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千古文章未盡才*——哭別前輩詩人學者劉謂平教授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老前輩,您走了,您慷慨地為我們留下如此寶貴的精神財富,也給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與緬懷。
永遠忘不了那一刻,在Olsens Chapel,人們虔敬地垂立在您的面前,任淚水在臉頰流淌,那般悲切,那般痛楚。真不相信這是最後一次瞻仰您的遺容。您是這樣平靜,這樣安詳。仿佛正在熟睡中。舒侃老在輕聲呼喚您,您一定聽到了。我也依稀聽到您的詩句在耳邊回蕩:
春深十日九風雨,
世亂經(jīng)年幾海桑。
聞到故園叢菊在,
此身去住總迷茫。
迷茫的世道。迷茫的生命。不迷茫的,是胸襟寬廣、洞察人生、飽經(jīng)憂患而‘振衣云海’的人**。老前輩,您正是這種人。在靈魂的故園您或許迷茫過,但在生活中您是清醒的。十九年前,您不是在詩中說:“駒隙韶光七十春,無端忽作古稀人。海邊歌嘯豪猶昔,局上縱橫老更神。蠟屐正宜腰腳鍵,藏書不諱子孫貧。藍山曙色姸如黛,知有群仙下玉宸!保ā镀呤醵取罚
記得今年三月間,您和舒侃老在匯泉酒家招待我與何博士,席間我們談到要為您歡慶九十壽誕。更談到您詩中的江南情節(jié)。承蒙你錯愛,多次講到我那篇讀您“吳門雜詩”的《一夢重來五十年》,我說一定要再寫一篇,并自詡會寫得更好一點……舒侃老和我同是金陵人,她鄉(xiāng)音未改,待我如家人。她邀請我們有時間就到您府上去閑話家常。說心裡話,我們常想去探望討教,可是又惟恐影響二老的寧靜。
未曾想到您如今真地走了。走的有些超然。開始我還將信將疑。直到後來親聆舒侃前輩凄婉的聲音,我才相信這個悲痛的事實。
您是文壇耆宿、學界前輩,桃李滿天下。而您的高風亮節(jié),早已為世人所贊頌。作為後學,能以拜識先生,實在是我的榮幸。您饋贈的精美散文集《小藜光閣隨筆》和詩集《小藜光閣詩存》等是我最愛的書文集,我研讀您的學養(yǎng)、人格與深厚的家學淵源,獲益匪淺。我曾天真地幻想過如果年輕時來到澳洲,能拜您為師,經(jīng)常仰承您的學識風范,那我的人生將會是怎樣一種不同的風景。
老前輩,我們交往不算多。但每次都令我難以忘懷。六年前的春天,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有幸陪您和王其志先生往Petrie's Kensington 喝咖啡。記得是乘您的車去的。您是我尊敬的前輩,已經(jīng)84歲高齡,坐您開的車,我當時確實有些惶恐不安。大概為了消除我的拘謹,您笑說:“你是南京人,我老家在南通,我們是同鄉(xiāng)!蹦侵膶W者詩人,我仰慕已久。過去只是在開會時見過,交談不多。如今和您一道喝咖啡閑聊,人文科技,樹木花草,云天海地,世事滄桑,無所不談。真是人生一大快事。當我談及小婿1987年自費來澳求學時,人生地疏,囊中羞澀,是在您的朋友張國正先生和您的關(guān)懷幫助下,才得以順利地去讀學位。您聽後淡淡一笑,說:“有這事,記不起來了!彼坪跤洃浟Σ惶谩5抑啦皇.。這是您幫助人而不愿接受感謝的仁者風度。所以,當其志先生談起他有一位老朋友在美國洛杉機開飯館時,您馬上回憶起當年你去洛杉磯市曾在那裡吃飯的情景。後來在閑聊中,言及舊中國的佛道鬼神,您的記憶力更是驚人。您說:人死之後,有無鬼魂,很難一概否定。我當時不知深淺,問您何以有此感想。雖然我也知道當代社會研究靈魂的書籍很多。
您興致勃勃地說起少年時請“蝶仙”的事:有一天晚上,您和哥哥與另一友人在家作此扶乩,祈請病逝不久的受業(yè)老師來彥士的鬼魂降臨。靜默三分鐘,蝶盤果真轉(zhuǎn)動,老師來了。您說,蝶邊箭頭逐一指向各字,遇有紙上未準備的字,它竟然一再寫出,直到我們明白為止。來彥士先生那晚首先說了感謝我父親周濟他家屬的事,繼而又寫了一首《七律》:
西風落葉迫殘秋,
滿樹斜曛獨倚樓。
老病不知雞肋賤,
死生付與兔狐愁。
青山沽酒無長物,
白發(fā)狂歌弄短舟。
明日子陵臺下去,
一竿煙水話群鷗。
您說:“以我們兄弟和友人當年(十三四歲)的水平,絕對寫不出那樣的七律詩。七十年過去了,此詩迄今未忘。”
當時,其志先生和我看著您平和而略帶嚴謹?shù)纳裆,都默默點頭。再一次嘆服您驚人的記憶力;丶裔嵛艺页瞿沭佡浀臅健兜伞芬晃,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鬼神之說,圣人存而不論,然亦異矣!
這話,至今仍然有一定的道理。也是在這次喝咖啡閑聊時,談到您的故鄉(xiāng)南通狼山,您即席背誦了一首古詩,解釋說:這是明末高僧蒼雪大師《游南通狼山登大觀樓詩》:“海上危樓壯大觀。煙波無際此憑欄。江南一水橫衣帶,天外三山落彈丸。潮信不來風勢緊,客心不渡浪聲寒。高朋勝會知何處,回首斜陽幾度看。”為了能使我領(lǐng)會其詩的意境,您又用行書體將詩寫出來送給我。您珍貴的手跡我至今仍珍藏在書房裡。
關(guān)于鬼神之說,高僧客心欲度,圣人存而不論,我也免不了常常困惑。高山巍巍,大河滔滔,構(gòu)成了您夢中的故園和海外壯闊的人生。人生這一篇千古文章,越是像前輩這樣豐富博大的人,反而以平常內(nèi)斂自居,似乎顯得未盡其才。今天,在揮淚與您告別之後,我有了另一種感悟。千古文章未盡才,正是它的美妙處。因為浩大如千古者,總是一半留在生命界上,一般存于茫茫的神秘中,給生者以無限的追思和向往。也即是“高朋勝會知何處,回首斜陽幾度看!
注:寫作伊始,記不起文題的出處,打電話請教古典文學造詣深厚的沙予兄。他為此翻遍《佩文韻府》、《全唐詩目錄》及有關(guān)的工具書,均未查到。夜晚,他又致電原北京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同事,終有所獲。此詩句出自明末愛國詩人夏完淳(十七歲殉國)所作《哭錢漱廣》。附此,亦并向沙予兄致謝。
**引自劉教授的詩句。
。ㄔd澳洲《澳洲新報。新文苑》副刊,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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