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未白:無法還原的復雜——陳嘉映印象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陳嘉映是一個復雜的人。這復雜中有許多隱而未發(fā),有許多欲言又止,有許多深思熟慮。讓你覺得,你即使知道了種種信息,他還是一個“無法還原的象”。
你把他看作一個哲學家。的確,在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滄桑,非常冷靜,非常認真,總之非常哲學家。然而一見面,他卻穿著T恤衫,趿著涼拖鞋,一點都“不正經”,更喜歡回答“好玩的”問題。對話的過程中,最頻繁的三個詞句是,我覺得,okay,是吧?
你覺得他有些嚴肅不好說話。他和氣地答應你的請求,附帶一句輕聲的“好嗎?”剛坐下沒聊上幾句,忽然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對了,我給你們沏茶!北頁P我們的攝影記者“謝謝你啊,我們坐著閑聊,只有你在工作!边@時你覺得,讓一個研究哲學的人和陌生人打交道簡直是一個罪過。
陳嘉映的復雜當然不止于此。他開車的樣子非常隨意,將小臂放在方向盤上打方向。一天抽十幾支煙,飯桌上抽從不將煙平行吐出,而是朝天吐出。酒量是非常大的,兩個朋友和他喝三次酒,分別醉一次,他卻毫無醉意。還有兩個朋友在北大旁聽他的課,都聽了有一年以上。這是兩個生意人,一個在法國有生意,一個在山東有生意。
基本不看電視。有時候睡覺前,特別要是一直在工作的話,得看會兒電視才能睡。喜歡看《動物世界》,那種平時看不見的鏡頭?匆稽c新聞,基本上就是過一遍臺。
自己覺得對于穿衣服不是完全不講究。“我還是……可是夏天這么熱……這一件”——還要為他的T恤衫辯護。同樣的衣服有兩三件,來不及洗就去買兩件。覺得有5件已經很奢侈了。要是衣服破了,“當然一直穿下去,永遠穿下去了”。
有意控制跟外界的交往。要不加控制的話,可以天天在外頭吃飯。中飯晚飯加起來都還不夠排。學生、同事、社會上交往、其他的朋友,這個list是長長的。要是在北京每天見一個朋友的話,一年365天不一定見得完。
非常喜歡旅行,最羨慕老在旅行的人。還“當然考慮過”做導游,覺得是個非常好的選擇。況且自己能說那么兩三種外語,還可以帶外國客人的小團。
偵探小說也是一個愛好。書架上有一套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是從小讀慣的。覺得《尼羅河上的慘案》那部電影是經典之作,“非常好非常好”,看了至少也有三遍。要是去旅行的話會帶一本偵探小說。
“生活上還有什么有趣的事呢?要倒退10年還有點,現(xiàn)在實在是……生活非常之單調!
一天,和往常一樣,不一樣
陳嘉映最近和好幾個朋友在電話聯(lián)系時都說到一件事兒。說到每個人都是特別特別忙。忙得呢,一段時間之后就感覺到有點不對,覺得這種生活方式有問題。一位朋友說本來想開個頭,從起來一直到睡覺,把這個一天一天的“我”記錄它一個月。結果,她沒開頭。
2005年6月25日,陳嘉映的一天是這么過的:早上6點多將近7點醒的,想睡但睡不著了,那就起來吧。然后,開始工作。這個夏天想完成一本書,今天做的是這個。做到11點半的時候,特別無聊,就下樓去找飯吃。找到一個新開的賣盒飯的地方,吃了盒飯。既然下樓了,就去把賬單交了;貋碇,平時是看會閑書,今天正好拿到報紙,《文匯讀書周報》,一個禮拜一次。只用10分鐘或者5分鐘就看完了。平常不看報紙。看完報紙之后就開始回E-mail。這也是一個比較大項的工作。每天平均能收10到20個。有些很好回,朋友間的互相問候,一般別人會稍微講點事,自己可能什么都不講;
但是也有一些比較需要時間。比如說寄來了文章要你看啊,或者要你做一個什么工作計劃啊。哪怕就是讓你填個表,都挺占時間的。然后就開始讀書,一般白天讀閑書的時候少,都是圍繞工作讀。通常情況下晚上吃完飯之后,不做特別重的活,但是現(xiàn)在手頭正要做點翻譯。手頭有點翻譯對個人特別好,使你沒有精力寫作的時候還能干一點正經活,維持些工作量。否則的話,就完全看閑書,跟寫的東西沒關的書。但其實是喜歡讀閑書的,而且以前還讀得特別多,喜歡自然科學,從數(shù)學到生物學,都讀;
喜歡歷史,中國的,外國的;
然后,也讀一點小詩,F(xiàn)在手頭壓的活那么多,這樣做就有點心理壓力。其實是喜歡的,最好平均下來一天百分之七八十時間在讀閑書,正經做工作百分之二三十。當然,要讀的,還有好多學生的論文。不過,今天有點例外。來了兩個記者,做了一個“馬拉松式”采訪,占了很多時間。想到這個,也許,心里還會有一點荒誕感浮上來。
第二天陳嘉映要去開會,“我到現(xiàn)在還沒弄清楚,反正跟項目有關。我不知道是別人審查我們的項目,還是我們審查別人的項目!
只要隊長不在,農民老歇氣兒
在內蒙突泉,割地已經是10月份了。大北方10月份天很短,割地雖然非常累,但工作時間不是特別長。陳嘉映白天帶本書,只要一歇氣兒就翻!澳莻時候我們那兒農民干活也不是熱火朝天的,只要是隊長不在,他們老歇氣兒!敝劣谕砩,年輕人睡得特別少,所以總還是有時間讀書。
這是1968年,有時候,16歲的陳嘉映也發(fā)會兒呆,想想自己怎么來這個地方的。這時他還不會想到,在這里,他總共要呆上8年。
總的來說,大多數(shù)人都要下鄉(xiāng),這是大勢所趨,盡管每次下鄉(xiāng)原則上不是強迫的。不過,突泉縣的人來學校動員報名時,陳嘉映覺得,去內蒙比在北京好多了!八麄兏覀冋f,那個地方平均每人有40畝地,養(yǎng)馬,養(yǎng)牛。那多好呵。”沒怎么琢磨,馬上報了名。
“一看我要去,兩個哥哥一起報名都去了!睂﹃惣斡硜碚f,這不是一個兩難選擇,“我就特想去插隊。在城里溜達兩年多了,就想做點實際的事,鍛煉自己,甚至改造自己!币驗槎歼有其他選擇,兩個哥哥作這個決定就不那么輕松。但由于一些紅衛(wèi)兵活動,那時候哥哥嘉明正在被追查,哥哥嘉曜也有點惹人注目!耙菃栴}不是特別嚴重,去插隊也就走了;
但你要留下,就有可能給你辦學習班什么的。所以有些插隊是在這種微妙情形下主動的選擇!
剛去農村的時候,跟老鄉(xiāng)干活,有意識“鍛煉自己,改造自己”。意識有了,活干得挺歡,手底下卻還是笨,人家農民割了一壟地,自己只動了四分之一,磨破手皮還得戴上手套。結果很快農民告訴他們:根本就沒有那么回事!澳阆胫约菏侨ナ芙逃,然后你一去農民完全把你看作毛主席的青天。就把你當城里人,城里的大學生,就是這么一回事。而且緊接著,那些跟你熟的農民,就跟你講農村這幾年的景況多么惡劣,干部多么壞,農民本身多么壞!
身在農村,“天下”抱負不曾或忘。那些感覺現(xiàn)實不堪忍受,感覺變化將至,懷抱理想主義,“眼睛看著民族和共同體未來”的年輕人里當然有陳嘉映,而讀書是實現(xiàn)抱負的必要條件。
哥哥嘉曜算是陳嘉映哲學興趣的激發(fā)者,在周圍人中間,他是無人望其項背的“理論家”。他周圍很快聚集起一群愛好哲學的青年。陳嘉映就是這時候對思考所藉的概念本身發(fā)生興趣,開始某種思考形式的變化。那時候的計劃是把天下的知識都學到手里。
除了紅色經典,翻譯過來的書基本上也都能讀到,包括一些內部參考材料。一個是因為家長有的是知識分子,有的是干部,家里都有一些書。還有就是“拜訪大儒”!氨热,我在這個村住,你在那個村住,是那邊的‘大儒’,我們就要來拜訪,一個主要任務當然是把你書箱打開,寫個單子把你的書背走。下次你到我這兒來,寫個單子把我的書背走。慢慢就有一個網絡,遠的不說,附近幾個公社,有哪些讀書人基本上都知道了!睂σ恍┳约翰蛔x書的、家里卻有很多書的女生,也要“拉攏”一下。
舊書店的神秘符碼
最早接觸現(xiàn)代哲學時,陳嘉映讀得完全沒有系統(tǒng),無非就是找到什么書看什么書。不管這個傳承那個流派,反正是西方現(xiàn)代哲學差不多就讀起來了。
當時舊書店是一個結識人的地方。“你想,年輕人去舊書店的一共就那么三五個人”,然后兩個人在舊書店碰上了,那差不多絕對就惺惺相惜了。一聊起來就是羅素、杜威什么的,只要名字提出來,不用再說內容了,那就是特別對上暗號了。這些名字像神秘符碼一樣,屬稀有精神資產。
陳嘉映用半年時間自學了四冊德文教材。教材學完就搬出歌德、席勒的原著來讀!懊啃胁楹脦讉單詞,一句話琢磨好久。”幾個月后,勉勉強強能夠閱讀原著了。
還沒入門,已經迫不及待開始“著述”了。1970年開始寫《邏輯學綱要》,《哲學史名詞鑒》。不純粹是為自己寫作,作品還在小圈子里流傳。1974年,甚至寫了一部40萬字的長篇小說《人生》。回想起來,當時大概是覺得自己今后的人生不會有什么新花樣了。
真正有點把哲學當志業(yè)的意思,應該是在插隊結束和北大讀書之間。主要歸功于讀現(xiàn)代哲學。那時北京圖書館外文閱覽室?guī)缀跏强盏,沒有人去借,永遠是空空蕩蕩的。尼采等人的中譯本還是禁書,外文原版卻可以外借。結果陳嘉映對弗洛伊德的《釋夢》著了迷,每天早上醒過來就回想夜里的夢,試著解釋一番,再去打聽別人的夢。
那時西方現(xiàn)代哲學還很少流傳,零零星星讀了一些,起先并不十分在意。讀多了,慢慢覺得現(xiàn)代哲學,比較能和自己的生活經驗聯(lián)系在一起,學得比較貼切。直到這個時候,初讀哲學六七年之后,陳嘉映開始覺得有點創(chuàng)造性了。“正是在這個時期,我的哲學思考上了正道”, 盡管這時不是閱讀哲學書籍最勤的時候。
棄之可惜的研究生
1977年,陳嘉映待業(yè)在家,正打算接受招工安排,到一家印刷廠當排字工。這時傳出了恢復高考的消息。陳嘉映為高考做了認真準備,因為他覺得大學是“比印刷廠更好的混日子的所在”。報的是北大的德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琢磨著會德語的人少,沒什么競爭”。結果筆試考了第一,面試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整話。后來有位老師力主“收留”:這個考生在農村吭吭哧哧自學,筆試考成那樣怪不容易的。
進北大沒幾個星期,報考研究生恢復了。出于研究生每月有三十幾元收入,不宜再寄生父母的考慮,陳嘉映參加了考試。筆試順利通過,面試卻被“毛澤東《中國革命的策略》中關于矛盾、實踐之類的論述”這個問題給打懵了。這時有位老師說:學習西方哲學,外語極端重要,這個考生德文幾乎滿分,還會俄文和英文,棄之可惜。就這樣成了研究生。本來報考的是研究蘇聯(lián)哲學的王永江。入學不久,王永江找陳嘉映談話。說外哲所幾位老先生,是各自領域的專家,現(xiàn)在年紀大了,學問恐怕失傳,所里決定把你轉到熊偉名下,學習存在主義。盡管是錯誤的哲學,多學一點反面教材,同樣可以為馬列主義做工作。于是投入熊偉門下。
熊偉,正是那個當初覺得陳嘉映“棄之可惜”的老師。正是在熊偉的指點下,陳嘉映開始攻讀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熊偉告訴他,“這書你會不會喜歡我說不定,但可以保證你讀完后不會覺得浪費了時間!北贝笞x書期間,陳嘉映一半在用功,一半在玩樂。研究生三年,聽課不超過十堂,多數(shù)老師只在考試那天見到過他。這期間,學校給研究生提供了一筆訪導師、找材料的經費,結果,這筆錢陳嘉映拿來作旅游經費,在大江南北好好轉了一圈。臨到論文最后期限,用兩周時間,按流行格式胡亂寫一篇交了。
畢業(yè)分配陳嘉映留在了北大。第一件事情,是到西安參加一個外國哲學會議。會議了無生趣,好在結識了一幫志趣相投的年輕人,結果搞成“小會為主,大會為輔”的格局;乇本┑幕疖嚿希蠹议_始商量怎么“可持續(xù)性交流”。這些人中只有陳嘉映在頤和園北面的黑山滬有個二十多平米的獨立小窩,自然而然成了大家談玄論道的地方。從朋友交往的角度來講,這是陳嘉映非常愉快的一段時光。1981年到83年。大約是每個月聚會一次。朋友帶朋友,一撥接一撥。一時間才俊滿堂,甚至讓人覺得“懂哲學的都在黑山滬了”。一幫年輕人聚在一起,空談之余,也有商量做點“著形跡的事兒”。大家商量著組織翻譯一套西方現(xiàn)代哲學名著,商量著每人寫一部專著,正好跟“走向未來”是另一路。想做事就要有一個人出頭,這人就是甘陽。
甘陽對人,對書,對思潮,都有一流的直覺。在他主持下,后來“文化:中國與世界”橫空出世,兩三年里出了幾十種書,一時蜚聲海內外,陳嘉映翻譯的《存在與時間》也成為其中的一部重要譯著。
在美國做cook
1983年,陳嘉映的命運改變了軌跡。在一個國際會議上導師熊偉結識了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科克爾曼斯,一個“特別特別熱愛海德格爾”的重要專家。熊偉告訴他,中國有一個叫陳嘉映的年輕人在翻譯《存在與時間》,科克爾曼斯“高興得不得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場提出邀請,希望陳嘉映到美國去跟他讀書。就這樣,帶著滿腦子對于自由民主的想象,陳嘉映到了美國。
意外的是,在美國受到的第一個刺激正來自美國人對美國式自由民主的“詆毀”。學校里聚集了眾多反叛美國制度的學生。跟你說美國怎么怎么糟糕,中國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希望。于是彼此經常倒過來,互相列舉大量的事實,為對方的國家制度辯論。這種爭論的結果是雙方面的。“肯定是他們被我改變了一些,我也被他們改變了一些!
在國內時自以為非常了解西方,這時發(fā)現(xiàn)有大量事實自己不特別了解,或者根本不關心。比如,美國左派特別關心南美的問題,以前陳嘉映想的就是中國、美國、歐洲,再加個蘇聯(lián),從來沒想過南美這些事。等呆了好多年經歷很多事之后,乃至離開美國的時候,才覺出這些年的潛移默化——因為親身的經歷,對另外一種歷史、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的比較具體而微的體會。這算是來美國的收獲?可是想法的改變不光是因為對美國的了解,自己本來就在生長,沒去美國過10年想法也會不一樣。分不清哪些是由于觀感改變的,哪些是天然要變的。
當然,來美國的目的是讀書。一開始跟科克爾曼斯學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自己也挺熟的”,加上后來出現(xiàn)一些變故,盡管科克爾曼斯始終對他非常照顧,陳嘉映沒有太去麻煩他,在美國修課也不是主要修他的課,而是修那些自己不熟的課。
在美國的時候,陳嘉映還有一個“身份”:cook,廚子。自己做飯,一直做到從美國回來。其實從小就給家里做飯,到了美國,第一個就是“重操舊業(yè)”,因為“你不可能老下館子,那兒也沒盒飯”;
再者,在美國的時候總是人家?guī)椭,“你跟美國同學在一起,你學開車是他教你,你教不了他;
論文寫完了,總是人家給你改,你從來不給人家改?偠灾蟠笮⌒〉氖,總是美國朋友在幫你,你幫不上人家。惟一答謝人家的一個辦法,就是做一桌中國菜。美國同學“瘋喜歡,不但喜歡我做的飯,而且喜歡我所創(chuàng)造的吃中國飯的那種氣氛。一幫人特別沒規(guī)矩,一個盤子里夾菜,喝點中國老白酒什么的。他們平時是分食的,這時就會覺得一種‘破戒’的愉快!
陳嘉映大學時迷上過橋牌,讀牌譜、做專項練習,自撰叫牌體系,打算成為專業(yè)棋手。剛到美國的時候還玩,和一個朋友搭檔打過大學第一名。后來知道賓大有個橋牌俱樂部,就跑去看,一看基本都是老年人,以老太太為主。馬上就戒掉了。
不扎實的幸福生活
1992年陳嘉映本來已經打算好回國了,一天夜里接到法國一個朋友打來的電話。朋友說,法國有個工作,一年為期,并不老在法國呆著,要到歐洲各地去。你考慮考慮?陳嘉映馬上說,“已經考慮完了!彪娫捠前胍箖扇c鐘打過來的。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想,是不是真的?然后就收拾行李上法國去“求證”。
在歐洲溜達一圈,回到北京已經是在一年以后,帶了“不算多不算少”的將近一萬美元。當時正是美元比值極高的時候,黑市上一美元能換十一二元人民幣,同時也是利率極高的時候。陳嘉映一算,把這錢存銀行里頭,就是十來萬人民幣,一年不就有個一萬了?一個月就有八百。我有房子住,我還用工作?哥哥嘉曜人在國外,在北京空著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陳嘉映住進去,開始“一種極為美好的生活”。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沒有影碟,什么都沒有。就是一張書桌、一臺電腦、一個書架。“沒有人知道我在那兒,而且即使我的朋友知道我在那兒,都不來找我,知道那是我工作的地方。”門一關,從早到晚工作。樓下是外院,就在外院食堂吃飯,什么人都不認得,跟賣菜的用手指一下這個那個。不用說話,一天24小時不用說任何一句話。就這么過,覺得特幸福。這幸福沒有想象中那么扎實。先是錢被一個哥們騙走了一半,加上一系列花銷,轉眼間就沒了。然后還有一些朋友說,你應該去工作。
朋友王煒當時在北大外哲所,一直非常想讓陳嘉映回北大。陳嘉映后來就去北大看了看,一去發(fā)現(xiàn)北大把自己除名了。事情說起來也挺蹊蹺。據(jù)說80年代末什么時候,教育部曾經下過一個文件,說留學生出國幾年未歸的先除名,回來重新辦,就除名了。剛除了沒幾個又下來一個文件,不除了,就掛著。所以陳嘉映前后腳出國的,全都沒除名,就把他給除名了。所以就費了一點周折,好在王煒“又能干又肯干”,幫忙辦了所有的手續(xù)。過了一年多,陳嘉映就回到了北大。
對北大的想象還不壞,“對我來說,就是告訴我什么時候上課,我就到教室去上課。北大幾乎所有的教學人員都不認識,直到現(xiàn)在也不認識!薄F(xiàn)在?現(xiàn)在陳嘉映已經離開北大來到上海好幾年了。
這里,更清靜些。
哲學保護知識和心靈的關系
人物周刊:一個哲學家為什么要做哲學研究?
陳嘉映:我相信,一個哲學家之所以對哲學、對概念邏輯感興趣,是因為有一個根一直連在他要解決的問題上,把它叫作生活態(tài)度的問題也好,靈魂的問題也好,隨你。這是一件跟自己有關系的事情。做哲學就是仍然努力地保護我們的知識和我們的心靈之間的關系。說到底,還不是要回答這個問題嘛,就是人應當怎么生活。
人物周刊:中國人所說的哲學和西方人所說的有沒有什么差異?
陳嘉映:我覺得中國的青年,特別是非專業(yè)的,對哲學的理解流于浪漫主義。西方主要是從科學方面展開的,中國主要是跟詩連在一起。(講求覺悟什么的,不講求概念分析。)對。他們理解的哲學沒有什么科學性可言,中國青年主要從詩的角度切入哲學。邏輯的和概念的東西是有生命的。我就怕學生單走禪的那路,太輕易地“得道”了。中國好哲學的人是最容易上這個當?shù)摹?/p>
人物周刊:哲學家應該怎么承擔社會責任?
陳嘉映:我覺得哲學家在讀書人意義上的責任感之外不特別需要有其他責任感。讀書人的社會責任就是,天然應該關心公眾的事情,思考社會的問題作為對社會的酬勞。觀念批評就是一種社會責任感,在80年代非常明顯,F(xiàn)在社會責任感被理解為相當狹隘的、固定模式的。好像不斷對流行的事情發(fā)表見解就是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把承擔社會責任簡化為——關心生態(tài)是社會關懷,關心別的,比如關心維特根斯坦就不是社會關懷。
人物周刊:看不看新聞?怎么了解一般人的日常生活?
陳嘉映:很少主動去了解新聞,盡管作為一個中國人在中國呆著,幾乎不可能完全信息封閉。我看過一位作家的回憶錄中提到一個事兒。他在西伯利亞流放,那個地方很閉塞。一次他在刮胡子的時候拿著一個報紙,不經意地看到報紙上有個訃告。是他一個老朋友死了。再一看,那報紙是兩三年前的。然后他就做了一個comment,他說當時突然意識到,我們平時那么地信息渴望,其實這些跟我們有什么相干?為什么每天要知道世界上發(fā)生什么事情?當然我沒有那么強烈的感覺,但我有時候也這么想。其實更多的是習慣而不是需要。
一個人還活著,就談不上幸福
人物周刊:大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一生命運坎坷,他的學生馬爾康姆在回憶錄里寫道:“當我想到他的悲觀主義,想到他精神上和道義上遭受的強烈痛苦,想到他無情地驅使自己的心智,想到他需要愛而他的苛刻生硬又排斥了愛,我總以為他的一生是非常不幸的!倍S特根斯坦在臨死時卻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其美好的一生!”怎么理解這種美好,或者幸福?您幸福嗎?
陳嘉映:這個問題我有興趣。我記得呂底亞的王問過梭倫幸福問題。梭倫當時的回答是,對一個還活著的人,沒法用幸福這個詞。我不知道維特根斯坦是讀過希臘還是碰巧這么說的。
梭倫的說法,像希臘人喜歡的那樣,說得比較外在。意思是說,在你死之前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在你頭上。我完全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我覺得,一個人還活著的時候,真是談不上有什么幸福。也許,一個有德的人——能夠生活在自己所信仰的生活里面的人,是幸福的。
人物周刊:但維特根斯坦肯定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是你說的那種“有德的幸!。
陳嘉映:我覺得他大致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做了你那一份兒!澳闵钸^來,就像你應該生活過來那樣!币粋人活著的時候……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感覺,你總是覺得你那么地沒有做到你應當做的。這是那么明顯。但我能想象,一個人生命結束的時候,他也許真的敢對自己那么說:反正,我就是做了我應該做的。
人物周刊:你沒有做到的,也就是你事實上不能做到的?
陳嘉映:對。
人物周刊:這里面是不是有點感恩的意思?是對誰呢?是對上帝,對生活,還是對其他什么?或者簡單一點,就是維特根斯坦對自己這么生活過這段時間表示感恩,沒有什么特別的對象?
陳嘉映:上帝什么的,反正你叫他什么就是什么,這就真是沒有“名號”了啊。反正就是維特根斯坦做了他應該做的,他能夠做的。但是我不覺得一個人活著的時候敢說這話。用海德格爾的話說,人是“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不是本真的,人在向死而生的時候總是有所虧欠的。
。ㄔd《南方人物周刊》,見刊稿與此稿有所出入)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