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賢治:野笛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村夫野老未嘗受過“不可居無竹”一類雅訓(xùn),卻也種竹子。在故鄉(xiāng),便有大大小小無數(shù)的竹林;
后來到過許多地方,只要有村寨,所見也都沒有一處不是翠竹繚繞的。
竹子的用途甚廣。第一是扁擔(dān),那是幾千年農(nóng)業(yè)文明的大綱。至于籮筐等等,自然都成了目。還有更細的目,例如豆棚瓜架,柵欄,門扉,水煙筒或旱煙管,床,椅,直到吃飯用的箸,都有竹制做的。此外還有笛子。
竹笛是一種尤物,鄉(xiāng)村中唯一的不實用的器物。其聲長短低昂,使聽者為之欣悅,悲戚,幻思,懷戀,惆悵莫名。足見勞人也跟雅士一樣有著七情六欲,能愛,能恨,能歌,能哭,在困苦中懂得自娛,移情,宣泄為雅士所無從經(jīng)驗的不平。一股氣而已,居然奇妙若此!因想及古代哲學(xué),那種把一切生死變易都歸之于氣的思想,不禁大佩服。
笛子有許多品類。據(jù)說,最早的要數(shù)骨笛,后來就又有了鐵笛玉笛之類,那是配名士和美女吹奏的,與尋常百姓不相干。在鄉(xiāng)下,常見是葉笛和竹笛兩種。葉笛太簡單,只消把兩片葉子合在一起吹,或者把葉片卷成筒狀,再把較小的一端捏扁,系上稻草或麻線便做成了。我小時候常常自個兒做了吹,因為單調(diào),所以見到大人吹奏竹笛,便羨慕不已。
村北住著一個天性沉默的青年,是村里有名的笛手。他的母親很年輕便守了寡,家境清寒,卻供他上了鎮(zhèn)上的中學(xué),還給他撿了一個地主妹子做童養(yǎng)媳。他上學(xué)必定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因此,我清楚地記得他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貟煸诒成系囊恢恢窈t子:去時裝著糧食,回時換了書本;
但是來來往往,總會見到一支長笛斜斜地插在那上面,端頂系的紅纓絡(luò),一路上驕傲地晃動。我那時年紀小,看得眼饞,于是極力設(shè)法親近他;
到得后來,終于可以一個人呆在他家的小院落里,翻看他的課本,靜靜地聽他吹奏了。
他吹笛的樣子很特別,側(cè)著頭,幾乎把半邊面孔全部埋了進去,神情有如石像般凝定,肅然木然,惟見嘴角抽搐一般微微翕動?墒,唇吻間的音樂竟是那么曼妙:時而陽光耀眼,時而大地昏瞑;
分明鹿鳴呦呦,卻見狼群出沒;
山高谷深,道路阻長;
湍流驚涌,死水微瀾……飄忽無端的音像,可以教人于頃刻間迷失。
據(jù)說,青年深愛著家中的妹子,而妹子總是避開他,不跟他多說話。后來還是靠了他母親,張羅著為他完了婚事;
然而不出一年,妹子便失蹤了。失蹤一事,給村里平添了一道新聞,大家猜說紛紛;
但過不了幾天,再也無人提起,惟夜夜聽到青年的笛聲,幽幽升起,復(fù)幽幽散落在村子上空……
青年是寂寞的。我懷疑他那么用心地教我吹奏,選買笛子,乃至親自砍了竹子制作,是出于寂寞。我嗚嗚呃呃地練習(xí)著吹,技藝絲毫不見長進。吹笛原來是寂寞人的事,但是那時并不曉得,等到他孑然離開村子到外地教書以后,連握一握笛子的興致也沒有了。
事隔多年,對于我,已經(jīng)是作為一個“知識青年”,從縣城回歸故里的時候!拔幕蟾锩币黄饋,小康家庭的祥和氣氛便瓦解了。父親和三姊先后被押進名曰“三結(jié)合”的監(jiān)獄,村人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神色看我,回避我。在這樣的空氣里,我重尋了笛子,借以驅(qū)除孤獨和驚怖!暗颜,滌也”。每吹奏一回,心里仿佛真也滌去了不少憂煩,使眼前變得明朗。
整個細雨蒙蒙的二月,我天天用雨衣裹了身子到野外放牧,都不忘攜了它去。在詩人和畫家看來,這應(yīng)是頗有幾分浪漫的罷?記得是一個午后,我提了笛子,獨自鉆到一個灌木林子里,只管忘情地吹,直到伙伴們高叫著我的名字尋來,才驀然驚覺暮色的逼臨?墒,身邊的群牛跑到哪里去了?……
“野笛無腔信口吹”。不平則鳴,那是不自由中唯一自由的瞬刻。野地里的充滿笛聲的日子,是我所愿意懷念的;
雖然蒙覆了那么多陰影,而對于現(xiàn)今身在圍城中的我,總不失為一種溫馨。
城市的音樂自不同于鄉(xiāng)間的音樂。前者是機械的,公眾的,流行的;
后者是私人的,心靈的。城里人或許也有城里人的寂寞,但是,他們是絕不會用笛子來排遣的。他們有各種金屬套制的昂貴的西洋樂器,有前呼后應(yīng)裝璜講究的演出大廳,有從錄音帶到鐳射唱碟一應(yīng)俱全,進化神速的家庭音響,自然還有排山倒海般熱熱鬧鬧的街道噪音……
我?guī)Я酥竦褟泥l(xiāng)下來,滿目灰色樓而不見藍天與綠草;
只今何處,方有一個可容吹奏的地方?
1994年6-7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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