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李立小說三題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作者簡介:

          李立,河南洛陽人。已在《山花》《莽原》《紅豆》等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小說若干,F(xiàn)在魯迅文學(xué)院第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習(xí)。

          

          欄目主持人吳玄:

          李立的的小說堅持自己內(nèi)心的立場,可以說完全是“意象”式的,很值得人久久玩味,對閱讀者的才華和耐心將是一種考驗。

          

          長 眠

          

          淡黃色的壁紙映照在床頭燈透過燈罩而形成的巨大光暈中,一兩只黑色的小蟲在上面爬行,六只腳和輕薄的翅膀發(fā)出難以捕捉的震動。柜子上有一具玻璃花瓶,里面插著兩枝生長旺盛的馬蹄蓮,油綠色的莖干折斷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通過頂部的白色喇叭放大。樓下的花店里還有其他更易于表達(dá)感情的花,熱烈的玫瑰,或者,璀璨的勿忘我,來自遙遠(yuǎn)的普羅旺斯的薰衣草,那種令眼睛灼傷的紫色,不適合初夏夜淡淡的冷色調(diào)。清風(fēng)習(xí)習(xí),月朗星稀,窗簾被無情地拉了起來,如同幕布將舞臺遮蔽,觀眾們紛紛離席,演員們卻還在幕后游戲,歡慶,舉杯暢飲,開懷大笑。他們的身體扭動在一起,腳輕輕地踏在床頭釘過的木板上,那里曾因撞擊而松動,一個纏著頭巾的木匠把它修復(fù),是個討厭鬼,紅頭發(fā),三角眼,敲彎了五根釘子,因為視線總離不開她的腰。他雙手放在她的腰際,揭開粉紅色的紗巾,放下喇叭長裙,讓她的雙腿從里面褪出來。黑色網(wǎng)狀絲襪,雙腿并在一起,半曲著放在白色的床單上,他的手挑動黑色的網(wǎng)線,拉一下,一緊,再一松,像美人魚擱淺在沙灘上,被我的漁網(wǎng)纏住了尾鰭。她喜歡海邊,海水涌來,浸潤她的臀,小腹,胸部,臂彎,像一雙善解人意的手一遍遍地?fù)崦。我們在黃金海岸有一座木房子,有廚房和臥室。每年盛夏,也許還有挑逗。她穿著比基尼躺在沙灘上,向我張開懷抱,我騎在一個浪頭上打下來把她順勢拖入水中,我想起瑪麗、雷蒙和干掉阿拉伯人的小子。他想,今天還沒有吻她,于是就吻了她,我也吻了她,我不知道這中間技術(shù)上的差別有多大,海水滲進(jìn)來我們舌尖都有一點咸咸的滋味,鼻腔里還有一點腥味。這時的太陽總是很高昂,曬得皮膚發(fā)癢,頭發(fā)暈,怪不得容易激動。她要游泳,我用手抱住她的腰,她來滑水,我腳來蹬,毋庸置疑,這是我偷學(xué)來的,還好她也很欣賞。要知道,這并不多見。她總說長時間在鹽水中浸泡不好,沒一會兒就上岸洗澡去了。流汗呢,流汗算不算浸在鹽水中,她的肚臍上滲出那小小的汗珠,他用手替她拭去,把食指探進(jìn)肚臍中,她小聲地笑了兩下。我平躺在海上,這環(huán)境讓我喜歡,三面是高大的懸崖,有一排曲折的木梯通下來,一面對著大海,一間木屋一塊沙灘,和什么也不是的男女。那高大的巖石如同屏風(fēng)。我在屋檐下面裝了噴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她在淋浴,奶白色的液體在她的身體上流淌,她赤身裸體,面朝著廣袤的大海,旁若無人。這話也對,我不過是一只翱翔的海鷗,一只躍起的飛魚,她彎下腰來擦拭雙腿,如同兩只垂在枝頭熟透的蜜桃,我感到身體的某些部分開始沉重、緊張,這上浮力再也無法矜持,崩潰的身心讓我的軀體直達(dá)深邃的海底。此時,我猶如收音機(jī)中跳舞的無線電波。他為她擦拭掉背部的泡沫,并從后面將她抱住,她回手鉤住他的脖子,在這三幅中國畫的屏風(fēng)后面,一塊大鏡子前,觀眾們嘩嘩的掌聲和安可安可的叫聲,他們看不到幕后這高難度的表演。

          酒紅的毯子遮住了視線,仿佛有兩只大鳥在伸展雙翼,或是兩個渴望飛行的靈魂。一個巨大的隱喻在蓬勃展開,常識在神秘的面紗下變得有趣,過程總是引人入勝。當(dāng)溫度恢復(fù)到正常,毯子下露出她象牙般的一雙腳來,有人把它抱在腰間,貼著發(fā)虛的肚皮。她捏了兩下耳垂子:我餓了。

          這里不是中心,所以入夜后也不吵鬧。廣告牌上的霓虹燈在閃爍,寥寥的行人都穿金戴銀,似乎精神很好,到夜幕降臨也不肯返回。海風(fēng)中有一股溫暖潮濕的味道,像是見到深海瑰麗古怪的大眼魚。沿著鵝卵石街道向下坡走,這里是丘陵的地形。人們也并非多么浪漫,只是盛產(chǎn)一些不凡的東西和一股緩慢生活的節(jié)奏,慢,慢,慢到一切都像是自然的原始的模樣。一隊螞蟻沿著磚縫向墻上爬,綠色的苔蘚鋪成不規(guī)則的圖案,百葉窗口透著橘色的光。雜貨店的老板沒精打采地打著呵欠,貨架上的物品陳舊暗淡。我還欠他十五塊,這小小的債務(wù)不但不會為難誰,反而會使我們的關(guān)系更加親密。他瞇縫著的小眼也曾看到,她穿著寬大的白色連衣裙,像一朵盛開的牽牛花,默默纏著架子向后爬去,但只有兩三個小時的花期,應(yīng)該像一只搖曳的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剡h(yuǎn)去。那后面的男子,身材挺拔,穿著格子襯衫,硬質(zhì)牛仔褲,他雙手插在兜中,眼睛在她棕色的頭發(fā)和背部兩肩胛骨間掃視,溫柔得如同天上的群星。沒有一朵云,天使們都提了燈籠出來調(diào)皮。有一個小小的,射了一箭,要了不知哪兩個孤單人的命。

          八點了,餐廳中沒有多少人,盡管這里的海鮮很出名,布置和氣氛也都很好。鋼琴師的彈奏,一般是一些舒緩的樂曲,對于心情的更迭和胃里的蠕動都有促進(jìn)作用,因此這里聲譽不錯。她大概知道,所以選了這里,不過也可能是慌不擇路,這里離家最近。他或許已將餐廳的名字默記下來,臨走時他還會取一盒印有這里名字地址與電話號碼的火柴,這些都是回憶點滴的積累。他不勝感激,這一天或許不會終了,他開始準(zhǔn)備享受她不經(jīng)意的安排產(chǎn)生的效果?恐叽笾参锖性缘囊粡堊雷,白色的桌布印有碎花,桌上是調(diào)味料的罐子和兩杯清水。她把脖子靠在椅背上,短短的旅途也累人嗎?侍應(yīng)生是一個多情的小伙子,穿著白襯衫黑馬夾,打著領(lǐng)結(jié),頭發(fā)梳在后面,用定形水固定住。他拿來菜單,對女士微微一笑,把它遞給她,對男士點了一下頭,也遞過去一份。她沒有去翻動,接過來放在桌上,把手按在上面。其實,她應(yīng)該熟悉里面的內(nèi)容,以前,每一次挽著我的胳臂到這里來時,各時各式的特色菜都是她叫的,甚至連紅酒的年份和樂曲的名字她都了然于心。我早就說過,一個有心計把一切安排得有序的女人會帶來持久的幸福感,一點不錯,當(dāng)她不在你身旁時,那茫然無措也是更強(qiáng)烈的,我體會得更深了。

          這兒的海鮮不錯。她向他推薦。

          哦,是嗎,那不如……他并沒有抬頭,仍在翻看菜單。

          可我今天不想吃海鮮。

          它們是不是會有些腥味。

          不,一點也沒有,這里的烹飪手法是一流的。

          那為什么?

          我想要一些實在的東西。

          那你,你要點什么?

          我要一份牛排,三成熟。她把菜單遞還給那個帥小伙,他仍舊微微一笑。

          我就要一份海鮮套餐。喝什么呢?他也把菜單遞還回去,小伙子又點了一下頭。

          我不想喝酒了。

          好吧,一杯紅酒,一杯橙汁。

          帥小伙輕輕鞠了個躬,一旋身離開了,F(xiàn)在好像儀式開始前的等待。窗口還有一對男女也在用餐,不過顯然不如他們那么容易引起關(guān)注。那男的個頭很低,頭上謝頂,地中海發(fā)式,穿著一件深灰色夾克,袖頭有個水手的標(biāo)志。女的有點發(fā)胖,脖子有一圈贅肉,臉上涂了很厚的粉,連衣裙圓桶一般罩在身上。他們用外國的語言交談著,俄語,聲音很大,可能是一對游客,因為小鎮(zhèn)上的人屈指可數(shù),沒有人認(rèn)識他們,而且跟他們相比,她年輕,漂亮,舉止優(yōu)雅。她無聊地?fù)芘械纳鬃,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輕輕轉(zhuǎn)動勺子把,玩夠了,就咬了咬小拇指上的紋絡(luò),她像一個天真的小孩,那皮膚就像嬰兒一樣滑嫩,我真渴望從她一出生就愛著她和她在一起,可惜的是直到我步入中年才認(rèn)識了風(fēng)華絕代的她,不過,這時,她的風(fēng)采或許是她一生中最卓越的,挑不出任何的瑕疵,就連任何細(xì)小的動作。吧臺后的調(diào)酒師和幾個侍應(yīng)生都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她,在這寂寥的夏夜有這么一位動人的顧客,那個為她服務(wù)的帥小伙更是幸運得臉頰都發(fā)紅,口中不斷念叨:我的耶麗亞,也是這樣該多好。同樣地,他也適合作她的伴侶,他始終用深情的眼光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映印在他心中就是曼妙的舞姿。你難以想象人的城府到底有多深,在愛人面前能如此心如止水,一旦翻起波濤卻是無比兇猛與可怕;蛟S我也一樣,我總習(xí)慣在這些個事件的空隙期,時間的盲點,空間的斷層處,做一些突兀的事情,握住她的手,她總是因為這樣的觸動而同樣心生蕩漾,比如在病房外,在電梯里,在律師事務(wù)所的門房,雖然她的反應(yīng)不一,一個眼神,一個熱吻,奮力一甩或者干脆幾個響亮的巴掌,但可以說明我們都是需要陽光雨露滋潤的花草般的情種。

          這一餐達(dá)到了某些目的,他贊許地對她點了點頭,她將手伸過去搭在他的手心。像聽完一出優(yōu)美的歌劇要鼓掌,他不自覺地多給了帥小伙一點小費。他當(dāng)然受寵若驚地替他們開門,門口的鈴鐺叮咚響了一聲,他又是一鞠躬,將她留下的最后一絲體香占為己有;厝サ穆肥浅献,街上更冷清了,店鋪都關(guān)了門,燈也熄了一半,旅店門口的霓虹燈還在閃,所以離老遠(yuǎn)就能看到終點。因此不必著急,一些事就是這樣,如果它在迷霧中,你就著急地投入進(jìn)去,尋找,確定它在不在那里;
        而你洞悉一個顯而易見的結(jié)果時,步伐就變得拖沓與緩慢了,它始終在那里,不會消失,不是海市蜃樓。但她卻來了勁頭,拉著他向上跑去,裙子的下擺迎風(fēng)張揚,高跟鞋與地面的敲擊頻率越來越快,她大口地呼吸著,而他則擔(dān)心她崴了腳,緊緊地跟著她。他們一口氣跑上坡,在霓虹燈下來了個深深的擁抱,她閉上眼睛,鼻孔呼著氣,胳膊纏繞在他的頸上。他就勢將她抱住,推開旅店那吱吱呀呀的木門,上樓去了。她是如此主動,迸發(fā)出激情,甚至有點讓人招架不住。人們通常怎樣形容,狂風(fēng)驟雨,電閃雷鳴,海灘上的一幕如風(fēng)而散,森林中的篝火被點燃,這小屋或許就是世界。遠(yuǎn)處有人急急地敲了一陣鼓點,又開始撥吉他的弦。天上的星星睡了一半,海上的風(fēng)沒有亂,仍舊徐徐地吹著。

          他把窗戶打開,卷起窗簾,坐在床腳,抽一根煙,口中吐出的煙霧向后飄去,從窗口能遠(yuǎn)遠(yuǎn)望到海灘,有心的人知道現(xiàn)在是海龜埋蛋的時間了,那笨拙的東西也需要一片溫床。她睡得很沉靜,脊背露在外面,在黑暗中比鏡子更能反射光線,眼皮不時跳動一下,大概在做夢吧,美夢嗎,我想是的。他來到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整了整頭發(fā),胡須又長了出來,來不及刮了。他打開房門,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她棕色拳曲的秀發(fā)在肩膀上婆娑著,屋里靜極了,當(dāng)你面對這樣的女人遠(yuǎn)離時,肯定會彷徨與不安,她沒一分鐘不需要保護(hù),她對每一個男人都需要誓言,“幾分鐘,就幾分鐘,我會回來的。”門被帶上了,再打開會不會就是黎明了。

          我的辦公室在三樓,從外面看是最南邊的一間,從樓梯間出來一直走到頭,先敲門,瑪麗會來開門。她是我的秘書,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來上班,幫我處理一些文件,泡一杯咖啡,叫一份外賣什么的。當(dāng)然,有時會開一些曖昧的玩笑,孤男寡女難免讓人懷疑,可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可愛得有點簡單,有點反應(yīng)遲鈍,我必須大喊:瑪麗!瑪麗!她才聽得到,所以別指望她能發(fā)現(xiàn)你的一些暗示和心中的呼喚。不過,她待人接物還是很熱情的,她會將你引進(jìn)我里面的辦公室,告訴你我出去了,兩點回來,現(xiàn)在是一點半鐘,你可以稍等片刻。她要帶門出去了,忍不住又多瞟了這位來客一眼,這氣宇非凡的男子總是容易掠去年輕女人的心,她腳步一錯,問道:您的咖啡要放糖嗎?

          他冷酷地回答:不必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世界都處在一種安然的狀態(tài),一個陌生人輕而易舉地就進(jìn)入了某家機(jī)構(gòu)的內(nèi)部,直插入心臟。其實,如果針對的是我背后龐大的集團(tuán)的話,那未必達(dá)到了目的。我處在最皮毛的地方,我受雇于老板,老板受雇于更大的老板,這是一個涉及多項領(lǐng)域的貿(mào)易公司,要知道,任何社會都會有一兩間這樣的非政府組織,它們的勢力在某些方面可能比政府還強(qiáng),但因為他們之間有協(xié)議有共同利益,所以兩者才會相安無事。但偶有一些小的摩擦與矛盾,私人性質(zhì)的,牽涉小團(tuán)體的,等等等等,我就負(fù)責(zé)來替公司處理好這些事,好比大機(jī)器上小零件間的潤滑劑。老實說,待遇還不錯,有車,有辦公室,有小秘,有牛肉,有項圈,而我也只是眾多拴在大門口的狗中的一條而已。(我在路上時就想:某種程度上,公司這個大名號對我也是一種佑護(hù),那些人總不敢太過分地要求)

          辦公室里陳設(shè)簡單,墻上沒有貼壁紙,而是涂了一層白灰。有一個保險柜,青藍(lán)色的,放在墻角。他用腳踢了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鋼板很厚,想知道里面的秘密就要知道密碼,會是什么呢?他猜測,她的生日,他彎下腰去扭動了一下,沒有成功,鼻孔哼了一下,沒那么簡單的。對著門的墻上掛了一幅油畫,是哪個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的作品。他端詳了一陣,畫面由一些正方形、三角形、橢圓、梯形構(gòu)成,色彩比較沉郁,深紅,深灰,咖啡色。他解讀著其中的內(nèi)涵,一道白線在畫面中央蜿蜒而過,代表某種線索,或是界限。事故現(xiàn)場,警察總喜歡用白線將當(dāng)事人與當(dāng)事物圈禁起來。那顏色在畫中都突兀萬分,噴薄欲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深色的暗紅,在他眼球中不斷膨脹,使那白珠上的細(xì)絲越來越密越來越多,他看到一把匕首插在死者的胸口,眼中帶著絕望與悲哀,嘴里一股血腥味,他閉上了眼,腦海中卻還有一幅幅畫面在反復(fù)閃現(xiàn)。曲折的道路,匆匆的腳步,頭上懸著的鷹隼,拔出腰間的利器,在鋼板上雕了一朵玫瑰花。

          某些時刻,我感到被某種神秘的勢力操控,比如說我在地毯上做俯臥撐時,我自滿于自己健壯的腹肌,通過穿衣鏡看到床上安睡的她的身影時,我會感到小腹膨脹,下墜,沉重,兩臂力量越來越充盈,閉上眼,我會想象她貼上來,貼在我的胸膛,貼近我的心臟,一下又一下,我就能一口氣做一百多個。而當(dāng)我西裝革履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嘗試時,只能通過半開的門看到瑪麗臃腫的屁股,一下就泄了氣,倒在地上忍不住笑出聲來。這種現(xiàn)象,恐怕不容易解釋。再比如,我竟然一連三四次鞋帶松開,不得不反復(fù)彎腰系好它,而又一連三四次在路口遇到紅燈,每次都要等個四十五秒,而后又遇到了三四次熟人,光客套就讓我厭煩,這時,你必須明白,是時間不愿讓你前進(jìn),不愿讓你過早到達(dá),讓進(jìn)程過早結(jié)束。我抬頭一看,似乎前面還有不少麻煩,于是在街角的一家咖啡館坐下來,打開報紙閱讀起來。如果有人讓你避開某事而且是一件重要的事,那你就一定要聰明地照辦。

          油畫讓人頭暈,藝術(shù)品會有這樣意外的效果的,讓人的臆想超越可以控制的范圍。再來看寫字桌上的這個小巧的雕塑吧,是用石膏制作的。我一直認(rèn)為石膏雖然不如陶瓷精細(xì),但在表現(xiàn)力量方面卻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這是一個古希臘投擲標(biāo)槍的運動員的形象,頭顱高高仰起,兩腿跨立,左腳在前左手上指,右臂彎曲,手中握著一柄標(biāo)槍,象征著爆發(fā)。那標(biāo)槍應(yīng)該是用青銅做的,頂端鋒利,涂上橄欖油,在陽光照射下閃著寒光,讓所有猛獸與來侵犯的敵人膽戰(zhàn)心驚。它擺放的位置顯然經(jīng)過設(shè)計,正對著客人的方向,因此這讓他剛才緊張的神經(jīng)又被拽了一下。那桿標(biāo)槍好像正對著他的眼睛,哦,不,不,往下一點,是咽喉,呃,再往下,是心臟,他往左移一點,雕像好像也往左移了一點,往右挪一點,握著標(biāo)槍的手彎就朝右轉(zhuǎn)一點,或許里面藏有機(jī)關(guān),有彈力裝置,如果我在桌子上猛擊一下,運動員就會準(zhǔn)確地把標(biāo)槍刺進(jìn)來客的身體。真是個厲害的對手,他額上有一滴汗珠滑落,松了松領(lǐng)帶,緩慢地把手臂伸過來,小心翼翼地將雕像轉(zhuǎn)了個個,讓它對著我的老板椅,F(xiàn)在似乎先入為主,反客為主了。

          瑪麗推門走進(jìn)來,“您看來還要再等一會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鐘了!

          “沒關(guān)系!彼笭栆恍Γ加铋g陷下仿佛刀刻的一條紋。她也莞爾一笑,像火炬手的交接。

          不知哪里來的一陣風(fēng),吹得桌上的一堆手稿嘩嘩作響,有幾張被吹翻過來,滑落到他手中,滑落到他眼前。作為一個光明磊落的形象,他猶豫了一下,偷窺無論怎么說也還是一種為人不齒的行為,所以他只是在將它們放回到原處時,飛快地掃著了幾眼。最初著重在那些決定性質(zhì)的動詞和名詞上,形容詞和虛詞他統(tǒng)統(tǒng)跳了過去,……線索……套……狠命一拉……仆伏……道路……抓住……把柄……這可能是一場陰謀,他胡亂地猜測到。因為渴望對其程度和對象的了解,他又瞄了兩眼,發(fā)現(xiàn)了一些激烈的形容詞,這顯然是著重渲染了的,即而他看到了一個不愿承認(rèn)的事實,她的名字,他默數(shù)到,一處、兩處、三處……幾乎都出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地方,顯然她是受害者,而且處于不知情的地方,她打開冰箱取橙汁時,背后有陰影閃過,她往地下室去放雜物時,角落中有冒著寒氣的眼睛,她在床上時,那鬼魅一樣的殺手終于要撲下來了。策劃者一直躲在暗處,而陰謀將在光天化日下進(jìn)行。他重重地將手稿摔在桌上,那筆跡他再也熟悉不過了,在她抽屜的情詩上經(jīng)?吹,最后都有我的署名。來得太及時了,他心中本來留有最后的一絲憐憫與同情也蕩然無存,不僅拋棄她,還要置她于死地,他焦慮地來回踱步,眼眶幾乎要濕潤了,那不是痛苦的眼淚,最好是鱷魚的眼淚。

          報紙相當(dāng)乏味,印了一些對某樣商品質(zhì)量的調(diào)查報告,占據(jù)了足足四版。人們開始過分關(guān)注這些東西,飲用水,洗滌劑,小麥粉,大麥粉,都又是日常瑣碎的事情,當(dāng)然,這是最與他們戚戚相關(guān)的,犯罪率和失業(yè)率似乎不太重要了,當(dāng)這些問題在他們頭上時,他們才只有不停抱怨,抱怨,抱怨,抱怨到政府崩潰,社會顛覆。我無奈地將雙手一攤,什么也不想說,已經(jīng)兩點半了,差不多了,我看到剛才喧嘩熱鬧的街道此刻安安靜靜,云朵的陰影還恰好將它覆蓋,它伸展開懷抱,為我準(zhǔn)備好,要我再次踏上它。我懷著一種愉快的心情再次上路,我健步如飛,像是在一瞬間,前進(jìn),左轉(zhuǎn)前進(jìn),第三個門洞,上樓梯,五十六級,左轉(zhuǎn),一直到頭。我仿佛只是站著被自動扶梯直接送回了辦公室。我推開門,瑪麗站起來告訴我:有位先生等您很久了。我就知道有不速之客的到來,否則,這些征兆也不會那么地明顯。

          老實說,我不認(rèn)識他,當(dāng)一絲輕慢從他鼻尖上不經(jīng)意滑過時我也只是覺得有點熟悉而已。我示意他坐下,可他執(zhí)拗地站著,這種不合作的態(tài)度表明來者不善。我盡量擠出一個看上去和善的表情,然后聳聳肩:有什么可以效勞的?

          你必須離開她。

          我感覺有一塊黑云突然將他的頭頂籠罩,因此我只能看到他脖子上面一團(tuán)墨漬,他說得很清楚,也很平靜,所以我猜他還是保持著一種高傲的姿態(tài)。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命令,而并非請求。我想以前我也受到過威脅,有時候我采取強(qiáng)硬的立場回絕了,有時候我妥協(xié),那大多數(shù)是站在公司的立場上考慮的,也就是說會有人替我撐腰,我就可以堅持己見。你想我應(yīng)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你一定以為我會陷入沉思,其實我以前曾想過有一天我會面臨今天這處境,而且這一天終會到來的。有些事情不需靠預(yù)言。當(dāng)她站在我背后,摟住我的腰,輕輕咬動我的耳垂,呼吸的氣息打在我脖子上,那美妙的感覺不容人猶豫,無論我的腎上腺激素、睪丸激素還是雄性荷爾蒙都發(fā)出拒絕的信號,而且很強(qiáng)烈。

          這不可能。

          他顯然也出乎意料我會如此迅速地做出回答,而且語氣和他一樣清楚平靜。他雙手插進(jìn)褲子口袋,掏了兩下。

          你必須離開她。

          這不可能。

          你必須離開她。

          這不可能。

          必須離開。

          不可能。

          一張紙條上反復(fù)出現(xiàn)一道杠,一個點,一道杠,一個點……像某種密碼,從打印機(jī)里一下一下吐出來。

          他突然用力在我的桌上一拍,把身子壓下來,壓向我,遺憾的是我仍看不到他的臉,這直接導(dǎo)致我難以根據(jù)情況做出恰當(dāng)?shù)呐袛,你會發(fā)現(xiàn)我在之前著力描述細(xì)節(jié),而此刻卻喪失掉了這份主動性,也許是氣氛的緊張切斷了某些探知和視角的延伸,不容人留意環(huán)境中微妙的變化。但有些客觀事實不會改變:一,這是我的地盤,二,這是我的桌子。所以,我也雙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西裝的下擺不小心一帶,把標(biāo)槍運動員完美的身姿摔了個粉碎。

          瑪麗馬上打開門,她以為我又下了措辭激烈的逐客令,表情凝重且堅毅,代表她誓死站在我這一邊,有時女人對她的偶像還是忠誠的,而可憐的是那些她們的崇拜者。她是個好姑娘,我說過,不是嗎,每到這時我心中總洋溢著一絲感動。我收起臉上的不快,對她擺擺手:啊,瑪麗,我和這位先生有點私事要談,我想你今天可以提前下班。我對她眨了眨眼,又撇了下嘴,這是我和她常用的告別方式。她收拾好手提包,把文件碼好,在窗外朝我招了招手。

          我重新坐下,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我們之間一時也沒了話題。他最好哭泣,最好懺悔。沉默只有兩種可能,屈服或爆發(fā)。我抬頭看了一下墻上那幅油畫,幾道精巧的線條勾勒出一個天使與圣母的輪廓,印象派與抽象主義與超現(xiàn)實的結(jié)合。每次我一看到它就能很快放松下來,進(jìn)入一種奇怪的臆想的境地。藍(lán)色,是天空與汪洋;
        紅色,熔巖;
        綠色,草原與森林;
        灰色,巖石;
        白色,誕生或死亡;
        黑色,死亡或重生,這是一種交替與次序上的先后。宗教信仰和自然景物在我心中都是凈化人們心靈的法器。我總帶給她驚喜,驚喜,我自視超凡的文學(xué)造詣,寫給她的那些動人而不矯情的情詩,總能逗得她咯咯發(fā)笑。雖然我不敢肯定她是否能體會其中的意境,但她接受了,接受被歌頌與贊美,這就是一種承認(rèn)。桌子上的手稿散亂著,是我準(zhǔn)備的一個故事,我的女主角,睡美人般優(yōu)雅,任時事紛擾,我愿做身后的隱藏的護(hù)佑者,一雙翅膀,一個濃情滿溢的浴缸。我想這個位置是不必競爭的,在精神層面我優(yōu)勢明顯,我同那些感情用事的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尊重理性的判斷。

          (因此,您就廢話連篇,婆婆媽媽?

          我覺得我們應(yīng)該好好談?wù)劊瞬辉摮蔀槟腥酥g的障礙,你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你自己出去,另一條我送你出去。

          我倒覺得有些該省略掉……)

          電話鈴?fù)蝗豁懫饋,我像是突然從睡夢中驚醒腳都坐麻了,我探出身子去拿話筒,右手卻被他的左手按在電話上,我翻起上眼皮,這下看清了,他的鷹鉤鼻有獵人的特征,眉毛上揚,眼神好像在同我告別。他右手伸向西裝的內(nèi)兜,從里面掏出一把左輪手槍來,六發(fā)裝的,西部片里經(jīng)常能見到,他拿槍對著我,速度很慢,像是卡殼的電影在一針一針地跳特寫畫面。然后,他開了三槍,城里有家大的射擊俱樂部,我猜他肯定沒去過,一枚射中肩膀,一枚射中肚子左側(cè),一枚射中心臟,我先是倒在桌上,即而滾落在地,身體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蜷曲著,我沒有呻吟,火藥是致命的,我迅速地死掉了,快得連他出門時的模樣都沒來得及看到。

          一直沒人來收拾,就這么放在那里。凌晨兩點又一個持槍男子闖了進(jìn)來,他像鬼魅一樣無影無聲,看到地上有一具尸體時,先是一愣,發(fā)現(xiàn)死者正是他要殺的人時,不禁啞然失笑。這種不勞而獲有點荒唐和侮辱的意味,他想起誓言來:“我會親手做一個了斷,親手,親手”。于是,他在槍上裝了消聲器,朝地板開了一槍,又朝眉宇之間開了一槍,一條細(xì)細(xì)的紅線打破了死者臉部堅硬冰冷的表情。這么一來,就有了五個窟窿,他心滿意足地走了,伴隨著徹底的黑暗的襲來和一陣咯吱咯吱膠片轉(zhuǎn)動的聲音。

          幾個穿著口袋背心的人過來把它抬了出去,他們把它先扔上車,和軌道,腳手架什么的堆在一起,拉到一個廢品倉庫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倒了進(jìn)去,門上落了鎖。這些東西總該還有點價值,可不知為什么統(tǒng)統(tǒng)被人拋棄了,如同一場謀殺后徹底地毀滅掉證據(jù)。幾個星期后,倉庫管理員即將成年的兒子進(jìn)來過一次,他想看看有沒有什么新奇的道具,那把左輪手槍當(dāng)然是首選了,他打開它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里面還剩了一發(fā)子彈。還有兩件西裝也被他帶走了,穿上后,就由天真的男孩成了憂郁多情的男人。幾個月后,鐵鎖生了銹,電影也上映了,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商業(yè)和藝術(shù)兩方面,豬頭豬腦的導(dǎo)演摟著塞壬女主角的水蛇腰踏上了紅地毯,接受閃光燈的洗禮。每一次影院散場后觀眾都議論紛紛,他們說有兩場戲最好,一場是女主角在旅館熟睡時,鏡頭從飄動的窗簾移入,她裸露的背部,絲綢般細(xì)膩,鏡頭緩緩爬升,一只小蟲在上面幾乎站不住腳,清淡的色調(diào),透漏出一種悲傷與訣別,唯美至極。另一場是最后的槍殺,一個鏡頭切出,閃了三下,快得來不及眨眼,那人中槍后悶不吭聲迅速倒地而亡,一切都跟真的似的。

          

          春天流放的聲音

            

          嫁與春風(fēng)不用媒 ——李賀

          

          在你房間的時候,打開新?lián)Q的被罩,把吸足了陽光的棉被塞進(jìn)去,抓住黃與淡黃交替的格子一角,用力抖動,它們在夢里壘落成黃昏中的白眼、菠蘿上的波浪、蛋黃派對、媽媽的叮嚀等等等等等到天亮。地上濕漉漉的腳印正一點點蒸發(fā)殆盡,像是腦海中的不愉快被一點點抹去,那個帶路的首領(lǐng),赤腳站在椅子上指揮著拖把從桌子劈開的雙腿下穿過去再從另一面的雙腿下穿出來。桌子上隨意地扔著各種小東西:筆記本和筆記本電腦,橡皮和原子筆,潤膚膏和利樂磚包裝盒,煙和煙霧下的沉默,鏡子和鏡中的面孔,幾包還未拆封的衛(wèi)生護(hù)墊,手指在它們之間跳來跳去,不知道到底該拿起哪個放下哪個,索性隨它們?nèi)グ。抽屜里留著上個住客的紀(jì)念品,一打航空信封和一雙劣質(zhì)絲襪,那為什么不能再留下些什么呢,直到把整座房間都占據(jù),但不知道,聲音是否也被收藏,它們睡在不易察覺的角落中,耳朵附在墻上那個螺旋狀的小洞上時,聽到什么:流水徐行,驚雷疾馳,金魚的穿插,鎖孔的尖叫,震得玻璃杯都哆哆嗦嗦,杯中的水里溶化了冰糖,一飲而盡時杯底殘留著細(xì)碎的晶體,像是積攢了全部的甜蜜,喝下去的液體卻淡而無味,只在舌尖彈了幾個不成文的音符。又回到床,床單鋪好了,也是格子的,可上面沒有寫字,它只收留身體,一輩子爬格子的命運,倘若人生就像這些格子,會好玩嗎?一場跳房子的游戲,頑皮的笑容從這頭翻到那頭,睡覺時手總卷成一只鈴鐺擺在腮邊,像是在側(cè)耳傾聽著回聲,那是脫線的夢話,在夏天燒毀涼爽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離開這里。起身,撫過把手,關(guān)門,關(guān)于你的光線漸漸收攏成腰間的月牙,月色中有圓舞曲,矢車菊,黑白火焰和顱腔幽禁的大海。你的房間安靜異常,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你的房間沒有人整理,或許從出生到現(xiàn)在都沒有人整理,你的房間將慢慢被詩歌和雨絲覆蓋,被如時間般無處不在的灰塵所覆蓋。

          不像是春末夏初的天氣,隨便走上一截路,就感到后背仿佛爬滿了覓食的小蟲,啃噬著唯唯諾諾的神經(jīng)?罩酗h滿了柳絮,仿佛白化病的睫毛,露出讓人垂憐的眼神,它們從指縫間爬過又爬上你的手背。你用袖口掩住了嘴,緊緊地貼在我的肩膀上,躲過卡車開過時揚起的塵土。路過的人看著我們或看著腳下看著遠(yuǎn)方。我在書報亭換了些零錢,手上多出一瓶綠茶,你搖搖頭說不想喝,我打開蓋,馬上一個白色的吻貼在了瓶口。等公交時,你靠在樹上,我試圖講個笑話,可剛開頭就被打斷了,“你不能消停會兒嗎,煩死了!边@樣的天氣讓人焦急,所等的車遲遲不肯出現(xiàn),不等的車卻一輛接一輛地開過去,悲劇命運嗎,像是在嘲笑自己。你把臉別過去,不時把滑落的領(lǐng)口提上來,一件灰色的V領(lǐng)的體恤里面擁著一件綠色吊帶,你喜歡的風(fēng)格,鮮艷的顏色,一點點性感,你穿上那件閃閃發(fā)亮的低胸連衣裙時臉上的得意模樣,仿佛已經(jīng)擁有了世界,在鏡子前不住地轉(zhuǎn)身,笑得像位女皇,我只是呆呆看著那條垂進(jìn)胸口的弧線。身邊的人們也都哈欠連連,偶爾出現(xiàn)的美女套著黑色的絲襪,不久前游蕩的朋友說過,今年流行深色連褲襪,以往她們還露出膝蓋。你撓了撓脖子,皮膚有點過敏,嘴唇很干,臉上的妝容也開始融化,“來得及嗎?”“要不然,打車走好了!蹦莻早已爛熟于心的幸運號碼隨著話音一同進(jìn)站了。

          “哎,想什么呢?”我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一個執(zhí)花的少年在掌聲中一陣飛奔,車輪在拐彎時留下的黑色印跡引出一起事故,形單影只的扶手下空空蕩蕩,你換到了前面的位置:“我們到終點站下嗎?”我點了點頭,你的側(cè)臉,飽滿圓潤,耳垂上養(yǎng)著只綠色的小魚,發(fā)梢上有塊白色的斑點,像是陽光在垂涎,我輕輕捋著那幾根纏在一起的頭發(fā),因為太輕了,好幾下,才把柳絮從你頭上捋下,我抬起手腕,它消失于指尖的紋路。

          那個方向,順著食指望過去,是身形龐大的立交橋復(fù)雜的消化系統(tǒng),好胃口,等下要把我們吞下肚去。路邊的圍欄上坐著一名油漆工,留著小胡子,對著你露出的肩膀吹了下口哨,我們相視一笑,真低級,我說道,扭頭打量了他一番,他越縮越小的身影,像很多人不良的姿態(tài),在你身前身后浪費口舌地炫耀著,你卻只是報以親切的笑容。他們把腳步踏過界來,就像從地鐵口一下子涌出的人流,有意無意地試圖沖散我們。我一只手牽著你,另一只手要推開一群橫眉怒目的手肘,它們在我的肋骨神經(jīng)上留下一道道劃痕,與陰雨的夜晚短兵相接。過路口時,紅燈變成綠燈的一瞬我拉著你邁步出去,一輛大巴車一個急剎車,我向前一拽,你臉上飄過一絲憂慮,你說可別在馬路中間一甩手把你扔出去,怎么會呢,這樣也好賠個幾十萬可以給家里人用了,想得美又不是飛機(jī)的保險,我討厭這樣的假設(shè),其實,你不必?fù)?dān)心被車撞到,過馬路時我總是站在朝向車流的那一面,哪怕只有零點零幾秒的時差,也足夠揮手再見。你笑著說幸好有我倘若我把你扔在這兒可就再也摸不回去了,又一個假設(shè),我說不會的只要我一撒手馬上就會有人沖過來把你扛起來就跑,我會跟在他身后,喊著搶親了搶親了,可就是追不上他,他在飯桌上像紳士在飯桌下像只野獸。這些假設(shè)讓生活充滿了懸念,讓腳步飄忽,解決方法有很多,其中之一是搭上輛直達(dá)目的地的巴士,而它恰好露出頭來,遺憾聲中,它開了過去,我甚至覺得司機(jī)在不懷好意地擺手,沒辦法,但至少證明我們找對了地方。路邊,等車的人排成一隊,你累了,坐在石臺上,頭枕著我的肚子?罩械教庯h的都是柳絮,人們喜歡把它們形容成雪,可它們不會鋪墊,只是四處流落,它們?nèi)缤廊サ穆曇,從每一個人的嘴邊經(jīng)過;
        像嬰兒的新牙;
        它們飄舞起來像是托詞,落下時形似承諾;
        如果換上它們的視角,是否時間會被拉長,一切都變得緩慢,慢,慢,不停地慢下去,直到靜止成一座座雕塑,它們想象著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弄著你的頭發(fā):想象出一副深情的嗓音朗誦著一首哭泣的詞:“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那個女的好像林妹妹啊,好瘦啊。”

          “沒注意看,很瘦嗎!

          “過去了,煩死了,跟你說話都沒認(rèn)真聽!

          “你總是看人家瘦,你也很瘦啊!

          “滾,當(dāng)初我才瘦呢,還是長發(fā),比現(xiàn)在好看得多了,唉,煩躁。”

          “哎,哎,過來了,過來點,林妹妹現(xiàn)在站在你身后了,是她吧,還不錯啊,長得也還不錯啊。”

          林妹妹坐在前排的位子上,擺弄著手機(jī),一會兒貼近左耳一會兒右耳。車?yán)锏膹V播聲音很小,電視上播放著機(jī)場的廣告,卡幀了,一架飛機(jī)在不停地聳肩,始終無法從跑道上起飛,那場面一定很滑稽。我們坐在向陽的一面,和房間正相反,陽光劈頭蓋臉地?fù)湎聛,鉆進(jìn)了你的懷里,一陣亂拱,你沒有把窗簾拉起來,只是不住地喝水,盯著窗外,廣告牌簌簌地向后飛行著。車開得很快,沒到高峰期,又走的是寬闊的主路,可能用不了三十分鐘就到了。一分鐘寫下一筆,三十分鐘也不過是一輪盈盈虧虧的月相,不過是六個并列的漢字兩張相依的面容。你在看什么,飛逝的招貼畫嗎,還是那些越拉越長的陰影。你對周圍的景物,逢春的枯木,閃閃發(fā)光的高大建筑都不感興趣,反而是人們隨遇而安的臉色惹人發(fā)笑,你說過一個人在這么大的城市里不熟悉不了解瞎轉(zhuǎn)悠有什么意思,還不如回家去。家里熟門熟路,不必顧及方向,永遠(yuǎn)不會迷路,去哪里都是走的。記得你剛來的時候,抱怨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人們的眼神也如同浮塵,嗆得你眼淚直流,皮膚上莫名留下了幾粒雀斑。直到某天,出門去,看到路邊的綠化帶擦洗凈身體,你的目光才從南方回來。北方的綠色,來得遲,又隨意;
        家鄉(xiāng)的綠,如泣如訴,此刻的心情,都穿戴在身上;
        我羨慕的是像南方那座著名的大學(xué)出門就面朝大海一樣,你的家鄉(xiāng)出門就是風(fēng)景:起飛的山,此消彼長的森林,瓦眼里的歌聲,魚翔淺底的池塘,以及你笑時嘴角的漩渦,本身就是一座大公園。

          “呶,朝陽公園。”

          “你怎么知道?”

          “我到過這附近。朝陽公園很大,坐在公交車上,幾站前是公園東門,幾站后還是公園東門!

          “那些是什么樹?”

          “楊樹吧,不像,不是楊樹,桐樹?咦,是楊樹,楊樹,北方都是這些樹,楊樹啊,桐樹啊,槐樹啊,之類的,都是些高大喬木!

          這些嘹亮的喉嚨,唱不出婉轉(zhuǎn)的風(fēng)景,更多的時候,它們只是擋下風(fēng)沙的嘲諷,讓人們睡得安穩(wěn)。車子轉(zhuǎn)進(jìn)高速公路,田野出現(xiàn)了,景色變得單調(diào)起來,幾乎看不到什么人,路上竟然只行駛著我們這一輛車。太陽很高,大部分人把車窗簾拉了起來,低頭睡去,車?yán)锉粦n傷的藍(lán)色光線所籠罩,像一只安靜的魚缸。你把頭靠在我肩上,雙手抱著肚子,一動不動,我以為你也睡著了,停下了哼著的歌曲,閉上眼,有一陣子,我很擔(dān)心,連司機(jī)也睡去了,這輛車會開向哪里,為什么只有我們在這孤獨的路途中,終點是什么在等著你,起飛,飛,我在地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你飛向天際,過了草長鶯飛的二月天,手中的線軸就散了,只有一截衣袖,舞動,仿佛有個人在另一頭拉拽著,漸漸地我感到掌中有股向外掙脫的力量,越來越大,我不肯松手,緊緊拽著袖口,手臂上的血管凸了起來,截斷后的蚯蚓般抽動著,刺啦,一聲尖叫,它碎成了一群柳絮,忽地一下子撲面而來,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揉著眼睛,車廂里也飄蕩著幾片碎絨,仿佛魚兒吐出的氣泡。突然,胳膊上傳來一陣戰(zhàn)栗,你小聲呻吟著,顫動著,腰彎下去,抱著頭,“你怎么了?不舒服嗎?”你晃動肩膀,我想把你扶起來,可你抗拒著,蜷縮成一團(tuán),哼哼地叫著,像是在啜泣,到底怎么了,腦門子上往外淌汗,前面的林妹妹一臉疑惑地扭頭看著我倆,你還好吧?我又問道,發(fā)出的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得很,你猛然抬起頭來,大聲喊道:司機(jī)停車,你捂著嘴跑下車去,躍過一人高的防護(hù)欄,輕盈得像一只羚羊,車上的人都目瞪口呆,你向前跑去,手臂擺動著,帶起一陣風(fēng),雪像啄食的鳥般撲在我的臉上,我揮動胳膊驅(qū)趕著,你超越了聲音,它們被你拋到腦后,終于你停了下來,放下手捂著肚子蹲下去,身體微微顫動著。我叉著腰,大聲喘氣,慢慢地走到你身邊,第一次我靠近你的腳步,如同火柴擦劃時的點滴火光,你抬起頭來,眼里含著淚水,發(fā)出一陣拾穗者的笑聲,鴿子花龍蝦花在笑聲中抖開聲勢,我也忍不住笑起來,伸手在臉頰上擦拭著,你站起身來,我們笑作一團(tuán),一團(tuán)纏繞情欲的毛線,一團(tuán)滋生愛意的根須,一團(tuán)積聚能量的電容。你手攥成拳捶著我的胸口,額頭敲著我的鼻梁,我低下頭,飄上你的睫毛,游過你的唇影,趴在你的耳畔,很快,我聽到牙齒碰撞的聲音,那也像一場笑聲。漸漸地,倒在地上,身體鋪開,大地全部陷入我的懷抱,無論在哪兒,都不過是掌紋上那根上揚的弧線上的一點。你到哪里去了,我看不到你,你的呼吸平靜下來,看不到你,但聽得到你的心跳。不一會兒,你又回來,躺下來,我們躺在那兒,你枕著我的胸口,你的頭發(fā)將我的心室纏繞成一只巢穴,安放著你的氣息,它每搏動一次,就有白色的柳絮從血脈中噴薄而出。我們躺在白色的背景下,四周一片靜謐,天空如同隱逸的窗口,每次推開時,你都正從夢中醒來。

          “到了嗎?”

          “到了,過了這個收費處,看到?jīng)],就是那個扁平的建筑物。”

          “感覺睡了好久一樣。”

          “沒有吧,一小會兒而已,可能比較安靜,午后都會犯困的!

          “嗯,還來得及嗎?聽說有好多手續(xù)。”

          “不用急,一步一步來,都很好辦的,檢查會比較多吧,關(guān)鍵的是最后領(lǐng)一張卡片,上面會有個圓形的章,有人說像只救生圈。我覺得要是設(shè)計成心形的會更浪漫些啊!

          “會很麻煩嗎?”

          不麻煩吧,第一次,只是有莫名的興奮和緊張,甚至有點害怕,你說過最見不得人多的地方,有哭的沖動,我想你感動的可能是竟有那么多人為了同一件事前赴后繼,遠(yuǎn)處看,它像龍的骨架,你說像只烏龜,走近后,無非是高大的鋼架支撐著一只巨大的金屬傘蓋,大家都在下面避雨與乘涼。進(jìn)入大廳的時候,我們在三層,我向你確定沒有走錯航站樓,你才把撅起的嘴放下。問了胖胖的導(dǎo)航人員,路過的空姐都面色緋紅,頷首挺胸。排隊換登機(jī)卡,我說最好挑靠過道的位子,方便出入,而且聽有經(jīng)驗的人講最好不要坐在窗戶邊,可對第一次坐飛機(jī)的人來說,怎么可能抗拒向窗外望去,起飛和降落的時候是根本沒有心情去顧及這些的,等平穩(wěn)后,外面除了云還是云。你接過登機(jī)卡,我們猶豫著該朝哪個方向,無處不在的指示牌揭曉了一切,很快,兩名不茍言笑的值勤員擋在了我面前,只能送你到這里了,我會在玻璃后看著你,接下來,是你一個人的行程。我看了看那禁止告別的區(qū)域,幸福終點站中,那好像是個無國界的地方,你要暫時到哪兒也不是的地方去了,你睜大了眼睛,沒說什么,我拍著你的肩膀說沒關(guān)系看指示牌上寫著登機(jī)口的號碼呢如果找不到就問人不要慌不要急,這時,身旁的女孩兒突然大喊了句什么,漲紅臉,走了下去,順著她望去的方向,穿綠襯衫的男孩兒幸福地?fù)现^,你說好傻難道在拍偶像劇嗎,不一會兒,你要進(jìn)去了,時間還很寬裕,輕松點,不要趕時間,也不要讓時間趕人,你接過提包,沒有表情地把頭向我的肩膀靠了一下,步下自動扶梯,朝嗶嗶作響的安檢處走去,從背后看,你是有一點點駝背,雙手提著皮包,像賭氣出走的孩子晃著步伐。把包遞給領(lǐng)子很挺的女安檢,在某個考試中我也曾被人拿著探測器在身前背后掃過,包被打開了,你把東西一件件展示出來,我忘記了那本碧波蕩漾的日記是否待在里面,她微笑著同你講著什么,你扭過頭來朝我伸出兩個指頭,開合幾次,我聳了聳肩,不明白,你也聳了聳肩,無所謂。后來我知道他們沒收了你的剪刀,而你懶得再把它送到我的手上。那把剪刀,我曾用它裁開一整張紙,取下一半,幾次翻折,注意角和邊的平整,使它成型,用簽字筆在翅膀上寫上名字,另一個名字,畫了個不規(guī)則的半圓弧,同一個起點對稱的畫了另一個不規(guī)則的半圓弧,好了,調(diào)整一下機(jī)翼,對著機(jī)頭哈了口氣,打開窗戶,探出身去,屈起手肘,向前送出小臂,抖動手腕,釋放掌心,它平穩(wěn)地飛了出去,爬升,飛過圍墻,擦過樺樹樹冠,下沉,落在灰色的石棉瓦屋頂上,晚上,有野貓?zhí)鴣硖。你也把視線從窗外收回,站起身來,用涼鞋踢了下我的屁股,我扭過身來,外面的風(fēng)把頭發(fā)吹開了一道縫。你幫我梳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把梳子放到隨身攜帶的銀色手袋中,看了下電話機(jī)上的電子鐘:

          “過得真快!

          “走吧!

          “來得及嗎?”

          “來得及,還有好幾個小時呢!

          “把窗戶關(guān)好吧,我不想回來的時候屋里落滿了灰塵!

          

          勞 動 周

            

          時間是一星期,其實除去雙休日,只有五天。天氣晴朗,氣溫回升,他們在校園中散步。繞著花圃走了一圈后回到屋中,這兩天有大把時間,不用著急。陶瓷水池壁上的水垢要清除,我需要一把刷子,洗滌液要藍(lán)瓶蓋的,瓶身上印著一只胡須沾滿了泡沫的白色貓咪(它很可愛嗎?我不這么認(rèn)為);
        地板需要擦洗,潑灑的糖水使上面有些部分黏乎乎的,腳印雜亂無章,方便食品的袋子被踢到寫字臺下面去了,幾雙襪子丟在床板下?傊,骯臟的,令人心煩的,需要付出相當(dāng)?shù)捏w力勞動(在冬天把手伸進(jìn)冰冷的水中作重復(fù)動作的滋味兒可真不好受)才能使其污穢的東西都被隱藏起來;
        天花板上有幾道裂縫,吊扇上的灰塵越積越厚,扇片的邊緣布滿黑色的印記,可能是油漆脫落后生出的鐵銹,幾次在床上伸懶腰時我的胳膊都碰到它了。你完全可以坐下來。坐下來,是嗎,哪里?我們的板凳斷了三條腿,長時間地?fù)u晃,在受到三個身體疊加的重壓后轟然倒地,碎裂成了幾塊。哎喲!他大叫一聲,被壓在最下面,他的身體減輕了我墜落帶來的沖擊力,像海綿墊子,不夠長。腳碰觸到床頭板縫處突起的粗木纖維,撓得腳趾癢癢;
        他總在夜里蹭床板,睡熟后又發(fā)出一些怪聲,磨牙齒,嘴唇開合叭叭地響,啃噬我們味道甘甜的夢;
        香味兒從廚房中飄過來,今天吃什么?袋裝牛肉配菠菜面,速凍水餃豬肉大蔥餡的。簡直像一鍋粥,玉米粒,麥片,黑豆和冰糖,我不喜歡甜食?Х群筒枘氵x擇什么?咖啡,請給我咖啡,謝謝;
        調(diào)整一下閱讀姿勢,好讓身體不至于擋住惟一的光源,蓮花吊燈中四只燈泡都牢騷滿腹,床頭接著的臺燈發(fā)出一道橘紅色的光柱,燈泡上印了一個回形的認(rèn)證標(biāo)志,在書頁上投射出一道淺淺的環(huán)狀陰影,它在滾動,書頁翻轉(zhuǎn),從故事開頭后的第二段滾向結(jié)尾前的短暫空白;
        電視忽明忽暗,聲音開得很大。情節(jié)起伏不定,演員們的眼神冷峻且不安,一部犯罪片,愛情片,當(dāng)然,是混合的,交融的,沖突激烈的,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兩個女人和幾個男人,幾個男人和一個小孩,幾個小孩和一條狗,只有鏡頭在不斷向前移動,把面部的表情,毛孔的大小,變化和真相一同推向熒屏所能顯示出的最大范圍;
        街道上車水馬龍,店鋪的招牌五光十色,叫賣聲不絕于耳。嘿,嘿,哎,哎,我叫他們,他們沒察覺什么,他們還在展望午后到散步中討論的話題,輕盈的腳步旁牛蒡花正在開放,注意枝頭新葉的嫩芽、陽臺晾衣架上掛著充滿引誘的蕾絲胸罩和粉色內(nèi)褲。我吐了口氣,雙手向衣袋的底部又探了一下,捻到洗衣后縮成一團(tuán)的廢紙……哎,哎,哦,好,你說什么?那位穿藍(lán)色羽絨服的太太要我們在這兒簽個名。哪一位?中年婦女。她是負(fù)責(zé)人嗎?接過黑色的水筆,并沒有仔細(xì)看清表格的內(nèi)容,時間是一星期中的五個工作日,總共三十小時,地點是這里。我在紙的最下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替他們寫下名字,放在壓著玻璃板的桌面上。我們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里,背后是樓梯,等待被判決上去還是下去。

          車子順著書架的字母排序推過去,從I到J,走到房間盡頭的墻壁,有一扇棕色木門貼著封條,掉向,穿過書架,沿著另一面再推回來,完成一個過程。對證件上條形碼的掃描,不斷進(jìn)行。紅色的細(xì)線閃動,發(fā)出嘀的一聲,書脊在充磁器與消磁器上經(jīng)歷著雙倍的摩擦,靈魂安放進(jìn)軀體,又被別的所吸引而逸散;
        他們把書從車上搬到中轉(zhuǎn)架上,腿碰撞著鐵皮的擋板,一個轉(zhuǎn)軸似乎出了問題,無法掉向,胳膊用力把車頭提起,以另一個軸轉(zhuǎn)過九十度,地面上沒有留下車轍,隆隆的響聲,仿佛拖動一臺沉重的大炮,金屬部件的撞擊發(fā)出刺耳的噪音。人們不斷地從門外涌進(jìn)來,進(jìn)入書架,穿行其中,有些迅速地又走出去,消失了,有些卻無聲地流進(jìn)來,充填滿;ò暾蹞p,破敗,狂風(fēng)如同鋒利的刀子,割劃著完美的圖景。他們的手在書上婆娑,翻動其中的一兩本,對扉頁上印著的照片——一張涂粉抹脂的面孔發(fā)出嘲笑:鼻子是墊高的,下巴是削尖的。他將書在手上用食指轉(zhuǎn)動著,文字排列松散,行距很大,經(jīng)常有大量的破折號、省略號出現(xiàn),人稱不甚明確,“我”與“她”“他”相互糾纏。有時候停頓變成沉默,沉默變成玩笑,在一通吵鬧的挖心掘肺的電話后,伴隨著深夜雨水在玻璃上滑落的痕跡,結(jié)束,意味深長。他把書隨手拋給我,我沒在意,它在地上滑出去很遠(yuǎn),撞在墻角后攤開身體,扉頁上的嘴唇沾著些許血跡。封面上,出現(xiàn)了許多建筑物,紅磚青瓦,造型抽象,建筑不依循普遍的力學(xué)原理,鋼筋翻轉(zhuǎn)幾個筋頭后倒插進(jìn)泥土中。一些人物,緊張或隨意的姿態(tài),他們把手在對方的臉上互相蹭來蹭去,惡意或無意的劃痕,無緣無故憑添了皺紋。圓腦袋的中年人走過來,他穿著深藍(lán)色的夾克:你們不能坐在這兒。他說什么,他讓我們回去。三個小時過去了,我們,我和他來到食堂。菜單上羅列著米飯、洋蔥和豬的肝臟。污水橫流,衛(wèi)生員在打掃地板,泡沫讓人沒有食欲,從剩飯中打來的飯菜又被剩下,他用紙巾擦拭嘴角的油漬,躲過直沖過來的長排拖布,掀動布簾,走到草坪間的石子路上,太陽被云朵覆蓋,幾株樹木格外醒目,腳尖把一枚鵝卵狀的石子踢了好久,它跳躍著,幾個弧線與折線的交替后,掉進(jìn)下水井里去了。路過花圃,左手上被花瓣染上的紅色還沒完全洗掉,袖口沾著些許花粉,刀子半開著躺在花叢里面的泥土上,一只蚯蚓爬在光滑的刀刃上,被折斷的花梗如此明顯,螞蟻在辦招待酒會,溢出的汁液凝固在防御用的尖刺頂部,兩個創(chuàng)口都在緩慢地愈合,食指的紋路被黑色的血痂所打斷,仿佛一把箭插在旋渦狀的靶心。大門被手推開,圓腦袋轉(zhuǎn)過來,一臉詫異,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想繼續(xù)干。那晚上怎么辦?晚上,晚上我想干點其他事。他離開我握著的手,推動車子向書架里去。

          我從三樓的出入口進(jìn)入樓梯間,在電梯門口停了一會兒,門口貼著張告示:三、四樓不停。樓道里的燈泡壞了,他緊緊跟在我身后,你慢點,你慢點,不停地叮囑,蚊蟲在面前嗡嗡地飛來飛去,輕薄的翅翼振動令人心煩意亂,暗地里進(jìn)行著不同身體被迫的血液循環(huán)。他用手指戳著我的后背,提醒我,拐角處的廢舊自行車,把墻壁染得斑駁的煤堆和空紙箱子,踢到它們發(fā)出噗噗聲。我看不清,你當(dāng)心點。他是我的眼睛嗎?他的雙眼過于清澈,就像女孩對求愛者的默許,眼皮上的烏青色的彩妝映襯著長長睫毛裝飾的弧線。幾樓了,大概五樓,躲開一位背著背包下來的女孩,把墻角的紙簍擺好。樓道的拐彎處的墻壁用玻璃取代,鋁制的圓形把手被擦拭得光潔明亮,對面是后山光禿禿的樹林,沒精打采的樹木,靜止的,沉睡的生命,對即將到來的春天不抱希望,陷入一種被動的慵懶狀態(tài),在外力的推動下才慢慢伸腰張臂,從床上起來,把身體包裹好,對著鏡子,鏡中人,梳理他飄逸的長發(fā),他長發(fā)及肩,腰身纖細(xì),個子高佻,背面看分不清性別。抱住他,脫下靴子看個究竟,視線停留在下方,牛仔褲包裹的緊致的臀部,隱喻般的誘惑,母性與脂肪沉積,某些部位尋找的溫床。猥褻與歌頌不矛盾地存在著。擦身而過,她挎著豹紋小包,向樓下走去,脖頸扭動,腋下不自覺地松動,書掉落在地。抬起頭,正停在六樓的入口,推開門,謝頂?shù)闹心耆,坐在電腦前,戴著眼鏡,寬大的鏡框上纏了層膠布。這本書下面讓送上來的。他臉上充滿疑惑,這里的書?是的。謝謝。下樓時小心翼翼,沒有一盞燈泡是正常工作的,他們害怕被監(jiān)視,他們一切正常,一個總比另一個睡得晚起得早,比另一個更像主人。當(dāng)他從三樓上來時,我正從六樓下去,當(dāng)時猶豫著從三踱到六時,思念正從六歡快地跳到九,跳到十二,又跳回到三。

          你累嗎?是的,很累。第一天就是這樣,第二天就好了?第三天呢?第三天更好,第四天最好,第五天結(jié)束。第六和第七天呢?沒有第六和第七天,原來只有第七天,現(xiàn)在多了第六天。然后,又是一次,一次又一次,循環(huán)往復(fù),第六天感到厭煩,第七天恐懼毀滅一切。我說了第五天就會結(jié)束。最后的兩天是幕間休息,你沒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戲嗎?戲?演員?誰在演誰?劇場是黑暗的,“劇本無休止地開始”,我走進(jìn)時,他才明白自己是觀眾。

          來點爆米花吧。不,晚飯吃什么。我做了面條。牛肉醬還有嗎?我留了一點給你。謝謝。味道好像有點咸。給我一碗面湯。你為什么不放點青菜。忘了買了。上次不是還剩了一些。已經(jīng)蔫掉了,我扔了。放在陽臺上會保存更長時間一點。水池中已經(jīng)堆不下了。什么?碗,鍋,筷子,調(diào)羹和刀叉。我討厭油膩膩的東西。沒有,沒有炒菜鍋。干嗎不直說。因為一直都是我在洗。那你還說什么。你為什么不能收拾一下地板。我看還過得去。至少把襪子泡在盆里吧。你喝的酒罐不也扔在地上。那是玩具。什么?玩具?哈哈,工具還是玩具?你說什么?你不習(xí)慣自己的手嗎?哈,要來點新鮮的,哈。我的天,別穿了鞋就上床。你認(rèn)真起來可真好笑?彀研摿恕D阋撔,脫鞋是吧?手指怎么了?沒什么,不小心掛了一下。還有幾天?什么。工作。才剛開始,不過也沒什么,快結(jié)束了。很快?很快。很快就結(jié)束了。你不累嗎?你說呢?我看是懶。說你自己的嗎?干嘛不把碗放在那兒。哎呦,哎呦。你的膝蓋撞疼我了。哎呦,哎呦?,快把電視打開,快把電視打開,打開電視,打開電視吧,要不,遞本雜志過來。

          一場舞會,布景華麗,巨大的金色吊燈,垂下十六條閃著寒光的菱形吊墜,在強(qiáng)烈的節(jié)奏下,事先的預(yù)謀加上強(qiáng)有力的撞擊,一兩顆螺絲釘?shù)乃蓜,幾十只腳步調(diào)一致的踩踏發(fā)出的嘭嘭嘭嘭,淹沒了鼓、小號、長笛和鋼琴的奏鳴,在淡黃色的平整的壁紙上經(jīng)過反彈后,仿佛強(qiáng)有力的拳正中面門,牙齒脫落,牙根處滲出殷殷紅血——吊燈掉落下來,穿白色舞裙的姑娘來不及躲閃,鋒利的水晶體刺進(jìn)她豐滿的無所保護(hù)的敞開的等待一雙手愛撫的胸脯,脖子被劃開口子,慘叫只持續(xù)了半分鐘,眾人默不作聲,驚呆了,或者,面對一件難得一見的藝術(shù)品,一項失去記載的酷刑。姑娘懷抱著殘缺的吊燈,頭垂下去,鮮血在兩種不同介質(zhì)散發(fā)出的迷人光澤中游走,無數(shù)紅色的絲線將她纏繞起來,人們小心翼翼地把碎片取出,把她蜷成一團(tuán),她安睡,重又被放置回孕育她的母體中,舞會的記憶像一場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若干年后沿著長長的海岸線邊的公路散步時,那聲音匯聚成一股力量,上帝之手,當(dāng)她被另一個女人窺探,把她推出時間的子宮。穿過隱約可見的有花園的洋房,在絲綢窗簾背后躲藏的,棕色茶幾上安放的,黑色麥田里守望的,同黑色一樣難以分辨難以確定存在或是離開的一雙眼睛,我推開幾個爭風(fēng)吃醋的高大男子,用倦怠的舌苔舔拭掉眼瞼中迷茫的細(xì)小沙礫。

          熒幕上出現(xiàn)無數(shù)的斑點,橫向地迅速滑行著,音樂終止了,催促不休的沙沙聲和輕微的爭吵。眼快要睜不開,書本從手指間滑落,沒有力氣去按那個黑色的按鈕,糖果盒子的暗扣,時光隧道的入口,拯救或毀滅地球的開關(guān)。當(dāng)意志受到考驗,是否要被困頓所征服,一片搖擺不定的黑色最終掉落至無法觸及的深淵,它拖動身心,眼瞼及一粒腦袋下墜,下墜,下墜。即將碰到桌面的瞬間,被一只手拖住,眼睛費力地睜開,想看清書上的字,與周圍的環(huán)境:摞起來的書本,那臺灰色的發(fā)出叭叭聲的充磁機(jī),中年男人喝著茶,右手點擊著屏幕上連接的另一幻境。他趴在不遠(yuǎn)處的一張書桌上,附近只有幾本課本和塑料杯子,他睡得安然,不受打擾,午后和煦的陽光在他脊背上投射出一個橙色方框,寬闊的背部,兩塊突起的肩胛骨,摸上去比巖石還堅硬。一只手在他背上撫弄著,像在梳理一只金毛犬濃密柔軟的毛,它愜意地?fù)u動尾巴,耳朵無助地耷拉下去。左腿被右腿壓得有些發(fā)麻,調(diào)整一下坐姿,后背往上提,髖部向沙發(fā)里面靠,擺弄出一個看上去精神的坐姿來。穿紅色背心的人一邊用木棒擺弄著架子上的書,讓它們整裝待發(fā),一邊用鄙夷嫉妒的目光注視著偷懶的人。大門打開著一半,沒有人進(jìn)出,屋里醒著的人走動與交談,躲避開陽光普照下一個個突兀的陰暗角落。視線重又模糊起來,仿佛還原一張被水漂得發(fā)白的照片;
        口腔到喉嚨到食道到胃到小腸到闌尾,似乎連成一條垂直的通道,電梯上上下下,發(fā)出嗚嗚的轟鳴;
        腹內(nèi)醞釀的一股氣在膨脹,造出一座房間眾多的別墅來。從這個房間進(jìn)入另一個房間跨過一扇門再進(jìn)入下一個房間,無窮的門聯(lián)接重復(fù)的房間,讓人眩暈的淡黃壁紙上爬滿了棕色三葉草的花瓣裝點,房間成為一個滾動的立方體,分不清地板與天花板,有時跨進(jìn)門會從上面掉下去,有時則要爬出來,手撐住看不清交界處的墻壁,每一處是角落每一處也是中心,努力讓它停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停止。色子輕巧地一擲,賭徒的心被緊緊攥在手中,在桌面上跳動幾下后,跳過空白的一頁,六個圓點露在了外面,一半人被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劃開了大腿,一半人拔出匕首殺死其他人,只有那小小的六翼天使,在血腥味攪拌下,隨著一股污言穢語往上涌。我趴在水池邊嘔吐著,一顆殘齒掉落在洗手池雪白的瓷面上。童年時我把它不小心丟棄,若干年后,它咬斷了兩場幽夢交替處緊繃的神經(jīng)。

          幾篇日記:

          ×月×日。我們一起看了兩部影片,用那臺舊的DVD機(jī),盡管運轉(zhuǎn)時發(fā)出令人揪心的嘶鳴聲,但畫面還是很順暢。一部情色片和一部小電影?赡芏疾辉趺从腥ぃ覀儧]有過多的交談,剛開始她頭靠在我肩膀上,后來枕著我的胸部,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可沒說什么,我喜歡她緊緊地靠在我身上,她的頭發(fā)短短的,挨著皮膚又癢又疼,像男人的胡茬。最后,她歪著腦袋枕在我的大腿上,斜著眼盯著屏幕,手抱著我的膝蓋。一個啞男人救了一個少女,替她治好了傷,少女為了報恩,或者為了好玩,為了叛逆,誘惑那個啞男人,用身體,用欲望,用疼痛,最后用愛情。他們在一張銀色的大床上翻滾,少女像魚一樣蠕動身體,我對她的乳房很有好感,飽滿圓潤,由粉色螺母與墊片固定的中心牢牢收攏住一層層剝離開的美。她晃動,等待一兩只手的摸索,嘴唇的親吻,舌頭的碰觸,我把手伸進(jìn)她冰冷的后背,解開她胸罩的搭扣,輕輕地拉拽著,她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說:她很漂亮,不是嗎?少女健康的胸部正充斥了整個畫面,然后被男人的一頭亂發(fā)擋住,她花色的內(nèi)褲緊緊包裹著臀部,中間顯出一道淺淺的印跡,我拉過一張薄毯子替她蓋住露在外面的腿,她又把毯子摔在地上。在結(jié)束時,啞男人開口發(fā)了幾個音:“啊,啊,哎,哎!鄙倥┲鸺t色的裙子,哭了,接著演職員的名字跳了出來。我沒看明白,也許是宣揚某種神秘的力量。她伸了個懶腰,手在放下時故意用食指在我脖頸上畫了個圓,又挑動了一下我松開的肩帶。我把另一張碟片,放進(jìn)機(jī)器中,屏幕上馬上出現(xiàn)了又矮又黑的男人在強(qiáng)行地將他碩大的陽具塞入一個做作的女人的陰戶中,他們沒有多余的動作,沒有親吻,沒有愛撫,男人的手在女人身上亂抓,仿佛要把一張皮撕扯下來,鏡頭沒怎么轉(zhuǎn)移,床的全貌沒有看清,或者在地板上,沒有背景音樂,他們的嚎叫直接地由揚聲器播放出來,他們不停地變換姿勢,也許男的換了別人,但女的只有一個,她頭一下一下地點著,好像弄明白了什么問題。這片子很短,半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我有點厭煩,那女的乳房雖然不小,可軟塌塌地耷拉著,像兩只被捏過無數(shù)次的水袋。她好像睡著了,口涎把我的大腿弄濕了,我捧起了她的頭,想吻吻她的眉毛,她眼眶中含著熱淚。我們只是簡單地?fù)肀Я艘幌拢Я艘恍䞍,讓胸貼在一起,她的腿壓在我的腿上,然后我們就睡著了。

          ×月×日。照片把湖的一角,幾株風(fēng)鈴草,柳樹垂落的枝條和僵硬的笑容——微笑——拼命擠出幾顆雪白的牙齒和臉頰上陷下的酒窩,一絲輕蔑框在長十厘米寬八厘米的方框內(nèi)。打開的相冊展示出些許情景雷同的畫面來,讓記憶單純地跳動變得索然無味。在車上,車窗被雨幕遮蓋,房屋與田野變成曲折晃動的幻影,她把自己掛在衣帽勾上,躺在行李架上,蜷縮在座位下方的狹小空間內(nèi)。發(fā)動機(jī)發(fā)出嗡嗡的轟鳴聲,空調(diào)吹出的熱氣讓脖頸后方坦露的皮膚感到不適,頭也沉沉地幾乎失去知覺,一種故意的麻醉手段,捆綁的真實把心甘情愿壓迫到屈從,這樣也好,好嗎,很好。黑色的加長轎車停在飯店門口,穿著灰色斗篷的門童拉開車門,銀色的高跟鞋步下車沿,連衣裙包裹在裘皮大衣中,房間的落地玻璃同樣被人工制造的流水遮蔽,紅棕色的沙發(fā)上端露出一個謝頂?shù)哪X袋,長條茶幾上放著兩只高腳杯,盛著產(chǎn)自法國的佳釀,還有一束花和一紙便箋,一句俗氣的獻(xiàn)媚語言,我親愛的……我愛你的心,你的臉,你的唇,你的胸,你的腿,屁股和安靜的裸體。光線昏暗得恰到好處,酒杯中事先加入的白色粉末產(chǎn)生了直接的眩暈感,金色絲綢的毯子被打開,肥胖的小臂去枕頭下摸索準(zhǔn)備好的藍(lán)色包裝的口袋,手在無力地擺動,臉上流露出不自覺的痛苦表情,仿佛看到圓圓的腦袋上用手指敲擊著光禿禿的腦殼:“這是一道值得討論的命題!痹诤谏挠钪嬷校咨男浅竭B接成的字母拼寫出答案。快一點,快一點,小巴停了,車窗變得透明起來,聲音都已消停。透過車窗,一面廣袤的水域出現(xiàn)在面前,疾馳的小艇劃出一道稍縱即逝的界限,突兀地插入完整的中心地帶,游船慢吞吞地在湖上轉(zhuǎn)了一圈,從岸邊到達(dá)更接近另一側(cè)湖岸的月牙狀的島嶼,站在島頂端的樓閣無目的地眺望,遠(yuǎn)方有一團(tuán)白茫茫的霧氣正在彌漫,被無數(shù)的黑色樓宇或紅色旗幟所拖舉,張揚的令人窒息的氣氛。按亮頭頂?shù)呐_燈,烏青的連衣裙和金色的毯子都掉落在地板上,像一串龍鱗,一張華麗的豹皮。

          ×月×日。晴朗的天氣,沒有一絲多余的云,從清晨到傍晚陽光都直射下來,除了那些背光面,大地都被并不奢華的金色所覆蓋。陽光下的人體,從頭到腳,透過單薄的皮膚,腿和大臂以及后頸,隱約看到下面靜靜埋藏著的毛細(xì)血管,流動著生長的意愿。她并不與其他的生命有什么不同,一株樹,一捧草,在垃圾桶中翻食的流浪貓,騎自行車經(jīng)過的中年男子,沒人注意到她,愉快地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偶爾一陣風(fēng)將身下的毯子的邊緣吹翻卷過來,蓋住了左側(cè)的半個身體。一只螞蟻順著胳膊爬到下巴下面,難以翻越的高山,尖聳的頂峰,驕傲的率先被撫摩的部位,抬起時帶著無所謂的輕蔑,放落時還有無奈的承認(rèn)。當(dāng)仰面向上時,它處在身體的最高的地方,兩條順暢的弧線由臉龐兩側(cè)在此緊致地收攏?谥休p輕地吟頌詩句,不具名的詩人被燒毀的詩句,從這草坪散發(fā)出的芬芳和土壤瑣碎的觸覺摧發(fā)的詩句。傍晚時起了一陣風(fēng),她穿好衣服,把毯子卷起來,插進(jìn)單肩挎包中,還有一兩本雜志、零食、涂抹嘴唇的口紅。她鮮紅的嘴唇是如此顯眼,仿佛蘋果上的一個蛀洞,噴出的氣息打在我的鼻翼上,手臂的擺動來自另一只手的牽扯。她走遠(yuǎn)了,饒過花圃,在樓房的拐角處消失了,我在八角亭的柱子后面露出頭來,注視著她躺過的那片地方,似乎留下了褪色的人形幻象。她仿佛一只設(shè)計精良的盒子,正好將我整個裝了進(jìn)去,她的手撫摸我的下巴,只是隔了一層靠想象存在的,或者說難以想象的介質(zhì),熟悉的順滑感覺在指肚上跳躍起伏,我緩緩搖晃著脖子,腰和胯部,她修長的胳膊與雙腿夾緊了我靈活的關(guān)節(jié),一根常春藤將朽木纏繞,一枝爬山虎占據(jù)了整面墻壁,小號的吹奏貫穿了整篇樂曲。夜色降臨,明亮的路燈仿佛收藏者的太陽,推開屋門,飯菜擺在桌上,她坐在搖晃的躺椅上,左腿上曲成弓的形狀。你去了哪里,我放下她丟失的高跟鞋,端起飯碗,筷子伸向她倦怠的舌苔。

          ×月×日。腐爛食物的糟粕味道讓她生氣,我想大概與天氣的炎熱有關(guān)。

          不要耍這種花招了,你自以為模仿的本質(zhì)很強(qiáng)嗎,連語氣、停頓的時機(jī)、形容詞的好惡都去裝作像一個女人,一個精神緊張,看過幾本英國小說,生活散漫,意識為先的女人那樣說話,甚至帶著些許做作,試圖改變卻難以避免的——娘娘腔——我不得不提起這個庸俗的定義,實在找不到比這更確切,更能宣泄我心中厭惡的表達(dá)了。就算我修練不夠,也不會妄加揣度一個女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怎么度過無聊的一天,怎么安排三餐,夾菜時胳膊彎曲多少度,上廁所時如何解開皮帶,穿什么樣的衣服,尤其是像你這樣的人最熱衷提起的胸衣,去想象當(dāng)她面對鏡中的裸體時與我們面對她的裸體時有什么不同。她會不會發(fā)抖,她如何打扮好走到街上去吸引我們的目光,她在難眠的長夜到來時怎么派遣成熟的性欲給身心帶來的電擊般的沖動和蕩漾的暖流,她會不會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自己的膝蓋上,開合鍵的重疊處,會不會忍不住去想象一個像我們一樣的男子帶著些許粗暴地掀開蓋在身上的單薄織物,貫通被吸脹的水母與海綿填塞的狹長通道,那一頭的大門開合,紅色指示燈閃爍。她是否渴望在繽紛的禮花后是一個月夜,波濤洶涌后是一串漣漪,刀叉切割后有一根棒棒糖含在口中,激情的耕耘過后覓一片良田,一株果樹,一汪清泉,厚重的秋風(fēng)夾著沙礫與預(yù)告送來一個長長的溫柔的吻停留在她矜持的眼簾。她會不會因為慌不擇路的闖入者對她人生蓄意安排而沉淪下去,變得憂郁,感傷,無人可以解救。你能做的似乎就只有這些,在一段段夢囈般的敘述前加上日期,更改人稱的偏旁,變換觀察的角度,搞得“我”一會兒男一會兒女像一個無聊的雙性戀者,黔驢技窮后把原因歸咎在天氣上,最可惡的是把自己齷齪的習(xí)性,當(dāng)作行為藝術(shù)一樣(至少你的描寫看出這方面的傾向來)擺出來供大家欣賞。關(guān)于你那天在電視機(jī)前來回按動遙控器上的倒退快進(jìn)鍵的焦急模樣我實在不想多說,任大家猜測,你總把別人置于想象的角色,這次讓你嘗嘗被惡語中傷的難言之苦。如果她是你所愛的女人,情況或許會不同(實際上也不會更好),你作為伴侶出現(xiàn),這樣至少看上去公平,可你和她的關(guān)系僅停留在三天來從書架的這頭向三張桌子距離外的觀望,三天,沒錯,從星期三開始,她是個好姑娘,別責(zé)備我用這種十八世紀(jì)自然主義小說中慣用的迂腐腔調(diào),三天來她都在同一個座位上讀書,她美得像一座乳白色的花崗巖雕像,從不在意四周的目光中是不是夾雜著一兩個偷窺者輕浮的妄想。你有什么權(quán)利去打擾她的生活,還厚顏無恥地橫加干涉,從一到二,二到三,三到數(shù)不清,好像你很了解她一樣,以你的經(jīng)歷,二十歲連女人的手都沒牽過的小處男,除了對第一性征的捕捉外,怎么能稱量潮濕天氣下寂寞的含水量。竟然還宣稱偷看了她的日記,你本子中被撕去的那幾頁到哪里去了?陶瓷瓶里裝葡萄酒,倒出來是什么味道,盡管酒精的味道還是能讓她迷醉,趁她伏倒在桌子上時悄悄接近,把自己的日記夾在她的日記中,或者,你真的打開了那個黑皮本?

          你干嗎碰我的身體,什么,等等,嘿,我說過了別碰我。我以為是我的腳呢,你小腿上的汗毛可真硬。你要一點嗎,來一點吧,明目的,干嗎踢我,你生氣了嗎?我不想讓你碰我。怎么了,你的被窩涼得要命,我來幫你暖暖好嗎?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書嗎?書,白天還沒看夠。我累了。我知道你煩了。不是。干嗎否認(rèn)。沒有。你厭煩了嗎?沒有。那為什么?我真的想讀一讀這本書。(他并沒有注意到這本書的位置,下午它擺在桌子上,在筆袋的旁邊,手套下面,封皮下壓了一枚精美的書簽,文字中會出現(xiàn)一些藍(lán)色水筆畫出的曲線,它們沖出段落在頁的邊白處圈一個圓。)你心不在焉,我知道,你還在想那個姑娘,你不說話,不說話,我就知道你不可能終止攀附瓊枝的愛好,她脖子細(xì)嗎,眼睛迷人嗎,皮靴上的花紋好看嗎,她的筆法嚴(yán)謹(jǐn)嗎,措辭優(yōu)美嗎?(他失望地鉆回到自己的被子中,按滅了床頭的臺燈,把頭別到另一邊不讓我看他的臉,鼻子有些發(fā)紅,他忘了脫掉背心,白色肩帶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我不說話,我就不想說話,我在賭氣。對于那姑娘的描寫是徒勞的,她從書桌的另一端慢慢滑向被面縫合處露出的線頭,她頭發(fā)烏黑透亮,眼睛令人神往,黑色的皮靴上掛了一串金色的牽;ㄌ俾,她的笑聲銅鈴般清脆。我關(guān)了燈,打開的書擺在枕頭的另半邊,黑暗中飄蕩著沉沉的喘息聲,我和他都試圖接近她,如果她只愛一個呢?如果我只愛一個呢?

          黑白黑白黑白的格子羅列著,從地板蔓延至天花板,簡單的答案如同兩條相左的定義,一張紙的兩面,過于用力的筆尖戳透了紙背,是緊張的情緒還是一板一眼的心跳。還不如找一片紋路清晰的綠葉做一道卒章顯志的迷宮,撿一只隨波而來的貝殼做一圈循環(huán)往復(fù)的螺旋,捉一只垂垂老矣的蜜蜂做一枚連接記憶的縫針。從抽屜中取出別人的工作證掛在脖子上,就像這喉舌在替他人表白。屋內(nèi)的光線恰到好處,桌椅布局嚴(yán)謹(jǐn),在回形的登記臺后面,墻頭上,清楚地看見一只斷了尾巴的壁虎。好吧,直接一點,我用手托著匆匆寫下幾個字,接著,把紙條揉成一團(tuán),塞回牛仔褲兜中,緊緊地貼在大腿上,手把掛在胸前的牌照翻轉(zhuǎn)過來,讓那張不屬于自己的照片露在外面。累嗎?頭發(fā)打卷的她扭轉(zhuǎn)身,坐在旋轉(zhuǎn)沙發(fā)椅上,一張新出現(xiàn)的面孔,溫和的領(lǐng)導(dǎo)者,缺乏經(jīng)驗的年輕人問道。搖了搖頭,目光避開那雙丹鳳眼的追逐,眼睛彎成月牙,鼻子小巧,蓬勃的頭發(fā)下藏著一粒水蜜桃。她轉(zhuǎn)過身去,戴著一次性塑料手套,在電腦屏幕上敲擊出一行字來,有人還書,就把掃描過的書放到身邊的充磁器上。我坐在板凳上,倚著墻壁,看小說。她接著在鍵盤上敲打,盯著屏幕,不時從包中取出化妝盒,照一照眉線或眼影。書在充磁器上滑過,先是吧嗒,接著滴一聲,紅燈閃動,除了這單調(diào)又重復(fù)的聲音外,還有一些乏味的問題:這本書在這邊還嗎?我的借書證上還能借幾本?以前我怎么沒見過你?(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明天下午你有空嗎?那今天晚上呢?來自某些目的隱晦的細(xì)長脖頸上喉結(jié)抽動和靜脈舒張。她有些得意,轉(zhuǎn)過身來:“你別老坐著,也該起來走走!眮淼酱皯襞,風(fēng)在外面抽陀螺,拉空竹,在頂上發(fā)出哼哼的響聲。流水稀釋了沖洗底片的顯影粉,不停累加的影像得以流動起來。仿佛一個人,走進(jìn)門來,穿過房間,我跟在她后面,擺動手臂,挽著裙帶,走到最里面的一張桌前,收拾起東西,少一樣或多一樣,都不要緊。催促舞會散場的午夜鐘聲就要響起,她照例遲疑了一下,扭過頭向書架里看了一眼,架子頂端掛的時鐘走得分秒不差,而窗外的人慢慢把身體掛回到簾子后面。手握著直尺,用直線上徘徊的腳步把規(guī)格的幾何圖形相連,穿行其中,機(jī)械時代的標(biāo)準(zhǔn)化裝備,行走的是個性的裝飾,他們是商標(biāo)之外的圖案。書架間的空氣與隔板組成了有著龐大共鳴器和狹長音階的樂器,手指按下琴鍵,沿著書架上高低不平的書脊滑過去,無主題變奏,復(fù)調(diào)的狂歡,在經(jīng)過一些音樂書籍時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接著又是一陣嘈雜的聲音,F(xiàn)實主義的紀(jì)律部隊,整齊地站立著,從排頭到排尾,都是氣宇軒昂相貌無二的獨腿錫兵,雕琢出的高鼻梁厚耳垂,嘴里銜著一枚稻穗。正巧看到一本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的書,在顯眼的卻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手不由自主地停在半空,向它伸去。正巧她走過來說:好了,你可以走了,結(jié)束了。她露出蜜桃般的笑容,下巴點了兩下。我抽出那本書來,透過書架上的短暫空隙(不久,他或他們會把它填上)看了看房間盡頭那張空著的桌子,曾在一只透明的水杯中投下的淺淺的倒影,返身回到柜臺。我要借這本書。你要借這本書?她接過去,脫下手套,在鍵盤上敲打著,敲打著,屏幕上蹦出一行字來。他要走了,他要借這本書。

          

          由創(chuàng)作談去(創(chuàng)作談)

          李立

          

          其實真的有這種假象,當(dāng)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些怪異的想法:面對一只掛滿了蓖麻子的話筒;
        雙腳浸在冰湖當(dāng)中;
        一個愛好滑冰的中年女子再抱怨天氣,濕漉漉的頭發(fā)披掛下來;
        最常出現(xiàn)的是站在狹窄的木質(zhì)講臺上(鞋跟撞擊出的咚咚聲如同一陣為舒緩緊張的咳嗽)面對一群旱獺講授火箭噴射器的工作原理。一點也不顯得荒誕,它們的出現(xiàn)是為了注解心情,尤其旱獺們,一種見不得光的小動物,或許我真正想講述的是如何替人描眉。這樣的作用看起來是虛化了環(huán)境,讓我真正走入了作品,有了全知的視角?墒聦嵣,我討厭全知視角,角色們同樣討厭人云亦云,高度近視使我看不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反復(fù)地出現(xiàn)一些很有代表性的物品,嗯,大概是貼著唇印的口杯,一把涂了蜜汁的匕首,幾張面色凄慘的照片和一打面值零落的鈔票,似乎指向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也可看作一場歡聚后沒來得及收拾的場面。會有很多事經(jīng)過,留下的是自由的形式,節(jié)奏的輕重緩急,結(jié)構(gòu)的繁易,立意的深遠(yuǎn),一切都源于你的選擇,在街角選擇告別的季節(jié),在車上選擇晚禱,在戀愛時選擇一對雙胞胎姐妹。心理所偏向的其實是個人經(jīng)驗的體現(xiàn),總希望把經(jīng)歷的過去演繹出美好的結(jié)果或者讓它變得更加殘忍,這形同詛咒,但不代表作者缺乏良好的涵養(yǎng),要知道,現(xiàn)實和虛構(gòu)還是存在著區(qū)別,我們只能說,他像真的一樣,但歸根結(jié)底,也只是像而已。真的可能丑陋,低級,生硬,片面,稍縱即逝,在心理時間只是短暫的一秒鐘,而所表達(dá)出的描述出的宏偉藍(lán)圖卻是一種理想化的架構(gòu),無論美丑善惡,一切都是合理的。想象力如同一件披風(fēng),而起飛的姿態(tài)所依附的是風(fēng),大氣流動,物理現(xiàn)象,由此可見,為什么有那么多的分明屬于科學(xué)門類的剖析,這或許是更嚴(yán)謹(jǐn)更專業(yè)的方法,但有時顯得舍近求遠(yuǎn)。文學(xué)創(chuàng)造[請容許我冒昧地不知天高地厚地(事實上在程式化的教育下,很容易消解掉詞語本身釋放的美感,而只剩下語氣上的訴求)暫時使用這個稱謂]真的需要向所有科學(xué)負(fù)責(zé)嗎,大概未必有足夠的精力去考量這些,很多時候,作者只是被噴發(fā)的情緒沖昏了頭腦。當(dāng)一只異性的手順著肋骨向下婆娑時,情欲的挑逗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聯(lián)想的動機(jī)。單純的反應(yīng)可能缺乏趣味,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會開始發(fā)掘性意識的萌發(fā)時期,這是個關(guān)鍵的階段,對很多問題都會產(chǎn)生最初的定向:你喜歡的氣味、緊張時的習(xí)慣動作、父母中更親近誰甚至你在購買家具時選擇組合式還是一體式,都會引申出一個看上去很美的性格缺口。心理學(xué)家靠這個養(yǎng)活自己,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看到事物的光澤都會想到童年,就像自己的作品被一條細(xì)長的喉嚨深情款款地讀出時,閉起眼睛,也會以為當(dāng)初真的是為她而寫的。我想這就是一個關(guān)于趣味的例子,它們稀釋開來后,我的寫作在成形前都將是只擺幅不定的鐘擺,時間也忽快忽慢。我還想說的是,趣味其實也是誤讀,是內(nèi)心陰暗面的反射,所以高級的低級的區(qū)分并不明顯。最近我聽到的笑話似乎都來自那個機(jī)智的(看起來是,給人的感覺總受欺負(fù),卻有他獨特的還擊方法,這種人最難對付,他們掌握著遙控器)逗趣時一臉無辜的(是這樣的,很多次我都被他蒙蔽了,他占了上風(fēng))戴眼鏡的紐約人(有人說他從沒離開過大蘋果,老天,怎么可能,至少他到過洛杉磯去追安妮,安妮替他領(lǐng)了幾次獎,兩次還是三次),我試著闡釋了一下,或者說,補充了一下,我覺得這種東西沒有國界民族人種的限制,尤其在當(dāng)下這種氣候,稻子和石油搞得大家頭疼腦熱,你可以想象全世界的人民(人民這個稱謂本身就帶有極強(qiáng)的鼓動性)共同嘆一口氣的場景,因為勞碌,上帝保佑他,保佑所有中產(chǎn)階級(有人說這是社會的主要力量,晴雨表),我們都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即將成為他們或已超越他們,這只是個時間問題,與成長的環(huán)境無關(guān),好吧,還是回到笑話上來,是關(guān)于一個可憐的大學(xué)生的,雖然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年輕人都很可憐,那請我們報以長時間的同情的掌聲,至少他看起來有種自省的精神,這很難得:我被開除了,一次意外,在玄學(xué)課的期末考試上,我偷看了鄰桌的靈魂,這應(yīng)該屬于活學(xué)活用的范疇,我試圖解釋,可要命的是我不該把它公之于眾,但你明白,生理反應(yīng)是難以抑制的,一團(tuán)嘔吐物(排泄物?很難區(qū)分)弄臟了監(jiān)考教師,不,不,一位優(yōu)雅的迷人的(如果有重讀符號,請標(biāo)示)小姐,走路時后腳跟不著地,說起話來如同收攏的含羞草(假象與偽裝,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可憐的有風(fēng)無風(fēng)永遠(yuǎn)飄舞著的裙邊,只能接受最后一次降旗儀式的洗禮,我猜不只有一名社會經(jīng)濟(jì)學(xué)考古學(xué)語義學(xué)老師或者四輪驅(qū)動系統(tǒng)的研究員甚至送水工網(wǎng)管園丁一臉痤瘡的校車司機(jī)我的同學(xué)充當(dāng)過光榮的棋手,他們在黃昏中看到了滴水的石頭,在石頭的背面看到了鱷魚的眼淚,最后在鱷魚的眼淚里看到了我的臉,你說對了,我臨時的同桌(之前我們沒見過,玄學(xué)課從不點名,教師不睜眼也知道誰在干嗎)也是其中一員,可我搞明白他為什么在飛越人生的關(guān)鍵兩小時中去回味前后加起來不超過兩分鐘的刺激呢(其中還有許多重復(fù)的動作,關(guān)燈,開燈,關(guān)燈,開燈,最后一次關(guān)燈,最后一次開燈,一根煙或者一記耳光),就這樣,我被趕了出來,罪名是誤讀。

          

          “先鋒”姿態(tài)的寫作

          李靜宜

          

          一

          “先鋒”從常規(guī)的字義理解,指戰(zhàn)爭中最先接觸到敵人的先頭部隊。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中后期,改革開放不久文藝復(fù)蘇呈現(xiàn)一派欣欣向榮景象之際,文壇出現(xiàn)了一批先鋒作家。莫言、馬原、洪峰、余華、蘇童、格非、北村、孫甘露,還有呂新、潘軍、扎西達(dá)娃……等等,他們以形式作為利器,一下子就“沖”到了文壇的最前線。

          九十年代以來,媒體日趨多元化發(fā)展,先鋒作家的作品雖然不再像八十年代受到那樣多的關(guān)注,也仍然不斷有作品涌現(xiàn)。老人“退伍”,新人“補員”,先鋒寫作并沒有銷聲匿跡。如“60后”“新生代作家”中的朱文、韓東、李洱、邱華棟、李馮、鬼子等,“70后”的吳晨峻、戴來、魏微等,“80后”的胡堅、小飯等,這些作家的創(chuàng)作,也可稱為 “先鋒”寫作。而在“80后”最新涌現(xiàn)的一些作家的作品中,具有較強(qiáng)“先鋒”特質(zhì)的,李立就是其中鮮明的一位。

          

          二

          先鋒寫作在當(dāng)下的作用,已不同于八十年代沖鋒在先的特點,但其基本特質(zhì),仍延續(xù)了先鋒寫作的遺傳血脈。李立嶄露頭角的小說《滴答》,就顯見出了這種品質(zhì)!兜未稹房l(fā)在始終還堅持純文學(xué)先鋒立場的《山花》雜志上,作為處女作已足見其出手不凡。

          《滴答》寫一位以詩人自居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后心血來潮報名前往西部支教的事。作品并沒有著重寫他在西部的經(jīng)歷,而是寫了主人公從西部回來以后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顯見出了西部支教對人物的巨大改變。主人公丁卯在干旱少雨幾乎與世隔絕的西部支教長達(dá)五年,封閉艱窘的環(huán)境將主人公心智“改造”得仿佛年齡退回到了“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兒童”,干旱少雨的環(huán)境讓他對水及與水有關(guān)的“液體”變得極其敏感,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渴求和憐惜。丁卯看似被環(huán)境的“異化”,其實是成全了他的一種可貴的“回歸”——回歸到了最本真質(zhì)樸的人性。可他的這種本是美好的童真人舉止?fàn)顟B(tài),在其實早已被世俗“異化”了的現(xiàn)代社會——尤其都市里的“成熟”人面前,反倒顯得行為乖張和格格不入了。比如,他不打招呼就闖入我家,“就跟回到自己家里一樣”。對水的珍惜,到了令人不能接受的地步,早晨洗臉,“將龍頭關(guān)住,就用池子里殘留的淺淺的一汪水,把手掌心潤濕,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臉上抹了三個來回! “小解都要找個塑料瓶把尿接起來,我問他:‘難道你要搞什么化驗嗎?’他振振有辭:‘這是極好的肥料啊,對于莊稼來說,既解渴又有營養(yǎng)!彼麑λ恼湎踔吝B眼淚也不愿流出,“哭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昂貴的儀式,眼淚更加是奢侈品了!痹u論家汪政、曉華在《看著你誕生》中說,“對水的這種態(tài)度是丁卯來自西部生存經(jīng)驗的典型表現(xiàn),西部的干旱、貧脊以及生活方式與精神世界徹底將他過去的本就根植不深的世俗與都市生活置換了!眴渭儽臼且环N美好的東西,可人類的世俗往往拒絕這種美好,我們對此除了一聲嘆息,似乎也沒有可解之藥。如此具有先鋒意味的小說,在轉(zhuǎn)換時代背景后,在當(dāng)下,依然顯示出了它的魅力。

          具有“先鋒”意味的小說,敘述手法的鮮明特性,重要的表現(xiàn)就是在語言方面。語言也差不多可以說是判別先鋒小說的一個重要依據(jù)。李立的出手不凡,語言的“先鋒”意味無疑是一個主要原因。也正因為此,《滴答》引了起眾多評論家的關(guān)注。青年評論家陳曉軍在《誰痛誰知道》中寫道,《滴答》“在敘事技巧方面,既可以看到西方閱讀經(jīng)驗的沖擊,同時也可感覺到傳統(tǒng)敘述方式的圓熟運用”。而他的這種語感頗為獨特的敘述,在《莽原》上發(fā)表的小說《聚會》中得到了更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如描寫餐廳中吃飯的感覺,“冰雪中埋藏的遠(yuǎn)古的貝殼化石是我們盤中同類的老祖!币痪湓挵堰h(yuǎn)古和現(xiàn)代聯(lián)接起來,拉開了我們想象的時空。寫“我”和另一個女孩通信時,顯示出作者特有的智慧。這些的語言作者巧妙地運用了社會心理和景物存在的通感,讓讀者有一種發(fā)酵面包一樣的多層次享受?傊,在這篇小說里,這種既形象又幽默,得心應(yīng)手運用的靈慧閃光之語,俯拾皆是。讓讀者充分享受到了閱讀的快感。

          

          三

          勿容置疑,李立的文學(xué)之路有著一個良好開端。原本想作者也許會沿著漸趨成熟的路子走下去,或者會持續(xù)一段時間,而其后讀到的一些新作,卻發(fā)現(xiàn)他在“先鋒”的路上走得更遠(yuǎn)。如果說從前面幾篇小說中還可以從中看到人物、故事、細(xì)節(jié)、結(jié)構(gòu)等傳統(tǒng)小說元素的話,后來又寫的小說,就很難看到這些東西了。大段大段場景意象的描寫,成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人物故事退居到幕后,變成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如同八十年代最具先鋒特質(zhì)的作家孫甘露一樣,這樣的作品與其說是寫小說,莫如說更像是在種植意象語言的試驗田。

          《長眠》寫的是一次虛幻和真實相交融的謀殺。很明顯,從文中可以看出幾位大師的影子:新小說的枝蔓纏繞著順流而下的敘述。第一部分中,似乎存在著一個隱形陳述者,總是將看到和想像出的東西,同自身的經(jīng)歷做著比較!八彼坪跏莻不成功的丈夫,即無法譴責(zé)妻子的偷情(反而她和情人之間一系列的活動更具美感)。又無法阻止一個陰謀的展開。

          《勞動周》在寫法上更是一次大膽嘗試。形式上與貝克特式的不加標(biāo)點的表述有相通地方。作者打破了傳統(tǒng)敘事中的邏輯性,以一種看似雜亂無章的表述將幾個人之間糾纏的情感通過“為期一周的共同勞動”(其實所寫的是勞動后的兩天休息時間)這件事雜糅在一起。作者有意地模糊角色身份,使他們看起來更像同一個人的不同表情。使整篇文章更像是一個人的囈語,也更像是兩三個人口舌相傳的緋聞。這種寫作冒有很大的風(fēng)險,讀者很難把握作品的脈絡(luò),對作者的理解也大多建立在猜測之上,可以說這樣的作品有著強(qiáng)烈的不確定性。(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陌生人》更像即興的游戲之作。故事很簡單,人物性格也不特殊,故意選取的背景可能與題目相仿——為了增加這種陌生感。文中有幾次舒緩的時刻,讓人難忘?梢钥闯,背景說明的成分占了多數(shù)(尤其是第一部分),敘述的速度過快,很多場面沒能展開,也沒有觸及心理活動,人物與環(huán)境都顯得單薄。

          《為了不散的筵席》應(yīng)該是一次向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細(xì)碎的敘述占據(jù)時間,使得時間被拉長,填塞了更多的內(nèi)容。視角一直隨著“我”在移動,當(dāng)“我”看到那兒時,文中就出現(xiàn)了什么,基本上都是些毫無光澤的事物,不禁讓人懷疑文章的意義何在。仔細(xì)看,會發(fā)現(xiàn)文章中有許多節(jié)點,在每一個節(jié)點上,作者都試圖做一次傳遞,將原有的情感順暢過渡下去,保持連貫性,以呼應(yīng)其“不散”的主題。

          《春天流放的聲音》中作者通過“柳絮”這一現(xiàn)實的形象為本體,將其在春天四下飄蕩,傳播的特性比喻為被流放的聲音,借此來表達(dá)“我”對“你”所存在的一種思念的情緒,通過送“你”去機(jī)場離開這一微小的事件,在這個過程中的所見所感,完全隨著表述者本人的心緒起伏不定,那種欲說還休又欲罷不能的感覺縈繞始終,“我”始終無法將自己挽留的心情講述出來,而只是無時無刻不細(xì)微地關(guān)注著“你”的外在變化,這種細(xì)致的描摹反而體現(xiàn)了作者心中的焦灼,讓人難以釋懷,只能看著所思之人慢慢地離開,結(jié)尾通過剪刀這一形象把視角又拉回到開頭,這種循環(huán)式的處理方法即可看作是一種布局上的暗示,又可看作是表述者內(nèi)心最大的訴求與愿望……

          總之,李立的這一批小說,可以說完全是“意象”式的。相比較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我更喜歡一些先鋒作品。一些具有先鋒意味兒的寫作,在帶來了閱讀的快感同時,也可啟動人日趨麻木的神經(jīng),讓靈感重新飛揚。但意象式過于艱澀,過于冗長,過于混淆界限的,也會讓閱讀感到厭倦。其實,如此的“先鋒”作品,在今天也已不覺新鮮了。多年前,八十年代中后期“先鋒”寫作的繁盛期,也已多有所見。然而,如若在保持?jǐn)⑹稣Z言的“先鋒”意味兒的同時,又不摒棄故事和人物,在今天仍然會有喜歡它的讀者。誠如李立前期發(fā)表的一些作品,像《滴答》這篇小說,不僅達(dá)到了這種效果,而且還更彰顯出了作品的張力和深度。當(dāng)然,也并不能斷言作者現(xiàn)在的作品就是一種“倒退”。也許“先鋒”對于年輕作者的誘惑,就在于它的新奇、探險和不確定性。正仿佛是一種激情的青春閱歷。隨著年齡的增長,李立也會跳過一個階段,再繼續(xù)前行。而這一種語言上的歷練,小說形式上的探索,則無疑又會有助于李立日后的寫作。祝愿“先鋒”的李立,越走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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