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江良：被迫跳樓的人

　　馮大站在了十一層樓頂上。

　　這是馮大第二次站在這上面。第一次是在三個月前，站的是這次同樣的位置，但性質(zhì)卻迥然不同。那次，馮大只是想透透新鮮空氣，但不知覺地陷入了誤會的深淵——一位熱心人竟然報(bào)了警！最終，馮大以自殺者的身份給“解救”了下來，并按妨礙公共治安罪被拘留了五天。

　　而這次，馮大是蓄意而來。他一爬上這高高的樓頂，就假借好事者的身份報(bào)了警，并聯(lián)絡(luò)了這座城市的所有媒體。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就站立在這高高的樓頂上，靜候時態(tài)按預(yù)想中的發(fā)展。

　　很快，公安民警、武警官兵聞訊趕來了，他們積極地投入到解救的準(zhǔn)備工作中。而這座城市的媒體也都傾巢而出，趕赴現(xiàn)場開始進(jìn)行緊張的采訪。更多的是下班回家的路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駐足觀望。一時間，樓下匯聚了黑壓壓一片人，將寬敞的街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這時，現(xiàn)場響起了一只大喇叭。操持那大喇叭的是一個大塊頭，馮大上次在樓頂上的時候，也由他充當(dāng)現(xiàn)場指揮的角色，估計(jì)是這座城市公安局的頭兒。他的聲音跟他的個子一樣宏大，加上擴(kuò)音器的協(xié)助，每個字都震得馮大耳膜發(fā)痛。

　　盡管他喊得非常起勁，但馮大對此毫不理睬，他鳥瞰著樓下的人群，開始在樓頂邊緣走動起來，偶爾還裝出欲縱身飛躍的架勢，以給下面的人群制造無形的壓力，抑或是莫名的驚喜？這樣做的時候，馮大感覺很像在演一場馬戲，精彩而不失刺激。

　　大塊頭聲嘶力竭地喊叫了一陣，見馮大依然無動于衷，便一下子敗下陣來。替而代之的是一名精瘦的男子。那男子看樣子是心理專家，他采取的是另一種戰(zhàn)術(shù)——語重心長地循循誘導(dǎo)。他不管馮大能否聽懂，高深地闡述“活著”的意義，企圖說服馮大放棄輕生。

　　馮大自然不會讓其說動。對于此刻的他，精瘦男子的誘導(dǎo)和大塊頭的喊叫，都起不了頂點(diǎn)作用，他自己掌控著這場“戲”的度。因?yàn)樵跇琼斶吘壌艟昧�，他只是覺得腿有一點(diǎn)發(fā)酸，便走到面向人群的一側(cè)，順著樓頂?shù)倪吘壘徛�蹲下身…�?/p>

　　他的舉動引起了樓下人群的連鎖反應(yīng)，他們?yōu)榱祟A(yù)防他的身子摔下去壓傷自己，便像潮水般一浪緊接一浪地迅疾退開。幾乎被擠爆的街道，頃刻奇跡般騰出一塊空地。公安民警和武警官兵見狀，“見縫插針”鋪上了一床寬大而厚實(shí)的海綿。

　　但馮大沒有跳下去，只是在樓頂邊緣坐了下來。盡管這次跟上次性質(zhì)有所不同，他不再純粹是來透新鮮空氣，但依然算不上一個真正的自殺者。所以，他不選擇跳下去，也不輕易地被勸下去，他打算充分利用這次機(jī)會，消除上次產(chǎn)生的所有誤會。

　　是的，誤會。

　　自從那次被“解救”并拘留后，誤會便源源不斷地接踵而來。先是馮大從看守所回家的當(dāng)晚，妻子莫名地向他發(fā)難：“馮大，你不是一個男人！我中午跟男同事去吃了餐飯，你晚上就爬到樓頂自殺去了�！�

　　馮大吃了一驚，連忙解釋：“秀珍，你誤會了，我沒去自殺，也不知道你那天中午跟男同事吃飯去了。”

　　“你撒謊！不去自殺，你干嘛爬到樓頂上去？”妻子反問。

　　“我想去透透新鮮空氣。”馮大說，“那天傍晚，我感到胸口特悶�！�

　　妻子不信：“你這人就是虛偽，明明是想自殺，人家警察都來了，還死不承認(rèn)。你要真想透新鮮空氣，可以去附近的濱江公園。你這樣做，是對我的不信任，也是對我的污辱！”

　　“我真沒……”馮大還想辯解，妻子懶得再理會，整理好衣服，兀自回娘家去了。這以后的三個月里，馮大跑去喊了好幾回，妻子硬是賭氣不肯回來。

　　第二天，馮大垂頭喪氣去上班，剛到單位，經(jīng)理又將他叫了過去。經(jīng)理關(guān)密辦公室的門，委婉地批評他：“馮大，你對我提拔王秀英有意見，也不能采取這種過激的行為呀！”

　　馮大不禁一愣：“我沒有呀！”

　　“沒有？”經(jīng)理冷笑了一下，“沒有的話，你跳樓干嘛？”

　　“那是一場誤會�！瘪T大說，“我真的不是去跳樓，只是去樓頂透透新鮮空氣。”

　　經(jīng)理搖著頭，表示懷疑：“不會這么巧吧？白天剛?cè)蚊�王秀英�?dāng)經(jīng)理助理，一下班你就爬上樓頂去透新鮮空氣了�！�

　　“我真的……”

　　“別解釋了�！苯�(jīng)理抬了抬手，打斷他的話，“這次沒提拔你，你肯定委屈，換了我也委屈。不管是才干還是業(yè)績，王秀英都比你差很遠(yuǎn)。但我這樣做，也是迫不得已呀�！�

　　馮大還想說，但經(jīng)理不容他插嘴：“這次提拔王秀英，是鄭總的意思。我一個分公司經(jīng)理，豈敢違背集團(tuán)副總裁的意愿�！彪S后，壓低聲音向馮大透露了一個秘密：王秀英跟鄭總有一腿。

　　馮大聽了，不由大吃一驚。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馮大不能再解釋下去，只得怏怏地離開。但從此，同事們一致鄙視起他來，覺得他這個人也太那個了，得不到提拔竟然會去跳樓，真是不可思議！

　　然而，事情還遠(yuǎn)遠(yuǎn)沒完。過了一周，遠(yuǎn)在千里的父親突然上門來了。他一見到馮大，老淚就“啪嗒”、“啪嗒”掉下來：“阿大呀，爹把古壺給了阿二，是爹不好，可你也不能為這個尋短見呀�！�

　　馮大皺起了眉頭：“爹，我不懂你在說啥？”

　　“你別瞞爹了�！备赣H說，“你尋短見的事，爹都知道了。要不，也不會急匆匆趕過來�！�

　　馮大越發(fā)感到蹊蹺了，正欲開口問，父親便坦言相告：“是麥子告訴咱的。那天麥子正看你們這邊的電視，看到你要跳樓，就趕到咱家告訴咱了。”說到此，還發(fā)了幾句狠話：“不知哪位不得好死的，把古壺的事這么快捅到你這邊了。他存心是挑撥離間呢！”

　　馮大聽了，趕緊澄清道：“爹，你誤會了，我根本不知古壺的事，也沒有尋短見。”

　　父親搖著頭說：“阿大，你別瞞爹了，電視后來爹也趕去看了，當(dāng)時有很多警察呢！你能說沒尋短見？”

　　“我真沒�！瘪T大說，“我只是站在樓頂透新鮮空氣，是他們誤會了。”

　　“不可能！”父親堅(jiān)持己見，“你早不去透晚不去透，怎么偏偏我給阿二古壺那天，你去透新鮮空氣了？你是我把古壺給阿二，一時想不通！”

　　“我真沒……”馮大還想說，父親截過了話頭，訴說內(nèi)心的苦楚。他說，你弟有癲瘋病，鄰近的人都知道，沒一個女的肯嫁給他。最近有個外邊的女的，剛來小鎮(zhèn)上打工，對你弟的病不知情，跟你弟找上對象了。我怕這事又給黃了，就把古壺給了你弟，目的是想牽住那女的心，好讓他們早點(diǎn)成親。

　　末了，強(qiáng)調(diào)道：“那古壺是挺值錢的，我向收古器的打聽過，說值二、三萬呢。你不同意給阿二，我這就回去要回來，以后找機(jī)會賣了，錢你們兄弟平分。可你現(xiàn)在得答應(yīng)爹，不能再干傻事了�！�

　　說完這些，父親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朗聲對馮大說：“咱們先說到這，你趕緊給爹做飯去吧，為了這事，我都兩三天沒吃飯了，現(xiàn)在餓得慌呢！”

　　后來，馮大幾次三番欲解釋，但總是口還未開，就被父親急急堵住：“阿大，你甭說了，你心里想什么，爹都知道，爹眼睛毒著呢！”

　　過了一天，父親回家去了。但從那天起，村里人開始對馮大側(cè)目相看，他們覺得馮大這人真是自私，不照顧有病的弟弟不說，居然還為爭一只古壺去跳樓自殺！

　　……

　　馮大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種程度。他懷疑自己那次是否真去自殺了，但清醒地回想之后排除了那種疑惑。那次，他爬上十一層樓頂，真的只去透新鮮空氣，沒摻雜其他任何成分。他又捫心自問，是否真產(chǎn)生過那些被強(qiáng)加的想法？但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盡管馮大自己是否決了，都局面一直無法扭轉(zhuǎn)過來。他無數(shù)次向當(dāng)事人解釋、聲明，但他們始終堅(jiān)信自己的判斷，將他的解釋和聲明，看作是一場作秀。而且馮大越解釋越聲明，他們越堅(jiān)信越肯定，對馮大的人品也逾加表示懷疑了。

　　馮大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像一個身陷泥潭的人，越是拼命地掙扎，就越是陷得深！自己周圍的所有人，甚至于千里外的家人，幾乎空前地團(tuán)結(jié)起來，將他推到了孤立的邊緣。他們明里避著他，對他敬而遠(yuǎn)之；
暗里則因?yàn)楸梢�，一律對他嗤之以鼻�?/p>

　　馮大終于感到了無以名狀的恐慌。為了徹底從這種局面中擺脫出來，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之后，他決定再一次，不，第一次來一次跳樓！

　　那名精瘦的男子還在聒噪不休，馮大看了一下樓下的場面，覺得差不多是時候了，便又重新站在身來。樓下的人群又是一場波動，宛如狂風(fēng)一掠而過的湖面。這時，馮大開始跟下面的解救人員對話，他的第一個要求是——將那只喇叭送上來。

　　要喇叭？馮大的要求讓樓下所有的人困惑不解，一個跳樓自殺者竟然要一只喇叭？這是他們前所未聞的，于是七嘴八舌地討論開來，分析馮大要喇叭的種種可能性。有一個天才的想象家，憑借自己的奇思妙想，認(rèn)定馮大可能有演講癖，想借此過一下干癮。

　　因?yàn)闊o法確定馮大的意圖所在，解救人員不由地遲疑不決起來。馮大見狀，重復(fù)了自己的要求。為了順利地達(dá)到目的，他甚至威脅解救人員，如果數(shù)到“十”還得不到，他就從樓頂上跳下來。為了表示自己言出必行，他開始大聲地?cái)?shù)數(shù)：“一，二，三，……”

　　解救人員頓時慌了，十萬火急地請示上級。上級考慮到一只喇叭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批準(zhǔn)他們滿足馮大的這一要求。他們擔(dān)心過了“十”，馮大真的縱身跳下來。那樣，他們的聲譽(yù)將一敗涂地。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指派了一位身手敏捷的武警，來完成這項(xiàng)艱巨的任務(wù)。

　　馮大終于在數(shù)到“九”的當(dāng)兒，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四侵焕�叭。他通過那只高音喇叭，向解救者響亮地提出了第二個要求——將他的妻子、公司經(jīng)理，以及跟上次事件相關(guān)的一些人請到現(xiàn)場�？紤]到路途遙遠(yuǎn)，沒一二天時間趕不過來，他對他的父親不作要求。

　　解救人員不敢有絲毫的怠慢，經(jīng)過一番堅(jiān)持不懈的努力，那些被請的人火速趕到了現(xiàn)場。觀望的人群自覺地讓位，讓他們排到那床海綿跟前。這些被請的人，整齊劃一地站好隊(duì)，努力地伸長脖子，盡可能地仰起臉，面朝著樓頂上的馮大，耐心地等待他的吩咐。

　　馮大利用那只喇叭，沖著他們開始喊話。他說上次他真的不是自殺，只是想透透新鮮空氣。下面排列的人，爭先恐后地點(diǎn)頭，表示認(rèn)可馮大的說法。他們唯恐頭點(diǎn)遲了，讓馮大感到絕望，促使他跳下樓來，這樣自己就變成罪魁禍?zhǔn)琢恕?/p>

　　馮大雖然看到他們都點(diǎn)頭了，但點(diǎn)頭有時并不代表認(rèn)可。為了徹底讓他們信服，他針對上次造成的誤會，一一進(jìn)行詳盡地解釋。他對妻子說，他沒懷疑過她跟男同事的友誼，哪怕她每時每刻跟他在一起。他對公司經(jīng)理說，我壓根兒沒想過要提拔，在不知王秀英跟鄭總有一腿前也沒想過。

　　說到父親的那份誤解時，因?yàn)楦赣H沒在現(xiàn)場，馮大只得對著某個攝像鏡頭，聲情并茂地喊：“爹，我真的不是為古壺的事自殺�，F(xiàn)在我站在樓頂跟您說，就是為了讓您相信我的話。您的兒子不是自私的人，我打心底里愛著阿二，我知道他有癲瘋病討不到老婆，……”

　　馮大說著這些的時候，因?yàn)閯佑玫氖歉咭衾�叭，簡直可以說是聲如鴻鐘。樓下聚集的眾多觀望者，幾乎沒一人不聽分明的。值得一提的是，還有那么多媒體在場，有些甚至采用現(xiàn)場直播，造成的影響更是不可估量。

　　那些排列著的人，一下子都面如死灰。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頓時對馮大充滿了怨恨。他們都巴不得在這個時候，突然來上那么一陣颶風(fēng)，將他從樓頂上呼啦啦地刮下來，摔死了事。有的甚至恨不得立馬趕上樓去，狠狠地將他從上面推下來，以滅口！

　　可這一切只是假想，馮大依然無恙地站在樓頂上，盡情宣泄著內(nèi)心的誤解和委屈。這一刻，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放，以及因釋放而帶來的莫大的愉悅。他完全沉浸在了那種亢奮的狀態(tài)中，再也無所顧及所涉及的那些人的感受，和今后可能會造成的種種后果。

　　等一切喊停當(dāng)了，馮大提著喇叭，如釋重負(fù)地返身下樓。他走到樓下的時候，幾個民警蜂擁而上，手忙腳亂地將他架住。馮大沒有絲毫反抗，這全在他的預(yù)料之中。他很配合地任他們帶走，去接受比上次更久的拘留。他想這完全值得，比起那些誤解和委屈來，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讓馮大無法預(yù)料的是，就在他被拘留期間，意外地發(fā)生了幾件事：

　　馮大妻子同事的妻子，得知了丈夫跟馮大妻子的事，不容置疑地咬定他倆有染，幾次三番去丈夫單位打鬧，有次還抓破了馮大妻子的臉。

　　馮大公司的集團(tuán)副總裁鄭總，聽說自己跟王秀英的隱私被曝，惱羞成怒撤了公司經(jīng)理的職，還破罐子破摔提拔情人王秀英補(bǔ)缺。

　　馮大弟弟的外地女友，得到了馮大跳樓的傳聞，由此弄清了男友的病情，便偷走了那只古壺，在某天夜里逃之夭夭。

　　馮大毫不知情，從看守所出來，欣然返家。剛踏進(jìn)家門，妻子就堅(jiān)決地提出了離婚。自從同事的妻子鬧過之后，妻子和同事原本就暗生愛意，這下可好干脆公開攤牌，決定雙雙離婚，與對方走到一起。

　　第二天，馮大病蔫蔫地去上班，在單位門口被保安擋住了。馮大驚詫地問，這是干嘛？保安傳話給他：“王經(jīng)理說你被拘留過，是個有污跡的人，單位不準(zhǔn)備再用你。”馮大欲闖進(jìn)去評理，保安合力將他推出門。

　　晚上，馮大無力地癱在床上，弟弟打來了電話，他口氣冰冷地說：“因?yàn)槟阕龅摹�好事’，我的女友偷了古壺跑了，爹現(xiàn)在病倒在床上。他叫我轉(zhuǎn)告你，今后你不必回來了，就當(dāng)沒生過你這個畜生！”

　　這一切，讓馮大猝不及防。

　　馮大深陷在了無邊無際的絕望之中，再也無法自拔。他再一次爬上了那十一層樓頂。這一次，馮大沒有驚動任何人，悄沒聲息地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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