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何必“跨疆域”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我是平頭百姓,體制內(nèi)職員,拿退休金老婦,不是作家。我的專業(yè)是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不懂文學和文學理論。我寫的東西很不像樣。我今天站在這里,不過是講兩句心里話。
先說說我對“跨疆域?qū)懽鳌敝黝}的看法!翱缃颉睂懽骱吐糜尾煌皇悄阆肟缇涂,想不跨就不跨。對此,我有些初步又粗淺的體會,可概括為八個“沒想到”。當初寫了有關(guān)父輩幾個故事請朋友看,替我掂量一下,寫得行不行?順便也以這樣的方式給自己過六十歲生日。沒想到被朋友介紹給一本雜志,刊出了。刊出后,沒想到被人上了網(wǎng)。傳開后,沒想到有出版社的人說經(jīng)過刪節(jié)處理可以編成書,出版。出版后,沒想到暢銷。暢銷后,沒想到被禁。被禁后,沒想到有那么多的盜版(約120萬冊以上)。大陸的“往事”被禁和盜版后,沒想到獲獎。獲獎后,沒想到授獎?wù)弑粋饔,獲獎人被列入“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代表”。有了這樣的曲曲折折,起起落落,那你和你的書肯定“跨疆域”了。也就是說跨不跨不在作者,在于禁。一禁就跨。其實,文學的“跨疆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立足本土。
文學,需要情感,需要想象,需要思想,還需要形式。我以為更需要真實。對社會而言,有一部真的歷史比有一部好的文學更為重要。如果我們所看到的歷史敘述存在許多的遮蔽、歪曲、假象和謊言的話,我們的文學多少就要有一些“擔待”,擔待起一點表達、表現(xiàn)真實的義務(wù)和責任。文學藝術(shù)作品得以世代相傳,正如英國人毛姆所言——蓋因“它是人類經(jīng)受種種苦難艱辛和絕望掙扎的最后證明。只要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天頂上畫出那些人像,只要莎士比亞寫出了那些臺詞,以及濟慈唱出了他的頌歌,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便沒有白活,白白受苦,也沒有白死!笨梢,真實是文學藝術(shù)的終極價值,而非一般價值。何況中國歷來就有于“正史”之外,寫“野史”、“筆記”、“掌故”的傳統(tǒng)。它們因未受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修理”,而有可能更家接近于本體的真實。
想寫出真實嗎?你就要面向現(xiàn)實,用自己的眼睛面向現(xiàn)實。從創(chuàng)作方法看,我們這個國家是最提倡現(xiàn)實主義的。它一直被當作口號寫進文件、寫入教科書,全世界可能沒哪個國家像我們這樣的。可是,一旦提筆寫真實,問題就來了,F(xiàn)實題材幾乎就成了當代文學藝術(shù)的“雷區(qū)””和“禁區(qū)”,更別說觸及“鎮(zhèn)反”、“肅反”、“三五反”、“反右”、“三年饑荒”、“文革”的題材了。聽說今年“抗戰(zhàn)”題材也歸入了“敏感類”。最近有篇文章認為“今世不會再有蔡元培”,即被上邊指責為“越線”。上個世紀的后五十年如此,現(xiàn)在依然如此。問題在哪里?在于完善又隱蔽的官方查禁制度?當然,與它們有重要、密切之關(guān)系。這些機構(gòu)和制度也非今日才有,早在元明清就被皇上發(fā)明和使用了。要不然咱屈原、李白——這兩個世界文化名人為啥只能產(chǎn)生于春秋戰(zhàn)國、大唐,而很難活在有了東廠錦衣衛(wèi)的明朝呢。但這不是今天的議題。我所想到的是,如果沒有了外在壓力,我們個個就都直逼魯迅了嗎?就“讀魯迅的書,走胡適的路”了嗎?換句話說,我們巴望的不就是寫作自由嗎?真的有了自由,就有了佳作?我懷疑?峙氯允强兹搁_屏,難得一見。
由于我們有意忽略作者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犧牲了許多的實在性和現(xiàn)實性,對生存的本質(zhì)和生存的批判就勢必變得或軟弱、或曖昧。在金錢、利潤、市場的操弄下,踏著“奔小康”的整齊節(jié)拍,甚至把當代史、苦難史權(quán)做了床上史、狂歡史。某些文人、作家也并不比普通百姓高貴多少,他們同樣膽怯市儈、茍且無聊。寫作是為了能生存的更好,自己也愿意被權(quán)勢利用。人之處世,無論是強硬的反抗,還是柔軟的妥協(xié),還是介乎強硬與柔軟之間的活著,都是姿態(tài),也是常態(tài)。但在精神表達上當是實在的,很實在的。因為在人的生存意志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無一不是本色、本質(zhì)、本真的自我呈現(xiàn)。在這個基本點上,請問有誰能夠例外?識文斷字的我在獄中奉命記錄難友的言論,是本真。抓捕關(guān)押的“八九”精英審訊時痛哭流涕且和盤托出、是本色。正是基于人的生存的現(xiàn)實,才形成了少雕飾的現(xiàn)實主義美學,F(xiàn)在大陸很時髦“人文精神”。在“人文”二字里,是不是且慢說“文”之優(yōu)、之潔、之雅,我們立馬要做的是直接顯現(xiàn)“人”——顯現(xiàn)那些現(xiàn)實化的生存訴求和生活場景,顯現(xiàn)那些卑賤、平凡的無數(shù)的“中國化人生”。任何精神終歸來自生存境況!就從這一點看,且慢高奏社會主義文藝繁榮凱歌,要緊的是要有一點人道主義傾向吧?有了現(xiàn)實精神,有了人的精神,再加上點文學訓練和技巧,那咱就一定能多多少少地“跨疆域”了。諸君,在下不知說對了沒有?
第二點是關(guān)于文學中的思想。文學是不直接表達思想的,特別是政治思想。大陸關(guān)于文學與政治之關(guān)系可能永遠難以理清。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大概是對過去強調(diào)思想性的反撥,我們現(xiàn)在的文學是以遠離思想為高潔,以維護其審美純粹性為至尊。實際上,作為表現(xiàn)當代中國社會的人要抹去政治意識、思想意識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的滲透作用和控制作用,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刻意地回避它,抹掉它,肯定會削弱文學作品的文化意義和歷史價值。至少在大陸是這樣的,我敢說!當下,一些人基本鄙棄了人類、歷史、民族、國家等厚重觀念,感官的享受,人的情感欲求,實惠的物質(zhì)生活等世俗性社會事物,統(tǒng)統(tǒng)納入作家審美的新視野。這是好的、對的,它屬于個人生存的正當性。要不,怎么我那么喜歡馬連良,沉醉于他的泡澡,遛彎,修腳,下館子,抽大煙,擺弄翡翠鼻煙壺。什么時候想起他來,總好像背上挨了一記黯然消魂掌。但是我們過度釋放這樣一些世俗的、欲望的,屬于人之本能的東西,是否會產(chǎn)生返祖現(xiàn)象呢?一個資深編輯告訴我:現(xiàn)在看小說,無論中篇還是長篇,三頁之后一定要上床。我說:“好,太好了。以后學校的文學課與生物課合并來上,有描述、有圖片,醍醐灌頂,效果絕佳!蔽也恢@是文學墮入生物境地,還是生物提升到文學天空。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把欲望下面掩蓋的利益關(guān)系合理開掘出來,對人與人,人與環(huán)境,人與社會,人與內(nèi)心的關(guān)系做出既符合現(xiàn)實也符合歷史邏輯的解釋,那么,就要有多維視角了。除了世俗視角,恐怕還要有別的視角。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認同。這理性不就是思想、歷史、道德、政治和哲學嗎?有了理性認同,才談得上高尚的人文關(guān)懷?傊膶W要有思想,至少要有一點思想。但是我反對大陸一些人提出的“文學重返思想”的口號。我說這些,并非標榜自己具備“理性認同”和“人文關(guān)懷”。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像發(fā)黃的一片葉離開老樹而飄落,而這樹早已是無花無果了。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同意“民族書寫”的確認與提倡。當前,不僅是價值體系混亂,語言表達體系也是混亂的。大陸書寫之亂是與一系列經(jīng)濟、社會、文化、心理等方面的巨變、驟變相勾連,誠然,也與當下創(chuàng)作中堅骨干“個人化寫作”相關(guān)。去年,我跨海去了臺灣,在臺北中央研究院閱讀史料的同時,也有機會閱讀文學作品。我發(fā)現(xiàn)海那邊的文學書寫也有些亂。數(shù)千字的作品,無一個標點。我的兩只眼睛,不知該怎么看;
要朗誦的話,就不知該怎么喘氣了。語言表達體系的紊亂是個什么問題呢?說好聽了,是與時俱進,我們?nèi)w在打造新式的、開放型的中國文化。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文化身份的喪失。一個民族,一個人連身份都沒了,你是誰?誰認你?
過去在大陸所謂的民族書寫,是被階級斗爭、社會主義建設(shè)、政治運動所扭曲。對此,大家已有了明確的批判和認識,我不多談。那么現(xiàn)在呢?現(xiàn)代科技、一體化經(jīng)濟、大眾傳媒、生態(tài)危機等給中華文化帶來了既是現(xiàn)實的、也是長遠的威逼性、脅迫式的影響,且影響范圍日趨深廣。我們和我們的文化便在激進保守之間掙扎,在崇尚西方和弘揚傳統(tǒng)之間穿梭。這樣的煎熬擠壓下,很多人倒了。或前仆,或后仰,或東倒,或西歪。但另有很多人站起來變得聰明強大,能夠在外來壓力下反激出內(nèi)在自尊(包括人的自尊和文化自尊),在認同世界先進宇宙觀、文明體系、審美價值、健康心理和道德勇氣的前提下,堅守民族化又超越民族化。堅守是指專注于文化、文學的本土性,超越是指擯棄或置換原來的意識形態(tài)內(nèi)涵與審美價值判斷標準。具體來講,有人的做法是憑借全球性的經(jīng)驗去關(guān)照和描述中國的民情風習、事件演化、歷史變遷。比如龍應(yīng)臺的時評佳作,便是得益于這種全球性文化經(jīng)驗的一個印證。有人的做法是自覺承接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基本元素,以現(xiàn)代文明的面貌寫出中國當下的人文景觀。例如董橋先生筆下的《小風景》,讀來興味無窮。說是小風景,匯聚起來則是大風景了。有人是在審美層面上,一方面汲取西方文化的有關(guān)自由、博愛等普遍價值和意識流、碎片化、心理技術(shù)、黑色幽默等現(xiàn)代及后現(xiàn)代手法;
另一方面則頑強地堅持中國文學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包括章回敘述,首尾連續(xù),故事性強,巧用文言、方言、俚語,修辭精致等。例如張愛玲、白先勇的作品,在《琉璃瓦》下點燃《第一爐香》,借著《那晚的月光》去結(jié)識《永遠的尹雪艷》。那些首尾呼應(yīng)、曲折盤旋的情節(jié)猶如香煙繚繞。待繚繞的香煙散盡,留下的是不忘的情節(jié)、難忘的人物。這些作家也已老去或即將老去,但他們卻是無法抹去,無法企及的。時代不斷成就人,也不斷毀了它所成就的人。但他們是例外。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臺灣老作家王鼎鈞先生說,這首唐詩表面上是新娘問新郎,你看我的化妝合不合潮流。實際是詩人把新作送給權(quán)威人士看,問我的文章夠不夠標準。這里為什么要用比喻?王先生說有時是因為不方便直說,更重要的理由是天下事直說說不清,直說也說不完,要能不言而喻。這樣,“畫眉深淺”就成了一個典故,一個符號。作品也是符號,在有所顧忌的環(huán)境里,“符號簡單,代表復雜;
符號有限,代表無窮”。說出來的是謎面,未說出和說不出的是謎底;
文學是謎面,人生、社會是謎底!跋胍粤攘葦(shù)語說出人類的歷史,只有借了文學的方法”(王鼎鈞:《宗教信仰與文學創(chuàng)作》)。我想,這既是方法,恐怕也是我們“跨疆域”寫作的奧秘吧。
最后,再說羅嗦兩句有關(guān)自己的話。自從“往事”發(fā)表,有人置疑:“你的記性咋這樣好?大人們四十年前的談話都記得?”有人發(fā)問:“你寫的是歷史,還是文學?”我無法回答。信則信,不信則不信,說文說史皆可,不文不史、非文非史亦可。因為這些都不重要。再說,當下的判斷并非是最后的判斷,我們認為很棒的東西,或許會很快被后代拋棄。有兩位分別來自上海和新疆的讀者來信讓我感動又愧怍。他們說:“章先生,在作者簡介里,你為什么要寫明‘具博士生導師資格’?這很庸俗,建議刪去!蔽蚁雱h,可書禁了,無法做到,F(xiàn)在我要借此機會對他倆和說好(說“往事”是里程碑)說歹(說“往事”是反黨宣言)的所有讀者表達深深的敬意。作品是作者的終點,卻是讀者的起點。閱讀是對創(chuàng)作的“再創(chuàng)作”。他們不僅能按文學慣例返還作者的原意,還能突破慣例,創(chuàng)造性地對作品加以綴合,解讀出新的、更多的含義、推導出新的評價,甚至是驚世駭俗的、超出文學范圍的高見。所以讀者不僅是讀者,他們還是導師。我以為這是比“跨疆域”還要重要的。
于是我要說,何必“跨疆域”。
2005年6月作于北京守愚齋
2005年7月22日講于香港會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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