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堯：有一種工具叫“恥辱柱”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打記事起的十數(shù)年間，對國內(nèi)政治印象最深刻的兩個詞是“打倒”和“平反”。一個人，但凡被打倒的時候，他是那樣的十惡不赦、罄竹難書、死有余辜、遺臭萬年；
而被平反的時候，又是那樣的冰清玉潔、千古奇冤。世事滄桑，早先所謂十年河?xùn)|十年河西已遠遠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政治機器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一批批制造著朝奸暮忠、朝正暮邪的人物，在顛倒著黑白，混淆著視聽。

　　歷史是可以讓人們隨意涂脂抹粉的小姑娘，這話要讓那些太史和董狐們聽到肯定氣的吐血。但在一些人看來，作為一筆寶貴的資源，這個小姑娘在現(xiàn)實生活中價值太大，先打扮了再說，也就無暇顧及太多了。首先以反復(fù)辟為名顛覆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孔老二”、連帶著痛斥了周公，盜跖、少正卯隨之成了反抗奴隸主的英雄；
往后翻身的是取大唐以自代的武則天和把人修理成人彘的呂雉，因為她們象征著“婦女能頂半邊天”，說白了叫婦女照樣可以君臨天下；
文革期間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小學(xué)教員，有多少仁人志士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原本是要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隨著時代的前進，他們恢復(fù)名譽、補發(fā)工資、迎來了揚眉吐氣、激傲青云，而聶元梓、張鐵生、黃帥們曾經(jīng)的炙手可熱伴隨著這一變化也灰飛煙滅、塵埃落地。

　　近年來開始被“平反”的是王榮學(xué)、劉文采、黃世仁。在近現(xiàn)代史上，這仨寶貝可是大大的名人，他們同南霸天、毒蛇膽、胡漢三等鮮明的文學(xué)形象一起，煽動起了全國人民對舊社會的刻骨仇恨、對新社會的衷心渴望。王榮學(xué)，這個老地主，不僅偷生產(chǎn)隊的辣椒，而且活活將維護集體利益的小英雄劉文學(xué)掐死；
劉文采，這個老惡霸，不僅剝削勞動人民，而且把不聽他招呼的老百姓投進自家設(shè)立的水牢；
黃世仁，這個老流氓，不僅逼死楊白勞，而且要霸占人家閨女。太可恨、太可惡，正是通過他們，我們看到了舊社會的暗無天日，也正是由于他們，我們曾長期擔心“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誰曾想，人們心中對這些人的余恨未了，報刊雜志和網(wǎng)絡(luò)論壇上為他們翻案的文章這些年突然多了起來。過去說他們惡毒，言之鑿鑿；
現(xiàn)在說他們無辜，更是有鼻子有眼：王榮學(xué)殺了劉文學(xué)不假，但殺人的原因是兩人一起去偷辣椒發(fā)生了爭執(zhí)；
劉文采是四川有名的大財主不假，但他家的所謂水牢根本就是裝大煙的倉庫；
黃世仁干脆就是個大善人，他不但沒有逼死楊白勞，而且還行善把喜兒撫養(yǎng)成人。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王榮學(xué)、劉文采、黃世仁不是可恨、可惡，而成了可憐了�？蓱z之余，人們也不能不反思過去由他們激起的那些義憤和仇恨。

　　“把他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這話過去在我看來是最嚴厲的懲罰。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盡管后世的正史布滿了魯迅先生說的“瞞”和“騙”，但想必冥冥中有一種主持最后審判的永恒正義，那些在人間連“槍斃了或活埋了”都不怕的主，還有根“歷史的恥辱柱”在對他們進行著最后的震懾。現(xiàn)在看來全不是那么回事。事實上，每次都是說了算的人想把誰釘恥辱柱就把誰頂恥辱柱，想把誰從恥辱柱上解放下來也需要看他們的喜好和需要——復(fù)雜就復(fù)雜在那些說了算的人也時常變換。于是乎，就有了“鐵打的恥辱柱、流水的亂臣賊子”的情況，人們最終不能看到“主持最后審判的永恒正義”，卻看到恥辱柱本身僅僅是一件強勢群體手中把玩的工具。

　　千秋功罪誰評說？蓋棺之后難定論——因為那些死去或者幸存的人還有折騰的價值。

　　對于那些必除之而后快的眼前的政敵，似乎沒法要求人們公平公正的對待他們，從數(shù)千年的封建專制，到近代的內(nèi)戰(zhàn)，再到文革，一脈相承的是成王敗寇的哲學(xué)，落水狗只有被痛打的份，他們自身有口難辯，時下時髦的詞匯“話語權(quán)”不屬于他們，當然也不屬于大眾，個中是非似乎也公婆各有理，在這里我們不提也罷。

　　眼前的社會，對王榮學(xué)、劉文采、黃世仁余怒未消，而對聶元梓、張鐵生、黃帥的憤怒最終還是沒有怒起來。不是人們不明白，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快得讓人無所適從，快得讓人消化不良。

　　最近看了篇介紹黃世仁的文章，標題叫《黃世仁到底有多冤？》，說他黃某人比竇娥都冤。現(xiàn)在還沒有人考證出竇娥事件的真實面目，單看“六月飛雪，亢旱三年”，肯定有背事實——順這個路子考證下去，下一步，再平反該輪到張驢兒了。在電視劇里，潘金蓮的正面形象已經(jīng)成功塑造了出來，并贏得了各方積極的反響；
秦檜已經(jīng)由純而又純的大奸臣向半奸、半忠轉(zhuǎn)化，因為有學(xué)者提出主和與主戰(zhàn)都應(yīng)該是宋廷的“選項”。隨著時代的進步，人們的觀念肯定會不斷變化，對歷史人物或特定歷史時代產(chǎn)生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有不同的評價這不奇怪，這不同于妖魔化古人或用古人來為自己正名。

　　那些在歷史上被誣陷和屈辱的，當然有為之平反和伸冤的必要，我們需要反思的，是那些可以根據(jù)強勢群體好惡判定罪名的、允許他們把“恥辱柱”揮舞成狼牙棒的制度。

　　對于誰在抗日戰(zhàn)爭中誰的功勞最大，一直以來國共兩黨巨大的分歧正在縮小，那些被抹黑了臉也正在恢復(fù)他們的本來面目。從這一點上看，我們不應(yīng)該對歷史的進程抱以悲觀。

　　我知道想徹底澄清歷史是徒勞的。能澄清的澄清之后，還是讓那些飽受折騰的好人和壞人都安息吧，現(xiàn)實社會中再遇到爭議，最好還是交給法律去裁決。

　　離那些允許隨意糟踐人的制度越遠，我們越接近現(xiàn)代文明。

相關(guān)熱詞搜索：有一種 恥辱 工具 孟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