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東風:中國大片到了嗜血如命的時代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剛看完《黃金甲》的那幾天,胃部的不適感一直揮之不去。那些血肉模糊的身體總是強制性地鉆進我的大腦,“強奸”我的感官,讓我一陣陣反胃。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觀影感覺,那就是:這是一部嗜血如命的電影。聯(lián)系到其他幾部同樣嗜血如命的所謂“大片”,包括《夜宴》《十面埋伏》《無極》等等,真的懷疑中國的大片是否到了嗜血如命、靠喝血賺錢的時代。
想當年,當中國導演還在為資金苦惱的時候,中國電影界曾經(jīng)流行過一個彌天大謊:如果中國電影也像好萊塢大片那樣有巨額資金投入,拿奧斯卡獎有何難哉?如今,張藝謀、陳凱歌、馮小剛等本土“大腕”導演早已躋身所謂“億元俱樂部”,他們拍的所謂“大片”的投入也動輒以億元計,《黃金甲》的投資更是達到三點六個億,然而結(jié)果卻是在進軍奧斯卡的道路上紛紛折戟而歸。據(jù)《深圳商報》報道,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初選名單于2007年1月17日公布,參加“申奧”的中國大片《黃金甲》、《夜宴》雙雙出局。美國電影藝術(shù)與科學學院公布了有資格角逐第79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初選入圍影片,共有9部作品入圍,名單上包括了在“金球獎”上失意然而卻大得民心的熱門影片——西班牙大師阿爾莫多瓦的《回歸》和墨西哥影片《潘神的迷宮》,此外,還有《光榮歲月》、《水》、《婚禮之后》、《蒙田大道》、《竊聽風暴》、《天才維塔斯》、《黑皮書》。但代表中國出征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和《夜宴》均遺憾出局,中國的大片此番“奧斯卡”的征程慘遭滑鐵盧。(參見《奧斯卡給“大片主義”當頭棒喝》,2007年01月18日 《深圳商報》)。聯(lián)系到前幾年學術(shù)界流行的“中國的教授要是月薪十萬也能得諾貝爾獎”這個同樣荒唐、自欺欺人的謊言,不禁感嘆:中國文化界的“拜金主義”可謂深入骨髓了。
但是好的藝術(shù)不是用金錢堆積出來的。好電影不等于奢華的場面和視覺的盛宴,更不是暴力和性的簡單相加。正是在這里,中國那些熱衷于拍攝“大制作”影片的明星導演們忘記了一個簡單的道理:真正打動人的總是一個非常樸素的東西,外形奢華而內(nèi)容蒼白的“大制作”可能意味著視覺沖擊力和票房紀錄,但是卻永遠不可能意味著好電影。打動觀眾與評委的,恰恰是那些簡單卻永恒的人生哲理,是真正能夠觸動人們心靈的故事,包括一些最基本的道德底線。由于我們的文藝作品曾經(jīng)把藝術(shù)品的道德導向作用簡單化地理解為意識形態(tài)的教化作用,致使有些人一談到道德就是立即聯(lián)想到“守舊”“偽善”等等,而沒有意識到?jīng)]有基本的公共道德底線的世界將是一個非人的世界,而維持這個道德底線曾經(jīng)是、也永遠是藝術(shù)的基本使命。
不幸的是,我們在國產(chǎn)大片中看到的暴力美學和暴力崇拜似乎在提醒我們:中國藝術(shù)中道德底線的瓦解已經(jīng)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眾所周知,所謂大片一般是離不開暴力和血腥的,美國的好萊塢大片也是如此。但是我還沒有見到哪個國家的大片像中國的大片一樣,其暴力的展示居然完全脫離了道德制約和價值內(nèi)涵,成為徹頭徹尾的暴力崇拜和暴力美學。由于完全脫離了道德,面對一幕幕暴力血腥的場景,我們除了感到一次次被血液“強奸”,進而引發(fā)惡心、反胃和嘔吐等生理反應以外,實在是完全不知道這些暴力展示的任何其他意義。正如有人說的,今天的張藝謀就是一個油漆工,只會把紅色的顏料大桶大桶地往銀幕上倒。
國產(chǎn)大片大多喜歡表現(xiàn)所謂復仇的主題,《夜宴》、《黃金甲》等等都是如此。但是,所有復仇者和復仇對象、統(tǒng)治者和造反者、權(quán)威和秩序的代表者或顛覆者、挑戰(zhàn)者,幾乎沒有任何一方代表正義和良知,他們在使用暴力進行復仇的時候除了滿足自己的權(quán)力和欲望幾乎完全沒有別的正當性理由。這些大片中的道德立場和價值判斷完全是懸置的,我們不知道應該同情影片中的哪個角色,所有角色完全沒有好壞之分,沒有一個正面角色也沒有一個反面角色。他們只有欲望、陰謀和仇恨:國王和皇后的相互仇恨,王子們之間的相互仇恨,皇后和太子之間的相互仇恨。由于這里的仇恨和價值無關(guān),所以它導致的殺戮就只能是暴力的濫用。
如果把《黃金甲》和它的原型《雷雨》做一個簡單的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改編以后一個根本變化就是把原先明確的價值判斷和道德判斷給弄模糊了,《雷雨》中明確的價值立場沒有了,正、反面人物的分界沒有了。最明顯的是:《雷雨》中的四鳳在《黃金甲》中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少女,而是一個參與了毒死皇后陰謀的謀殺犯。正如有論者指出的:《雷雨》不是一部宮廷戲,它的重點在強調(diào)一種覺醒和反抗,而不是陰謀和人性的卑劣,《雷雨》里也有幻滅,但那種幻滅下伴隨的是另一階級的崛起,而且這個階級是被賦予了正面的道德和價值內(nèi)涵的(當然也被賦予了歷史的合理性)。改編后的《黃金甲》則成為一個宮廷戲,其中不存在“另一階級”,只有同一階級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斗爭、相互傾壓。更加重要的是改變后的故事人物,無論是利用暴力來顛覆國王的權(quán)威、國王所象征的秩序,還是同樣利用暴力來維持這個權(quán)威和秩序,全都沒有正當?shù)睦碛!独子辍分忻鞔_的正義和邪惡的沖突沒有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欲望、權(quán)力以及利益沖突,當然它的血腥程度是《雷雨》不能比的。
必須指出的是:脫離了道德制約的暴力敘事具有嚴重的社會文化后果!氨┝Α钡幕竞x是由人施加的對身體的攻擊(所以自然界的天災如海嘯地震都不是暴力現(xiàn)象,雖然也導致大量身體的消亡),包括借助武器的攻擊(如使用導彈消滅身體存在)。因此,暴力的本質(zhì)是對生命的威脅和否定,因為身體是生命的物質(zhì)載體,生命權(quán)首先意味著身體的安全(特別是免于暴力)。暴力的這個基本屬性使得世界上不可能有中性的暴力,任何暴力行為總是敏感地牽動人類的道德神經(jīng)。只有當暴力的目的是出于正當防衛(wèi)或除惡的時候,它才具有道德的正當性。而且即使是用于除惡的目的,暴力的正當性也是有限制的:首先,只有當非暴力手段難以除惡的時候,人們才有充分的理由使用暴力來除惡。其次,即使如此,暴力也只有工具的意義,是不得已而采用的除惡手段。暴力的合理性只是手段的合理性而不是目的的合理性。暴力永遠不可能成為合理的目的,不可能成為人類追求的價值本身。暴力是工具性的,它需要另外的目的來指導它、證明自己作為工具使用的合法性,但不能自己成為目的。比如戰(zhàn)爭中使用暴力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勝利,但是這不能證明“勝利”就是戰(zhàn)爭的合法性。只有當暴力服務于除惡、維護正義和和平這個目的的時候它才具有作為工具的正當性。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文明社會對于文藝作品中的暴力敘事進行了嚴格的限制,尤其是對直觀的藝術(shù)(如電影、電視、戲劇等)限制更嚴。這種限制除了規(guī)定暴力敘事的時間和程度,我以為更重要的是必須把暴力敘事納入道德的軌道,受到人類基本價值的制約?梢哉f,脫離了道德制約的暴力敘事是對人類基本文明準則的違背,其在藝術(shù)和審美中的表現(xiàn)就是使得血腥的施暴行為本身獲得獨立的“審美”價值和觀賞性,被反復地、長時間地、“客觀地”、詳盡地展示和渲染。特別是我們看到大片中的暴力常常是掌握在統(tǒng)治者的手中,暴力是其權(quán)力的最根本、最直接的體現(xiàn)。如果影片在展示統(tǒng)治者的施暴行為的時候沒有同時伴以道德上的評價,那么,暴力的展示就會被理解為也只能被理解為是權(quán)力的象征,是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權(quán)威、地位的炫耀和體現(xiàn),是統(tǒng)治者的快感的來源而且這種快感是值得追求的。這樣的暴力敘事在我們的大片中隨處可見。比如《黃金甲》中的棍刑的場景。影片對用了相當長的時間和十分夸張的特技來展示令人發(fā)指的施暴行為,但值得注意的是施暴者(皇上)和被施暴者(裴洪)之間不存在正義和非正義的關(guān)系,而且這個棍刑就是裴洪發(fā)明的。結(jié)果這個暴力敘事告訴我們的就是:暴力就是權(quán)力的象征,誰有權(quán)力誰就能夠?qū)e人隨意施暴。施暴者的合法性沒有受到任何質(zhì)疑,原因是暴力敘述著把權(quán)力簡單地理解為建立在暴力基礎(chǔ)上的統(tǒng)治和支配,而不是理解為建立在民主平等的對話、協(xié)商和選舉基礎(chǔ)上的支配。這樣的暴力敘述的邏輯結(jié)果就是強者為王的暴力哲學,其道德后果和道德危害是十分可怕的。
這里涉及對“權(quán)力”和“暴力”這兩個概念及其與政治關(guān)系的不同理解,權(quán)力和暴力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阿倫特在《論暴力》中曾經(jīng)對此進行專門的討論。她指出:西方政治哲學中一個致命的誤解是把“暴力”(violence)等于“權(quán)力”(power),把暴力當作是權(quán)力的最明顯表現(xiàn),而政治就是權(quán)力斗爭,暴力則是終極的權(quán)力。比如韋伯認為:國家是建立在合法的暴力基礎(chǔ)上的對人的統(tǒng)治,馬克思認為:國家是掌握在統(tǒng)治階級手中的鎮(zhèn)壓機器。政治哲學傳統(tǒng)中通常的理解是:權(quán)力來源于統(tǒng)治本能,來自統(tǒng)治別人的快感;
人們或者認為權(quán)力的本質(zhì)是使得他人如我所愿地行動;
或者認為權(quán)力在于我能夠不顧他人的抗拒而行使我的意志。阿倫特認為,這些界定都是把權(quán)力理解為支配,理解為使得他人服從自己。這樣的理解必然使得“政治”、“權(quán)力”概念“空心”化、非道德化,好像政治就是權(quán)力斗爭而權(quán)力斗爭的勝負取決于誰擁有或壟斷了暴力。這就毒化了“權(quán)力”概念。正如阿倫特所嘲笑道:“如果權(quán)力的本質(zhì)就是支配的有效性,那么,就不會有比槍口的權(quán)力更偉大的權(quán)力了,而我們將很難說清,一個警察下的命令和一個劫匪下的命令到底有什么不同!蔽覀冊趪a(chǎn)大片中看到就是這種暴力邏輯或強盜邏輯:擁有暴力即可以擁有權(quán)力,反之亦然,擁有權(quán)力就意味著可以堂而皇之地對別人施加暴力。至于權(quán)力的合法性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則被懸置。在《黃金甲》中,二王子造反使用的是沒有合法性的暴力,而皇上鎮(zhèn)壓這種暴力使用的同樣是沒有合法性的暴力。兩種暴力的使用都和正義無關(guān)。
這正是中國大片的暴力敘事中特別值得警惕的誤區(qū)。不僅是張藝謀一個人,也不是一部《黃金甲》,事實上很多中國導演、中國影片特別是“大片”,都不通程度地帶有渲染暴力、美化暴力的傾向。不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大片導演們在暴力敘事方面是那樣富有想像力,能夠設(shè)置出匪夷所思的打斗場景和殺人技術(shù),《十面埋伏》中追殺小妹、《夜宴》中追殺王子以及棍刑,《黃金甲》中的天坑追殺、宮廷政變。等等。根據(jù)攝影程小東介紹,黃金甲》中的天坑追殺這場戲為的就是營造視覺高潮。他自稱這是他從影以來最危險的一次工作。近30個忍者從近400米的高空沿繩索滑下,香港最會飛的導演也沒飛過這么多,這么高。當?shù)厥┕るy度非常大,拍攝中一個鏡頭里有30個人飛,就有30次危險,隨時掉一個人就沒命。他還告訴我們:這組鏡頭在片中僅有五分鐘,但耗資三四百萬。遺憾的是這個追殺場景除了炫耀技術(shù)以外好像沒有給我們更多的東西,更不能給觀眾以基本的道德和價值的穩(wěn)定感。我們常常聽說美國的大片因為渲染暴力而遭到譴責,但是相比之下美國大片在嗜血方面遠遠不如中國的大片。至少美國大片的道德感是鮮明的,是非觀念是清楚的,價值判斷是明確的,正義和邪惡是能夠分別清楚的。也許中國的大片導演或喜歡中國大片的人會不屑一顧地說:哼,好萊塢大片中的所謂道德還不是一些老掉牙的說教嗎!這話大體不錯,好萊塢大片的主題大多不過是揚善懲惡而已。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了,人類的一些基本道德本來就是一些簡單的道理,這是因為人性中本來就有一些非常簡單卻又美好、永恒的東西。人類就是依靠這些基本的道德底線才得以和平共處,維持著基本的倫理秩序。光有這些道德底線當然不足以成就偉大的藝術(shù),但沒有這些道德底線,任何大片,不管其他方面多么超凡出眾,都只能是走火入魔的所謂大片而已。所以,我以為中國大片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道德貧血――和銀幕上的血流成河正好形成鮮明對比――是當下中國道德混亂、道德虛無和價值失范的一個征兆。中國的大片導演現(xiàn)在缺少的,不是資金,不是技術(shù),不是票房,而且也不是故事(我并不認為大片最大的危機是說不好故事),而是良知,是確立基本的價值標準和道德立場。這一點也可以從觀眾的反映中體現(xiàn)出來。據(jù)稱能夠表達網(wǎng)民真實意愿的“TOM娛樂英雄會”評選結(jié)果表明,2006年度最受歡迎華語電影是《瘋狂的石頭》而不是《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前者投資不到三百萬元人民幣,不到《滿城盡帶黃金甲》的二十分之一。這可以看作是對中國電影發(fā)展方向的一個有益啟示:光靠奢華、金錢、場面和暴力是無法拯救國產(chǎn)影片的。中國電影、中國藝術(shù)最缺少的不是資金,不是漂亮的畫面,甚至也不是大家反復強調(diào)的講故事的本領(lǐng),而是基本的道德底線。沒有這個底線,再大的大片也只能走向人類文明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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