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力建：說“士”

　　何謂“士”？《說文解字》云：“士，事也；
數(shù)始于一終于十，從一從十。孔子曰：推十合一為士�！睂�孔子這句話，清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有進一步的申說：“學者由博返約，故云推十合一�！彼�以，我們可以斷言，“士”的第一個特征就是要有由博返約的思維能力——換言之，士必須能對五彩繽紛萬象叢集的客觀世界進行抽象概括，進而探討其內(nèi)在規(guī)律的能力。其次，孔子還說過“士志于道”，其意是講：作為士，他的最高追求應該是道——這道既是客觀真理，又是主觀道德。所以，士的雙重規(guī)定就是：既探求客觀真理，又追求道德完善。這跟西方對知識分子既是真理探求者又是社會良心的雙重規(guī)定可謂殊途同歸異曲同工。

　　不過，在古代，“士”分含義顯然比知識分子或讀書人復雜得多。從春秋中后期，遲至戰(zhàn)國以前，士都是指一個特定的等級�！蹲髠�•昭公七年》記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這十等為：王、公、大夫、士、皂、輿、隸、僚、仆、臺。士上面有王、諸侯、卿大夫，下面有庶民、奴隸。作為一個等級，士的衣、食、婚、喪都有特定的規(guī)范。到春秋戰(zhàn)國交替之際，士才轉(zhuǎn)化為一特定的社會階層。從社會角色看，士多數(shù)以武士為業(yè)。春秋初，管仲輔佐齊桓公改革，就規(guī)定士的主要任務是從事軍事訓練和打仗�！秶�語•齊語》說：“春以搜振族，秋以稱治兵。卒伍整于里，軍旅整于郊�！币馑际钦f，士春天以打獵為名進行軍事訓練；
秋天以秋獵的形式進行大部隊整訓。這樣，打仗時就可以“守則同固，戰(zhàn)則同強，使大國之君莫之能御也�！碑斈�，新文化運動的死敵章士釗就是因為不知道士的這層含義，才鬧出了“二桃殺三士”是“兩個桃子殺了三個讀書人”的笑話。

　　從春秋中后期到戰(zhàn)國，士的社會角色逐漸由主要為武士轉(zhuǎn)為主要為文士。雖然如此，他的功用和指責仍比現(xiàn)代意義的知識分子復雜得多——閻步克先生指出，“政治等級、親緣等級和文化等級這三者，在此期是高度重合的；
封建士大夫擁有政治權(quán)力、文化教育，同時又因親緣網(wǎng)絡而結(jié)為一體。‘士’訓‘事’、訓‘學’，又處于‘族’中——他們是宗法貴族” 。也就是說，士扮演著三重角色，即政府官員、知識技能的傳承者，以及宗族成員，這三者是重合的，未經(jīng)分化的。后來，這三種角色漸漸分化，宗族的角色與士失去了關(guān)聯(lián)，官僚與學者這兩者被繼承下來。因此，官僚與學者都可以被稱為士，比如說諸子中的名家、道家等，扮演的是比較純粹的學士的角色；
而所謂的游士，扮演的是純粹的官僚的角色。此外，又有儒家、法家等，則兼具兩種角色。也就是因為這個階層一身二兼二任（學士，官僚），才出現(xiàn)了后代“士大夫”這個稱謂——既是“士”（學者），又是“大夫”（官僚）。

　　也許，就是因為士跟知識和人格有天然聯(lián)系，所以，在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中，士還天然地代表著一種精神，那就是對傳統(tǒng)精神道德執(zhí)追求，不為物質(zhì)權(quán)貴所桎梏，謹守個人修養(yǎng)并且達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才能用冠以代“士”字的稱呼。比如，博學之士，有志之士，仁人志士，學士，進士，名士，俠士，壯士，隱士，烈士等等。而與士有關(guān)的詞語也多是在精神上積極的，正面的，是提倡大家效仿的。比如，士為知己者用，士受殺不受辱，壯士不飲盜泉之水等等。

　　不過，也因為“士”跟“大夫”連在一起，也使得“士”的純粹性大打折扣——畢竟，無論是對客觀知識的追求還是對自己道德的完善，和當官做老爺之間，與其說是水乳交融，不如說是矛盾相攻。譬如，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新興的“士”在群雄競起，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的非常時期，紛紛放棄對真理追求，而一股腦地扎進污濁不堪的政治實踐，“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
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
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百家諸子的理想，大多是獲用于王侯將相，成了沽名釣譽與獲利的工具。只有莊子把人生的意義與目標轉(zhuǎn)向內(nèi)在，轉(zhuǎn)向精神世界的超越�！妒酚洝酚涊d“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
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然而，這種“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的超然灑脫的精神境界，也很難說是對真理的真正追求。逮及近代，在革命的旗幟下，知識分子紛紛在政治斗爭中爭相脫胎換骨洗心革面，其核心原因，還是因為“士大夫”情結(jié)在內(nèi)心作怪。

　　人們說，中國人的思想往往是一種綜合的混同的模糊的思想，“士”的種種含義，可以印證這種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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