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勝華:黑馬原來是黑駒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上個世紀末,草原部落“黑馬文叢”推出一系列作者,喧騰一時。然而,幾年下來,由于他們知識上的廣度與思想上的深度不夠,缺乏持久的戰(zhàn)斗力,愈來愈潰不成軍,如今皆成散兵游勇,各自飄蕩,雖然不時在網(wǎng)絡(luò)上、雜志上、報紙上露臉,但多不堪入目!昂隈R”跑下來,竟成如此結(jié)局,足見靠一時的喧騰熱鬧來安身立命,是不會長久的、也是不長進的。在這些人(不,是“馬”)中,出版過《恥辱者手記》(被另一“黑馬”余杰評為“二十世紀末中國最驚心動魄的文字之一”①)的摩羅便是一個顯例。六月五日,他在《南方周末》“寫作”欄目上發(fā)表《但愿柏楊的“自虐時代”就此結(jié)束》②一文,全篇不特淺薄無知,并且語義含混不清,令人“驚心動魄”!為了厘清方向、澄清事實、說清真理、弄清其人,我現(xiàn)在分幾個部分,細細批評一下。

          

          一、自審和自虐

          

          在這文中,摩羅開頭就說:“柏楊先生以《丑陋的中國人》聞名于世,他的逝世很可能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他像魯迅一樣致力于中國國民性的研究與批評,代表了中國知識精英在中西碰撞過程中強烈的自審自虐傾向。”可是,遍查全文,摩羅并未對自審和自虐之間的界線作出明確的區(qū)分,這就使得他把自審與自虐混為一談,結(jié)果,在他看來,無論柏楊、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一干人等,都是自虐狂;
        至于魯迅,則更是“狂童之狂也,且!”

          試看他的診斷:

          “中國人的“國民性”首先是由西方的傳教士和鴉片販子以及槍炮手發(fā)現(xiàn)和描述的,中國的知識精英從梁啟超開始逐漸接受了他們的批評。魯迅沿著梁啟超的思路狂奔猛進,對他所深愛的國人進行了最深沉的反思、最猛烈的批判!皣裥耘小背闪唆斞敢簧钪饕膶W(xué)術(shù)事業(yè)和貢獻。最為要命的是,中國知識精英在批判中國國民性時,其潛在的參照對象正是那些殺遍世界的西方人!

          又說:

          對照著“內(nèi)修文明、外施暴力”的西方世界來尋找我們的國民劣根性,是近代以來一條錯誤的文化思路?墒侵R精英們的思想一旦進入了這樣的路徑,一時就難于回頭。他們?nèi)绱松瞄L于反思自己的缺陷,可是,當他們的反思進入自虐狀態(tài)時,他們對于自己的自虐狀態(tài)卻缺乏足夠的反思,以至于長驅(qū)直入一百年。

          又說: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這種自虐傾向的集中表現(xiàn),它使得自虐心理成為一個時代的主流文化。自此以后,對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對于“西方性”的趨近和向往,成了我們的基本心理傾向。

          這些話,都站不。

          一、摩羅說中國知識精英在批判國民性時,他們所對照的,“正是那些殺遍世界的西方人” 、“內(nèi)修文明、外施暴力”的西方世界,這是很含糊的話。事實上,參照的對象,決非摩羅筆下的籠統(tǒng)的“西方人”,而是具有獨立人格的西方國民,例如出走的娜拉、因說真話被目為“國民公敵”而不辭的斯鐸曼醫(yī)生;
        也決非抽象的“西方世界”或者西方人的殖民性、殺戮性,而是西方人的民主與科學(xué),——這是研究近現(xiàn)代史所應(yīng)具有的基本常識。

          二、摩羅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是這種自虐傾向的集中表現(xiàn)”,更是荒謬。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歷史功績,暫且不說;
        但說它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對三綱五常的猛烈攻擊,雖則挖自己的老根,在情感上令人不舒服,但在理智上卻非是不可。這種挖根,正如胡適在《信心與反省》、《再論信心與反省》中反復(fù)指出的:“我們民族的信心必須站在‘反省’的唯一基礎(chǔ)之上!庇终f:“經(jīng)過這種反省與懺悔之后,然后可以起新的信心:要信仰我們自己正是撥亂反正的人,這個擔(dān)子必須我們自己來挑起!庇终f:“替祖國清除罪孽,替子孫建立文明,這是我們?nèi)巳说呢?zé)任!雹廴魏稳耍灰穷^腦健全,都不能不承認這是老實而且寶貴的態(tài)度。可是,在摩羅看來,卻成了“自虐心理”,真不知何所據(jù)而云然?

          三、摩羅最后指“對于‘西方性’的趨近和向往”這種心理傾向是自虐,也令人莫名其妙。因為所謂“西方性”,本質(zhì)上,其實就是“現(xiàn)代性”,對它的趨近和向往,難道不是很明智的嗎?這種“基本心理傾向”,難道不是很正常的嗎?何“自虐”之有?

          

          二、人性和制度

          

          除了上面對五四前賢的妄責(zé),摩羅的淺薄無知,更體現(xiàn)在他對中國人劣根性的認識,這種劣根性涉及到傳統(tǒng)文化,并且也只有以西方文化作為參照,才能看得出來、才能體會深刻。遺憾的是,摩羅在這方面的認識,可謂一塌糊涂。他說:

          中國當時沒有抵擋之力,并不是由于我們的所謂劣根性,主要乃是由于滿滿清皇室把家族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滿足于拿全國人民做他們保衛(wèi)皇權(quán)的抵押,而沒有像日本明治維新那樣及時調(diào)整和改革政治制度。我們跟西方主要的差距根本不是人性或者國民性方面的,而是政治制度方面的。西方人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他們在自己的社會內(nèi)部建設(shè)了較為合理的政治機制,奉行較為和平的政治協(xié)商和利益博弈的游戲規(guī)則,在于他們有一個能夠為國家利益和國民利益而效力的政府。這方面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绻袊木㈦A層不是執(zhí)著于所謂國民性的批判,而是一直致力于制度的變革,我們會在西方人的槍炮下委屈那么長久嗎?

          又說:

          我們并沒有因為西方人的燒殺搶掠而總結(jié)出西方人的所謂國民劣根性,因為這本不是“西方性”或者“歐洲性”問題,而是人性問題!聦嵣线@幾代中國精英所發(fā)掘的所謂國民劣根性,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獨屬于某個民族的缺陷,而是人性的缺陷。……中國人的缺點,都是人性缺陷的一部分。不存在一種獨屬于中國人的劣根性和罪性,全人類只有一種人性,而人性的缺陷都是相通的、相同的。

          表面一看,這些論調(diào)頗為新鮮,尤其所謂“全人類只有一種人性,而人性的缺陷都是相通的、相同的”,更有一種“普適”的味道,令人忍不住就要叫好了,但細看之下,卻完全經(jīng)不起分析:

          一、所謂“中國當時沒有抵擋之力,并不是由于我們的所謂劣根性,主要乃是由于滿清皇室把家族利益置于國家利益之上,滿足于拿全國人民做他們保衛(wèi)皇權(quán)的抵押,而沒有像日本明治維新那樣及時調(diào)整和改革政治制度”,這是很淺見的。只要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滿清皇室能夠如此,答案就很明顯了:——豈不正是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嗎?豈不正是在慈禧政權(quán)看來,家就是國、國就是家嗎?豈不正是因為當時的中國人大多是一群奴才、一群看客嗎?國民劣根性如此,不挨打又豈可得乎?諷刺的是,摩羅口口聲聲不存在國民劣根性、口口聲聲國民劣根性是外國人喊出來的,但他把責(zé)任完全推給滿清政府,這種把希望純粹寄托于明君、寄托于威權(quán)而不是寄托于個體意識覺醒的思想,其實正是中國國民劣根性的表現(xiàn),只是摩羅被陰魂附體而不自知耳!

          二、所謂“我們跟西方主要的差距根本不是人性或者國民性方面的,而是政治制度方面的”,這也是很淺見的。因為政治制度和國民性并不是分開的兩張皮,而是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即如西方民主政治制度,實質(zhì)上是自由精神在政治領(lǐng)域中的體現(xiàn)。鄧曉芒一針見血地指出:“沒有了個體自由的精神,沒有了自由意識、權(quán)利意識,即人本主義和理性主義的精神作為文化的底蘊,出現(xiàn)任何民主政治根本是不可能!雹苷蛉狈@些,所以百年來,民主政治在中國一直難以生根發(fā)芽,更不用說開花結(jié)果了。這不僅從反面證明了我們對國民劣根性的清理還不夠、還遠遠不夠,更從正面證明了我們與西方的差距,豈止是表面上的制度之差,更是深層次的人性或國民性之別。

          三、所謂“事實上這幾代中國精英所發(fā)掘的所謂國民劣根性,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獨屬于某個民族的缺陷,而是人性的缺陷”,這種說法,掩蓋了歷史的演變與事實。如果認真追溯的話,我們不妨說“國民劣根性”是人性的缺陷,甚至干脆承認“不存在一種獨屬于中國人的劣根性和罪性”。但是,從歷史的角度看,我們不能不說,經(jīng)過長期的斗爭,西方人很早就走出這種缺陷,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人;
        而中國人呢,卻由于受到幾千年封建專制的壓迫與毒害,至今尚未擺脫物化和奴化的習(xí)性,這種習(xí)性,主要表現(xiàn)在即便是到了今天,中國人做公民者少,為臣民者則天下滔滔皆是也,這是一種令人駭然的遺傳基因。

          四、所謂“西方人的優(yōu)秀之處……在于他們有一個能夠為國家利益和國民利益而效力的政府。這方面才是真正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似此居高臨下之口吻,真令人發(fā)噱!事實上,胡適、羅隆基、梁實秋等人對英美民主的追求、對“好政府”的向往,其所宣揚的,亦復(fù)如此。只是摩羅太不識相,他竟敢擺出一副精神醫(yī)生的面孔來給偉大的五四前賢把脈,且信口指責(zé)他們是自虐狂,這真是無知妄作矣!

          

          三、民族和西方

          

          雖然在文中,我們一再看到摩羅“我們完全能夠建設(shè)一個像西方那樣的政治制度和社會制度”之類的自信與追求,但如果我們據(jù)此認為他是一個立足理性、擁抱現(xiàn)代的人,我們就錯了。其實,在骨子里,他可說是一個“臥底”的文化保守主義者!

          試看他說:

          由于這種強烈的自虐傾向,我們五四運動以來所圈定的教育資源中,僅僅列入一些表面化的西方文化,本民族文化則完全排除在外!谘芯拷返倪^程中,我們只看到了受害者出于自尊自衛(wèi)本能的排外傾向,而看不到外國殖民者對于中國人的屠殺和掠奪。這種教育使得自虐心理內(nèi)化為我們的本能,以至于一提起國人的某些缺點,我們就本能地像西方殖民者那樣表現(xiàn)出厭惡和蔑視。尤其重要的是,由于我們一百年來長期沉溺于“國民劣根性”的自虐體驗中,從而大大耽誤了我們對于制度建設(shè)的關(guān)注和努力,這是一個極為慘痛的教訓(xùn)。

          這段話,進一步暴露了摩羅邏輯上的缺陷和認知上的混亂。摩羅一方面說,我們的教育資源中“僅僅列入一些表面化的西方文化”,那么邏輯上的推論,則應(yīng)該是列入“深層次的西方文化”才對,——這是非常西化的主張了;
        但他同時又轉(zhuǎn)折說“本民族文化則完全排除在外”,——似乎又是在很為本民族文化抱不平(事實上,本民族文化從來就沒有過被“完全排除在外”。。那么,摩羅的首鼠兩端,究竟傾斜在哪一邊呢?答案在他下面的這一段話:

          西方列強在進行殖民掠奪的過程中,大肆宣揚歐洲中心論、歐洲優(yōu)越論,甚至不惜虛構(gòu)了“文明”與“野蠻”、“文明性”與“野蠻性”的對立,進而進一步虛構(gòu)了人性的二元論,即歐洲人的人性和野蠻人的人性是不一樣的。我們由于急于向這種勝利者的文化思想靠近,神不知鬼不覺地認可了這種種邪說。⑤

          盡管摩羅也認為在當時歐洲是“勝利者”,但卻拒不承認“歐洲中心論”、“歐洲優(yōu)越論”,拒不承認“文明性”、“野蠻性”,并且認為它們都是“邪說”,這可未免太感情用事了。當時,歐洲是全世界工業(yè)文明的集中地,說“中心”怎么說不過去呢?而勝利者難道不優(yōu)越嗎?再反觀我們中國:一個能容忍八股、太監(jiān)、凌遲等罪惡的民族,一個提倡節(jié)烈、纏足、三綱五常等愚行的民族,這不是野蠻,又是什么?摩羅把歷史的事實當成所謂的“虛構(gòu)”,只是他矛盾心理發(fā)酵而產(chǎn)生的情感回護而已。

          至于說“由于我們一百年來長期沉溺于‘國民劣根性’的自虐體驗中,從而大大耽誤了我們對于制度建設(shè)的關(guān)注和努力,這是一個極為慘痛的教訓(xùn)”,事實上,根據(jù)我前面的分析,真正慘痛的教訓(xùn),不在我們對于制度建設(shè)的關(guān)注和努力被耽誤了,而是由于有大量或大或小的、或明或暗的、或陰或陽的文化保守主義者如摩羅之流,在扯后腿、在放妖言、在出手反攻、在伺機倒算、在旁斜殺出……從而耽誤了我們對國民性的清洗、對民族缺陷的清理、對反動思想的清算,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

          

          四、黑馬和黑駒

          

          綜上可見,無論是在自審和自虐方面、還是在人性和制度方面、抑或是在民族和西方方面,摩羅的認識都是一片含混、淺薄與無知。這種無知,據(jù)我看來,主要可以歸結(jié)為對現(xiàn)代性的無知。而是否正確理解現(xiàn)代性、是否追求現(xiàn)代性,這是考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根本方向和路線的重要問題。通不過這個選擇的,其人便無足觀。摩羅是所謂“知識精英”,可是,他的這篇對現(xiàn)代性充滿無知的文章,卻無處不顯示了:魯迅和柏楊的時代還遠未結(jié)束、對國民性的反省與批判還遠未終止,至少摩羅本人,就是一個活的標本!F(xiàn)代性是一面“照妖鏡”,通過它的光照,我們清楚看到,黑馬原來只是一匹黑駒而已。

          

          二〇〇〇年八月二十六日改定

          ———————————————

          注釋:

         、倌α_《恥辱者手記》余杰序言,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

          ②摩羅同類的文章,可見其《人性與民族性》(《書屋》2008年第6期)諸文,這里只是隨機取其一而已。

         、劢x華:《胡適學(xué)術(shù)文集》(哲學(xué)與文化)頁265—277,中華書局2001年版。

         、茑嚂悦ⅲ骸段鞣絾⒚伤枷氲谋举|(zhì)》,《廣東社會科學(xué)》2003年第4期。

         、菽α_說“我們由于急于向這種勝利者的文化思想靠近,神不知鬼不覺地認可了這種種邪說!边@種話,照例經(jīng)不起推敲,其中“由于”一句尤屬怪話:第一、所謂“急于”云云,是想通過學(xué)習(xí)西方文化思想,早日富國強兵,若“急于”不是,難道應(yīng)該“慢于”嗎?第二、若“向這種勝利者的文化思想靠近”不是,難道應(yīng)該“向失敗者的文化思想”靠近嗎?這類混亂不清、駁不勝駁的句子,在摩羅文中,簡直隨處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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