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整頓煤礦豈能沒有礦工參與

　　近年來，頻繁的礦難曝光，引起了輿論界，乃至政府部門的重視。2004年，我國礦難死亡的人數(shù)高達6027人，每生產(chǎn)100萬噸煤炭就有3.1個同胞為此付出生命，百萬噸死亡率是美國的100倍！——而這還只是官方統(tǒng)計的數(shù)字。這種情況，引發(fā)了政府對各地煤礦的大力整頓。這場整頓的重點，是大力打擊官煤勾結。據(jù)報道，截至2005年10月20日，全國共報告登記在煤礦投資入股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和國有企業(yè)負責人4578人，其中國家機關工作人員3002人。登記入股金額6.53億元，已經(jīng)撤資4.73億元。

　　但是，這種整頓，在某些地方馬上陷入困境之中。11月14日《瞭望東方周刊》報導，山西省礦難整頓種，“隨著查處手段的強硬，‘黑口子’卻越來越猖獗�！薄昂诳谧印笔钱�?shù)厝藢�沒有合法手續(xù)的礦井的簡稱�！昂诳谧印倍加写罅康漠�?shù)卣�府官員入股，官員入股煤礦的暴利，讓有官員甚至聲稱，寧愿退出官場也不愿從煤礦撤股。一位鄉(xiāng)干部很無奈地說，這些“黑口子”鄉(xiāng)里根本管不了，不管的話最多也只是丟官，但管了的話可能就要坐牢。在這些地方，從官員到煤老板，甚至到農(nóng)民和記者，都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誰也不愿意打破它。

　　官員入股煤礦，實質上是給煤礦提供非法保護，這是赤裸裸的權錢交易。今年8月7日，梅州興寧的“8•7”重大煤礦透水事故，揭開了礦難頻繁的重要癥結——官商勾結的口子。當123條生命還淹在礦井深處，生還無望的時候，煤礦負責人竟聲稱要拿出3億元“擺平”事故。消息傳出后，引起了輿論界的關注，由此，政府開始大力整頓各大煤礦。安監(jiān)總局發(fā)出通知，全國煤礦工人年底前人手一本安全手冊，國務院發(fā)布了《特別規(guī)定》，要求各地入股煤礦的官員從煤礦撤資。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xiàn)了《瞭望東方周刊》記者調(diào)查的那種狀況。

　　官商勾結，是導致礦難頻發(fā)的最重要原因，同時，也是導致今天煤礦整頓陷入困境的原因。煤礦整頓的困境，是否意味著用行政命令強迫官員撤股，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方式，是否意味著到了必須改變整頓思路的時候呢？

　　國務院頒布針對煤礦問題的《特別規(guī)定》，要求中國各地入股官員從煤礦撤資。這實質上是以行政命令的方式，要求權力退出市場。

　　然而，在市場經(jīng)濟尚處于建立階段，或者只能說，處于“模擬市場經(jīng)濟”的階段。權力不但具有行政控制的功能，更重要的是由此而衍生出權力經(jīng)濟，權力進入市場，直接轉化為經(jīng)濟利益。而如果權力沒有得到監(jiān)督、制衡，它不會自動退出市場。在煤礦業(yè)中，“黑口子”的利潤大得驚人。據(jù)《瞭望東方周刊》報導，“每噸煤的利潤大約在100元左右，而那些非法小煤窯，因為省去了數(shù)以十萬計的辦證費用，節(jié)約了成本，其利潤可高達200元。奉節(jié)最大的非法煤礦，每天的利潤能超過兩萬元�！�

　　這種高額利潤行業(yè)，理所當然地成為權力尋租的對象，同時，這種高額利潤，也理所當然地讓那些基層官員寧愿丟官，不愿撤股，正如馬克思所說的，“一旦有適當?shù)睦麧�，資本就膽大起來。如果有10%的利潤，它就保證到處被使用；
有20%的利潤，它就活躍起來；
有50%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
為了100%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
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

　　同時，高額利潤，也導致一些地方的農(nóng)民，在沒有其他生存出路的時候，自愿選擇了挖煤這一危險的工作�！吨袊�青年報重》2005年3月19日發(fā)表了一篇報導，題為《重慶奉節(jié)特大礦難透視：19條生命是這樣消逝的》。記者觀察到，“礦工對自身安全，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漠視�！薄霸诋�?shù)�，挖煤的收入被老百姓格外看重。在這個煤礦，根據(jù)煤層厚薄的不同，工人們將獲取36元／噸～70元／噸的報酬，雖然會被抽取5％的‘渣煤費’，但每月仍可獲得數(shù)千元的收入。在封存、炸毀非法小煤窯之前，挖煤工一度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狀況，工資也因此水漲船高，有人每年甚至能獲得四五萬元的收入�！�騎著摩托去挖煤’曾是挖煤工的一道特殊風景線�！�

　　而農(nóng)民們對這種記者眼中的“美差”的選擇，正是以生命去換取生存。但是，也不可否認，在整頓煤礦中，這些農(nóng)民們?yōu)榱俗约旱慕?jīng)濟利益，與礦主達成一致，不愿意看到因為整頓官煤勾結而停止煤礦生產(chǎn)，在這種時候，農(nóng)名、礦主、官員，在面對上面的整頓的時候，已經(jīng)結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無疑增加了整頓的難度。

　　面對這種情況，要改變整頓煤礦的思路，最主要的，就是改變農(nóng)民礦工的地位，讓農(nóng)民礦工自己維護自己的權利。

　　煤礦的主體是礦工，官商勾結導致的礦難頻發(fā)，受害者也是礦工。但可惜的是，我們在整頓礦難的政策中，卻看不到礦工的主動參與——政策的頒布，也沒有鼓勵礦工的參與，為礦工參與自我管理，維護自己生命安全提供具有操作性的政策空間。

　　在每一次的礦難中，我們看到，礦工一向都是被慰問，被關懷，被救濟，被補償?shù)膶ο�，而從來不是自己的主人，他們的聲音消失了，只有那些死里逃生的礦工得以講述他們的遭遇，只有那些死難者的家屬的哭聲，而從來沒有事故發(fā)生之前礦工們爭取自己的權利，自己的生命安全的呼聲，沒有看到他們有足夠與礦主，乃至官員談判的力量，制度沒有給他們這種呼聲的機會，沒有給他們參與自我管理，為自己的生命安全與礦主談判的機會�！�—而這，正是礦難頻繁發(fā)生的根本原因！我們不能忘記，在2004年11月28日發(fā)生的陜西陳家山礦難中，11月22號礦區(qū)已經(jīng)起火，存在明顯的安全隱患，但煤礦生產(chǎn)隊卻為了增加產(chǎn)量，不讓停工，甚至聲稱不下井工作的礦工，全部要進行處罰，拒絕工作的甚至要停職停工，結果是166條生靈在瓦斯事故中葬身火海；
我們不能忘記，2005年8月7日的梅州興寧煤礦透水事故之前，井下負180米以上為積水區(qū)，但礦主為賺取高利潤，以提高工資的方法讓礦工拼命挖礦，許多礦工也都知道礦下有“水倉”，但為賺多幾個生計錢，許多人頭頂“大水庫”來到負290至負370米處日夜挖煤�！�—并且，這樣的礦廠在6月居然也被頒發(fā)“采礦安全許可證”，透水事故最終奪去了123名礦工的生命；
我們不能忘記，在地下數(shù)百米那暗無天日的礦井里，工人們工除了隨時隨地要面臨透水、瓦斯爆炸、頂板坍塌等直接威肋生命安全的危險，還要時時刻刻面對矽塵、煤塵、有害氣體，放射性物質以及噪聲、振動、高溫、高濕等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這些 “慢性殺手”，隱性地侵蝕著礦工的身體健康。

　　要防止這一切的發(fā)生，最直接的政府行為，是嚴查每一個作業(yè)煤礦，嚴懲非法煤礦，重罰不法礦主，嚴格依照法律對礦工傷亡做出賠償。煤礦采礦業(yè)利潤之高，足以令一大批礦主“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赌戏街苣�》2005年9月15日以《山西煤老板的“蹦極生活”》為題報導，山西的煤礦老板，一方面患上“電話恐懼癥”，手機突然響起，一看是礦上的電話，便“全身的汗毛都會立即樹起”，另一方面，卻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并有“山西煤老板一次性團購20輛悍馬”的傳聞。另據(jù)報導，山西礦主暴發(fā)戶除了買豪車外，還喜歡以購豪宅、修廟、旅游等方式揮霍。他們的目光多投在了北京、上海、天津，當然廣州、深圳、海南等南方地區(qū)也能發(fā)現(xiàn)他們購房的身影。而他們拿錢修建寺廟的原因，則是投當?shù)卣�府所好，也是為了“積德”。對于那些非法礦主，對于那些通過官商勾結“合法”開礦的老板，他們的每一輛勞斯萊斯、寶馬、奧迪，每一棟豪宅，都有礦工們的血與汗，他們的窮奢極欲的生活中，飽含了多少礦工的血汗，多少礦工的生命，多少礦工親人的淚水！正因為礦主們財大氣粗，所以才為所欲為，才會導致梅州興寧的“8•7”重大煤礦透水事故中的礦主一聽到事故發(fā)生，便馬上聲稱要拿出3億元“擺平”事故。面對這樣的情況，政府有責任通過行政力量，追究每一個礦難事件中礦主的責任，如果一次礦難發(fā)生，數(shù)十乃至上百生命斷送，而礦主僅僅是利潤減少，那他們決不會自覺地保護礦工生命安全。

　　要防止官商勾結，礦難頻繁，更重要的，不止是政府由上而下的重拳出擊懲治權力尋租，還必須讓礦工必須獲得自我管理、自我保護的機會。沒有一個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沒有其他任何政府機構比礦工們更加愛惜自己的生命。在解決礦難事故問題上，最需要的是加強礦工自身的權利意識和安全意識，讓礦工自己代表自己，自己為自己爭取一個安全的工作環(huán)境，這項工作政府無法代理，礦主更不可能。

　　維護礦工的生命安全和生產(chǎn)安全，監(jiān)督礦廠的安全生產(chǎn)，保護工人的合法權益，便需要增強工會的工作職能，需要各級工會幫助保障礦工們的權利，考慮并建立專門的礦工勞動監(jiān)督組織。通過礦工實際參與礦廠管理，讓礦工發(fā)出聲音，讓礦工能夠通過自己的工會直接與礦主談判，誠能如此，則礦工的生命安全和權利，才能夠得到有效的保護。整治權力尋租、官商勾結，是遏制礦難的重要一步，但卻并非最關鍵的一步。一時整頓只能一時奏效，最根本的是制度建設。

　　林達在《看看美國人是怎樣治理礦難的》一文中說，1910年，美國國會面對每年礦難死亡超過兩千人的狀況，最終通過立法，設立了內(nèi)務部礦山局，專門負責減少煤礦業(yè)的事故�！按撕�，勞工運動的高漲，工會組織的日漸強大，羅斯福新政時期的一系列勞資立法，以及技術的進步，執(zhí)法的嚴格，逐漸改善了煤礦的狀況�！� 這些經(jīng)驗，對今天我國整治煤礦是非常有借鑒意義的。只有礦工自己的工會，才能夠有效地在勞資博弈中，維護自己的權利與生命安全。

　　2005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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