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魯迅是誰?——寫在魯迅逝世七十周年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諸位:猶豫再三,這篇講稿還是貼上。本期南方人物周刊刊用了其中五分之四,這里是未刪本。
——陳丹青
大家好:
這是我第三次談?wù)擊斞赶壬。每次都是又恭敬,又有點緊張。昨天特地剃了頭,換雙新皮鞋。我不會當場講演,講到魯迅的話題,尤其鄭重,總要事先寫點稿子才能自以為講得清楚一些。下面我按著稿子念,再作些發(fā)揮,請諸位原諒。
。ㄒ唬
魯迅先生的紀念會,七十年來不知開過多少次了。在中國,魯迅至今是個大話題。
粗略說來,從魯迅逝世的1936年到1949年,魯迅話題為民族革命問題所纏繞;
從1949年到八十年代初,魯迅話題則成為準官方意識形態(tài),在大陸無人敢于冒犯,在臺灣被長期封殺。總之,“魯迅話題”是百分之百的“政治話題”。
八十年代中期,魯迅話題逐漸被移出政治祭壇,挪進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
九十年代迄今,官方對魯迅話題開始了沉默、回避、冷淡的戲劇性過程。二十多年來,舉凡重要的國家話題和政府語言,不再能夠,也不再打算從魯迅那里盤剝搜尋任何說法,魯迅話題的龐大利用價值似乎走到盡頭,由“在朝”轉(zhuǎn)向“在野”,隨即在學(xué)界與民間展開“魯迅爭議”,王朔,是這場爭議的發(fā)難者。
到了新世紀,“魯迅爭議”衍生了“還原魯迅”的愿望。就我所知,不論是魯迅的“捍衛(wèi)派”還是“質(zhì)疑者”,近十余年出版的魯迅專著大幅度拋棄官方意識形態(tài)尺度,試圖描述真實的魯迅。舊史料出現(xiàn)新的解讀,一些新的史料披露了。其中,最可注意的聲音來自魯迅后代:先有2002年周海嬰回憶錄《我與魯迅七十年》,后有2006年海嬰先生大公子周令飛同志在交通大學(xué)的一場講演,這位魯迅的長孫直截了當問道:“魯迅是誰?”
這可能是迄今為止關(guān)于魯迅最為激烈而諷刺的發(fā)問。這一問,宣告七十年來我們被告知的那位魯迅先生,面目全非。
。ǘ
我們可能都會同意,幾十年來,中國歷史遠遠近近的大人物幾乎都被弄得面目全非。而魯迅的被扭曲,是現(xiàn)代中國一樁超級公案。從五十年“政治話題”到近二十年的“魯迅爭議”,中國畢竟有所進步了,今天,魯迅的讀者有可能稍微接近魯迅生前的語境。
但這并不意味著魯迅的“還原”。
魯迅先生的壽命是五十多年,他死后被政治化也有五十多年;
魯迅著作是一份遺產(chǎn),被極端政治化的魯迅是另一份遺產(chǎn)。魯迅的幽靈、魯迅的讀者,七十年來始終在兩個魯迅、兩份遺產(chǎn)之間游蕩。
這是魯迅公案的一面。另一面,我們看看西方。譬如但丁、蒙田、莎士比亞、歌德、黑格爾、托爾斯泰、尼采、馬克思……都是巨大的歷史公案、文化公案,他們在身后被不斷解讀、塑造、發(fā)掘、延伸。他們屬于不同的國族和時代,但不屬于政權(quán);
他們對文化與政治發(fā)生深遠影響,但從未被現(xiàn)實政治吞沒;
他們的主張階段性過時了,因為后人接續(xù)了他們的文脈;
他們歷久常新,因為他們早經(jīng)熔鑄為文化之鏈與歷史坐標。
魯迅身后的命運正相反:他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頭牌,但始終抵押在政權(quán)手里;
他對現(xiàn)實政治其實毫無影響,卻淪為政權(quán)的超級打手;
他被懸置,但難以過時,因為他身后既不曾出現(xiàn)、也不可能出現(xiàn)等量齊觀的人物;
因此他歷久長在,不完全由于他著作的影響,而是最高規(guī)格的孤立狀態(tài);
他的全集一版再版,但與當今文化難以建立活的關(guān)系——相比被封殺、被遺忘,魯迅身后的命運與處境更其詭譎,更其悲哀。
七十年來,魯迅墓前曾有無數(shù)革命者或權(quán)勢者的鮮花,近二十年,煞有介事也罷,發(fā)乎內(nèi)心也好,官方與民間不再主動拜祭。魯迅清靜了,不再被利用,也不再被供奉。這種曖昧的冷漠和前五十年炙手可熱的“魯迅政治”一樣,都是反常與變態(tài),是歷史的凍結(jié)。目前這份已告冷卻的魯迅遺產(chǎn),仍然是官方撤除之后的官方遺產(chǎn)。
九十多年前,魯迅的大愿是“救救孩子!”今天,孩子們的命題可能是:“救救魯迅”!
(三)
魯迅身后的所有話題,是魯迅先生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如果是魯迅的問題,他的遺作俱在,要爭議就爭議,不愿讀就不去讀,無所謂還原不還原;
如果這是我們的問題,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原魯迅?怎樣還原?有沒有可能還原?
我想來想去,答案是:一,問題出在我們;
二,魯迅很難還原。三,要還原魯迅和無數(shù)歷史人物,有待于“我們”發(fā)生根本的變化;
四,不論是良性的、惡性的、還是中性的,不論與魯迅有關(guān)系還是沒關(guān)系,這種變化的過程會很長——可能需要另一個七十年——但眼下這變化已初露端倪。
所以重要的不是魯迅,不是還原,而是“我們”的變化。
以下試著扼要談?wù)擊斞笧槭裁措y以還原,為什么這“難以還原”是我們的問題。最近,香港鳳凰臺就魯迅逝世七十周年來訪,給我一組關(guān)于魯迅的質(zhì)疑。有的早就聽過,有的聞所未聞。記憶所及,僅舉如下數(shù)端:
1,魯迅的思想可以商榷嗎?2,魯迅的精神是否被繼承?是否值得繼承?3,魯迅喜歡罵人,是否導(dǎo)致人們在文革中互相攻擊斗爭的惡習(xí)?4,怎么看待魯迅認同“無產(chǎn)階級專政”?5,魯迅的名句:“我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是否助長了中國人的惡?
在半小時訪答中,我無能展開談?wù),現(xiàn)在順著問題想下去,我清清楚楚看見,問題在我們,在那份魯迅政治的遺產(chǎn)。
其一,魯迅可以商榷嗎?這是典型的奴才思路,是極權(quán)文化才會提出的問題——所有人物與思想都可以“商榷”,理應(yīng)“商榷”,但我不用“商榷”這個詞,那是中國式偽爭論的代用詞,吞吞吐吐,躲躲閃閃。當“商榷”二字得以流行的年代,正是抹殺批評,禁止懷疑的年代,我們是思想被封鎖被掐滅的幾代人證。
其二,魯迅的精神是否被繼承?是否值得繼承?我的回答是:假如魯迅精神指的是懷疑、批評和抗爭,那么,這種精神不但絲毫沒有被繼承,而且被空前成功地鏟除了。我不主張繼承這種精神,因為誰也繼承不了、繼承不起,除非你有兩條以上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魯迅同時代的人。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取魯迅精神的反面:沉默、歸順、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圓玉潤。
其三,魯迅喜歡罵人,是否導(dǎo)致文革期間人們互相攻訐斗爭的惡習(xí)?阿彌陀佛!這樣的問題需要回答么?有趣的倒是看看別的國家、別的時代,文學(xué)家思想家怎樣罵人——我不認為這是罵人,反而指為罵人者,真是一種罵。但既是誰都用這個詞,姑且從眾吧——太遠的例子不去說,僅看比魯迅略早、略晚,或大致同期的人物:有人問福婁拜最近在干什么,他說,我在繼續(xù)詛咒我的同胞,向他們頭上倒糞便;
托爾斯泰一輩子罵人,誰都罵,罵皇帝和教主,罵莎士比亞和尼采,罵前輩赫爾岑,罵老朋友屠格涅夫,當然,也罵他自己;
尼采的咒罵則指向整個基督教世界,他說,天下只有一位基督徒,那就是耶穌,而“耶穌教”是兩千年來歐洲最大的政治……在中國,應(yīng)該為溫柔敦厚的良人們編一冊世界文豪罵人史,雖然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發(fā)生過文革,那樣人整人。
這種人整人的惡習(xí)、模式、話語方式,在三十年代的左翼內(nèi)部已經(jīng)發(fā)難,成為五四百家爭鳴的異化。八十年代出版了魯迅論敵罵魯迅的大部頭史料,九十年代有一部書叫做《魯迅:最被污蔑的人》,歷歷舉證魯迅被謾罵被圍攻的史實。這里僅舉一例,即在新中國文藝牌坊中僅次于魯迅的郭沫若同志,即曾公然宣判魯迅為“雙重的封建余孽”。當郭同志出口定罪前,他自稱幾乎不讀魯迅的書。
其四,怎樣看待魯迅認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的,我們這代人都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子民。但不要弄錯:從六七十年代的《紅旗》雜志或《人民日報》通欄標題讀到“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這句話,和二三十年代在秘密書刊以及文人寫作中讀到同一句話,是兩種讀法,兩種后果,兩回事。是的,魯迅曾是左翼陣營的大將——在他的時代,世界范圍激進知識分子和藝術(shù)家十之七八選擇左翼立場,譬如法國人文人阿拉貢、西班牙畫家畢加索、意大利導(dǎo)演帕索里尼、彼德魯齊等等,不僅左傾,而且是準共產(chǎn)黨員——當“雙重封建余孽”魯迅先生晚期靠攏左翼,模寫“無產(chǎn)階級專政”這句話,不是出于政治信仰,而是再三目擊“無產(chǎn)階級”青年肝腦涂地,被槍斃。但及早道破左翼內(nèi)部的虛偽、狡詐、霸道、淺薄,同樣也是魯迅。為什么呢?
因為其五,魯迅“向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中國人”——這句話居然“助長了中國人的惡”,且不說此話通不通,這是什么邏輯?莫非此后至今遍中國滔滔不絕的惡人們在作惡之前,都曾請教過魯迅的著作么——惡意,分兩種,一種是自知其惡,一種竟出于所謂“善意”,若是今天還有中國人以這樣的“善意”去責難魯迅,這善意,在我看來就是十足的惡意。
不過以上的問,以上的答,都愚蠢,那是一筆現(xiàn)代中國是非觀的糊涂帳,是不值一談的常識問題?少Y詳實對照的是魯迅時代與我們時代的差異,這差異,才是還原魯迅真正的難處。
。ㄋ模
以下粗略排列一組時代背景、社會指標與文化形態(tài),借以提醒我們?yōu)槭裁措y以還原魯迅。
魯迅青少年時期,中國有大清政府,有康梁亂黨,有孫中山革命集團,有無數(shù)民間集社,有列國的殖民地。魯迅壯年時期,北方是軍閥政府,南方是國民政府,江西是蘇維埃政府;
而軍閥在各省據(jù)有勢力,國民政府曾分為寧漢政府,許多省份還設(shè)有蘇維埃地下政府。到了魯迅的中期與晚期,中國粗粗統(tǒng)一,但仍有南京政府與延安政府,抗戰(zhàn)時期還有南京偽政府與重慶國民政府;
而在魯迅居住的上海,有日租界與法租界。
魯迅在北京廈門廣州上海時期,學(xué)界有前清遺老,有各省宿儒,有留日派,留英派,留美派,留德派等等,這些海龜派與今日的海龜派不可同日而語,各有真正的學(xué)派、主張和勢力。政治流派,則先后出現(xiàn)過君主立憲派,共和派,;逝,三民主義,共產(chǎn)主義,資本主義,自由主義,法西斯主義,民族主義,還有無政府主義——在座年輕人可能不知道,“巴金”的筆名,就是取兩位歐洲無政府主義者的中文譯名:巴庫寧和克魯泡特金,他比魯迅談?wù)摗盁o產(chǎn)階級專政”還激進,居然公開頂著無政府主義者的名,活了一百多歲——最近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一擋節(jié)目還公布了史料:雖然曇花一現(xiàn),形同兒戲,但上世紀二十年代前后,中國的政黨出現(xiàn)過上百個。
魯迅的同學(xué)、戰(zhàn)友、論敵,有的是國民黨要人,如蔡元培和陳儀;
有的是共產(chǎn)黨要人,如陳獨秀與瞿秋白;
有的既是國民黨員又是共產(chǎn)黨員,如郭沫若與田漢,有的既是學(xué)者教授又是黨國重臣,如胡適之;
當然,自也有許多無黨無派的文人。教科書總是凸顯魯迅年輕朋友中的左翼人士與共產(chǎn)黨人,察看魯迅通信的朋友,卻有國民黨軍人如他格外溺愛的李秉中;
有魯迅為之謀職,解放后被鎮(zhèn)壓的國民政府縣官如荊有驎;
也有先左后右的青年,如選擇臺灣的臺靜農(nóng)。魯迅與好幾位左翼小青年從親昵到絕交,但與國民黨軍政界或右翼小朋友反倒未有鬧翻的記載。魯迅的外國友人,則有俄國沒落詩人愛羅先珂,有美國左翼小子史沫萊特與斯諾,而內(nèi)山完造與增田涉等等日本友人,非左非右,并沒有政治色彩。
說到魯迅與他同代人的交友范圍,今天即便人脈最廣,身份最特殊的角色,也不可能與社會身份雜異、政治立場截然對立的人群維持朋友關(guān)系或彼此為敵的關(guān)系。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朋友等同朋黨,胡風(fēng)集團、二流堂圈子,均曾獲罪,關(guān)押自殺多人,株連千百。政治集團的類似案例更是不可勝數(shù)。八十年代迄今,則朋友關(guān)系大致是權(quán)利關(guān)系,或以升官,或以發(fā)財。相對純粹的私人友誼勉強恢復(fù)常態(tài),然而眾人的出身、職業(yè)、觀點或有差異,但我們?nèi)菄业娜耍逃尘昂驼w人格,都是一樣的。
總之,魯迅與他同代人的政治與文化版圖,魯迅與他敵友置身其間的言行空間,以我們這幾代人同出于一個模子的生存經(jīng)驗,絕對不可能想象,不可能親歷,不可能分享魯迅那代人具體而微的日常經(jīng)驗——當然,我們幾代人共享齊天洪福,免于三座大山的壓迫,免于亂世之苦。其代價,是我們對相對紛雜的社會形態(tài),相對異樣的生存選擇,相對自主的成長經(jīng)歷,跡近生理上的無知。
至于魯迅的言論與思想,再早、再晚,都出不來。他的時代,是中國現(xiàn)代史國家禍亂與歷史機會最為密集的世代,也是春秋以來唯一一次短暫的“百家爭鳴”時代。倘若他被認為高于其他人,因為有其他人;
倘若其他人不認同他,便說明那是群雄并起的年代。他身后被高懸、孤立,使我們只能仰望他一個。近二十年,那個時代與他對立的學(xué)說大約出齊了,然而最初的閱讀形同烙印:我們讀魯迅在先,讀其他人在后,聽他罵人在先,得知罵他的文章在后。這種先后差異,不可低估。
但這些都不重要,真的要害,是我們幾代人早已被塑造為另一群物種。我們的思維模式、話語習(xí)慣、價值判斷及無數(shù)生存細節(ji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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