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鬼隱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任何藝術都是在跟現實進行碰撞之后,才選擇了適合自己存在的方式,留存下來的,在這個意義上,藝術絕對是現實的反映,無論它打著怎樣的招牌,被列入哪一種流派,無論它的內容多么夸張,形式多么荒誕,但是作為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的內在本質,不會變化。正因為這樣,我們總是從是能夠從古人講述的故事中發(fā)現很多耐人尋味的東西。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中曾經講述一個“鬼隱”的故事,原文不長,錄在這里:

          明季有宋某者,卜葬地,至歙縣深山中。日薄暮,風雨欲來,見巖下有洞,投之暫避。聞洞內人語曰:“此中有鬼,君勿入!眴枺骸叭旰稳胫俊痹唬骸吧砑垂硪!彼握堃灰。曰:“與君相見,則陰陽氣戰(zhàn),君必寒熱不安。不如君蕿火自衛(wèi),遙作隔座談也。”宋問:“君必有墓,何以居此?”曰:“吾神宗時為縣令,惡仕宦者貨利相攘,進取相軋,乃棄職歸田。歿而乞于閻羅,勿輪回于世。隨與來生祿秩,改注陰官。不虞幽冥之中,相攘相軋,亦復如此,又棄職歸墓。墓居群鬼之間,往來囂雜,不勝其煩,不得已避居于此。雖凄風苦雨,蕭索難堪,較諸宦海風波,世途機阱,則如升忉利天矣。寂歷空山,都忘甲子。與鬼相隔者,更不知幾年。自喜解脫萬緣,冥心造化,不意又通人跡,明朝當即移居。武陵漁人,勿再訪桃花源也。”語訖,不復酬對。問其姓名,亦不答。宋攜有筆硯,因濡墨大書“鬼隱”二字于洞口而歸。

          紀曉嵐不像蒲松齡描寫得那樣傳神,但是,我們仍然能夠從他的敘述中感受到文言小說獨有的簡約之美,在極為經濟的筆墨中,一個活生生的人物躍然紙上。這個人物主要通過交代自己的經歷來完成形象塑造:宋某到安徽歙縣深山為自己選擇墓地,在一個山洞里遇見隱居在這里的鬼,就問他,既然您是鬼,必然是有墓地的,如今為什么住在這山洞之中呢?鬼說:“唉!真是一言難盡呀!我原來是神宗(明代皇帝朱翊鈞,年號萬歷[1573-1619])時代的一個知縣,我厭惡官宦們互相爭奪名利、為求升官而互相傾軋的行為,就棄官回鄉(xiāng)了。我死以后,向閻王爺請求,不要再將我轉生到人間,閻王爺答應了我的要求,按照我來世應當享受的官職和俸祿,在陰間給我安排了官職。沒想到,陰間的官場同樣相互爭奪傾軋,和人間沒有什么分別,于是,我辭退了官職,重新返回到墓地。我的墳墓夾再許多鬼魂的墓穴之間,他們往來嘈雜,弄得我不勝其煩,實在沒有辦法,才躲避到這個地方。這里雖然凄風苦雨,蕭條冷落得讓人難以忍受,但是與官場風波、人世道路得機關陷阱相比,就像生活在天堂里一樣了。我寂寞地在這空山里度日,連歲月都忘記了,也不知道和那些吵吵鬧鬧的群鬼隔絕了多少年。我很慶幸解脫了那些煩惱,潛心于自然之中。誰想到今天竟然又遇到人跡,碰上了先生您呢?沒有辦法,看樣子我明天只能從這里遷出去了。我奉勸先生您,最好也甭學那武陵漁人,再探訪什么桃花源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好在哪里?好在細致準確地描述了某種類型的人的心態(tài),我們甚至能夠很方便地從自己、從身邊的人身上找到與這種描述準確對應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紀曉嵐這個簡約的故事也就穿越了時空,來到了被我們經驗過的世界,來到了我們內心。我們突然發(fā)現,古往今來,這個世界運行的基本方式并沒有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我們仍然處在被古人描述的那種人生處境之中。

          白居易有言:“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敝挥薪洑v過磨難與歷練,對世事人生大徹大悟的人才能夠寫出這樣的語句。

          中國知識分子非常崇拜“隱”字,一部“紅樓”,講的實際上就是一個“隱”字:隱如何,不隱又如何。隱,意味獲得安身立命之根本;
        隱,意味在短暫人生中享受生的歡樂;
        隱,意味著個人平安、家庭幸!,在中國的歷史和文學世界中,真正有才情的人總是遠離功名利祿、市井喧囂,回歸自然,在青山綠水之間享受生命的安寧與恬適。所以,“隱士”,在一定意義上是指那些對世事人生采取規(guī)避妥協態(tài)度的人。本來是一種不值得歌頌的行為,中國文人卻給以了最大程度的關注,作為一種精神倡導,中國文人總是歌頌選擇了隱忍的人,稱他們“隱士”!半[士”在中國文人的語境中不是貶義詞,相反,這兩個字寄托著人們對他者行為的一種景仰,更是對自身命運的一種期待。即使沒有選擇“隱”的人,在談到“隱”的時候,也總是帶著敬意。

          所以,紀曉嵐借助這個短小的故事,實際上是開了一個玩笑:表面上,他說的是“鬼隱”的故事,實則談的是“人隱”——你難道從字里行間感覺不到乾隆年間任熱河督視、正在履行編排皇家秘籍重要責任的紀曉嵐內心的情懷嗎?這樣一個身份的人,肩負這樣神圣職責的高官,竟然在孤燈之下寫出了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故事,你難道聽不到紀曉嵐沒有寫出的心聲嗎?所以,那不是鬼隱,那是人隱。紀曉嵐在寫自己,在寫自己對自己的一種期待,在寫規(guī)避和逃遁現實的一種夢想。

          不是所有的期待都能夠成為現實,夢在很多情況下僅僅是一個夢。也正因為如此,所謂“隱”才從來沒有成為中國文人普遍遵從和信守的道義準則,那些不安寧的靈魂命中注定要在官場傾軋中在功名利祿中在塵世喧囂中苦熬。很少有人真正解脫?鬃咏饷摿嗣矗棵献咏饷摿嗣?李白解脫了么?杜甫解脫了么?白居易解脫了么?紀曉嵐解脫了么?郭沫若解脫了么?茅盾解脫了么?周揚解脫了么?

          文人的悲劇在于看得太明白而又無力去改變現實、匡扶正義,就像一個眼睛明亮的人,看得清高大城墻上的每一塊磚石,卻沒有拆除它的氣力,他只能在城墻下面躑躅嘆息。他期望自己不要去看,不要試圖分辨城墻的結構,他的心智卻總是違拗他的本意,他總是強烈地意識到城墻的存在,而且他知道那是一切晦暗事物的根源……他就在這種清晰的混沌中為自己編織夢想,逃避的夢想,他只能去“隱”。

          但是,在強大牢固的城墻面前,又有幾個人能真正“隱”去呢?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文人們非但沒有隱去,大部分文人反而都攀附到城墻上去了,成為了城墻上特殊的磚石,與他們最深惡痛絕的人攪和在一起。沒有攀附上去的,則被強力碾落為泥——非常不幸,攀附上去的人和碾落為泥的人不約而同發(fā)現,他們終于還是沒有實現自己的夢想,那個“隱”字,仍舊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目標。

          這就是這個群體總是比其他人承受更多精神痛苦的原因,這也是文人總是試圖懷著敬意和艷羨為“隱”者立傳的原因。

          看樣子紀曉嵐不是隨便寫著玩兒的。

          

          (2007-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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