”餓死農(nóng)民三千萬，并不是領(lǐng)導人饑寒交迫，相反，多種資料顯示他可以吃到紅燒肉。武松本人為什么流落到柴進莊上？就因為酒后醉了，將縣政府的機要秘書打個半死，隨后潛逃。沒有人教他要敬畏生命，更沒有人教他人要愛人。他所做的，他不知道。

　　在“血濺鴛鴦樓”一回里，張都監(jiān)、蔣門神、張團練固然該死，但為了一己私仇，將馬圈飼養(yǎng)員、鴛鴦樓餐廳女招待、家養(yǎng)的歌手以及給歌手喂奶的無辜婦女也一 一搠死，就未免有點慘無人道了（注意，人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詞倒十分老實：為什么不說“慘無狗道”，“慘無狼道”，“慘無鷹道”，“慘無蛇道”？蓋因人自己也不好意思，覺得以上各“道”比起“人道”來要遜色許多，根本不足以揭示殘忍的程度）。

　　三

　　但不管怎樣，結(jié)果是武松打死了老虎，不是老虎吃掉了武松，根據(jù)人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的邏輯，武松就應該領(lǐng)受吃香喝辣、披紅掛彩的殊榮。

　　打虎歸來的武松先是被安排到岡子附近一富裕農(nóng)民家歇臥，越明日天亮，便受到了景陽岡周邊地區(qū)的居民眾星捧月般地擁戴。酒足飯飽后由各村鎮(zhèn)選出的代表將段匹花紅掛與武松，接著在縣政府特派人員的簇擁下，由四個青年農(nóng)民用一乘涼轎抬了武松，當然忘不了將已死的大蟲扛在前面，浩浩蕩蕩，開赴陽谷縣來。

　　當縣政府的首席負責人將各基層募捐來的千貫賞錢遞給武松時，這個以殘忍著稱的粗鄙英雄竟變得拿腔拿調(diào)起來：“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僧斨�縣現(xiàn)場封他為步兵都頭時，打虎英雄倒頭便拜：“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從此，這個清河縣的地痞無賴，這個涉嫌故意殺人并正遭通緝的犯罪嫌疑人被正式錄用為陽谷縣的陸軍最高指揮官，完成了一個由社會閑雜人員向國家公務員的凌空一躍。

　　盡管這看起來極不公平。因為在老虎被打死以前，也曾吃掉“三二十條大漢性命”，但并沒有見老虎披紅掛彩。相反，在武松遇見以前，它依然一個人在岡子里走來走去，甚至連溫飽問題也沒有解決。除了上帝封它的“百獸之王”這個榮譽頭銜外，這個食物鏈頂端的領(lǐng)袖不用說工作秘書，甚至妻子兒女犧牲時也不在身邊。否則，到武松傷及它的性命之際，至少有個人可以報警，或留下生平見證，封個“烈士”或“森林衛(wèi)士”什么的。

　　但沒有。事實是武松享受著千載以下的英雄美名，而這個為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而英勇獻身的老虎卻成了愚蠢、無能的代名詞�？茨�，這個據(jù)說是“森林里的王”竟然被一個飲酒過量的中年男人用拳頭打死了；
而他的敵手，一只“吊睛白額大蟲”，除了“一撲，一掀，一剪”三招外，一無所能。這就是被無數(shù)電影電視以及文學教科書所反復吟誦的主題。

　　此案就這樣被鐵定下來了，而且看不出老虎有翻供的可能。除非人類的文明能真正擺脫自大和狂妄，進化出一種高尚、無私的“絕對精神”。我想，只有借助這種來自上天的輝光和榮耀，人類才能走出自我的泥淖，走向一片和諧、智慧的“澄明之境”。實際上即使在一部充滿暴力和江湖無賴氣息的古典小說中，仍然有一絲絲神啟式的草蛇灰線透露給世人：耶穌說，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丟在地獄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來丟掉，寧可失去百體中的一體，不叫全身下入地獄。而武松最后的結(jié)局，是被包天師的玄天混元劍砍斷左臂——注意，正是這只左臂首先揪住大蟲的頂花皮——未嘗不可看作是這神啟的應驗。失去左臂的廢人武松最后散盡資財，在六和寺出家終老，是上帝有意讓這個心性褻慢的人學習謙卑。至于老虎，我一直對它心懷敬重。我認為它是在動物反抗人類的歷史中最負盛名的悲劇英雄，它的無辜受辱使我常存愧疚。我認為它是為捍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土和尊嚴而死的，它的死比泰山還重。

　　2003 年3月16日草畢于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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