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小男人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一

          

          上午十點鐘,小柳巷。袁庭玉的春夢做得正香的時候,猛聽得腦袋上頭響起來。他睜開眼睛,玻璃窗上滿滿的金黃色陽光,一只大手在上面亂敲。他披上衣服,晃著眼神起來,出房門,走過院子,陽光耀眼,院里的一棵綠梅開得沒頭沒腦的。臨街的院門輕輕一拉就打開了,他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在小酒館里喝多了幾杯黃酒,回到家里怎么都打不開門,當時心一橫,狠踹幾腳把門踢開了。大門一夜就那么虛掩著。

          院門外站著鐵頭和金老虎,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兩個人滿臉喜色。金老虎是個胖子,一激動臉上就汗浸浸的。他大胖臉上汪著油汗,說:“十萬火急呀!快去看西洋景。吳門浴室著火了,沒穿衣服的女人全跑出來了,跑了一大街!

          吳門浴室開張于解放軍進城那年,到現(xiàn)在它還是國營的。它外面破破爛爛,里面氣味難聞。因為價錢低,洗一次澡才五塊錢,所以它任何時候都生意興隆。當家的女人們拖兒帶老,吵吵嚷嚷,吆喝小的,拉扯老的,找了衣服丟了褲子,一個個被熱氣熏蒸得滿臉飛紅。這種浴室一旦著火,當真就是光屁股女人跑一大街。袁庭玉熟悉這家浴室,他從小跟著媽進去洗澡,一直洗到八歲,到洗澡的女人們集體抗議才結(jié)束。他對女人的身體再熟悉不過,又親切,又無所謂,就像碗里放的一碗白米飯。女人的身體都是一樣的,就是多一些肉和少一些肉的差別。女人珍貴的不是身體,而是她的精神世界。

          他想起來,這街上還有許多女人冬春兩季在那里洗澡,像橋頭上氽臭豆腐干的蘇小妹和她的老娘。他睜大了眼睛,惱火地說:“那、那又怎么樣?你,你倆看光、光屁股女人看得還少嗎?”

          袁庭玉每逢激動,便要結(jié)巴。

          大家愣在那里沉默。

          過了一會兒,鐵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庭玉,不是我抽冷子戳你的心——你和你爸爸一個樣子,凡事太認真,所以活得累!痹ビ窭渲樥f:“和你們同流合污,還不如死吧!”說完把門一關(guān),不去理會他們。

          金老虎嘀咕道:“鐵頭你說得對,他和他爸爸一個樣子,但是沒他爸爸脾氣和順。”鐵頭說:“算了。王秋媛剛甩了他,他脾氣大也是正常的。其實,哪個男人沒被女人甩過?我被女人不知道甩了多少次,哪一次都是我占她們便宜。問題就在這里,他老是被女人占便宜。老虎,我們先去看,回頭再來!霭l(fā)!”

          袁庭玉聽見兩個人嘴里嘰嘰咕咕地說他的事,懊惱地爬到床上想再睡一會兒,但是睡不著了。他睜著眼睛胡思亂想,忽然笑起來,原來他記起了剛才做的一個夢:細雨綿綿中,桃花盛開,他信步走到一家人門前,只見門一開,一個艷若桃花的姑娘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隨口吟誦:“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我是小柳巷的袁庭玉!

          他在想,這個姑娘仿佛有些像誰來著。

          輕輕的敲門聲。

          他嚇了一跳,大聲問:“誰?”

          外面小聲地回答:“是我。”

          他腦袋還在發(fā)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外面那個人顯然有些失望,聲音都有些變了:“是我啊——蘇小妹。我把你的薄被子絎好了!彼ㄏ滦膩,懶洋洋地說:“大門鎖不上了,一推就開。你用勁推。”

          他聽見木門“咯吱咯吱”響了一會兒,蘇小妹的腳步聲在院子里了,只聽她自言自語地說:“這門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聲音到了門口,她遲疑片刻,走了進來,把被子放到袁庭玉的腳邊。袁庭玉把被子朝身上拉拉好。蘇小妹驚慌地說:“天熱了,你把被子換了吧。”她毛手毛腳地一把拉掉袁庭玉身上的厚被子,紅著臉把新被子一把抖開,覆在他身上,恍惚見袁庭玉毛毛的兩條腿和雪白的短褲,又是一陣心慌,喘著氣坐在床沿上,扭轉(zhuǎn)了頭看外面的院子,看見那棵剛開的綠梅,說:“你家的梅花怎么才開?人家的梅花都開得差不多啦?哦,這么綠!”說著就用手當成扇子去扇滾熱的臉。

          新絎的被子上散發(fā)出淡淡的樟腦味,讓袁庭玉想起寒流突然而至的深秋,腳跟一下子有些冷,燈打開也是暗暗的,新被子從櫥里拿來,頓時一股溫暖彌漫開來。他伸出手去摸摸被面,感覺一下被子的柔軟,心在那一刻也是柔軟的。他從枕頭邊的煙盒里拈了一支煙,對蘇小妹說:“給我點上!

          蘇小妹趕快找到打火機給他點了起來,站著床邊,不敢坐也不敢走的樣子,很是拘束。袁庭玉吐出一口煙,沒頭沒腦地想,這女人要不是身上有股臭豆腐干的味道,倒可以把她當成一個紅顏知己,時不時地叫到床邊說說話。他拍拍床,叫她坐下,她就輕輕地坐下了。他看見女人坐下的時候,輕輕地鼓起鼻翼,吸了兩口氣。袁庭玉說:“你聞吧,我很干凈的。”蘇小妹難為情地說:“你是出了名的愛干凈……你身上香香的!痹ビ駬碓谛卤蛔永,懶懶地說:“我……有點……潔癖。”

          兩個人沉默著,有點說不下去。過了片刻,蘇小妹傷感地說:“我是配不上你,我炸臭豆腐干。我不像你,一人吃飽全家不愁。我要養(yǎng)活一家子老老小小四口人。”她這么一說話,臉上馬上又出來了紅色,經(jīng)久不褪。袁庭玉等她的臉色恢復(fù)正常,才說:“你說哪里話?我跟你從小就在這條街上,一起長大。你對我的心思我明白,你要給我一點時間……不是才和王秋媛分手嗎?”蘇小妹低頭良久,說:“那女人不是你該要的人,走了倒好。反正你考慮著,你我要是能在一起的話,我不要你做家務(wù)事,你愛怎么就怎么,你愛看閑書,你就一天到晚看……”袁庭玉眼珠子朝她一轉(zhuǎn):“你說錯了,我可沒有一天到晚看閑書!碧K小妹不理會他,繼續(xù)說:“你喜歡王南風(fēng)你就喜歡去……”袁庭玉抗議:“誰說我喜歡那個潑婦的?”蘇小妹苦笑一聲,說:“我和你成不了的話,我也不會埋怨你。但是我要看著你結(jié)婚,我才結(jié)婚。”

          說完話,她就安靜地看著袁庭玉。袁庭玉感覺到她的安靜里頭透著一股逼人的執(zhí)拗,但她因為是安靜的,袁庭玉也不好說什么。他放下煙,說:“我有一瓶香水,是我表姐從法國帶回來的,我才用了一次。有點薄荷香,男女都能用的,你拿去用吧——在我的電腦桌上!碧K小妹嘴里“哎”地一聲,甜甜地答應(yīng)了,拿了香水就走了。

          袁庭玉想想蘇小妹的話,覺得蘇小妹真是好,誰娶了她管保他一輩子過好日子,媽媽當初有她這么好,爸爸也不會生了胃癌不吭聲,藏起了醫(yī)院的診斷書,一心想死……袁庭玉攬過小鏡子照照自家的臉,自嘲地說:“你倒是一塊香餅。我看你干脆去做‘鴨’吧,又省心,又賺錢!彼那橛淇欤嬷彀汀肮竟尽钡匦α藘陕。

          

          二

          

          蘇小妹從袁庭玉家里出來,走過半條巷子,回到了橋頭。這座闊板橋?qū)拰挼,幾乎成了個正方形。蘇小妹在橋頭上擺了一個油炸臭豆腐攤子。橋頭上還有一個修鞋攤,攤主是個瘦精精的老頭,戴著瓶底一樣厚的眼鏡,身邊放著一個破錄音機,整天放著評彈大書。

          橋這頭是小柳巷巷口,一邊一個,長著兩棵巨大的柳樹。橋那頭是大馬路,也栽著一色的柳樹。眼下柳枝都綻出了綠芽,風(fēng)一吹,柳枝飛舞,樹上的雀兒忽悠悠地蕩秋千。再朝前說遠一些,到四、五月里,柳葉豐滿,天然的一道綠屏障,任你車水馬龍,像隔了音似的,是一個安靜詳和的世界。

          ——正說安詳呢,馬上就不安詳了。王南風(fēng)駕駛著黑色轎車回來了,她搖下車窗,墨鏡也不拿掉,“哇哇”地叫著:“小妹,給我炸十塊豆腐干。我中午喝多了酒,肚子現(xiàn)在是空的。你快點!”

          老鞋匠笑嘻嘻地湊過去問蘇小妹:“王局長要幾塊豆腐干?”蘇小妹悄悄地說:“什么王局長,是王副局長。她的局里,平起平坐的副局長還有兩個呢。……她那副墨鏡倒是不錯的!崩闲尺是笑嘻嘻的,嘴巴湊著蘇小妹的耳朵,說道:“你不要不服氣。你們兩個人是我看著長大的,她從小就比你能干。你住的還是舊平房,人家住的是別墅,小區(qū)門口有警衛(wèi)一天二十四小時看守。做人不服氣不行的!碧K小妹微笑一聲,低下頭不吭聲了。

          王南風(fēng)拿下墨鏡,狐疑地看著老鞋匠和蘇小妹,皺著眉頭把墨鏡甩來甩去的。蘇小妹炸好了十塊豆腐干,放在塑料袋里,走過去遞到車窗口。王南風(fēng)就在蘇小妹的手里撥開袋口一看,拿起來“撲”地摔在地上。

          蘇小妹吃了一驚,朝四下里看看。王南風(fēng)中午的酒意還在,潑口罵道:“你看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巴不得袁庭玉現(xiàn)在正好出來,看見我虐待你。你哭!你一哭,他就出來了!

          蘇小妹俯身拾起豆腐干,端著手上,無奈地看著王南風(fēng),也不說話。這時候,鐵頭和金老虎騎著車子回來了,看見這情景,問了老鞋匠一番。問明白事由,兩個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咳了一聲,誰也不想先說什么。

          蘇小妹開腔說話了:“王南風(fēng),你開口閉口袁庭玉,你要是真的喜歡他,為什么不敢嫁給他?”王南風(fēng)戴起墨鏡,搖晃著腦袋說:“把他留下來給你!碧K小妹笑著說:“你有這么好心?誰不知道你是個好色的女人,生活復(fù)雜得一塌糊涂!蓖跄巷L(fēng)變了臉色:“想男人想瘋了不是?可惜人家心里沒你!碧K小妹說:“我剛在袁庭玉那邊坐了一會兒……我給他送被子去,他叫我給他點煙。他還送了我一瓶法國香水!蓖跄巷L(fēng)聞言“哈哈”大笑,說:“小妹,你真夠純潔的。以后記著,該叫男人為你點煙!碧K小妹眼神定定地說:“我就是喜歡給他點煙,一個女人一輩子愛一個男人是幸福的。”

          她剛說完,大家的耳邊“呱”地響了一聲,原來是一只鷯哥站在柳樹上,想必是剛從主人的籠子里逃出來,又喜歡又輕浮,還沒忘掉主人教給它的話,看見眾人瞧它,來了精神,一抖羽毛,張嘴賣弄道:“我愛你!”字字清楚,把正在吵架的兩個女人惹笑了。

          吵不成架了。

          王南風(fēng)打了一個哈欠,發(fā)動車子開走了。開到袁庭玉門口,她下了車挽起袖子去擂門,幾下子就把門擂開了,大叫:“袁庭玉,你死啦?出來!”

          袁庭玉馬上出現(xiàn)在門口。她劈頭就訓(xùn)斥:“還挺風(fēng)流的!讓別人點煙,哪里學(xué)的這一套調(diào)情法子?”袁庭玉看著她說:“她、她、她……”一句話還沒結(jié)巴出來,門慢慢地悠過來,碰到王南風(fēng)的腳,她飛起一腳把門踢過去,不等袁庭玉把結(jié)巴勁緩過來,就走了。

          袁庭玉伸長了頭頸,一直看到王南風(fēng)的車子消失在白果巷八號的新房小區(qū)里。對于王南風(fēng)的撒潑,他一時納悶,一時欣喜。心里像有十七八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呆了一陣,突然明白了:王南風(fēng)想回來了。她還愛著他。袁庭玉自言自語:王秋媛,你走得好!走得及時!

          鐵頭和金老虎過來了。鐵頭對袁庭玉說,王南風(fēng)是個心思多變的女人,玩人的手腕奇多,不是袁庭玉該要的女人。金老虎接著就說,其實蘇小妹還是不錯的,小家碧玉,溫婉慎重,不像王南風(fēng)那樣神經(jīng)搭錯。袁庭玉沒聽進他們的話,他還在想著王南風(fēng),覺得剛才在夢里見到的女孩子就是她,一模一樣,只是時間略有差池:夢里開的是桃花,現(xiàn)實里開的是梅花。

          袁庭玉心里高興,轉(zhuǎn)頭就問鐵頭和金老虎有沒有看到不穿衣服的女人。兩個人一臉沮喪,說不知道傳話的人傳錯了,還是他們聽錯了,是西門浴室著火,不是吳門浴室著火。袁庭玉趕緊攆他們,說,還不快到西門浴室去,去晚了就看不到了……好了,我關(guān)門了。

          “嘭”的一聲關(guān)了門。

          鐵頭沖著關(guān)上的門啐了一口說,現(xiàn)在去看不到了……我知道你他媽的就是想趕我們走。

          袁庭玉知道,每回風(fēng)吹草動,王南風(fēng)必定會來電話約他出去吃飯。他得等電話鈴聲美妙地響起,從屋子里響起,響到他耳朵里,再響到他的心里。

          殘余的小半個下午眨眼之間就過去了,王南風(fēng)沒來電話。袁庭玉從窗戶里看著天邊的晚霞,心里火燒火燎的。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晚七點鐘,電話鈴響起,他一把抓過電話,聽到王南風(fēng)的聲音,心里酸酸的,暖暖的。

          王南風(fēng)果然是約他出去吃飯。袁庭玉建議她到家里來。他的理由是:今天是農(nóng)歷初十,大半個月亮在這時候快到了頭頂,他們可以坐在院子里,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賞梅。梅花在月光下也會開放的,它們的香氣在夜里傳播得很遠。它們近看像一樹的白蝴蝶,遠看像一堆雪。

          王南風(fēng)說:“放屁!什么看梅花?看著看著就看到你的床上去了!

          結(jié)果,袁庭玉還是依著她到了一家咖啡館?粗跄巷L(fēng)點了許多華而不實的食物,他一個勁地心疼,要知道,他剛負氣從電腦公司出來,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工作呢。他負氣的理由是簡單的:王秋媛也在那里工作。對他的辭職,同事們都不理解,這是什么年代了,還這么較真?沒看見老板把他情人的丈夫弄到本公司當保安頭了嗎?

          在等菜的時候,王南風(fēng)突然給王秋媛打了一個電話。她們是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兩個女人在電話里唧唧噥噥地說著話,笑著鬧著。袁庭玉不知道王南風(fēng)是什么意思,正納悶,王南風(fēng)把手機塞到他手心里,說:“說話呀。跟她說話!痹ビ裰缓脤χ謾C說了兩個“喂”,對方遲疑片刻,一言不發(fā)掛了手機。

          袁庭玉臉上怏怏的,把手機扔到桌子上。他想起小時候家里養(yǎng)的一群雞,母雞闖了禍,公雞就要啄它的脖子。被啄的母雞四處亂躥,卻躲不過公雞那鋒利的尖嘴。但是王南風(fēng)和王秋媛不是母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們即便是母雞的話,任闖多大的禍,袁庭玉也不敢對她們下嘴。

          王南風(fēng)拿了手機大笑,說:“你這個傻瓜,你該羞辱她。你對她說,她新找的男人沒什么了不起的,錢再多也是個六十幾的老頭了!痹ビ襦卣f:“你真可愛。你一點也不像當局長的人!蓖跄巷L(fēng)把手機放回包里說:“你說得對,我也覺得我有時候很無聊,非常無聊。怪這世道不好,不是我個人的原因。”

          西式熱湯上來了。這道湯是王南風(fēng)愛吃的,她“唏哩嘩啦”地把它一口氣喝光,拿出一支香煙,對袁庭玉說:“給我點煙。”袁庭玉說:“我不會點!蓖跄巷L(fēng)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說:“敢不點?”袁庭玉一邊給她點煙一邊感嘆:“女人啊,真是小心眼!”

          他嘴上埋怨,心里十分受用。

          又上了中式飯菜和點心,王南風(fēng)扯過來就吃,吃了一通,想起一個問題,抬起頭,嘴角上還掛著一粒餅屑,說:“袁庭玉,你知道我們今天約會的意義嗎?”袁庭玉說:“愛情!”王南風(fēng)想起柳樹上那只鷯哥,噴了一口飯,此舉驚動了旁邊的四個女人,她們把頭湊到一處,悄聲說了些話,其中一個女人抬起頭說:“野雞!彼穆曇舨淮蟛恍,剛好能讓袁庭玉和王南風(fēng)聽到,然后她們站起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悄然魚貫而出,她們?nèi)剂嘀⌒〉氖职,穿著長長的質(zhì)地沉墜的長風(fēng)衣,靜穆的樣子宛若四條從不說話的魚。

          袁庭玉說:“看看,你把人家嚇走了。你剛才為什么笑我?”王南風(fēng)說:“我笑你迂。其實你和蘇小妹兩個人很配套的,因為你們都是我搞不懂的人!痹ビ裾f:“你、你……”他又開始口吃了。于是他閉上嘴,低頭喝湯。咖啡館里放著一首悲傷的歌,一個勁地問愛人:為什么?為什么?……強行抑制的態(tài)度頗像現(xiàn)在的袁庭玉。

          王南風(fēng)不樂意地說:“你口吃了。我最不喜歡聽你口吃。我喜歡你語氣堅定,意志堅強。就像我這樣!你看……這樣我才會愛你。”她擺出一個姿勢。袁庭玉說:“好的,那我堅強!闭Z氣委婉,不像立志堅強的樣子。

          兩個人從咖啡館里出來,意猶未足,駕車去了郊外。袁庭玉平時沒有多少機會到外面去玩,他提出把車子開到東山去,前些天他聽說東山的梅花開成漫山遍野的,不知道現(xiàn)在開成什么樣了。他坐在車子里,時不時地瞄瞄駕駛座上的王南風(fēng),只見她興致勃勃的,他就放下心來大談梅花。談了一陣,王南風(fēng)說:“我小時候,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你父親,他對我說,小妹妹,你們想不想看綠色的梅花,想看的話就到我家來。你這酸樣子跟你父親簡直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

          再一次聽人提起父親,袁庭玉心里本該是酸澀溫暖的,卻嚇了一跳。

          父親是唱昆劇的小生,他演《游園驚夢》里的柳夢梅,手持垂柳一枝,“依依呀呀”地唱著風(fēng)花雪月。但他在私底下卻對人說,他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想手里持著一把精鋼大刀,而不是柔若無骨的柳枝。打敵人,用刀刃,打老婆,他就用刀背。碰到滅國當亡國奴,他就用刀砍了自己的頭頸,殺身成義。

          想是想,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摸過刀,連切菜刀水果刀都沒摸過。哪里的刀掉在地上,他都要嚇一跳。

          持著柳枝的父親在家里一輩子沒有抬起過頭,這巷子里的人都說,柳夢梅是屬兔的,臺上與美女一塊蹦達,臺下被老婆耳提面命。正應(yīng)了那句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他臺上熱著,臺下冷著。常年冷熱夾攻,年紀輕輕的在四十歲那年得了胃癌。真是,他不得胃癌誰得胃癌?

          他也玩絕的,本來不會那么快就死,他藏起了醫(yī)院的診斷書。一直到暈倒在臺上爬不起來,別人才知道他生了絕癥了。他對上臺來抬他的人說:“別抬我下去,要死我也要死在臺上!”他回家卻對老婆說:“好了,好了,大功告成了!”

          生了絕癥他卻高高興興的。

          臨死前的幾天,他拒絕袁庭玉的母親走進他的房間。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揚眉吐氣的時候。他給袁庭玉的遺言是一封信,如下:

          孩子,我快死了!我這輩子只得到一個經(jīng)驗:女人都像狐貍精一樣會變臉。想當初你媽是和我好好過日子的,怎么沒兩年就變了?越變越差,拉都拉不住。事業(yè)放在其次,我但愿你找到一個不會變臉的女人。有一個好女人在身邊,吃糠咽菜,受苦受難,心里都是幸福的。關(guān)乎靈魂,切記切記!

          父親去世這么多年,袁庭玉總是惦著他,不知道他的在天之靈有沒有得到安寧和舒展,他臨終前深幽的眼神令袁庭玉不寒而栗,經(jīng)年不止。

          兩個人說著話,到了一個叫“梅花坡”的地方,沿著大路,兩邊都是長滿梅樹的山坡。這地方適合幽會、打劫、傷春或者悲秋。兩個人選了一個平緩的山坡坐下來,從重重疊疊的梅樹里望出去,大半個月亮高高懸掛,白光照徹天空。比它更白的是梅花,但是月亮將圓,梅花已殘。

          袁庭玉順著斜斜的山坡躺下了。王南風(fēng)說:“你是個小男孩子,你還沒長大呢。要不我的意思你怎么不明白?”袁庭玉說:“你是個挑剔的女人。我對你的好你心里有數(shù)!蓖跄巷L(fēng)身子一歪,并頭躺在他身邊,把手朝他的腿上一放,說:“好不好要用實際行動來回答我!痹ビ衤犚娺@句話,“忽”地坐了起來,王南風(fēng)的手從他的腿上落下,還沒落下地,又抬起來探進袁庭玉的衣服里,好像有一股風(fēng)跟著她的手進去了。她張開五只手指,從袁庭玉的后頸處一直抓到腰里,再從腰里反捋上去,嘴里說:“躺下,躺下。你不聽話我就把你扔在這山里喂母狼。”袁庭玉拿開她的手,卻舍不得放下,把她的手放在胸前,依言躺下。

          王南風(fēng)說:“你知道我失戀了,救不救我?”袁庭玉說:“當然救!蓖跄巷L(fēng)氣息咻咻,手在他胸前撓過來撓過去,像母狼的爪子。袁庭玉只顧著目光迷離地憧憬:“我倆互相拯救,一同進入一個溫馨世界!蓖跄巷L(fēng)說:“哦,你說的是兩個人一塊自殺!痹ビ裾f:“我要為你買一個鑲鉆的白金戒指,辦一個體體面面的婚禮。你不想生孩子也沒關(guān)系,我們兩個人輕輕松松地過日子,有梅花的時候看梅花,有菊花的時候看菊花……”王南風(fēng)說:“你的眼睛盯著我,我的眼睛盯著你!痹ビ翊笙玻骸笆前!你就是家里的女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玩,想喝酒,盡管去。我守家,家里的家務(wù)由我來操持安排……”王南風(fēng)不等他抒情的話結(jié)束,手伸到他的肚子上,一把攥住他的褲帶,厲聲說:“廢話少說!你到底干還是不干?”

          袁庭玉一動不動,也不說話。一陣風(fēng)透過來,梅花緩緩落下,飄了他們一臉。

          他半晌才說:“我要愛情!我喜歡愛情!”王南風(fēng)倒笑起來,說:“放屁放屁,真是放屁。這年頭還有你這種沒出息的人,送上門的貨也不要。你又不是沒碰過我!痹ビ駡詻Q地說:“那時候年輕不懂事,F(xiàn)在要碰也要等到結(jié)婚那天碰。”王南風(fēng)打了一個哈欠。這一張嘴不要緊,她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哈欠來。打完哈欠,她抓起地上的梅花瓣恨恨地扔到袁庭玉的臉上。

          袁庭玉不死心,還在溫柔地表白:“我要你救我。我也要救你。我們結(jié)了婚就得到了拯救。”王南風(fēng)不耐煩地說:“你嘴巴里在念些什么經(jīng)?夜深了,走吧。你這個自私透頂?shù)哪腥!彼酒饋硪,被袁庭玉兩手一圍,抱住了她的雙腿:“剛才還高興的,現(xiàn)在怎么又不高興了?你生我的氣了?!蓖跄巷L(fēng)說:“誰生你的氣了?”袁庭玉說:“那咱們說好了,我要去買戒指的。”王南風(fēng)手一揮:“你想買就去買吧,誰攔著你?自私鬼!”

          兩個人一路無話,王南風(fēng)時不時地打個哈欠。

          車子到了袁家門口,王南風(fēng)停下車子,拉過袁庭玉,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正色說:“庭玉,你現(xiàn)在正好是軟弱的時候,你當心,不要被別人趁虛而入。你記住,只有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你看我,我剛才還是很軟弱的,現(xiàn)在又好了……還有,一個人對別人做假沒關(guān)系,別對自己做假!

          袁庭玉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是王南風(fēng)把他搡開了。他站在原地,一直望到看不見王南風(fēng)。正想進家門時,只見月光下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掩過來,他嚇了一跳。那個人笑著說:“別吭聲,我剛從外面回來!痹瓉硎氰F頭。他白天沒有看到光屁股女人,也許晚上去看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時,王南風(fēng)還在睡覺,接到局里的電話,要她下午去辦公樓開一個會議。她起來胡亂吃了一些東西就出門了。路過蘇小妹的炸豆腐攤,看看四下無人,她踩住剎車,對蘇小妹講:“小妹,昨天庭玉不是叫你點煙嗎?你今天再給他點,看他還要不要你點?”她大笑而去。

          

          三

          

          蘇小妹聽了王南風(fēng)的話,心中忽上忽下的,臉上也忽紅忽白的。抽了個空,跑去看袁庭玉,敲敲門,沒人應(yīng)聲,就把門推開了。院子里靜悄悄的,幾扇房門都緊緊地關(guān)著,她屏住氣聽了一會兒,判定家中無人,只好怏怏地走了。下午,她忍不住再次跑去找袁庭玉,還是沒人。她回到橋頭,問修鞋老頭:“你會修門鎖嗎?”老頭說:“修鞋子和修門鎖,在古時候就是一個行當!碧K小妹自己先收了攤,央求修鞋的老頭給袁庭玉家修門鎖。然后,她不管老頭愿意不愿意,叫一個鄰居替老頭看著攤子,說付老頭雙倍的錢,拉著他就走。

          修鞋的老頭看著蘇小妹一個勁地搖頭嘆息。蘇小妹去買了一把新鎖,老頭的手很巧,沒多少時間就修好了門。他說他不收錢,只是要求蘇小妹聽他講一個故事。他講:“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蘇小妹打斷他的話,說:“你老人家不要說了,你的意思我懂。你放心好了,笑到最后的是我!毙捩i老頭打量她一眼,臉上有些吃驚的樣子,不說話了。

          蘇小妹把新鑰匙放在自己口袋里,回到家,搬個小竹椅子在家門口的花圃邊,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打毛線衣,眼睛時不時地瞄瞄大路。眼看著陽光黯淡,暮靄洇洇,還是不見袁庭玉的影子。

          袁庭玉到哪兒去了?袁庭玉去等候王南風(fēng)了。

          他已經(jīng)在王南風(fēng)的工作單位門口等了半天了。陽光始終燦爛地照著他,把他的心都照徹了,照得他的心都透亮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肥皂泡一樣輕巧,連帶著他的身體也莫名其妙地飄逸起來。他在辦公大樓的花壇邊靜靜地坐著,牢牢地看著王南風(fēng)辦公室的窗戶,一心指望王南風(fēng)無意中走到窗邊,無意中看見他,于是兩個人滿心歡喜。

          太陽落下,夜幕降臨。辦公大樓的燈一個一個地亮了許多。他忍不住地給王南風(fēng)發(fā)了一個短信:

          星期天也要加這么長時間的班嗎?

          好長時間,王南風(fēng)才回了信:

          是的。

          他馬上發(fā)過去:

          我在你的樓下等你到什么時候?

          樓上的一扇窗戶馬上打開了,王南風(fēng)出現(xiàn)在窗前,她“咯咯”地笑起來,又有幾個人頭出現(xiàn)在她的邊上,一同朝下張望。袁庭玉仿佛聽見他們帶著笑議論他,心里一氣,走了。

          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去了昨天與王南風(fēng)吃飯的咖啡館,一個人坐著,心中的寂寞無法言說。不管不顧地點了一瓶白酒喝起來。不知道喝到了什么時候,王南風(fēng)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

          好好愛惜自己!

          他愣了半天,覺得王南風(fēng)到底還是愛惜他的,心中略略放下一些。回了一條信息:

          我給你買戒指好不好?

          沒下文了。他悶了頭繼續(xù)喝酒,他本來酒量不大,又帶著情緒,很快就喝得暈乎乎的了。又過了不知道多少時候,王南風(fēng)給他打電話了,電話里一片吵嚷聲,有人在邊上起勁地吆喝:喝,喝……

          王南風(fēng)在那邊大著舌頭說:“庭玉,親愛的庭玉!你剛才是不是對我說,要買戒指給我……他們都不相信,他們說我騙你……來,你說給他們聽。我限你兩天之內(nèi)讓我看見戒指,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是何等樣人……”

          袁庭玉歡喜得酒都醒了。放下手機,他就看見一個瘦而高的時髦女人向他走來,坐在他的桌子對面。他一時恍惚,清了清眼神才認出這是王秋媛。她前一陣子請了假說是到香港去看她的姨媽,一回來就提出與袁庭玉分手,直言不諱地說,有個香港老板看上了她,這香港老板本人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好,年紀大,還有點哮喘,問題是他的錢實在太多。大陸人實在窮怕了,一到了能搶的時候,真是見什么搶什么,連紅綠燈上的一秒鐘都要搶,何況那么多港幣?

          袁庭玉冷靜地考慮下來,自認為不是港幣的對手,于是就大方地說:“那就分吧,祝你幸福!”馬上辭了職,回家睡了兩天。他像烏龜一樣靜止不動的時候,世界還在“轟隆轟隆”往前走,梅花也在院子里靜悄悄地開了一樹。

          沒過幾天呢,這女人就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她的嘴笑著,眼神里卻是愣愣的。一下子老了許多。身上穿著時髦的衣服,卻多了一股曖昧的氣息,似是煙灰氣,似是風(fēng)塵味,帶累得她的臉面五官都模糊起來。

          袁庭玉打了一個酒嗝,向她伸出手:“你好!祝你幸福!”順著她來的地方望過去,只見那邊桌子上坐著一個清瘦的老頭,臉色紅潤。這紅潤不是風(fēng)吹雨打的紅潤,也不是化妝出來的紅潤。紅是粉紅,潤是澀潤,像注了水的,撐得那皮膚吹彈得破。他倨傲地舉起酒杯,向袁庭玉淡淡地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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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庭玉對王秋媛說:“好。∧憬K于找到幸福了。”他心里卻想:這女人變得這樣!她看上去一點不幸福。王秋媛指著自己的臉,苦笑著說:“你看我幸福嗎?我他媽的不幸福!”她把臉湊過來一點,壓低了聲音說:“他把財產(chǎn)公證了一下,歸我名下的只有這邊的一幢小破別墅,還有幾樣不值錢的珠寶!痹ビ褛s快把臉朝后挪。他害怕見到王秋媛這種樣子。

          王秋媛自個兒點著了煙,一口氣吸了小半根,說:“你同情我吧!你可憐我吧!”袁庭玉猶猶豫豫地打量她,不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后來,他覺得應(yīng)該相信她,就說:“大家活得得不容易嘛,我理解你!”王秋媛從嘴上拔出香煙,綻開笑容說:“你真好!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人,不知道將來哪個有福的女人嫁給你?”她的腿不知怎么的就放到了袁庭玉的腿上,一頭和顏悅色地勸說袁庭玉:“庭玉,幫幫忙好吧?老頭一見到你,就要我來說給你一件事。他有一個事業(yè)上的搭檔,是個六十幾的老太太。她最近心理上有點不正常,想找個體面的有愛心的男士說說話!痹ビ裾f:“我體面嗎?”他暈乎乎的,舉起一雙手看來看去,仿佛自己很體面的。

          王秋媛站起來回到老頭那兒去,老頭在一張小紙上寫了些東西,他寫得很認真,花了很長時間。這張紙到了袁庭玉手上,他展開一看,上面寫著:

          明天下午五點半。星月茶樓。二樓海音閣。郁女士。

          王秋媛的嘴巴貼到了袁庭玉的耳朵邊:“給好多錢呢?上Р唤形!彼f完就回去了。袁庭玉注意到,她的走路姿勢都改變了,夾緊了胳肢窩,兩只胳膊裝腔作勢地放在肚子前面。老頭已經(jīng)站起來了。兩個人并肩一同走出咖啡館。外面的一條街上到處酒店,燈光閃耀,真是燈紅酒綠。

          袁庭玉定定地看著桌子上的小箋,這張小箋做得很是精致,粉紅的,里面隱著暗花,讓人想起一件久遠的溫情的事,或者一個溫情的女人,或者桃花浮在流水上的情景……他喜歡這種娘娘腔的情調(diào)。

          袁庭玉一路走著回了家。喝下去的酒借著胳膊腿甩動,揮發(fā)了一大半。到了家門口,一推門,怎么覺得這門有了變化,再一推,才知道門鎖上了,鎖得很結(jié)實。接連狠推了幾把,門竟然紋絲不動。這一來他的酒徹底嚇醒了。細細看看,沒錯,確實是自己的家,但見門上換了一把新鎖,門上還有折騰過的印跡。

          他大叫起來:“我回不去了!誰把我的門鎖換了?”

          這時,蘇小妹還在家里的燈下打毛線衣呢,她一直等候到現(xiàn)在。聽見袁庭玉在巷子里大呼小叫,抿住嘴莞爾一笑,伸手把她有時病病歪歪有時沒病裝病的老娘從小床上推起來,叫她送鑰匙去。老娘不愿意地一扭身,被蘇小妹一個指頭點到額頭,老娘“哎喲”一聲,只得拿了鑰匙出去了。

          老娘穿得太多,像一床會移動的棉被。她慢慢地移到袁庭玉邊上,慢悠悠地說:“別這么大聲叫喊!丟人現(xiàn)眼的。這條巷子里除了蘇小妹會關(guān)心你,誰會學(xué)雷鋒做這樣的好人好事?拿去喲——”她惡作劇地把鑰匙朝地上一扔。

          袁庭玉呆住了。他抗議道:“這是怎么說的?她怎么能這樣?”

          老娘說:“誰叫你的臉蛋長得比女人還標致?招女人愛喲!不是有個算命的說你將來要靠女人吃飯?這就對得上了,我家小妹喜歡養(yǎng)你,恨不得把你供在她梳頭的鏡子上面!彼鲋p手轉(zhuǎn)了一個身,一邊朝回走一邊說:“你可不要辜負她的心!她生起氣來,一鍋子滾燙的臭油澆到你的臉上,把你毀容,叫你變成個坑坑洼洼的癩蛤蟆!

          袁庭玉看著地上那把簇新的鑰匙,咧開嘴,又苦又愁。

          這邊蘇小妹在審問她娘:“你去了,怎么說?”老娘洋洋得意地說:“好囡,你想說的我都替你說了。我辦事你放心!碧K小妹笑起來,說:“我說娘就是能干,就是懂事,改天我給親親的娘買一件羊絨衫!

          

          四

          

          袁庭玉愣了片刻,只好垂頭喪氣地撿了鑰匙,把門打開。剛走進屋子,手機發(fā)出短信過來的聲音。他打開一看,是王南風(fēng)的,寫道:

          我是一個不要臉的女人,你是一個自私的男人。不要臉的女人不會嫁給自私的男人。

          袁庭玉害怕得渾身都抖起來,但他不敢給王南風(fēng)打電話,只好乖乖地回了一個短信:

          你是一個好女人,我是一個好男人。好男人與好女人一同過幸福生活。

          王南風(fēng)的短信又來了,三個字,連標點也沒有:

          沒勇氣

          袁庭玉馬上發(fā)短信過去:

          沒勇氣是什么意思?你一向是有勇氣的,是我的榜樣。

          他站在那里等了好久,不見王南風(fēng)回信。他想王南風(fēng)肯定喝多了胡言亂語。且不去理會她,該做什么還做什么。

          接著他給蘇小妹打了一個電話。想到蘇小妹的侵犯行為,他恨得滿嘴的牙齒只只發(fā)癢。但是蘇小妹早有準備,任憑他說什么只是溫婉地“嗯”一聲。

          袁庭玉大喊大叫:“你曉得不曉得,這樣做是違法的?”

          蘇小妹“嗯”了一聲。

          袁庭玉還在叫喊:“不管你什么用意,這是侵犯人權(quán)的!

          蘇小妹又“嗯”了一聲。

          袁庭玉只好放低音量說:“我真是搞不懂你,你是個可怕的女人還是溫柔的女人?”

          蘇小妹低低地說:“是可怕的女人!”她說完就掛了電話,撇下袁庭玉一個人在電話那頭發(fā)愣。蘇小妹放下電話,正碰見老娘詢問的眼光,她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了,讓他吼去。我就愛讓他吼兩聲!崩夏镎f:“他跟他爹是一個模樣,沒屁用,光知道吼兩聲。吼完了就萬事大吉。”

          袁庭玉拿著“嘟嘟”響的電話,搖搖腦袋,他心里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一個東西在逼近他,這個東西來自所有的女人,王南風(fēng)、王秋媛、蘇小妹……一個預(yù)言或者一個陷井,它帶著“颼颼”陰風(fēng)和細溜溜的哭泣聲。他害怕起來,渾身發(fā)冷,氣也喘不勻,遂一把扯開了窗簾。外面是安靜詳和的夜,路燈盡心盡力地睜大眼睛。

          他心跳恢復(fù)正常速度。他懶得洗漱,一頭倒在床上,開始正常的人生思考。

          不管怎么說,他能準確地感覺到蘇小妹對他是一片真情,比王南風(fēng)牢靠得多。但是這不能說明什么,愛情不是施舍。他又想起了一個問題:既然他不愿施舍給蘇小妹,但王南風(fēng)愿意施舍給他,他是不是接受呢?

          他自個兒點點頭,說:“接受!”恐怕聲音太低,自己聽不見,遂大聲重復(fù):“接受!”

          然后他給金老虎打了一個電話,金老虎和他一樣,是一個人單住著。金老虎好長時間才來接電話,蒙朧地咕噥著什么,一聽是袁庭玉,他馬上打起精神,討好地問:“你心情現(xiàn)在怎么樣?”袁庭玉說:“不說這個。我問你一句話——成立一個家庭,愛情和理智的比例是多少?哪個多一點,哪個少一點?”金老虎哀嚎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很累,我要睡覺,我撐不住了!彼央娫捯粧臁

          袁庭玉笑著罵了一句:“沒腦子的豬!”放下電話。過了一會兒,他睡著了,身體像個孩子似的蜷成一團。他很快地進入夢鄉(xiāng),看見了父親。父親穿著古代的盔甲,渾身熠熠生光,在小柳巷里踽踽獨行,一會兒他又挽了一個女子的手。那女子好像是王南風(fēng)的樣子,袁庭玉走近看時,卻是蘇小妹。袁庭玉心里糊涂,問他們到什么地方去。父親冷著臉說,我?guī)吃崛。說剛說完,空巷子里傳出許多女人的哀嘆聲,一聲連著一聲,越來越近,聲音撞在墻上,滿巷子都是陰陰的回聲。袁庭玉的心狂跳起來,一身冷汗地醒過來。他想,最近幾天心思煩亂,總是夢見父親是不奇怪的。父親生前軟弱,在兒子的夢里倒是光彩照人的,可惜這僅僅是個夢而已,它不能提供自己需要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竟下了雨。屋檐上滴下的雨水被風(fēng)吹著,落在一只井桶里,“的的答答”的聲音忽兒輕忽兒重,一時綿長,一時又短促。袁庭玉聽了很長時間,想著要給王南風(fēng)買戒指的,他的存折上有一些錢,是留著結(jié)婚時翻修屋子用的,又是定期的。他去翻抽屜,抽屜里沒幾塊錢,又翻口袋,口袋里只有這個月的生活費,不到一千塊。

          他想了一想,給蘇小妹打了一個電話。他假惺惺地感謝她的新鑰匙,然后就問她能不能借他五千塊錢。蘇小妹鎮(zhèn)靜地問他:“誰要?”他不敢說是自己要,這樣一說的話,蘇小妹馬上就會問他干什么用。不管他撒什么樣的謊,蘇小妹一定會窮追底細的。他撒了謊,說是替朋友借的。蘇小妹剛一聽見,馬上咳嗽起來,她越咳越厲害,好像一口氣就要堵住似的。袁庭玉只好說:“你去喝口水吧。”掛了電話,袁庭玉守在電話邊等了很長時間。電話沒有動靜,說明借錢的事沒有指望了。

          忽然他在口袋里摸到了那張粉紅小箋,想起王秋媛的話,心思不由自主地活動起來。既然又能賺錢又能幫王秋媛一個忙,何樂而不為呢?想起王秋媛,他有些傷感,畢竟是愛過的女人,不愿意看見她活得這么拘束。

          明天下午五點半。星月茶樓。二樓海音閣。郁女士。

          袁庭玉想,老年人很容易孤獨的。當他們孤獨的時候,找一個人聊天是一個明智的行為。

          這場雨下了一天,袁庭玉就在家里待了一天。午飯后,他選了一張巴赫的曲子聽著,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剛好能穿過風(fēng)雨聲傳到耳邊。他又搬了一只藤椅子,坐在走廊上看雨中梅花。風(fēng)是小的,雨更小。初春的東西都是軟弱無力的,經(jīng)不得碰的。風(fēng)一吹,雨就斜了,花也斜了。地上落了一層淡綠花瓣。一只喜鵲飛過來,停在梅樹上,晃晃蕩蕩地站住了,搭出一張“喜鵲登梅”圖。它努力地展示了一會兒,到底在雨中站不牢,張開濕濕的翅膀,飛走了。

          今天沒有人給袁庭玉打電話。袁庭玉不在乎別人,只惦念王南風(fēng)。但是他不敢給她打電話,怕她又在開會什么的。

          五點半過后,西邊天空忽然云開,一輪金燦燦的太陽冒出來。綿綿細雨被陽光映射著,變成了一條一條金色的雨絲。濕透了水的梅樹被陽光照亮了,黃黃的人臉也被照亮了。

          袁庭玉進屋去穿了外套,也不打傘,走著到了星月茶樓。坐到海音閣里,打開窗戶,外面的雨完全停了,太陽和雨水交融,到處都是極亮的光。

          來了一位年老的瘦削的女士,她一走進來,就微笑著說:“我就是姓郁的那個人。我沒遲到吧?”她的聲音竟然小姑娘一樣嬌柔而愉快。她穿著淺灰大衣,里面是粉紅的套裝。她一走進來,小小的一間屋里立刻充滿了香水味道。

          兩個人坐定,喝著茶,打量著對方,不知怎么都有些鬼鬼祟祟的。袁庭玉發(fā)覺事情不對頭,說是來聊天的,這位上了年紀的女士非但一直不說話,反而略微顯出害羞來。兩只眼睛卻炯炯有神,雞蝕米似地在袁庭玉的臉上一下一下地蝕,蝕得袁庭玉坐立不安。

          老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只紅紙包,放在袁庭玉面前,輕聲說:“不好意思,規(guī)矩是這樣!痹ビ衽つ笃饋,再也想不到自己會在這種情形下收受錢財。老女人看他不好意思,善解人意地溫柔地把紅紙包朝他面前推了推。袁庭玉還是沒有動。老女人看上去有些著急了,問:“你是嫌少嗎?”不等袁庭玉說話,她就拿回紅包,轉(zhuǎn)過身去朝里面又塞了一些錢。然后她把紅包從桌子底下遞過來,說:“拿著,拿著。你不要的話就是不愿意了!

          袁庭玉遲疑地在桌子底下接過紅包,一搭手覺得沉沉的。他起了疑心,手沒敢撤回,說:“王秋媛跟我說,陪您說說話。”老女人笑了:“王秋媛?她是我弟媳婦,他們剛結(jié)了婚呢。”袁庭玉把手一縮,紅包掉在地上。老女人臉色變得煞白,喃喃地說:“請您撿起來。王秋媛說,您愛看書,愛聽音樂,一表人材,我碰到了您,是個幸運的女人!

          袁庭玉明白了。

          他睜大了眼睛仔細打量老女人的臉,老女人迎著他的目光,坦然地微笑一下,表示同意袁庭玉的猜想。

          手機響了,是袁庭玉的。他一只手去接電話,一只手還在桌子底下捏著紅包。王南風(fēng)粗喉大嗓地嚷嚷:“你死到哪里去了?一整天沒來電話。我剛才聽鐵頭說,蘇小妹把你家的門修好了,是不是?看上去要喝你們的喜酒了,哈哈……”袁庭玉說:“你別胡鬧了,我在談生意!蓖跄巷L(fēng)說:“耶!長進了。你談吧。回頭跟你說蘇小妹的事。”

          袁庭玉打電話時,老女人一直在觀察他的神色。他放下手機時,老女人說:“是女朋友吧?你最好把手機關(guān)了!

          袁庭玉悶著頭把桌子底下的那只手收回來,放到口袋里去,另一只手顫抖著關(guān)了手機。接著他上衛(wèi)生間,什么也沒干,認真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出來后,老女人說:“叫我老郁吧。人家都這么叫我!

          

          五

          

          袁庭玉小時候,隔壁住著一個還俗的道士。這道士會講些陰陽五行,也會些算命看相。他與袁庭玉的父親相處得好,讓袁庭玉叫他干爹。一次下棋,他私下里對袁庭玉的父親說:“你那兒子有些異相!痹ビ竦母赣H問究竟,他就說:“這孩子眉眼之間流著一般水,只怕將來是靠女人吃飯的。”袁庭玉的父親慌忙說:“那有什么用?那不是和我差不多,一輩子被女人掣肘,又離不開她。”說著,扔了棋子就哭。道士說:“哭嘛也不要哭,命不是一成不變的,也會轉(zhuǎn)向的。譬如他被人毀了容,或者發(fā)奮圖強,那就不會靠女人吃飯了。再說,為人在世該樂觀一點,靠女人吃飯有什么不好?一說靠女人吃飯你就朝壞處想,也許他比你有福得多,靠著女人吃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又胡作非為。”

          袁庭玉的父親想,被人毀容是不太可能的,唯一可能的是讓他發(fā)奮圖強。于是他就編了一個順口溜讓袁庭玉背,對外面說鬧著玩的,讓孩子矯正他的口吃。順口溜這么說道:

          大名袁庭玉,住在小柳巷。生來命運強,長大做宰相。

          念了多少年下來,口吃依舊,也不像是做宰相的料。倒是昆劇團的團長看中他,又有歌舞團看中他,讓他去。袁庭玉的父親說:“不行!我家兒子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怎么能去做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寧愿當叫化子,大不了讓人說懶,也不要像個女人似的被人說娘娘腔!边@話說得可笑,他自己也覺得。所以他又補充道:“我已經(jīng)這么娘娘腔了,不想兒子再像我!

          這句話過了二十多年,在袁庭玉爸爸無法想到的一盞燈具下面,他的兒子和一個年老的富貴的女人相對而坐。而后,他們離開這盞燈,到門外,上了一輛汽車。汽車開進一幢別墅內(nèi),把他們帶至另一盞燈具下面,同樣是袁庭玉的爸爸無法想像到的那樣:美麗的,時尚的,脆弱的……映照著人心。

          這第二盞燈就在老郁的臥室里,它照亮了這間大大的屋子。這屋子溫暖而清新,散發(fā)出茉莉的香氣,使它像一個年輕女人的房間。事實上不是,它的主人歷經(jīng)淪桑,又無比寂寞。眼下,她穿著長長的金色睡袍,站在床前,一只手斜斜地扶著紅木太師椅的靠背,微笑著仔細打量袁庭玉。

          床沿上坐著袁庭玉,兩只手捧住臉。

          老郁說:“你的臉一直有點紅的!

          袁庭玉動了一動身體,把手放下來說:“什么?我臉紅了?沒有啊。再說燈光下怎么看到臉紅?”

          老郁說:“對我這樣的女人來說,一盞燈算得了什么!彼穆曇羟辶翋偠@示出年輕女人那樣的充沛精力。她剛洗過了澡,嘴唇上重新涂了口紅,眼睛上也重新打上了深深的眼影,在明媚的燈光下她顯得有些新鮮。她夸獎袁庭玉:“你發(fā)育得很好!”

          袁庭玉在想,對于這樣的女人是不應(yīng)該擁抱或親吻她的,甚至于連微笑都可以省略。

          燈關(guān)了。燈很快又開了。袁庭玉還是那個姿勢坐在床邊,老郁也還是那樣站著,沒發(fā)生什么事。其實,這世上真正發(fā)生的事,我們都看不見。

          袁庭玉站起來,他看見老郁的眼光瑟縮了一下,臉色惶然。他覺得歉疚,過去笨手笨腳地擁抱她。然后把錢放在桌子上。老郁把錢放回他的衣袋里,輕聲說:“就算我借給你的。你告訴我,你這么急需要錢干什么用?”袁庭玉說:“給我的女朋友,買一樣?xùn)|西。”老郁掃了他一眼,說:“我以為你是個極端自私的小男孩兒,原來還有真情!

          袁庭玉頭也不回地沖出房子。老郁掩著睡袍,跟在他后面,提醒他走出去的時候,小心被臺階絆倒了。在大門口,她追上袁庭玉,朝他手心里塞了她的名片,對他說:“藏好它,有一天你會用得著我的。”她目送袁庭玉的身影消失在夜里,說:“你會來的!你跑不了的!”

          再說袁庭玉,他一走出社區(qū)就碰到了打劫的。那家伙迎面蹭過來,把袁庭玉撞了一下,立馬就跑。袁庭玉心中一涼,一摸口袋,錢不見了。他發(fā)瘋似地跟在那人后面狂追。他們從一條路追到另一條路,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袁庭玉跑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跑著跑著,他想起王南風(fēng),一個躍步趕上打劫的,伸手扯到這家伙的衣服。沒想到手一空,這家伙使了一個金蟬脫殼計,把衣服脫在他手里。袁庭玉急了,大喊道:“這是救命錢!”說完他雙腿一軟坐到地上,好長時間回不過氣來。

          總算打劫的家伙有點天良,他回過來說:“你騙人!你進去出來的時候我都看見了,你是只鴨子。你還不如我呢!”他說完,拿出錢,點了幾張,輕蔑地朝袁庭玉身上一扔,拿了衣服走了。袁庭玉坐了片刻,站起來往回走。數(shù)數(shù)小偷扔給他的錢,有一千。心里不是滋味。要不是給王南風(fēng)買戒指,他才不會這樣沒有尊嚴地與小偷在路上賽跑呢。

          袁庭玉攔了一輛車回家了。推開門,一陣梅香親親熱熱地撲鼻而來,好像等了他許久。他洗了澡,給自己的身上噴了些香水,就睡了。這個夜晚是錯誤的,本來以為今夜會很難過,沒想到被一個打劫的混鬧一番,就這么糊弄過去了。

          

          六

          

          第二天是晴空萬里,袁庭玉騎了自行車準備到街上去買戒指。路過橋頭,蘇小妹眼睛一溜看見了他,馬上低下眼睛。袁庭玉不想和她搭話,趁機一踩車子,沖了過去。

          他從自己一千塊錢的生活費里抽出五百塊,與昨天“賺”來的一千塊錢放在一起,買了一只細細的鉑金戒,上面有一粒芝麻大小的鉆。不管大小,總算也是鉑金鉆戒。裝戒指的盒子上寫著:今生今世緣,愛情不打折。

          吃了午飯,他給人才交流中心的費主任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工作的事有沒有眉目。費主任是個中年離異的婦人,與袁庭玉熟悉的,一聽見他的聲音就開玩笑說:“你啊,長得這么標致,找什么工作?還不如做鴨去。那是賺大錢的!痹ビ衤犞绦模摽诰驼f:“做鴨?下流生意,祖宗的臉都丟光了……”他剎住話,找了一個借口趕快掛了手機,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心在片刻之間郁悶難當。

          這陣郁悶很快就過去了,他想到王南風(fēng),心里實實在在地高興起來。他愛王南風(fēng),他愛愛情,F(xiàn)在的人不相信愛情,那是沒有碰到愛情。

          他馬上就會知道,他碰到的是他一個人的愛情。

          袁庭玉是下午回家的,回家的路上也必定要碰到蘇小妹的,只此一條通道。這回他主動停下自行車,與蘇小妹打招呼!靶∶茫憬裉炷樕缓,早點收攤回去吧。”他說。蘇小妹看看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表情。袁庭玉想,是不是她知道買戒指的事了?那又怎么樣?一人一個命。就在這時蘇小妹說話了,她說:“一人一個命,我的生活就是一滴一滴油炸出來的!

          袁庭玉嚇了一跳,蘇小妹的話像刀子一樣戳了他一下。

          他轉(zhuǎn)身就走,好像聽見蘇小妹在身后凄然冷笑,且不管她;氐郊,準備晚上與王南風(fēng)小聚的酒菜。他實在沒有錢下館子了,這沒啥,情調(diào)不是錢給的,愛情也不是錢給的。但是沒錢的時候,制造愛情和情調(diào)要麻煩些。

          一切準備停當。他給王南風(fēng)打手機。

          “你在哪里?”

          王南風(fēng)簡短的兩個字:“在家!

          “那你過來吧。我準備了你愛吃的紅燒肉、土豆絲、清拌馬蘭頭……還有我的愛心。”

          王南風(fēng)說:“什么過來過去的,我馬上就到飛機場去了。”

          袁庭玉說:“怎么這樣?你沒告訴我!

          王南風(fēng)說:“你別煩了!我看這世上就你一個閑情逸致的人。我快忙死了。”她掛了手機。

          袁庭玉又打過去,她叫起來:“我馬上就走了,你不要纏人了。”

          袁庭玉說:“你在你家門口等著我!

          他拿了戒指,跑到王南風(fēng)家門口,她坐在汽車里,駕駛座上放著一個行李包。袁庭玉遞給她戒指盒,她接了,大大咧咧地打開來,笑瞇瞇地看著。她今天化了妝,好像匆匆忙忙的,粉多了些,口紅也厚了些,臉上的表情看上去是滯粘的,遲鈍的,不如平時那樣清爽敏捷,添了一些肉欲。袁庭玉是愛她的人,愛人的每一個細小變化都會放大著看,有她這份沉甸甸的肉欲鎮(zhèn)壓在那里,袁庭玉任憑她皺眉、撅嘴、嗤笑,屏住了氣一聲不敢吭。

          王南風(fēng)看完戒指,還給袁庭玉,說:“唉,你真不容易。】偹阗I了一個象樣些的東西……你放著吧,以后總會用得著的。你用著的時候,就會感謝我了!

          袁庭玉一口氣憋了半天,才說:“你、你、說、說、話不算、算……”

          一句話沒說出來,王南風(fēng)的車子已經(jīng)走了。

          袁庭玉一伸脖子,咽了一口空氣,生生的把自己剩下的半句話咽下肚子。

          回到家去,獨自對著一桌子酒菜,簡直想哭出來。他定了一回神,忍住淚走到走廊里,把自己縮手縮腳地團在椅子里?珊尴﹃枱o限美,但那個人卻不在此地與他同賞同樂。

          天黑了,有色彩的東西都退出了,門外的聲音不能進心里去,在世界以外的地方瑣碎地響,天是空的,地是空的,惟獨剩下袁庭玉和他的一樹淺綠梅花。等到天黑盡,又等到無人聲,梅花在一陣風(fēng)里“簌簌”一響,落下一地的花,袁庭玉才在椅子里動了一下,說:

          “天知,地知,花知。”

          

          七

          

          蘇小妹又來了。她總是在恰到好處的時候來。

          袁庭玉躺在床上,他昨天在外面幾乎坐了一宵,到早上就覺得腦袋沉重,渾身乏力。他自懂男女之事起,受了父親的暗示,一心只想在女人身上取得成功,“關(guān)乎靈魂”的希望工程早就開工,可惜事與愿違,越是上心的地方就越是不能遂意。

          蘇小妹這次來什么借口也沒找,袁庭玉開了門,她就跟著一直到了里屋。袁庭玉上床,她就上前給他掖被子。摸摸他的腦袋,給他倒了一杯茶。熟門熟路的,就像結(jié)婚多年的夫婦。然后她坐在床邊,凝神屏氣,看著袁庭玉的臉,聽他說什么話。

          “小妹,”他說,“不瞞你說,我又做了一場春夢。幸虧沒幾天就醒了。”

          蘇小妹聽出意思來了,但她認為現(xiàn)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不說話不等于真的沉默,她又伸手給袁庭玉掖掖被角,此時無聲勝有聲,她的手比剛才更柔和,臉像清水一樣溫情脈脈。

          她知道現(xiàn)在必須讓袁庭玉說話,他說得越多就越好。

          袁庭玉說:“人最難過的事就是總要面對現(xiàn)實!碧K小妹想,其實難過的不是現(xiàn)實,而是每個人的現(xiàn)實都不一樣。她點點頭,表示同意袁庭玉的話。她再想聽他說下去,他卻住了口不說了。于是她站起來把外面桌子上的菜拿到廚房去熱了一遍,回來時袁庭玉已坐起來靠著床頭了,臉色黃里帶著紅暈,眼睛明亮。

          “你吃點飯!彼p聲勸說袁庭玉。從她走進來到現(xiàn)在,短短的時間里,袁庭玉的心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件事,或者說完成了一件什么事,這次他走得很快。

          “我不吃!”他說。蘇小妹哄他:“吃吧。吃點東西身體才會好!痹ビ裾f:“我要這身體干什么用?一無所長,一事無成!碧K小妹說:“你不愛惜自己,叫我以后靠誰呢?”袁庭玉恍惚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女人的靠山,這感覺十分美妙,有一刻他簡直沖動得要把戒指送給蘇小妹,但是他隨后就清醒過來。橫亙在他與小妹之間的是一個大問題,是性的問題。他把小妹的臉看來看去,怎么都覺得不能與她睡在一張床上。

          他說:“其實你長得比王南風(fēng)好。”小妹點點頭,“嗯”一聲。他又說:“你知道不知道,你身材也不錯的?”小妹又點點頭。他伸過手去,摸摸她的臉,心里好像有點想要她了。就說:“你喂我吃!碧K小妹聽話地端起飯碗,朝他嘴里喂了一口菜。他說:“你以后要正眼看著我,不要不好意思。”說著他就穿著短褲下了床,對蘇小妹命令道:“我去洗個澡,你把小桌子端到房間里,我們一起喝點酒。今天你就不要回去了!

          他舒舒服服,慢慢悠悠地洗好澡,神清氣爽地回到房間,小桌子擺在那兒,菜也擺放得整整齊齊,蘇小妹不見了。他一著急,渾身出了一身汗。以為蘇小妹不辭而別,這個人丟大了。他正在著急時,蘇小妹一身光鮮地回來了,原來她是回家換衣服的,順使把家里的事安排一番。她手里還捏著一個小塑料袋,裝著一條三角褲和絲綢吊帶睡衣。她把它們捏成一小團,放在上衣里面靠腰的地方。她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鐵頭,鐵頭問她到那里去,她大大方方地說,到袁庭玉家里去。鐵頭吹了一聲口哨,連聲恭喜。然后又問她肚子那里怎么大了許多,是不是藏了一個小孩。蘇小妹笑笑說,什么都會有的,小孩當然也會有的。

          蘇小妹藏著短褲和吊帶睡衣,先溜到衛(wèi)生間去洗了淋浴。她穿著吊帶睡衣走出衛(wèi)生間時,心想:原來生活也有這樣過的?她十分激動,把頭頂著門,兩眼淌下淚水。幸福生活來之不易,她必須牢牢把握。

          袁庭玉一個人在房間里先喝上了,他喝得生龍活虎,蘇小妹坐到他對面時,他蒙朧著雙眼,從床邊拿出戒指盒,扔給蘇小妹,說:“我,我就,就這么一點理想了,你成,成全我吧!”

          蘇小妹二話不說,馬上成全了他的理想。她戴上戒指,跑到袁庭玉的被子里藏起來。說真格的,袁庭玉的心里已絲毫沒有親近她的意思,只好一杯一杯地喝酒,到后來雙手一撒倒在了地上。頭碰到地上他是知道的,因為他聽見“嘭”的一聲,腦袋有些痛。但他樂得不管。管他娘的,先昏過去再說。

          早晨他睡過來時是一個人,蘇小妹不見了。他摸摸腦袋,腦袋還在。想想哭了起來,眼淚在臉上亂竄,自己也不知道哭泣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次沒有談戀愛,但是有了一個老婆?尥炅怂o蘇小妹打了一個電話,沒頭沒腦地問她:

          “你聽不聽我的話?”

          蘇小妹倒也配合,啞著嗓子說:“聽你的話!”

          “你變不變化?”

          蘇小妹還是啞著嗓門很乖地回答:“不變化!

          他滿足了,即刻掛了電話。說:“王南風(fēng),你一陣風(fēng)一陣雨的,這下任你風(fēng)風(fēng)雨雨,咱倆真的玩完了。但愿你過得好,要是你過不好,也是活該!

          他睡在床上,一心等著蘇小妹過來。將近中午,他的媽來了。原來蘇小妹打電話把他媽叫過來了。他心里不樂意,覺得蘇小妹這會兒開始有心計了,不像王南風(fēng)那么憨直。想是這么想,抱著理解萬歲的態(tài)度,他還是客氣地讓他的媽媽進來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媽媽是個身量矮小的女人,眼神明亮,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朝后梳,露出干凈的前額。她說話的聲音很輕,不僅輕,簡直有些鬼鬼祟祟的,就像在人的耳邊撓癢。就是這么一個女人,再也想不到她會讓一個男人怕到死。她后來又嫁了人,住在男家。她與后來嫁的男人關(guān)系緊張,所以平時不大過來,一門心思地在那邊鎮(zhèn)守江山。那男人雖說怕她,但不像袁庭玉的父親那樣,他著急了,拳頭不認人。所以媽媽的身上經(jīng)常有些青瘀腫塊。她挨了打,眼睛更加發(fā)亮,嘴里卻從不埋怨誰。

          她進了門,四下里看一看,吸吸鼻子,露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說:“你把家里搞得真是……”她不說下去了。她習(xí)慣說半句話,下面半句留給聽的人想。袁庭玉從小就聽她說半截話,聽多了,就成了口吃,連半截子話也說不好。

          “你中午吃……”她回過頭來看袁庭玉。袁庭玉回答:“有的吃、吃、吃吃……”她打斷袁庭玉的“吃”字,又說:“蘇小妹給我打電話,說……”袁庭玉睜大了眼睛愣愣地說:“說、什么?”她不接兒子的話音,卻說:“我不喜歡她,這個女孩……”袁庭玉正想聽她說下去,只見她眼睛四下里一溜,皺皺眉頭不說了,不知看到了什么讓她不愉快的東西,或者什么東西勾起了她不愉快的回憶,她想念起家里的老頭子,她從家里出發(fā)到這里,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半小時。就是說,老頭子在她的視線里消失了一個半小時。她決定走了,走之前,她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要走了!痹ビ褚膊辉俳Y(jié)巴:“那我不送你了!彼偷鼗剡^頭,說:“你還恨……”袁庭玉知道她要說的要什么,飛快地回答:“我不恨你!

          媽媽開了門,嚇了一跳,差點碰著金老虎的鼻子。原來金老虎和鐵頭就在門外。媽媽不高興地說:“你們敢偷聽?”金老虎和鐵頭站在她面前一聲不敢吭。等她走了以后,鐵頭才對袁庭玉說:“你媽媽還是老樣子,一點沒有變。我們剛到你家門口,真的沒偷聽!痹ビ駬u搖晃晃地朝屋里走,一邊說:“沒關(guān)系的,我小時候也經(jīng)常被她懷疑偷聽。其實她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的事我都知道,跟哪個女人有仇,給什么人使了一個心眼,在廠里順手牽羊撈了什么東西回來……”

          兄弟三個懶洋洋地在走廊里坐下來。太陽是金光燦燦的一團,它的熱力透過外套敷在肌膚上,像多了一層更溫暖的皮膚。

          金老虎對袁庭玉說:“蘇小妹說你生了病了,我怎么看不出來?”袁庭玉說:“真有點不舒服,這種天氣鬧點小病有些意思。”鐵頭冷笑了一聲,把抽著煙的嘴仰到天上去,一副看透人生的樣子。他說:“我知道你根本沒病,小妹打電話的意思我也懂。這種女人心眼多,你要提防著!痹ビ裾0驼0脱劬Γ@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但他想到昨夜兩個人一夜共枕,又不愿意自己想得這么殘忍。他沉靜著,把香煙從嘴巴上拿下來,扔到陰暗的墻角邊。雖然春天到了,太陽也非常暖和了,但墻角邊仍舊是陰而暗的,像憋著一口氣,沒有回暖。

          鐵頭后來承認他心里有點忌妒,但他又說,他深深地替袁庭玉擔(dān)憂,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女人像蘇小妹那樣,對待男人是毫無保留的。要點臉的女人都不會那樣。袁庭玉開始反駁,問他,前兩天,鐵頭還在說蘇小妹好。一個男人怎能說話顛三倒四的?鐵頭辯解道,那是把她與王南風(fēng)比。金老虎上來調(diào)停,說,蘇小妹對袁庭玉是好的,一個女人只要對男人好,天大的事也過得去。鐵頭冷笑了一聲,說,放屁!你不懂!

          鐵頭這個外號是大有名堂的,他小時候父母常打架,父母一打起來,他就朝桌子底下躲,看著父母亂打一氣,然后兩個人又高高興興地攜手出去。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有一次,他照例朝桌子底下躲藏的時候,一時慌忙,忘掉自己已經(jīng)長高,頭撞在桌子邊上,這一撞不好,惹得他性起,爬起來一頭朝墻上撞去,撞得頭破血流,半天才醒過來。從此大家就叫他鐵頭,把他的真名真姓忘了。

          一會兒,蘇小妹也過來了,拿了兩瓶啤酒,一樣小菜過來,把昨天的剩菜熱了,放在走廊上。她像主婦一樣招呼完。這個又招呼那個,這個房間進,那個房間出,沒有一點生疏,袁庭玉看著心里高興,把她拉拉扯扯地弄到膝蓋上坐著,她拘束地坐了片刻,找個借口走了。

          酒入肚腸渾身輕。天空里有一只風(fēng)箏,不知被哪位高手高高地放飛著,它飛得那么高,令人心曠神怡。三個人男人仰頭有滋有味地看,嘴里“嘖嘖”有聲。鐵頭說:“風(fēng)箏啊,你代表著我的理想!苯鹄匣⒄f:“你有啥理想?你的理想和我一樣,就想多看幾個女人。庭玉,你說是不是?”袁庭玉說:“我的理想就像這風(fēng)箏一樣,后面有個好女人牽著,我在前面飛啊飛,飛得老高。一輩子都覺得幸福!彼抗饷噪x地看著風(fēng)箏越飛越高,身子也飄浮起來。這幾天他忙壞了,今天突然安靜下來,好像幸福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看得見摸得著。他不禁傻笑起來,把另外兩個人也惹笑了。三張幸福的臉在強烈的光線作用下,熱哄哄的,又大又光潤,輪廓肥而清晰,像一覺睡出來的雙眼皮。

          

          八

          

          王南風(fēng)是個多變的女人,這一點她自己知道。她有許多張臉,一會兒這張一會兒那張,她也搞不清哪張是真的哪張是假的,不管真假反正都屬于叫王南風(fēng)的女人。至于為什么多變,原因應(yīng)該是很多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她認為多變有著莫大的趣味。多變這個特性讓她有恃無恐,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最近的一次失戀讓她嘗盡了酸澀,原因就是她變得慢了一些。這不,她正好出差,到那個男人的城市去,有機會讓那個男人看看她的心里到底有沒有他。

          那是個北方城市,這里花紅柳綠的時候,那里還是枯黃一片,風(fēng)沙滿天。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王南風(fēng)第一個見的就是他。她站在他的面前,非常詫異:怎么會愛這么一個毫無魅力的男人?他面目猥瑣,舉止拘謹,身上散發(fā)出煙酒過度的濁氣,王南風(fēng)在這個城市度過了愉快的五天,最后一天她失蹤了,她與一個新認識的小伙子跑到了鄉(xiāng)下,在灰塵撲撲的小酒店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又是猜拳,又是唱歌。她喝多了,差點沒栽到泥溝里去。

          然后她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幾日小別,乍見故鄉(xiāng),她突然地不習(xí)慣,覺得這是一個醉生夢死的場所,人在這里就只能浮萍一樣地飄著,永遠找不到根。過了一會兒,這個感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想深深扎根在這種生活里,永遠做生活的主人。

          她回到單位里,先處理了一些公務(wù),然后取了車回家。在橋上沒看見蘇小妹,蘇小妹的娘在夜色中懶洋洋地炸臭豆腐干。她停下車,對蘇小妹的娘說:“嘿,今天怎么是你在干活?”蘇小妹的娘抬起頭做了一個鬼臉,說:“哎呀,大干部回來了?你問蘇小妹嘛,她跟她男人鬼混去了!蓖跄巷L(fēng)察言觀色,冷不防說道:“她有男人了?該不是袁庭玉吧?”蘇小妹的娘綻開苦瓜臉,說:“你猜對了,有獎。乖囡過來,我給你吃兩塊臭豆腐干。”王南風(fēng)不理她,開了汽車回家了。

          她躺在床上想休息一會兒,但是腦子里打著架,怎么也不能安靜下來,想著袁庭玉,想到他的好處,覺得有些該講的話還是必須三番五次地說說,誰讓她比袁庭玉水平高?

          她旋即起身,衣服也不換,穿了睡衣睡褲走去按袁庭玉的門鈴。袁庭玉的電視機開得震天響,她按了好長時間,袁庭玉才來開門。門一開,看見是她,臉上有些緊張。王南風(fēng)何等精怪,說:“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家里藏了個人?有必要這樣大驚小怪嗎?”她把門一推,說:“讓我進去!鬼頭鬼腦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袁庭玉跟在她后面,囁嚅地說:“家里沒人,就我一個。她不在這里,剛剛回去了。”王南風(fēng)返回身來,斜著眼睛說:“她?她是誰呀?哪家的大家閨秀呀?”袁庭玉的臉“騰”地紅了,一直紅到了脖子,幸虧在暗地里,王南風(fēng)不會發(fā)覺。

          王南風(fēng)抿住嘴悄悄地笑了一聲,走到走廊里坐下。吸吸鼻子說:“有酒味啊。你最近總是在這里喝酒賞梅嗎?正經(jīng)事不做。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樣了?”袁庭玉說:“還沒有消息,我不著急。工作總是找得到的!蓖跄巷L(fēng)說:“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著急的是女人,對不對?”她說著就把拖鞋脫下來,扳起左腳看看。袁庭玉也俯身去看她的腳,問:“腳上怎么了?有刺嗎?”王南風(fēng)說:“不是的。這次出差,和一個小伙子到鄉(xiāng)下去玩,走了好長的路。腳底下走出來兩個泡。不知道消了沒有?”袁庭玉坐到她對面,拿起她的腳仔細觀察一番,說:“我只看見一個水泡,靠腳跟!

          兩個人正說著,蘇小妹推門進來了。她現(xiàn)在有了袁家的大門鑰匙,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剛才她回去,聽娘說王南風(fēng)回來了,心里有些猜忌。把家里收拾好就來了。恰好看見這一幕,站在門邊,眼淚快掉下來了。王南風(fēng)拉住袁庭玉的手,惡作劇地說:“是你啊小妹,快請坐!庭玉,還不泡茶去?”

          蘇小妹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她扭頭就走。

          王南風(fēng)叫喊起來:“他媽的,她還真的愛上你了!袁庭玉,你快跟她結(jié)婚吧。我是不能跟你結(jié)婚的。她給你當老婆,我給你當情人。怎么樣?”袁庭玉訕訕地到屋子里去,一會兒,王南風(fēng)就聽見袁庭玉在電話里給蘇小妹賠不是,她估計屋里的話快說完了,又喊起來:“袁庭玉,你出來!

          袁庭玉出來了。王南風(fēng)說:“我有話對你說,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腳水來,水里灑點你用的香水。我在這里一邊泡腳,一邊賞梅,一邊和你說話。這梅花真的很好看!”袁庭玉給她端了一盆熱水,說:“潑婦,你洗了腳快點走吧!有什么想對我說的,也快點說吧!

          王南風(fēng)洗好腳,站起來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袁庭玉在她身后大聲說:“你,你,你不是有,有話嗎?”王南風(fēng)說:“沒話。你好自為之吧!

          門一關(guān),袁庭玉在院子里渾身一冷,滿心狐疑。他又慢慢地在走廊里坐下,一瞬間萬般無趣,覺得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沒滋沒味的。這種感受讓他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水。他忍了忍眼淚,不讓它掉下來。然后他樂觀地想,許是春天了,花開花落,傷春吧?

          這樣想著,就出了門去找蘇小妹。蘇小妹家的院墻是亂磚頭砌的,只有半人高。去年,老娘突發(fā)奇想,要把屋子面前的一塊空地攔成自家的院子。撿了一個多月磚頭,花了半天時間砌成這樣。正暗喜得手,居委會的人馬到了,不讓她家砌起來,她家又不肯馬上就拆,這半截子墻就這么僵持著到了今天。過了一個冬天,幾場春雨一澆,墻上生出了幾株草,有些綠意了。

          袁庭玉兩只手撐在墻上,喚了幾聲,蘇小妹出來了。雖然一個巷子住著,從小互相看著長大的。但從高中以后,他們就不大往來了。他從來沒有到她家門口,這樣隔著半堵墻曖昧地說話。墻里的院子長著冬青和月季,這都是公家種的綠化。院子里還圈著一個漂亮的小花壇,像一個漂亮的富家的小姑娘。把它與蘇小妹家的房子圈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不倫不類的。隔著墻和院子,老房子里亮著燈,些許的溫暖和酸澀,像心里的一個什么希望。

          袁庭玉滿心的話,到了這時說不出來。兩個人四目相對,好像看出點意思來了,又好像沒有。只聽得門口“嘭”的一聲,老娘端著腳盆出來倒水,沒當心連盆帶水全翻了。袁庭玉連忙走了。

          老娘不去撿盆子,先盤問蘇小妹:“你那個結(jié)巴來干什么?怎么看到我就逃走了?”蘇小妹說:“我看他一肚子的心事呢。他心里猶豫不定的——也不知道他為啥猶豫!崩夏镎f:“他是個經(jīng)不起事的人,跟他的爸爸一個樣!碧K小妹說:“沒關(guān)系的,我會管教他。他大不了是個需要女人管的男人!

          這一夜,蘇小妹斷斷續(xù)續(xù)地睡不踏實,做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夢。她的娘原是安徽人,從小跟著母親要飯過來。后來母親嫁了城里的一個老頭,母女才定居下來。這母女兩人雖說安居了,但心里從來沒踏實過,所以蘇小妹從小就聽她們不停地講要飯的故事,她們講完了就吵架,指責(zé)對方多放了茶葉或者多吃了一塊排骨。一直到外婆死了,這故事才正式宣告結(jié)束。蘇小妹很少做夢,但凡做夢,一定會看見外婆和娘兩個人在雪地里蹣跚而行,一副饑寒交迫的樣子。今天夜里,蘇小妹又做到了這個夢,天空里仿佛有個聲音告訴她,她也會這樣飄泊。她在夢里哭出聲音。早上醒來,看見窗戶外面蔚藍色的天空,知道夢是假的,才放下一顆心來。

          給袁庭玉打電話,沒人接。打他手機,是關(guān)著的。蘇小妹對娘說:“這個人到什么地方去了?真正是個冤家!蹦锘卮穑骸安殴创钌蠋滋炀瓦@么管頭管腳的,我要是個男人二話不說就把你蹬了!碧K小妹說:“你說誰?袁庭玉想蹬我?他才不會哩,這世上只有我這個女人對他最好!崩夏锏傻裳,奚落蘇小妹:“當然你是對他最好的——你恨不得把自己害割碎了喂給他吃!

          

          九

          

          袁庭玉也是一夜睡不安穩(wěn)。第二天一大早,提了兩瓶黃酒和一條香煙去找老道士。老道士早就還了俗,在山水清麗的鄉(xiāng)下住著,養(yǎng)了一頭羊,一群雞,雇人種著幾畝果園。他閑來無事,就曬曬太陽,翻翻周易,算算卦,發(fā)發(fā)牢騷。四鄉(xiāng)八鄰都把他當做異人。前幾年他喝醉了酒,從橋上甩下去,跌跛了一條腿,(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就讓她守著去吧。不必給她打電話,她不配。

          王南風(fēng)先到了咖啡館,點了一桌子的東西氣派很大地在吃著。袁庭玉坐在她斜對面,這樣兩個人就是各吃各的。悄悄地吃了一陣子,王南風(fēng)朝袁庭玉的盤子里扔了一只醬雞蛋,這是袁庭玉愛吃的東西。她扔得粗魯,盤子里汁水四濺,濺了袁庭玉一臉。袁庭玉說:“你就是個無聊的女人!”王南風(fēng)說:“沒錯。我非但無聊,還頹廢!痹ビ裾f:“你這種女人到美國去,人家會歡迎你的!蓖跄巷L(fēng)說:“那當然,我是不準備回來了,就在那里找十七八個男人。我乳房大。我用乳房去占領(lǐng)美國!蓖跄巷L(fēng)的乳房曾經(jīng)是男孩兒取笑的目標,袁庭玉看看她的胸,笑出了聲,他還是喜歡王南風(fēng),她有趣,明朗。他勸王南風(fēng)“要積點德,當心報應(yīng)!钡峭跄巷L(fēng)斬丁截鐵地回答:“我不信神,也不信鬼。”

          袁庭玉心里替她發(fā)虛,他是個信鬼神的人。

          隔了一會兒,王南風(fēng)開始邀請袁庭玉到她家里去,她竭力引誘袁庭玉,家里有許多玩意兒,什么南非的羚羊頭,印度的大象牙,北極的熊皮,海南的大玳瑁,明代的一張八仙桌,清朝的一只紅木床……一直到英國的女士情趣內(nèi)褲。王南風(fēng)加上一句:還有一個女人健美的乳房——這些東西都是很占地方的,幸虧家里大,還放得下這些東西。

          王南風(fēng)在那兒東西長東西短地說個不休,袁庭玉心里已經(jīng)肯了,但是臉上還在沉吟。王南風(fēng)住了新房以后,他就沒有去看過。他在想,蘇小妹應(yīng)該排在王南風(fēng)后面的,跟排在前面的那個人舊情復(fù)發(fā),錯也錯不到哪里去。是可以原諒的錯誤。他嘆了口氣,是對自己的。

          于是到王南風(fēng)家里,開始做那件事,熟門熟路的,雖然環(huán)境變了,人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但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既然熟悉,就少了一些惶恐。結(jié)束以后,王南風(fēng)果然帶著他參觀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搞來的羊頭、床、桌子、玳瑁、熊皮等等,至于英國的情趣內(nèi)褲,她說早就送人了。

          參觀完這些東西,王南風(fēng)從抽屜里掏出一包香煙和一個精美的打火機,替他嘴里放了一根,破天荒地溫存地點上火。然后問他:“感覺怎么樣?”

          袁庭玉苦笑了一聲。說真的,他沒什么感覺。就是有點累,他媽的!王南風(fēng)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早知道還是留著想念好。咱們都不要后悔了,就當嘴巴干了,一起喝了一壺白開水吧。”她擰了袁庭玉一把開玩笑道:“你那一壺里的開水多還是我這一壺里的開水多?”

          袁庭玉的手機響起來,他一看號碼,以為是小妹打來的,卻是老娘。老娘壓低了嗓門說:“小袁,”她一時一個主意,以前稱袁庭玉為庭玉,現(xiàn)在稱他為小袁,——“小袁,我看見你和王南風(fēng)這賤貨到她屋子里去了,你們兩個人做了鴛鴦了。你現(xiàn)在就回家,還來得及!

          

          十

          

          老娘在一個角落里候著,袁庭玉一到面前,她就冷不防地站出來,袁庭玉拍著胸說:“你嚇死我了!

          老娘還穿著棉襖,人像個球似的,說的話卻是刀子:“嚇死你個偷嘴的!你這種人活不好,還不如早死了算!痹ビ裆舷乱淮蛄克梢牡卣f:“你覺得你活得好嗎?”老娘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勸說:“王南風(fēng)不過就是個副局長,咱副市長里頭就有兩個女的,她沒啥了不起。小妹雖說是個氽臭豆腐干的,可她賢慧。你懂吧?”袁庭玉說:“你想哪兒去了?我到她家里去看看紅木家俱的式樣!崩夏镎f:“你哄鬼哩?你在老娘面前打馬虎眼,瞎了你的心哩。你在她家里待了有三個小時!痹ビ裾f;
        “我們聽了幾個曲子!崩夏镌诤竺骐u啄米似地點頭:“我懂了!原來你們倆是一邊聽音樂一邊跳舞了。嘣嚓嚓……”

          袁庭玉一愣,站下來回頭看她。只見她雙手攏著袖子,木呆呆地直視袁庭玉的眼睛。袁庭玉拿她沒轍,只好說:“天這么暖和,你還嫌冷?”老娘悠悠地說:“今天王南風(fēng),明天就是王秋媛,弄得好,后天就是王九妹!痹ビ駟枺骸澳銖氖裁吹胤浇o我弄出個王九妹來了?”老娘一字一頓地說:“王八的妹妹,就叫王九妹!痹ビ駳膺葸莸氐伤谎,想,這種生活還不如一個人在家里賞花喝酒,想入非非呢。

          他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好像明白父親真正的死因了。

          他邁開大步,想把老娘甩掉。老娘并不追趕他,反而停下了腳不走了。老娘是個病人,他不敢造次,只好回頭問她:“你怎么不走了?”老娘摸著臉說:“我臉上發(fā)熱呢,你剛才心里罵我來?”她放下手,趕上來,認真地說:“小袁,小妹愛你愛得發(fā)昏,今晚的事我沒告訴她。不過我真的很擔(dān)心你,你說話行事跟你父親簡直沒兩樣。”袁庭玉說:“你去勸勸你女兒,叫她不要像我媽。她不像我媽,我就自然不會像我爸!崩夏锱闹终f:“小袁,是你先像你爸爸,她才像你媽的!彼溥涞乜粗ビ瘢萑胪碌幕貞浿。她心里藏不住話,想到什么就說出來了:“想當年我也是看上你爸爸的,可惜他看不上我。其實他也看不上你媽。他心里只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簡直不是個女人,臉上有麻子,身上有狐臭,兩顆大門牙,手又大又粗,都是老繭。個性就和王南風(fēng)差不多,高喉大嗓的,人來瘋,一喝酒就爛醉,把男人朝懷里扯——簡直不是個人。奇怪,你爸爸命里就服她,和她偷偷往來了六、七年,一直到她調(diào)到北京,兩個人才沒了聯(lián)系。阿彌陀佛,幸虧走了。那是個害人精,你爸爸為她上吊,割脖子都干過!

          袁庭玉心里恍惚不定,不知道父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所有的人都說他像父親,一個人經(jīng)不起這么多的人暗示的,說的人多了,不像也像了?伤不知道他像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兒的,穿胄甲的,還是抹脖子的,喜歡女人或者不喜歡女人的……就象照鏡子,照不到自己。

          袁庭玉把老娘送到她門口,掏了一張五十塊錢給她,讓她自己去買點心吃。老娘做作地作個揖回屋里了。

          袁庭玉打開自家大門,只有臥室里亮著燈。他到廚房里去泡了一杯茶,坐在院子喝。不知為什么,眼淚下來了。茶是隔年的舊茶,梅花是新鮮的。太陽曬了一天,地氣是暖暖的,帶著嫩草的清香,從他身邊升到空氣里。月亮爬到了天頂,小小的一個圓,四周的線條顫顫地不整齊,像孩子刻意畫著,一邊畫一邊心里猶豫,終究沒有畫好的樣子。梅花快要開完了,但這個不是讓人傷春的理由,這個季節(jié)熱鬧得出奇,梅花開過桃花放,桃花帶著玉蘭香。接著櫻花、紫藤、瓊花來不及就要登場。

          小妹在里頭叫了一聲:“還不早點睡?明天一大早匠人來修房子!痹ビ裎酥亲踊卮穑骸安灰蘖。我不想結(jié)婚!

          屋里頭寂靜著,沒有聲音。

          一夜無話。

          第二天早晨,四個匠人上門修屋子。袁庭玉把他們攔在門口,一個勁地賠禮,說這兩天家里有事,過幾天再說。匠人頭不客氣地罵他一聲“精神病”,怏怏而去。

          蘇小妹穿著她那件質(zhì)地不好的絲綢睡衣,站在大鏡子前梳頭。她聽任袁庭玉在她身后走來走去,就是不說話。梳好了辮子,她才說:“你不想結(jié)婚,行!我把肚子里的東西打掉。但是你要告訴我這是為什么?”袁庭玉忙活了一陣,終于找到了香煙和打火機,滿不在意地甩了一句:“告訴你,你懂嗎?”點著了香煙噴了一口。

          蘇小妹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說:“庭玉,我不能明白你。”袁庭玉說:“你能明白些什么?”蘇小妹把手里的梳子憤憤地扔到地上,說:“你別以為和王南風(fēng)睡了一覺就長學(xué)問了,你腦子清醒點,她真的愛你,就嫁給你了。”袁庭玉渾身一哆嗦,臉“刷”地白了:“你說什么?我聽不懂”。蘇小妹說:“不要臉的東西,有膽量上別人的床,就有膽量承認。你不想想,哪有娘瞞著女兒的?再說娘那張臭嘴,夾得住什么?”

          兩個人干瞪著眼,面對面僵持了好長時間。只聽得兩顆心臟在他們中間“嘭嘭”作響,螞蟻在地上“沙沙”地爬,響得就像春蠶吃食。一片什么葉子掉到了院子里,“啪”地像打了土地一個耳光。屋外一個孩子哭起來,震耳欲聾,天空里都有回聲。

          蘇小妹一甩辮子走了。她走到小柳巷橋邊,老鞋匠早就擺上了鞋攤,看見她,問:“小妹,你今天出來啦?”她不回答,走到橋中間,低頭看看下面的水,覺得這水軟軟厚厚的就在眼前,十分親切。于是她跨過欄桿跳了下去。老鞋匠大叫一聲:“來人!蘇小妹跳河了!

          蘇小妹是會水的,像一只煮熟的餛飩浮在水面上,悲傷地慢慢地游來游去。

          老鞋匠一喊,四周圍很快聚滿了街坊,一個個伸長了頭頸朝河里看究竟。一個居委會的老太太喊著說:“小妹,你啥事想不開呀?走這條路!碧K小妹抬起水淋淋的頭說:“沒關(guān)系的阿姨,我是意外懷孕,想把胎打下來!蹦抢咸欀加趾埃骸跋氪蛱サ结t(yī)院去啊,朝河里跳干什么?”蘇小妹喘著氣,流著眼淚說:“這是新式流產(chǎn),不花錢,無痛苦,見效快,沒有后遺癥!

          正叫嚷著,袁庭玉到了。蘇小妹一下子渾身來了精神,在河里尖聲大哭,臉上又是水又是淚,頭發(fā)沉甸甸地貼在頭上臉上。她無助地尖哭著,凄涼地叫喊著:“袁庭玉,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王南風(fēng)開著汽車經(jīng)過這里,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聽見蘇小妹說這句話。她趕快停了車子,扒住橋欄往河里一看,正好看見袁庭玉抱著小妹游到岸邊,兩個人濕淋淋地朝下滴水。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笑了一聲,回到汽車里,說:“袁庭玉,蘇小妹,老天在上,但愿你們幸!恍腋R彩腔钤摚 

          

          十一

          

          這不,袁庭玉乖乖地把蘇小妹抱回家,下午就給匠人頭打了電話,叫他帶了人明天到家里整修屋子。要結(jié)婚了,他看不出高興的樣子,但也說不上不高興。臉上似笑非笑,一天到晚嘴上叨著一根香煙。眼神游移,生魂總不在跟前。臉上的胡子漸漸多了起來。巷子里的老人都說他越來越象他父親。這句話說的人太多了,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什么地方蘊釀著一場陰謀,幸虧春暖花開,不至于陰森森的。

          但下雨天呢?總不會天天陽光燦爛吧?

          下雨天的時候,巷子確實是陰森森的,好像一錯眼就會看見眾多游蕩的靈魂,它們被雨淋得渾身濕透,站在青苔生出的地方,睜著空空的眼睛,滿懷希望地看著路過的人。

          作怪的是袁庭玉自己。下午他給匠人打過電話以后,天就開始下雨,他對蘇小妹說要睡一會兒,但是又不睡。坐在床沿上不停地抽煙,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自己要生病了。蘇小妹摸摸他的額頭,沒有一絲溫度?纯此哪樕,也不像生病的樣子。蘇小妹心疼他,就讓他坐到外面看梅花去。那梅花謝了一大半,卻有向西的幾枝剛開了花,在雨中格外顯得嬌貴。袁庭玉不耐煩地大喊道:“看什么梅花?我什么時候喜歡看梅花了?我明天就叫匠人把它砍了當柴燒!彼种咐飱A著香煙,臉色蒼白,一綹頭發(fā)掛在額頭上,嘴里不干不凈地發(fā)著火,一副妖里妖氣的樣子。

          他在床邊坐了一個下午沒動窩。晚上,老娘過來,勸他吃飯。他吼道:“要生病了,還吃什么飯?”老娘是個聰明不過的人,聽見這話,頭頸一縮回家去了。然后鐵頭和金老虎過來,袁庭玉還是那句話:要生病了,還吃什么飯?

          這弟兄兩個陪著坐了半天,袁庭玉還是那個樣子。鐵頭煩躁起來,說:“你想生病就快生,擺出這種陣勢嚇誰哩?”袁庭玉低了頭說:“我在等著病來呢!碧K小妹正好過來給他們換茶,聽了這句話沖上來照著袁庭玉沒頭沒臉的打上去,叫著:“叫你生病,叫你生病。我知道你想生病,你想跟你爸一樣生胃癌。你生吧,大家不活了!”

          鐵頭和金老虎費了一些勁才把大哭大鬧的蘇小妹拉開,兄弟兩個略坐片刻,一使眼色,一同出來了。蘇小妹跟在他倆后頭,把他們送到門口,可憐巴巴地說:“你們明天還來看看他呀!”鐵頭說:“看什么?我們也不知道他心里搞些什么鬼。他又不說。放著太平日子不過,這樣搞下去真的要出人命的!”

          三個人站在門口,同時想到了袁庭玉的父親,心里一齊打個抖。他們都明白,大家從此以后再不能像以前那樣叫著嚷著說袁庭玉像他的父親,不能說了,得全體閉上嘴。

          蘇小妹說:“照我看,他心里還是愛著王南風(fēng)!苯鹄匣⒄f:“我看他誰都不愛,你真的不如放了他,把肚子里的東西流掉另找別人。你們都安安靜靜地過一陣!碧K小妹:“這是放屁嗎?”鐵頭推推金老虎,兩個人撇下蘇小妹走了。蘇小妹在后面說:“我愛他!這輩子決不放過他!”

          蘇小妹回去洗了一把臉,袁庭玉被她打了幾下,想是累了,躺在床上,發(fā)出輕輕的鼾聲。她坐在袁庭玉的邊上給王南風(fēng)打電話,她說想見見王南風(fēng),有事與她說。王南風(fēng)一口回絕,明天她一大早就要出發(fā)到飛機場,沒有那么多的功夫閑嗑牙。小妹說見見吧,就一小會兒功夫。簡直是央求她了。王南風(fēng)這才答應(yīng)在她家樓下見她一面。小妹掛上電話,只聽袁庭玉睡在床上臉沖著粉墻奚落她:“哼,天要落雨娘要嫁人,這個道理也不懂。還沒腳蟹似的亂竄!彼恢,躡手躡腳地關(guān)上門出去了。

          說實話,蘇小妹在夜里行走的樣子還是挺美的。她撐著一把花雨傘,裊裊婷婷,步步生蓮,王南風(fēng)在樓下早就看見了,突然涌起陌生的感覺,這一來不要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心里立刻亂糟糟的,有點想哭。

          蘇小妹到她面前站住了。她也想哭。她們兩人從小就是好姐妹,在一個弄堂里玩耍,卻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相看無語了。蘇小妹想起幾年前,有一次做夢看到王南風(fēng),兩個人還是小時候的模樣,一人兩條辮子,牽著手哼著歌到山上去看野杜鵑。早晨醒過來,蘇小妹非常想打電話告訴她這個夢。還想問她,有沒有做夢看見她蘇小妹?

          她突然就說:“昨天夜里我做夢夢見你了。我們兩個人拉著手到一座山上去看野杜鵑。”這句話當然不是真的,可也不能說是假的。說到最后幾個字,她心酸地哭了?抟豢藓苁娣,生活的千辛萬苦隨著淚水化開了。王南風(fēng)也哭了,她是哭自己身如浮萍,總是沒個著落之處。一個為愛了,一個為不愛了。

          你說奇怪吧?這兩個女人早就摩拳擦掌,沒想到見了面反而親親熱熱地哭起來。這也怪不得她們,哭泣也有天時地利人和的講究,平時都忍著,撐著,最親的人面前不能哭出來,反而到了老對頭面前哭了。

          后來,蘇小妹往回走,王南風(fēng)跟著,把她送到袁庭玉家門口。兩個人略站片刻,一個垂頭朝里走,一個垂頭朝外走。一場會面,一句話也沒說。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雨過天青。王南風(fēng)開著車子到飛機場。王秋媛到香港去,搭她的便車。一路上兩個人總共說了沒幾句話,其中兩句是:

          “你信男權(quán)主義還是信女權(quán)主義?”

          “管他媽的男權(quán)還是女權(quán),沒有錢,啥權(quán)也沒有!

          “信不信愛情?”

          “當然信。我看愛情片會哭得神魂顛倒的!

          “袁庭玉這個人怎么樣?”

          “我喜歡的男人肯定不是袁庭玉……也不是現(xiàn)在這個男人。你跟袁庭玉也好過,你應(yīng)該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沒能力,很容易墮落的……我知道他墮落過,比我的墮落還墮落!

          問話的人是王南風(fēng),回答的人是王秋媛。

          剛才王南風(fēng)開著車子路過袁家門口時,鬼使神差的手一動,按了一下喇叭。蘇小妹突然醒了,睜眼就說:“王南風(fēng)走了!”她一說話,袁庭玉不知怎么的也醒了,悉悉窣窣地爬起來,把衣服穿整齊了,洗漱完,又回來坐在床邊。蘇小妹一看老架勢出來了,連忙起身,把屋子讓給他,回去了。

          老娘一個人在院子里繞著花壇小跑步,敞著懷,棉襖襟葉一扇一扇的,像一只飛不起來的老鳥。蘇小妹走過她身邊,到廚房去收拾貨擔(dān)。這貨擔(dān)跟了她三年了,每天都是她管它,使用它,護著它。有蘇小妹在它身邊,它是鮮活的。每天吸取紛繁的人聲鳥語,吸取蘇小妹的情感和氣息,它快成精了,就差著一口氣。這幾天蘇小妹的心全在袁庭玉的身上,絲毫不去理會它,它缺了幾天的滋養(yǎng),形神一落千丈,倚在墻角落里,積了一層薄灰,黯淡無光,扔在大街上也沒人要,只配扔在垃圾桶里。

          蘇小妹給它全身擦干凈,給它的瓶瓶罐罐里裝滿調(diào)料。經(jīng)過蘇小妹的手簡單地一掇弄,它馬上顯出神氣來了。老娘在門口一探頭,驚訝地問:“你怎么又回來弄這個了?”蘇小妹神情堅定地說;
        “我發(fā)現(xiàn),我負的責(zé)任越來越大了。這貨擔(dān)說不定哪一天就不讓擺了,我就只好到商場里站柜臺,或者到外資去做流水作業(yè)。錢少不說,又苦又沒自由。趁現(xiàn)在還讓擺著,做一天是一天。從今往后,賺的錢都給兒子存著,讓他到外國讀書,不要回來。免得他將來像他老子或者像他爺爺。我還要替兒子積德行善,氽豆腐干的油從正矩店里買。”老娘說;
        “誰知道養(yǎng)個什么?養(yǎng)個閨女像你這樣的有什么不好?”蘇小妹掉了眼淚,說:“媽,不知道怎么的,我的脾氣慢慢地不像我自己了,什么話都說得出來。”老娘說:“你水平高了!

          蘇小妹把攤子擺到小柳巷橋頭邊,叫老鞋匠先替她看著,自己回家去看袁庭玉。

          袁庭玉還像昨天一樣坐在床邊。蘇小妹忍著氣哄他:“吃早飯吧。吃了飯出去玩玩。”袁庭玉板著臉“哼”了一聲:“你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還沒生病呢?”蘇小妹說:“以后再生病吧。你看現(xiàn)在多忙?我懷了孕,又要修房子又要辦婚禮。”袁庭玉想了一想,臉上有些動心,嘴上還是堅持道:“那也得等我生過病再說!碧K小妹到廚房去熱了一碗泡飯,一手端著它,另一手端著油炒咸菜,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一頭沖進臥室,迎面只見袁庭玉那張木呆呆的臉,不禁氣沖腦門,左右開弓,把泡飯和咸菜通通砸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她經(jīng)過袁庭玉的窗戶邊,抬起手敲敲,咒罵:“你這樣憋著,遲早像你爸爸一樣憋出胃癌!

          這句話袁庭玉聽見了,他從床上跳了起來。窗戶拉著淡藍色窗簾,從蘇小妹來了之后,窗簾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暮合晨開。他拉開窗簾,滿世界光明,街對面白房黑瓦上密密匝匝地鋪設(shè)了一層金黃色陽光。他想起父親臨終前交給他的那封信,也是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經(jīng)過一夜的哭泣傷心后,他背著眾人在房間里打開。當天早晨,不知什么原因斷電了,他拉開窗簾,借著從外面照進來的陽光讀父親的遺書:

          孩子,我快死了!我這輩子只得到一個經(jīng)驗:女人都像狐貍精一樣會變臉……

          袁庭玉想,爸爸一輩子伴了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看上去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恐怕這件事上兒子要辜負老子的期望了。那就這么著:女人先擱一邊去,當務(wù)之急,就是要做一件父親一輩子做不出來的事。免得大伙兒都說他像父親。父親在地下肯定不愿意聽見大伙兒說兒子像老子。

          他跨過地上的泡飯和咸菜,恍恍惚惚地朝外面走去。他看見蘇小妹在橋頭氽豆腐干,老遠就聞到陣陣香味,他很想上去對她說:“來兩塊。我肚子餓得慌!”今非昔比,這個人已經(jīng)是他的女人了。既然是他的女人,那么就必定存在著妨礙甚至威脅他的因素。他走過橋頭,望也不望蘇小妹一眼,蘇小妹嘴里朝她喊了些什么,他也不想聽見。仿佛看到她苦笑了一下,他也跟著苦笑了一下。

          街道上,柳樹下面,一個男人拿著一個又破又臟的綠色塑料盆吆喝,然后有兩個上菜場買菜的女人上前看把戲。那男人從口袋里掏出一 白膠布,對她倆吹噓這膠布就像萬能膠一樣,貼什么什么就不漏水,簡直神乎其神。兩個女人中的一個說,她家里有一只湯碗,還是她婆婆留下來的,前些日子裂了一道縫隙,一盛湯就漏,不知道這膠布貼得好貼不好。男人說,你看看,這塑料盆中間裂了一個大口子,我現(xiàn)在用膠布把它貼起來,你不信的話到河里去舀一下水試試。”

          燙著短發(fā)的婦女沿著河階去舀了一盆水,上來對賣膠布的男人說,貼著膠布的地方朝下漏水呢。那男人一把搶過盆子,說,這怎么是漏水?你看清楚了,這是它下了河沾上的水。燙短發(fā)的婦女瞪大眼睛說,你才要看清楚了,沾上水哪有這樣崩漏的?男人說,啥崩漏?難道它也是個女人嗎?

          另外一個婦女一拉燙短發(fā)的婦女,說,走,這種男人壞透了,不要理他。那男人頭仰著,直著脖子大叫:女人不壞,男人怎么會壞?男人都是被女人搞壞的。燙短發(fā)的婦女不依不饒地回過頭說,男人先壞,女人才學(xué)壞了。

          那男人一把拉住袁庭玉說,老板,你評個理,到底是男人先壞還是女人先壞?袁庭玉被他扯著,想了好久也想不出個道道,差點落下眼淚來。那男人松開手說,說不出來沒有關(guān)系,老板可憐可憐我吧,買我兩個膠布。這膠布專貼各式各樣的漏縫,你不信的話下河去舀一下子水試試。

          袁庭玉掏出錢買了他五個膠布,五個五十塊錢。

          賣膠布的男人拿了錢就走了。這到底是男人先變壞呢還是女人先變壞,也許他拿到下一個賣點去說了,反正這是一個無法說清的問題。只苦了袁庭玉,這個問題就像火上澆油,把他燒得一腦子煩躁。

          耳邊猛地聽見汽車喇叭聲,他轉(zhuǎn)過頭,只見一輛汽車緩緩地開在他身邊,車窗里有一個女人笑著朝他招手,是老郁。袁庭玉停下步子,像主人一樣上了她的車。

          

          十二

          

          老郁這次招待他不是在臥室,而是在院子里。

          院子里安放著一套藤桌椅,高高的遮陽傘。老郁的院子很大,有草地,有魚池,有假山,有回廊;乩壬系囊患茏咸俦P根錯節(jié),開得如火如荼,甜香撲鼻,引來許多蜜蜂和蝴蝶。這是老郁的白天,是她生活中的一個幻像。她的真相屬于黑夜。

          阿姨給他們泡了新茶。老郁端起茶喝了一口,感嘆道:“啊!性感的新茶葉!”這茶葉清新緊致,芽尖朝上,根根豎在水上。袁庭玉看了一眼就嚇得不敢看了,心想老郁不會再老調(diào)重彈吧?幸虧老郁沒有深入地探討這個話題,而把話轉(zhuǎn)向了別的方面。

          她說,這世上有許多認識上的錯誤,譬如,認為年紀大的女人就具有母性,老實巴交的男人一定會對家庭負責(zé)。像她自己,從來沒有具備過母性,她的身體排斥母性,從來都處在等待狀態(tài)。這不是她本人的錯誤,她的身體是一個正常的普通的身體。像他袁庭玉,她剛才看見他一個人在街道上神魂出竅地游蕩,那一刻,她判定他不是個喜歡家的男人。

          袁庭玉說,他看到一個賣膠布的男人,有些羨慕這個人的生活。他東游西蕩,沒有時間的流逝感。自由自在,沒有任何人的意志強加于身上。

          老郁“哦”了一聲,眼睛望著別處,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你這個人應(yīng)該到外面去闖蕩。到南方去,那兒有她家族的連鎖企業(yè)。如果他想去的話,她可以預(yù)付他一筆費用。

          袁庭玉嘆著氣說,他快要結(jié)婚了。他將過無聊黯淡的生活,就像他父親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樣。所有的癥象都預(yù)告了這一幕,他非常害怕,但他已無處可逃。

          老郁慢慢地伸過一只手,蓋在袁庭玉的手背上。她伸手的時候,一直在小心地觀察袁庭玉的神情,只要他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不愉快,她就馬上收回手。袁庭玉沒有拒絕,他感到老郁的手十分清爽溫暖,出奇的柔軟。他的神思開了小差,想起別的女人的手,王秋媛和王南風(fēng)的手都沒有這樣柔軟,蘇小妹的手是堅硬的,摸她的手,先是碰到骨頭,然后才是皮肉。他的心猛然一動,恍惚覺得他已融入老郁的生活里,無可置疑的是,老郁的生活是華貴鮮艷的。她的態(tài)度很明顯,她很在乎他,愿意讓他分享她的生活。

          老郁的眼睛一亮。

          而后她開始贊美袁庭玉,她認為他是一顆未被發(fā)掘的珍寶,一堆沒有引發(fā)的原子堆;
        沒遇到文王前的伍子胥,還在茅廬里的諸葛亮……她臉上的皮膚在陽光下像油紙一樣透明,溫潤而有緊致,年輕時候的白底子,歲月給予的微黃。她是一頭老而溫順的鹿。

          袁庭玉打了個寒戰(zhàn),站起來告辭。王秋媛見錢眼開,王南風(fēng)是個蕩婦,蘇小妹越來越可怕,老郁的年齡讓年輕男人不能啟齒,他所能做的就是回到現(xiàn)有的生活中去。

          老郁這次沒有起來送他。她寧靜地瞅著袁庭玉的背影,她真心地喜歡他,但是不知道用什么樣的網(wǎng)才能捕到他。

          人世是奇怪而有趣的,若特別在乎的一樣?xùn)|西,必定難以到手;
        從不放在心上的一件事,往往吃它的虧。

          在這時候碰到老郁,袁庭玉心情難以平靜。茶喝多了,頭暈乎乎的,好像醉了茶一樣。老郁的“明前”新茶質(zhì)高味淡,再怎么喝也不會喝醉人的,只有老而劣的茶葉才會喝醉人。

          從心底里說,他是看不起老郁的,要上老郁那張仿清的雕工復(fù)雜的紅木大床,有著難以越過的重重大坎。但僅僅過了沒幾天,就在剛才,他發(fā)現(xiàn)除了老郁的年齡,似乎不存在任何障礙。老郁比蘇小妹溫存,還有著高超的智慧,平和而精致的生活。最難得的是,她沒有危險性。

          男人碰到感興趣的女人,總會算計著是不是把她放在心里,把她放在心里的什么地方。袁庭玉一路走一路算計著老郁。這件事讓他有了成就感,心里也高興起來。不知不覺走到了巷口,蘇小妹還在橋頭上氽臭豆腐干。她敏感地一抬眼睛,看見袁庭玉晃晃悠悠臉色泰然地走過來。這個男人左看右看都是英武挺拔朝氣十足的。蘇小妹心里打翻了五味罐,差點哭出來。

          袁庭玉甩著手從蘇小妹面前經(jīng)過;氐郊,把地上的泡飯和咸菜掃了,螞蟻在飯菜上擠成了一團,掃帚一動,它們飛快地撥動小爪子,“轟”地一下跑散了。袁庭玉看著笑出了聲。然后,他從角落里摸出半瓶啤酒,坐到院子里,對著殘梅喝起來。院子里汪著一大攤雨水,照著梅花的一個枝條,袁庭玉好奇地把臉湊過去,滿想看到他的臉與梅花一同映照在雨水里,不料他的臉只是一團漆黑。他興趣不減,津津有味地臨水顧盼,嘴里結(jié)巴著說:“瘦、瘦、瘦了,瘦了!

          蘇小妹一腳踩進來,接著話音說:“誰瘦了?”她流著淚走過袁庭玉的身邊,到廚房弄出高低不同的各種響聲。她是回家弄晚飯給袁庭玉吃的,原本要他聽到聲音進來問個究竟,陪個不是的。沒想到袁庭玉把酒瓶朝雨水里一扔,水花四濺,臉破了,花枝也碎了。

          他轉(zhuǎn)身進屋去躺著。

          蘇小妹聽見院子里一聲響,出去看時,袁庭玉不在了,一只酒瓶子橫倒在雨水里。她努起嘴,嘴唇“巴嗒巴嗒“上下翕動,無聲地罵了幾句“冤家,神經(jīng)病,白癡”等等,略略出了一口氣,又返回廚房弄飯去了。

          三月的春天是一瓶香水,夜晚降臨時,它的瓶蓋打開來,花香四處彌漫,摻雜著每家每戶的菜香和飯香。神圣的香味四處飄散,誰聞到了不涌起感激和贊美之心?可惜袁家門里,一男一女兩個人心不在此。

          蘇小妹做好了兩菜一湯,(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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