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泉: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編《納西象形文——塞爾維亞文辭書》序言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在2000年的某一天,南斯拉夫駐上?傤I(lǐng)事館的代總領(lǐng)事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Dragan Janekovie)先生和他的幾個朋友到昆明來找我。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用流暢的英語興奮地對我談起他的一個關(guān)于納西族文化的研究計劃。開始時我是抱著一種如往常那樣與對納西族東巴文化感興趣的外國友人作一些問答式談話的散淡心情來進入話題的。但很快我就有些驚訝了,因為他談到他的工作計劃是編一本“納西象形文——塞爾維亞文辭書”,而且這本辭典的構(gòu)想不同尋常,其中包括這樣三項內(nèi)容,第一部分是對1800多個東巴象形文單字的解釋和翻譯;
        第二部分是東巴象形文的詞法,包括象形文字的結(jié)構(gòu)和讀音;
        第三部分則是將三篇具有代表性的東巴象形文古籍經(jīng)典作品《人類遷徙的來歷》、《黑白爭戰(zhàn)》和《魯般魯饒》翻成塞爾維亞文;
        最有創(chuàng)意的是第三部分,是將一首產(chǎn)生于中世紀的著名的塞爾維亞長詩《尤戈維奇家族的母親之死》翻成東巴象形文、納西語音標、漢文和英文。

          我在治學(xué)20多年來與很多國家的學(xué)者作過學(xué)術(shù)交流,知道自20世紀初以來的100多年里,編纂將納西象形文和語言譯成其他語言的辭書的中外學(xué)者不乏其人,我自己十多年前在德國科隆大學(xué)與該校教授雅納特(K.L.Janert)博士編纂過類似的詞書。而要將自己國家著名的文學(xué)作品翻成納西象形文的學(xué)者則是第一次碰到。這使我對這位風度儒雅的南斯拉夫外交官產(chǎn)生了一些好奇和敬意,于是就和他深談起來。

          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說,自從他當了外交官來到中國,不久就深深地被豐富多彩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化所吸引,逐漸認識到研究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推動中國和南斯拉夫之間的民族文化交流,也是他的職責之一。南斯拉夫和中國一樣,民族眾多,有豐富的民族文化遺產(chǎn)。兩個多民族的國家之間應(yīng)該加強民族文化的交流和介紹,相互欣賞對方的文化和社會。他到中國后,有機會到云南來訪問,一下子就被中國納西族的東巴文化和納西人的聚居地麗江所迷住了,他在給我的一封信上這樣寫道:

          “毫不夸張地說,我對麗江可謂是一往情深。兩年前,當我乘坐的汽車從迪慶高原一路下行駛抵這座美麗的古城時,那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時候,對于納西族,對于東巴文化,我?guī)缀跻粺o所知,也根本沒有料到在那以后的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中,我會那樣如癡如醉地沉浸在納西文字的世界里。當我邁進黑龍?zhí)豆珗@的大門,看門的老先生沒來由地對我說了聲‘歡迎回家’,那一刻,我的心如受撞擊,我意識到這不會是一次尋常的旅游,于是我開始認真審視周遭的一切。在公園里的納西文化表演現(xiàn)場,置身于身著披星戴月服飾的納西婦女中間,我第一次見識到了納西象形文字寫就的古老書籍,那是用尖細的樹枝(作者按:應(yīng)為竹子制作的筆)蘸墨寫在自制的粗紙上。盡管我并不理解那些文字的意思,但它們對于我卻具有一種莫明的親切與稔熟。我被這種文字中蘊含的原始古老之美震撼了,同時也感慨,只有在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土壤里,才能孕育出如此燦爛的納西文化,才能崛起這樣一座面積不大但充滿活力的麗江古城!

          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在兩年多的時間里,參考了國際上所有能夠找到的相關(guān)資料,終于編成了這部《納西象形文——塞爾維亞文辭書》。2002年8月,當我在麗江籌劃“第三屆東南亞大陸國際山地大會”時,再次與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相逢,當時他拿著厚厚的一摞文稿來找我,這位勤勞的外交官已經(jīng)基本完成了全部書稿。辭書的第一部分是緒論,編者在這一部分中描述了自己夢回縈繞的麗江和香格里拉等地的文化之旅,描述了納西人的風土民情;
        第二部分是對納西族象形文字的讀音、語法、文字結(jié)構(gòu)等的介紹;
        第三部分是最著名的三篇納西東巴古籍經(jīng)典作品《人類遷徙的來歷》、《黑白爭戰(zhàn)》和《魯般魯饒》的譯文,采取了東巴象形文與塞爾維亞文逐句對照的方式;
        第三部分就是中世紀著名的塞爾維亞文詩歌《尤戈維奇家族的母親之死》的塞爾維亞文、東巴象形文、英文和漢文翻譯。這一譯本是在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的納西族女學(xué)者習煜華副研究員的幫助下完成的。而這一翻譯的過程也成為編者與納西族學(xué)者進行跨文化對話和心靈交流的過程,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說,“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外來文字被譯成東巴文,甚至沒有人嘗試去涉獵。而那時,神秘的東巴文化正在向我徐徐開啟它的大門。我很好奇,納西人是否能從這首塞爾維亞詩歌的東巴文譯文中領(lǐng)略到一些外來的文化和思想并產(chǎn)生一定的共鳴?”他帶著疑惑的心情,將這首詩的中譯稿拿到云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請習煜華女士幫助將它翻成東巴文。習煜華女士也平生第一次承擔了這一前無古人的工作。她后來在給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的信中說:“在翻譯這首充滿哀傷的詩歌時,我無數(shù)次地在心底哭泣,我終于理解了為什么你選擇這首詩譯成東巴文。”

          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所編纂的這部辭書的創(chuàng)意是非常新穎獨到的,人們不僅可以從中領(lǐng)略和學(xué)習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的奧秘和古樸之美,還能從中欣賞到納西族最有代表性的古典長詩。而納西人又能從自己古老的象形文字中欣賞到南斯拉夫杰出的古典悲劇文學(xué)作品;
        懂英文和漢文的讀者也可以從中欣賞這兩個不同民族的神奇文化。

          我從與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的交流中感到,他之所以選擇以納西象形文字翻譯他的國家的文學(xué)杰作,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被這種圖畫象形文字的古樸拙摯之美所感染,認為這種文字的外形之美與優(yōu)美的古典詩歌的內(nèi)在之美結(jié)合在一起,可以形成一種深有魅力的古典美的意境,達到一種融合了圖畫象形文的書法美、宗教奧義和古典文學(xué)審美意蘊于一體的美學(xué)境界。

          神秘的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在歷史的風風雨雨中延續(xù)了千百年。我記得不少人斷言 納西族這種古老的圖畫象形文字雖然有“世界上唯一活著的象形文”之譽,但在如今全球一體化的現(xiàn)代化浪潮中,它必然很快消亡,成為死文字。當時我也默認這種悲觀的論點。但記得數(shù)年前曾有一個法國大學(xué)老師帶著一大群學(xué)生來到麗江,專門學(xué)習納西象形文,并叫學(xué)生們以這種象形文字描述他們在麗江的所見所聞,她認為這種非常直觀的表達方式對于鍛煉學(xué)生的思維,以一種樸實而一目了然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所觀察到的客觀世界是很有幫助的。現(xiàn)在,很多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在麗江也正熱衷于將他們的思想和心靈的感受,用簡樸的東巴象形文字表達出來,這些作品成為在旅游市場上十分受歡迎的工藝品。如今,外交官德拉甘·亞內(nèi)科維奇先生獨辟蹊徑地運用這種古文字,率先進行了使用中國民族古文字進行當代跨國文化交流的嘗試。我感到,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納西族象形文字還是會以其獨特而雋永的一種古樸之美活在人間,撩撥著人們的視覺,撞擊著母語和文字各異的人們的心和靈魂,而它那飽蘊古文明智慧和美麗的文字之靈,則會永恒于天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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