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我們不能拿名聲抵押權力、兌換利益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現(xiàn)代市場社會的復雜性,使得人們對交流溝通的需要大大加強,但另一方面,交流溝通的對象、成本也大大增加了。人們一年里見過的人物事件可能比傳統(tǒng)社會一生的總和還多,為了一點信息的傳播,人們不得不支付時間、精神、心理以及交通、招待等物質(zhì)費用方面的高昂成本。盡管有現(xiàn)代技術的介入,人們之間的交流溝通反而更困難了。一個人跟所謂的朋友能在很多場合遇到,他們都會稱對方為朋友,但他們一點兒也不了解對方,這種點頭之交,白首如新,每個人之于對方仍是孤獨的個體。哲學家們因此思考交往溝通的“主體間性”。人人都是主體,但主體間性卻非?梢伞
在這些主體間性中,最可疑的不是技術平臺,不是人生經(jīng)驗,甚至不再是單位身份,而是體制化帶來的名聲。它跟名譽不同,名譽帶有德性意義,名聲只具有市場標識。名譽需要共同體的某種“承認”,名聲則只是人們的廣告、人們存在的被感知、被宣示。二者雖然可以轉化,但市場經(jīng)濟,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發(fā)展,名聲本身即為目的。我們今天的交往最習慣接受的就是名聲,我們把一個人的名聲當作交往的前提,在介紹一個人時也不吝惜地為其名聲添油加醋!斑@是大記者、大作家、名律師”,“他就是網(wǎng)上追捧如日中天的學者”,“這是教授”,“這是官員”,“這是某某方面的權威”,“這是網(wǎng)絡高手”,“這是影視新秀”,等等,然后,我們就可以看到被介紹者在名聲的面具下朗笑著、受用著、虛榮著。一個轉型社會最經(jīng)常的交往就是借助于這種名聲實現(xiàn)的。
名聲當然是當時人們交往成本較低的切入方式,它使我們很快進入了交談、合作、做局的圈中。據(jù)說古人看人,得跟人交流三天三夜,如此溝通方能確定對方是否名實相副,F(xiàn)代人走馬觀花,只能假借名聲來溝通。名聲是一種方便,不幸它成為人人覬覦的“神器”。它帶來的問題也是多而嚴重的。一句話,轉型社會坑蒙拐騙、假冒偽劣現(xiàn)象的泛濫,就是因為人們溝通的主體間性建立在名聲之上。
轉型社會的許多關鍵詞語都跟名聲相關,注意力經(jīng)濟、點擊率、眼球吸引力、做秀、炒作、簽名、聲明、圈子、標簽、流派、觸電、混個臉熟等等。傳統(tǒng)的名譽觀念,像愛護眼球一樣愛護自己的名聲榮譽,已經(jīng)完全顛倒了。既然眼球生病了,可以戴上眼鏡,那么名聲也就無所謂好壞,無所謂流芳千古或遺臭萬年,也無所謂道德高標或聲名狼藉。成就名聲也就不是通過艱苦的努力,而是比賽著走捷徑。既然人們的生活可以預支未來,可以按揭、買樓花,那么人們也可以預支自己的名聲。于是,人們跟其朋友、圈子一道,互相吹捧,共同提高:這是有良知的社會企業(yè)家,這是大師,這是仁人志士,這是英雄圣賢,等等。網(wǎng)絡時代,加劇了這種名聲。人人可以是三分鐘的明星名人,盡管只有三分鐘,有名就可以了。
“成名要趁早啊”。只要有名,就有一切,就可以跟權、利交換;
只要有名,名者,命也,就有無數(shù)的附加值,有無數(shù)的機會,無限的好命運。在年輕人中,比芙蓉姐姐更聰明、優(yōu)秀、智慧的女孩子多得多,但芙蓉撞了好運,她自己賺到了名聲,也就有了到全國各地拋頭露面的機會,以至于她到市場買一豬蹄都會被人寫進博客,成為新聞。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易中天、于丹上電視一周,他們的利益獲取就比同行輕易得多。古代的成名不出熟人圈子、口耳相傳也受道義德性的監(jiān)督制約,今天的名聲比脫韁野馬跑得還快,一舉成名天下知、橫空出世者大有人在,他們在網(wǎng)絡上、影視里以光電速度傳播,沒有韁繩可以制約。
何況人活圖名,所以盡管利心易去,名心卻難除。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種名聲給予當代人的人生或生命存在感,遠遠重于利,更重于道德,重于群己權界之分。重利是商人之職,是土財主的活法。重道重德是家族觀念、血緣同胞感覺,是人格意識。名聲完全是個人的、自己的。這就是為什么國人急于預支名聲的原因。
在這個時代,名聲就像房子一樣,可以一下子貸到。傳統(tǒng)的做法,或說名譽卻需要一點一滴地努力,需要持久地付出,才能獲得。當代的名聲卻讓不少人提前享用了。名利我自征享,笑罵由人笑罵,不管死后短長。這就是轉型社會官腐民敗的秘密之一。人心的浮躁、貪婪、無恥無以復加,官吏和國民在名聲的后面無視任何現(xiàn)世的制約,父母妻子親友都不足以制約他言行的張揚無道,他的處世之道是進攻的、掠奪的,家庭社區(qū)都不足以讓他展現(xiàn)溫暖的笑容,他的笑容是自戀的、得意的。這就是社會學家歷史學家驚呼轉型社會“原子個人化”的秘密之一。那些成功名者,那些作威福作享用者,大多只是孤獨的、不可溝通的孤家寡人。我國國民中的一些成功名者以為自己希圣成賢,是個歷史中的英雄,其實多無足道于公民本份,更無足道于獨立的、與眾人溝通的人格。
穆旦有詩:
不知哪個世界才是他的家鄉(xiāng)
他選擇了這種語言,這種宗教
他在沙上搭起一個臨時的帳篷
于是受著頭上一顆小星的籠罩
他開始和事物做著感情的交易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在征途上他偶爾碰見一個偶像
于是變成它的膜拜者的模樣
把這些稱為友,把那些稱為敵
喜怒哀樂都擺到了應擺的地方
他的生活的小店輝煌而富麗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昌盛了一個時期,他就破了產(chǎn)
仿佛一個王朝被自己的手推翻
事物冷淡他,嘲笑他,懲罰他
但他失掉的不過是一個王冠
午夜不眠時他確曾感到憂郁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
另一個世界招貼著尋人啟事
他的失蹤引起了空室的驚訝
那里另有一場夢等他去睡眠
還有多少謠言都等著制造他
這都暗示一本未寫成的傳記
不知那是否確是我自己孤家寡人,這就是當代大部分成功名者的歸宿之一。因為既然預支了名聲,就得為其付出代價;
如果不能付出實在的代價,那么報應迅速到來,生命被宣告破產(chǎn),生命的泡沫在瞬間破滅。務虛名而處實禍。那些大紅大紫的人轉眼就鋃鐺入獄,今天還在臺上做報告,明天就家破人亡。那些人五人六的人轉眼就被公眾吐了口水,那些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們很快被民眾拋棄。其原因就是如此。轉型社會的規(guī)模、進程使得這些實禍偶然性地只是以孤家寡人的形式出現(xiàn),牢獄之災、性命之失等情形像賭徒的輪盤一樣,不一定必然發(fā)生,但這一孤家寡人卻足以成為文明的最終判決,烙印其人生后期的身心。報人成舍我曾回憶,大軍閥張宗昌作惡多端,晚年回歸個人了,但他常悶坐在中山公園里,想找人談話,搔首無聊,總是訕訕而笑,無人答理。東歐革命后,無數(shù)作威作福的社會成功人士想求做看門人而不得。是的,他們都回歸“真正的個人”了,他們的人心多少有所復蘇了,但他們得承受報應,承受當年張狂的代價!
有人會問,如果我們被人推舉成名,我們被當作電影界的旗幟、思想界的光榮、企業(yè)家的領頭人,我們不曾預支名聲,但我們被人抵押給了名聲,怎么辦?這很簡單,我們不能拿名聲抵押權力、兌換利益。如果我們心向往之,那么我們得準備以一生的時間去還貸。如果我們德才不濟,最好還是回到我們應有的位置上來,平實地生活,讓自己、親友和周圍感覺到溫暖,可以交流溝通,可以分享人生。否則,名聲就像一首流行歌曲所說的會反噬人:吃了我的你得吐出來,拿了我的你得還回來。(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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