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思想者和漂泊者之間的連線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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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思想者在精神上與它的時代總是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只有一個人與時代處于尖銳矛盾之中才能進入到思想者行列,才會真正有所思想,于是,庸人們活得很幸福,思想者卻往往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人類思想史在大多情況下都是這樣被書寫的。

          我想專門說一說盧梭。一般意義上,盧梭(1712-1778)一生很不幸福,這是因為他沒有像常人那樣茍活(茍活往往是一種舒適溫暖的狀態(tài)),而是用犀利的目光審視他所處的時代并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招致統(tǒng)治者無休無止的迫害,即使身邊朋友也紛紛遠離而去,凄苦孤獨始終伴隨著這個為人類理性的健全和發(fā)展不懈奮斗的人——最初,法國大理院下令焚燒他的作品并要逮捕他,他逃到瑞士,瑞士當局同樣不見容他,下令焚燒他的書籍,盧梭又逃亡到普魯土屬地莫蒂埃,而莫蒂埃教會馬上發(fā)表文告,宣稱盧梭是上帝最危險的敵人,盧梭只好流亡到圣彼得島。

          一個用思想活著的人除了思想還能夠干什么呢?在莫蒂埃流亡期間,盧梭開始撰寫一部在他看來十分重要的作品: “我現(xiàn)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边@部作品,就是大家熟知的構成人類思想史重要章節(jié)的《懺悔錄》。

          我們重溫一下這部偉大著作的著名開篇:“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么時候吹響,我都敢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無上的審判者面前,果敢地大聲說:請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那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了出來,我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
        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修飾,那也只是用來填補我記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為是真的東西當真的說了,但決沒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說成真的。當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成什么樣的人: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
        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业膬刃耐耆┞冻鰜砹,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跟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行而羞愧。然后,讓他們每一個人在您的寶座前面,同樣真誠地披露自己的心靈,看看有誰敢于對您說‘我比這個人好’?!”

          沒有人敢這樣說,因為并非所有被生活污水浸泡過的人都還能夠像盧梭這樣保持如此純凈的精神質地,更沒有人能夠具有如此敏感復雜的心靈和如此激揚而深刻的理性——所有這些都是苦難的思想者-漂泊者與活得很幸福的庸人的重要區(qū)別,這種區(qū)別決定了無法把他們歸為一類,他們是完全不同的物種。

          生活由兩種人組成,一種活得如意,另一種活得不如意,套用托爾斯泰的話說:如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如意的人各有各的不如意。在宏觀意義的社會和微觀意義的單位中,識時務的“俊杰”如魚得水,與“常規(guī)”格格不入的人的生活卻像浸了水的棉絮一樣沉重。不能說與“常規(guī)”格格不入的人都是思想者,但是思想者必定與“常規(guī)”格格不入,就像盧梭那樣,就像我們在身邊看到的任何用思想而不僅僅用肉體活著的人那樣。

          人各有志,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違背“常規(guī)”顛沛流離,正因為這樣,考察思想者為什么會違背“常規(guī)”而成為漂泊者,究竟是什么東西把這兩者連結在了一起,就變得十分重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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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經在《中國單位制度的極權主義特性》中,探討單位作為社會基本單元是如何運作以及它產生了怎樣的社會結果,篇幅所限,我不再重復其中的觀點,但是,對于所謂的單位制度,還是要做一個提示。簡單說來,我們目前的單位制度來源于政府權力對社會成員的高度控制,這種控制完全取消了私人空間,社會成員一切精神、物質所求只能從一個渠道獲得(管仲“利出一孔”者也),這就意味著社會成員必須完全忠誠和順從政府(單位)權力,否則你就會被“劃入另冊”,成為游離于社會主流之外的漂泊者。

          我們已經說過盧梭作為漂泊者的命運。有沒有一種相反的情況,譬如思想者得到權力的庇護,不再是漂泊者了呢?我認為沒有。為什么沒有?這里有兩個層面的原因:一、漂泊者的精神自由是思想者的身份證明,思想者如果得到權力庇護,一定意味著喪失精神自由,而喪失精神自由的人的漂泊者身份也必將隨之消失,所以,權力可以庇護向權力歸附的人,卻無法庇護真正的思想者;
        二、作為社會學范疇的話題,我們必須注意到歷史邏輯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權力即使心情最好的時候對思想者也總是充滿了警覺,因為思想者永遠都在妨礙權力,權力從本能上排斥和仇視思想者,除了《水滸傳》里描寫到的那種“招安”之外,權力不可能在任何思想的意義上庇護思想者,沒有人能夠改變這個邏輯。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點,我舉一個古代的例子。

          《戰(zhàn)國策·趙威后》記述了趙威后(趙威后即趙太后,趙惠文王之妻,趙孝成王之母,公元前266年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以其年幼,故由趙威后執(zhí)政)接見齊國使者的一次談話,原文不長,引述到這里——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書未發(fā),威后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問王,而先問歲與民,豈先賤而后尊貴者乎?”威后曰:“不然。茍無歲,何以有民?茍無民,何以有君?故有舍本而問末者耶?”乃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鐘離子,無恙耶?是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
        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yǎng)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葉陽子無恙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yè)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huán)瑱,至老不嫁,以養(yǎng)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yè),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我現(xiàn)在用我的語言敘述一遍。

          有一年,齊襄王派遣使者訪問趙太后同志,趙太后同志還沒有打開書信,就問使者:“齊國今年的收成還可以吧?人民群眾的生活進入小康了嗎?他們安樂嗎?社會和諧嗎?你們大王身體好嗎?”

          使者有點兒不高興,說:“我是奉大王之命專門來向太后致意的,您不先問候和關心我們大王,卻先打聽自然年成和人民群眾的生活狀況,是不是有一點兒先卑后尊了?”

          趙太后同志笑道:“話可不能這樣說,同志。如果沒有年成,人民群眾憑什么繁衍生息?如果沒有人民群眾,大王又怎么能夠在天下稱尊呢?這可不是舍本求末,這是順應歷史和現(xiàn)實呀!”

          使者無語,趙太后同志接著又問:“我聽說齊國有一個叫鐘離子的隱士,他最近情況怎么樣?鐘離子這個同志主張有糧食的人有飯吃,沒糧食的人也有飯吃,有衣服的人有衣服穿,沒有衣服的也有衣服穿……你知道嗎?他這是在幫助君王呀,這是多么好的一個同志,齊王為什么至今沒有重用他呢?葉陽子同志還好吧?我知道他這個人主張憐恤鰥寡孤獨,振濟窮困不足,這是在替大王存恤老百姓呀,齊王為什么至今還不把他任用起來呢?北宮家的女兒嬰兒子好嗎?她不幸失去丈夫以后,摘去耳環(huán)玉飾,至今不嫁,一心奉養(yǎng)父母,用孝道為人民群眾作出了表率,可是我沒有聽說她得到朝廷的褒獎……你看哦,這樣的兩位隱士不受重用,這樣的孝女不被獎勵,齊王怎么能治理好國家,怎么能夠讓人民群眾安居樂業(yè)呢?”

          使者當然不好回答這些應當由君王回答的問題,繼續(xù)沉默。

          趙太后同志意猶未盡,話鋒一轉,突然問道:“我聽說你們齊國的於陵有一個叫子仲的混蛋,目前難道還活在世上嗎?這種從來不認真學習和領會齊王的思想,在上對君王不行臣道,在下不能很好治理家業(yè)的人,群眾影響很不好,長久下去,會把人民群眾引導向極不正確的方向,齊王為什么至今還不把他殺死呢?”

          故事并不復雜,然而怎樣解讀這篇短文,卻變得復雜起來——《古文觀止》評價說,本文“通篇以民為主,直問到底;
        而文法各變,全于用虛字處著神。問固奇,而心亦熱,末一問,膽識尤過人”,似乎頗為中立;
        當代人卻比古代人更為激賞,我最近看到有人這樣解讀這個故事:“‘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古人早已悟出了民主政治的精髓,一個國家是以人民為尊貴,而非君主、統(tǒng)治者為尊貴的,這是近代人民主權論在遠古的先聲!駷橘F、君為輕、社稷次之’,君主只是為人民所認可的管理者,是‘人民的公仆’,可見,中國這種傳統(tǒng)的民本主義思想早在先秦戰(zhàn)國時代就已經存在了!

          真是這樣嗎?我認為不是。我看到的是一個中國文化典籍中總是津津樂道的賢明君主的形象。什么是“賢明君主”呢?就是懂得老百姓的收成好了吃飽了飯(生存權和發(fā)展權)才能夠穩(wěn)固君主地位的人;
        懂得把最符合君主利益的人才(趙太后提出了幾條重要的標準)及時選拔到官僚機構才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統(tǒng)治的人。有了這個定義,也就不難理解這個故事講的歸根結底還是君主統(tǒng)治術——君歸根結底為君,民歸根結底為民,不可變更,不可改動。

          事情還不僅于此,更值得注意的是趙太后同志最后那句話:“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露餡了:那些對君王不行臣道,不能很好治理家業(yè),脫離于“常規(guī)”之外的人,早就該殺死他呀!不殺是不該犯的大錯呀!……我實在看不出趙太后同志“早已悟出了民主政治的精髓”,更看不出她有“君主只是為人民所認可的管理者,是‘人民的公仆’”的見解。

          在一定意義上,所有思想者都是趙太后同志竭力主張趕快殺掉的子仲,我們兩千多年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結果,我們從當下的行政單位看到了一個當代“子仲”——這家伙無視各種各樣的“潛規(guī)則”,信守正義,固守原則,絕不為了升官出賣靈魂,不貪不腐,遇到不義之事還喜歡非議幾句……領導(君主)會怎么看?領導會認為他是一個人才嗎?不會。相反,這個“有些怪怪的人”反而會讓領導覺得很別扭很麻煩很操蛋很不是玩意兒,這個所謂的子仲將會遭遇怎樣的對待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我們不說暴行,譬如趙太后同志喜歡的“殺”字,我們只說在上級領導無微不至的呵護體貼中,這個人就像蛤蟆被放在逐漸加熱的水中那樣,不知不覺就會被窒息,被邊緣化為“無”——結果還是被“殺”了。

          “被邊緣化”在我們今天具有一種殘酷的意味:你的思想再有價值也不會被容許出現(xiàn)在主流期刊和媒體上,相反,會有很多種力量參與對你的圍剿,僅僅因為你非法地持有了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標準和規(guī)格的思想。具體到一個環(huán)境當中,你不僅升遷無望,還將面臨評職稱受阻的困境;
        即使你是某項學科的權威也得不到科研立項;
        你學富五車也無法出國進行學術交流;
        你像牛一樣勤懇工作反倒拿不到年終獎金;
        你作為多余人到處遭受白眼:遭受最高領導的白眼,遭受中層領導的白眼,遭受基層領導的白眼,遭受辦公室同事的白眼,甚至單位司機和掌握飯勺的炊事人員都對你施加眼色……千萬不要以為這是危言聳聽,要知道,權力的野蠻力量不僅能夠消泯正義,更能夠扭曲道德,一個不被權力欣賞的人在很多種情況下都是不被任何人欣賞甚至于被排斥的人。

          誰能夠耐受住這種可怕的煎熬?

          曰:思想者,仍舊是思想者,那些把思想看得重于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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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固然可以說糟糕的處境會成為思想者的溫床,但不是說所有處境糟糕的人都能夠成為思想者。事實上,有一些膽大妄為的人不但沒有成為思想者,反而成了歹徒,譬如被逼上梁山的一百零八條好漢,譬如最近因為殺死六個警察而名揚天下的楊佳;
        也有更聰明的人選擇了妥協(xié),竭力成為權力者的附庸和打手,以靈魂的小小墮落換取一種通行的活法,在這種活法中想方設法攫取物質和精神的利益……唯獨真正的思想者大道當風,不改初衷,堅守著他的陣地。這出于一種信念,正是這種信念使思想者成為對糟糕處境發(fā)出哲學詰問的人,他不僅想弄清自己糟糕處境的來源,還想弄清身邊人糟糕處境的來源,更想弄清整個國家乃至于全人類糟糕處境的來源。我們前面說到的盧梭就是這樣的人。

          思想者的處境非得要如此糟糕么?能不能“和諧”一些,別讓他們這么艱難?好像是沒有什么辦法——我們溫習一下馬克思的教導就更清楚了。我知道引用經典作家語錄會讓人感覺很枯燥,但是為了充分說明這個問題,引用在這里又似乎不可避免,我建議讀者耐心讀下去。

          “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不過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占統(tǒng)治地位的物質關系;
        因而,這就是那些使某一個階級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因而這也就是這個階級的統(tǒng)治的思想。”“每一個企圖取代舊統(tǒng)治階級的新階級,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就是說,這在觀念上的表達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保R克思:《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第一章)

          聯(lián)系到馬克思關于這個問題的更多論述,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做出總結:一是可以總結為馬克思揭示了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提出了“任何時代的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的著名論斷,就像我們的教課書解釋的那樣;
        還有一種也可以總結為這是馬克思對以前社會制度的觀察結果,并不體現(xiàn)為永恒的社會規(guī)律,因為馬克思隨后還有這樣的話:“只要階級的統(tǒng)治完全不再是社會制度的形式,也就是說,只要不再有必要把特殊利益說成是普遍利益,或者把‘普遍的東西’說成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東西,那么,一定階級的統(tǒng)治似乎只是某種思想的統(tǒng)治這個假象當然就會自行消失!保ㄒ耐希

          無論從哪方面總結都很能夠確證我上面提出的觀點。我個人更愿意把馬克思的這種見解理解為教科書解釋:“任何時代的思想都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碑斔枷胝呔芙^“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精神自由的王國中吟唱用自己的靈魂譜寫的歌曲的時候,“統(tǒng)治階級”會怎么看?這個不識時務的思想者除了在社會主流之外漂泊,難道還會有其他的命運嗎?

          這是就整體而言,具體到個體——譬如我們前面說到的盧梭的思想,是不是“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呢?當然不是,不但不是,盧梭的思想還是當時時代、當時統(tǒng)治階級的最為危險的敵人,是置放在統(tǒng)治階級大廈下面的炸藥。有了這種見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偉大的思想家盧梭為什么會有那樣凄慘悲涼的人生處境了,也就不難理解這個本應當在思想巔峰大放異彩的人為什么在他的時代反倒如此暗淡了。

          我們用同樣的觀點來觀照前面說到的那個在中國單位制度下落入糟糕處境的人。不合常規(guī)的人往往會被認為是一個危險的人,哪怕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倘若這家伙再進行什么思想,再到處傳播他的思想,當然就是時代、社會、單位最危險的敵人,就像盧梭之于他所處的時代那樣,就像林昭、張志新之于她們所處的社會那樣,就像千千萬萬我們無法記住姓名的人之于他們所處的不為人知的單位那樣。

          這些人都得到了一個相同的結果,即不斷被趙太后這樣的君主(領導)喝問:“此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于是殺——我已經說過,這里的“殺”很少表現(xiàn)為肉體滅失,更多的是權力把你消失為“無”,但這無法改變思想者被“殺”的事實:權力屠殺的是一個人的靈魂,一個游離于體制之外的漂泊者的靈魂……如果你是一個正直并且對生活有所感悟的人,你就不會否認這正是我們眼前這個世界大面積存在的事實。

          然而,靈魂卻又是無法被殺死的,它的精神質地決定了它的堅強,殺人者很少了解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物質的奇怪特性,所以,盡管屠殺一再發(fā)生,但是沒有一個站立著的靈魂會轟然倒地,它們仍舊站立著——你看到林昭倒地了么?你看到張志新倒地了么?沒有!她們仍舊像參天大樹一樣站立并將永遠站立下去,她們將繼續(xù)為我們留下一片遮風擋雨的綠蔭;
        盡管我們經常看到鮮血,但是我們更看到了再生——思想者把蒼涼無垠的荒原變成了精神成長的綠洲,所有證實人之所以為人的東西都在那里得到了滋養(yǎng),那里一片葳蕤,生機勃勃。

          我們就這樣從過去走到了今天的,我們還將從今天走向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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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各有志,有的追求財富,有的追求女人,有的追求時尚,有的追求寧靜,有的追求浮華,有的追求灑脫,有的追求安逸……精神自由只在有精神生活的人那里才會成為必需,而精神自由又往往意味著生存的不自由,這是所有思想者的宿命。

           思想者-漂泊者在這里不僅具有精神涵義,很多時候還有更為嚴酷的現(xiàn)實生活涵義。當讀者從網(wǎng)絡上欣喜地發(fā)現(xiàn)思想,對表述思想的思想者表達敬意的時候,你想不到被你敬佩的人由于游離社會主流價值觀之外而被體制“拋”到一個讓人極為窘困的地方,你想不到從常規(guī)意義上來說他們過的是一種一般人無法忍受的生活,他們孑然而立,所能倚仗的僅僅是對社會人生的痛苦思索,思索成為他們“在”的唯一證明,他們在對思想的闡述中證實自己為人。所幸的是這種思索產生出了巨大的精神能量,使他們耐受住了寂寞,耐受住了痛苦,耐受住了可怕的孤獨……感謝生活,讓我結識了很多這樣的朋友,讓我知道了在晦暗之中還有如此耀眼的光亮,讓我在文學世界中得到安放一種特殊類型的人物的機會,讓我無力而迷茫地躑躅于精神之旅時發(fā)現(xiàn)如此多的引路人,如此多的同道,如此多的后來者,我從他們那里得到鼓勵,得到支持,更感受到一種無法推脫的責任。

          當一個人感悟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還需要什么呢?你不需要了——金錢、榮譽、體制內地位對于你沒有任何意義,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遠比這些東西更值得珍重,你知道有那么一些人秉持著純潔高遠的靈魂,不受任何常規(guī)價值的度量,他們由于自身的價值而具備無與倫比的價值,他們就是自身的尺度,一種我們必須仰視才能夠發(fā)現(xiàn)的宏闊的尺度。

          我曾經看到網(wǎng)友在一位思想者文章后面留言:“你是真正優(yōu)秀的中國知識分子,你應當成為國家棟梁,應當在體制內為國家的健康發(fā)展發(fā)揮作用。”這句話既讓人感動,又讓人覺得天真——怎么可能呢?一個巨大的沒有約束的權力系統(tǒng)是不會見容非議它的人的,這個系統(tǒng)既沒有給非議預留程序,其自身也沒有任何內在渴求,它不認為思想者的非議是在維護它而不是在詆毀它,不認為思想者的思想有什么社會價值,因為“社會”在它那里僅僅體現(xiàn)為一種權力形態(tài)和權力意志,除此之外沒有人任何其他的東西。在這種狀況下,當代的思想者與古今中外歷史上的思想者的處境必然相同——思想者必然會成為主流社會之外的漂泊者,這就是思想者的命定,無法改變,更無法擺脫。

          這真是一個讓人沮喪的悖論。然而悖論又是無法把人打倒的,在站立著的人面前,即使再無情的悖論也無能為力,因為有一種東西可以戰(zhàn)勝它,超越它,這就是:信念,強固的信念。

          信念是這樣一種東西:你認為這樣而不那樣活著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即使付出被社會常規(guī)拋棄的代價,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的事情,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比自由地進行思想更加寶貴,你珍重它甚于珍重自己的生命。這是所有思想者非同于常人的地方。

          假如你想用靈魂站立,就不要害怕漂泊,倘若你確認了這種信念,那么,你在思想者-漂泊者之間就找到了一根寶貴的連線——在你作為思想者享受思想的快樂和愉悅的時候,漂泊者也能夠與你分享;
        在你作為漂泊者體驗痛苦與孤獨的時候,思想者也能夠給你孤苦的靈魂輕柔的撫慰……這樣,你就是一個健全的人了,你就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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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做會有什么結果呢?可能什么結果也沒有,更可能比我上面列舉的那種狀況還要糟糕,即使是被譽為“心靈的力量壓倒其時代的最杰出范例”的思想家盧梭在晚年也曾經感嘆:“我感到縱使我有一切必須的才能用以抨擊致命的謬誤,也是毫不起作用的;
        即使我在斗爭中勝利了,情況也未見得有絲毫好轉。有的時候,我通過做一些滿足心靈需要的事情以緩解我的痛苦,但是我對結果從來不抱奢望。很多人看了我的書,表示贊同,但是正像我預見的那樣,他們卻依然故我,毫無改變! (盧梭:《致貝爾納先生的信》,1762年)這是不是說思想者珍重并賴以存活的思想于這個世界沒有意義,僅僅是一個奇怪的人的奇思夢想嗎?

          我曾經看到一位網(wǎng)友留言:“我很佩服你的學識和膽量,但是你說這些有用嗎?”我凝視這句留言沉思良久,反復問自己:真的,有用嗎?真的有用嗎?我好像回答不出。我不知道盧梭是不是回答出了這個問題?我知道的是,盡管盧梭有上述一番無可奈何甚至于宿命的言論,然而悲觀主義的盧梭并沒有說服戰(zhàn)斗著的思想者盧梭,他沒有回避時代要求人們回答的任何問題,他總是熱情洋溢地抒發(fā)著他的感受,他仍舊聽命于理性的召喚,盡一切可能向人們言說他的思想,他從來沒有改變,上帝派他來到人間就是讓他述說思想的。

          盧梭的思想實際上也是所有那個時代的人的思想,盡管它在大多數(shù)人心中處于蟄伏狀態(tài),思想者的價值在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把它從這種狀態(tài)中喚醒,讓它顯現(xiàn)為整個時代的思想。如果我們把目光移到今天,看一看思想者李慎之先生晚年作為漂泊者的際遇,看一看被他喚醒的人對他宣示過的思想的追隨,不是更能夠從中看到令人欣慰的未來圖景嗎?

          現(xiàn)在,誰還會認為盧梭什么也沒有改變呢?誰還敢于否認盧梭是光榮的時代之子呢?羅曼·羅蘭說,盧梭“在大膽表現(xiàn)自己的時候,把自己剝得精光,這也就把他所處的時代成千上萬人被迫忍受的一切都暴露了出來。他解放了時代的靈魂,他幫助人們打碎了禁錮精神世界的枷鎖,表達了他們的愿望和思想!北R梭是真正的勝利者,盡管他付出了慘痛的人生代價。

          思想者盧梭和漂泊者盧梭最終歡聚在了理性的最高殿堂,他有理由為自己感到驕傲,當他離開世界的時候,他可以面對整個人類坦然宣稱:我做了我能夠做的一切,社會施加給我的一切苦難都得到了報償……今天,有資格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一定能夠得到說這句話的機會,就像盧梭那樣。

          

          (2008-9-14,中秋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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