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婚姻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三十四歲時,浮萍的肚子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婆婆的臉開始掛不住了。
婆婆嘴角擠著笑,可話不怎么中聽。她對浮萍說,“那些郎中肚皮里都長爛稻草吧,看來看去的怎么全是白花頭呢。”婆婆把醫(yī)生一直叫成郎中。此刻她把“白花頭”三個字吐得咬牙切齒,就像在吐那些發(fā)霉郎中的骨頭。
浮萍正在看書,抬起頭盯著婆婆看了會,才有了反應。不過浮萍的反應等于沒有什么反應。她拿眼睛移到空洞的遠處,面無表情,卻很有斟酌地接了話,她說,“哪里是爛稻草呀,根本就是臭大糞啊。”還不輕不重嘆了口氣。那口吻好像很贊同婆婆的話,也好像對婆婆的惱怒深表同情?稍趺绰牰际桥c她自己無關(guān)的樣子。
婆婆有點生氣了,怵在那兒心里冒出泡來,光動嘴出不了聲。媳婦這是不想跟她說話呢,還是在回避她挑起的話頭呢,哪有這樣不三不四地回答的,還一臉白開水樣,倒像是欠了她錢似的。婆婆很不滿意浮萍的態(tài)度。尤其這聲嘆氣,讓婆婆非常不舒服,很惱火,她都還沒嘆氣給她聽呢,輪到你浮萍嘆什么氣啊。也不想想,你有啥理由裝模作樣嘆氣的?我做婆婆的這樣問話多不容易啊,憋了再憋,忍了再忍,攪動了多大的心思才開的口,不怕觸霉頭地來問這樣的喪氣話?上眿D浮萍顯然沒把她的心思當回事,還故意擺譜氣她。在她做媳婦那會兒,要是這樣回嘴婆婆,非被四面八方的唾沫淹死不可。婆婆這樣一想,就更不痛快了。
還是去兒子那邊打探吧。兒子自家生,畢竟貼肉些。婆婆瞅準了時機,單刀直入問起了兒子。
可兒子這邊還要精彩,干脆連態(tài)度也看不出了。兒子啥也不說,只是一個勁瞇瞇笑,整張臉都被那些傻笑堆滿了,好像心里喜事多得快撐不住了,巴不得跑出來跳舞翻筋斗。婆婆看著心里就來氣,臉色一變剛想開口,小弟卻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弟把婆婆拉過去讓她坐在椅子上,又變戲法一樣拿出一包好煙,殷勤地給她點上,說這是昨天飯桌上朋友給的極品熊貓,特供中央領導的。婆婆心里好笑,兒子這是要堵她的嘴呢。小弟自己不抽煙,有好煙總拿回來孝敬母親。婆婆抽了一口,并沒有轉(zhuǎn)移自己的真正目的,今天肯定要把話問明白。她剛想繼續(xù),兒子又突然要她去看電腦里前不久同學幾家子去農(nóng)家樂的照片。看樣子是不想讓她說到那個話題上去。兒子摁著鼠標一個個快速地點來點去,讓她看這個看那個的。兒子正指東道西講得起勁時,手機又響了。婆婆只好在一邊耐心等著。小弟接了一個電話,又打出去兩個。剛放下電話,又來了電話。沒完沒了。兒子做了個手勢讓她自己忙去。
婆婆不理會小弟的示意,裝作沒看見,依然等候著。
婆婆雖然在一邊等著,提醒自己耐心點,可她越等越沉不住氣,越等臉色越難看。小弟電話剛完,婆婆忍不住跳起來了!澳憬o我離婚!”小弟被她突如其來的這聲吼嚇一跳,傻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顯然這次婆婆很生氣,連這話都說出口了。氣一大,腦子也亂了?善牌庞凶约旱牡览怼Q垡娨粋比一個寶貨,小倆口分明沒把她當盤菜,還有什么指望。媳婦浮萍也就算了,打小不是跟她吃的一鍋飯,畢竟是外人,本來也沒怎么放在算盤珠上,可兒子怎么也能這樣混賬呢,干脆不理她這個茬了。婆婆氣道,都要絕了后了,還這么沒心沒肺地糊弄老娘,你這個兒子還有什么用啊。婆婆滿心滿肺的恨鐵不成鋼啊,都沒法用語言說了。
兒子一聽母親的老毛病又犯了,慌忙把她往門外推,拼命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逼牌艆s站定了,不依不饒說,“你知道什么!”小弟就歪笑著,哼哼哈哈繞了半天,其實還是一通胡攪蠻纏。好啊,還想跟我踢皮球。“你把我這個老媽當癡頭怪腦啊!逼牌呕鸶罅,憤怒了,一下子血往上涌,氣不打一處來,嘴里噼里啪啦一頓臭罵。
等停了嘴,白了臉,在那兒直喘氣時,婆婆眼冒金星,才感到自己頭昏腦漲的,一時糊涂自己剛出口都狠命罵了些什么。真是被氣瘋了。
小弟連忙端起了正常架勢,連聲說,“血壓,血壓,當心血壓啊。”一邊把母親點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指給收攏了,順勢安慰性地摟了摟母親,湊上她耳朵,用勁說,“這樣吧,我向您保證面包總會有的,孫子也一定會有的,放心,性急吃不了熱豆腐嘛!
婆婆的臉色剛剛由怒轉(zhuǎn)為難看,正在慢慢往好的方向發(fā)展,此刻聽了兒子這句話,又被趕回了老路。她顧不得耳朵發(fā)癢,用力一巴掌推開兒子,發(fā)出一種怒極生悲的聲音,欲哭無淚地說道,“這話我都聽膩了,你除了哄我,什么實貨都端不出來。孫子在哪兒啊,這么多年你們也不為我想想,我還有幾年好活啊……”
此刻小弟不曉得該怎么辦了。安慰母親吧,可又不知道拿什么話去安慰。問題的核心他一時半會兒也解決不了,剛才一夸口下個保證,本想息事寧人的,母親卻傷心成了這副樣子,那還讓他說啥呢。長久以來,小弟都一直有意回避這個問題,不敢輕易去碰。他太清楚母親的心病了,只要一天沒有孫子抱,她就覺得日子沒什么盼頭,活著沒什么勁。特別是隨著年數(shù)的攀升,母親越發(fā)盼孫心切,幾乎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點滴小事她都能歸到那個問題上去,順便把一腔不滿都轉(zhuǎn)移到浮萍身上,恨不得浮萍立刻自動卷鋪蓋走人。唉,都是棘手問題啊。
也沒發(fā)覺浮萍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大概聽見書房里的異常動靜,以為出了什么大事,慌忙奔了過來。婆婆雖然還沒收淚,但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么聲嘶力竭了,到底年紀不饒人,她也哭累了,泥一樣癱在那兒。此時看見浮萍推門進來,她卻忽然像受了刺激,搭牢哪根神經(jīng),一下子來了精神。婆婆尖聲哭道“不如我死給你們看好了啊”,就猛然跳了起來,一頭撞向墻角。可能是重心不穩(wěn),用力過度,婆婆一頭撞到了書桌,摔倒在地。頓時頭上血流如注。一摞書噼里啪啦倒下來,全都壓在婆婆身上。
浮萍傻眼了。小弟一個快步?jīng)_過去,一把抱起了母親。母親的臉煞白,好像昏過去了。小弟扭過頭對浮萍大吼,“快叫120!
一通手忙腳亂。
到底還是被醫(yī)生大罵了。頭上磕了洞不說,血壓都高到一百八了,你們想殺人啊,有這樣野蠻殺人的嘛。真是什么兒女都有!醫(yī)生有點年紀了,看起來很生氣,毫不留情地罵他們。小弟和浮萍都悶不吭聲,連目光都不敢交接。兩人臉色都很難看。
等處理好傷口,打上點滴,夫妻倆才緩和過來。婆婆一直眼睛緊閉,對他們不理不睬,好像虛脫了一樣?諝猱惓3翋,又有點緊張。這晚,小弟留在醫(yī)院陪母親,讓浮萍回家休息。
浮萍在空蕩蕩的家里,也是一宿沒睡。
整個晚上,浮萍心里都翻江倒海的。一會兒洶涌澎湃,一會兒死水沉寂,一會兒又波濤四起。腦子越來越清醒,就像有個交警在里面指揮道路,命令往這往那的,讓人眼花繚亂。
婆婆那些弦外之音浮萍早聽出來了,她也同樣清楚,忍無可忍的婆婆,終究有一天要把她當作眼中釘,破口對她講難聽話。當然,浮萍也想過,當真那樣了,她該怎么辦好呢。可是想歸想,浮萍并沒把這些放在心上。主要是,浮萍根本就沒把制造孩子與傳宗接代緊密聯(lián)系起來,都啥年代了,還這樣老土,好笑不好笑啊。有沒有孩子,與家庭生活完全是兩碼事嘛,混為一談簡直就是愚不可及的山頂洞人。不過,浮萍才懶得跟婆婆講這些道理,她從來不喜歡做雞同鴨講的蠢事。浮萍并不是個計較的女人,凡事得過且過,只要表面上過得去,就行。
浮萍只記得對小弟說過一回蠢話。其實也不能算蠢話呀,她只不過隨口問了小弟一個不算問題的問題,她說,“咦,怎么你媽就像能吃得掉我的樣子?”
當時小弟在看報紙,津津有味的樣子,完全沒有搭理浮萍的跡象。浮萍也就說過算過了,沒再追問下去。
那是因為浮萍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小時候看在眼里的母親與奶奶的樣子。當初奶奶有點怵她母親的樣子。母親連生了三個兒子后,就像連中了三次狀元一樣,整個人都抖起來了,誰也不放在眼里。那時候,她母親眉頭一皺嘴巴一撇,奶奶就什么話都不說了,臉上也安安靜靜的,看不出任何表情來。浮萍人小,腦瓜聰明,又仗著得寵,她幫奶奶,也幫媽媽,只要看到母親嘴巴撇下去了,就曉得她要高聲了,連忙跑去關(guān)門。她最不喜歡鄰居在家門口探頭探腦的,真是多管閑事瞎操心。所以浮萍母親和奶奶的婆媳關(guān)系,在眾人眼里也是好的,門楣上被居委會貼上了“五好家庭”的紅牌,跨門抬頭便見。來訪客人掃一眼這個標志,就不由一笑。心里頓時踏實了。
現(xiàn)在浮萍家的防盜門上也貼了這么一塊白字紅牌,只不過換成了“文明家庭”。意思還是那個意思。浮萍留意了一下,公寓樓的這個單元還真只是她家門上有,也不曉得什么時候釘上去的。可浮萍一見這塊牌子,肚子里哪個角落就莫名其妙地鼓起氣來。
浮萍的發(fā)問,其實小弟一字不漏都聽進去了,但不好作聲,不便表態(tài)。只好假裝沒聽見,繼續(xù)看報紙。他也覺得母親有時是過分了,浮萍又不是什么工具,而是他當初追得要死的女人。再說,這生孩子沒有誰對誰錯的問題。沒必要這么鉆牛角尖。好在浮萍不會多心眼,心腸又軟,他才沒像傳說中的“三明治”那樣受委屈。
浮萍的軟心腸,最經(jīng)典的事例,就是當初義無返顧嫁給了小弟。浮萍的母親多精明啊,一眼就看穿了小弟的用心,堅決不同意浮萍嫁給這個“鄉(xiāng)下小子”。這也是母親的用詞。她說小弟出人頭地的心高著呢,一心想攀住浮萍家的根,他更喜歡浮萍這個局長爸爸的社會關(guān)系,哪里是浮萍這個人呢。你這叫羊入虎口啊,“能混進城里來的都是滑頭,不是東西!蹦赣H下了結(jié)論,還要浮萍當命令來聽。
浮萍不高興了,母親也太小市民了,還不嫌丟人說這種毒話。她一賭氣,就不管不顧先斬后奏把自己草草嫁了。母親自然氣壞了,決絕地跟她斷了往來,過了好長時間都不肯認她這個女兒。
剛結(jié)婚那會,浮萍和小弟的兩人世界過得甜甜蜜蜜,有滋有味的。他們也沒打算要孩子。浮萍向來玩心重,她巴不得小弟一直贊同她丁克下去的想法。小弟呢,他對丁克不丁克這些概念倒沒什么特別感覺,反正這樣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錯。
小弟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要趁年輕有番作為。其實浮萍母親也沒說錯,小弟確實很想出人頭地的,光宗耀祖就是他的夢想。他很清楚只要事業(yè)發(fā)達了,到時干什么都好說。小弟不想把自己搞得很狼狽,因為這樣的例子周圍太多了。小弟的好幾個同學事業(yè)剛剛有點起色,就忙著買房結(jié)婚生孩子,包袱一個接一個地攬上身,債務越積越多,壓得背也挺不起來,日子過得疲憊不堪。小弟看了都替他們累。
為此,他和浮萍非常小心,防范措施做得也很到位。于是,那個虛無的“孩子”便成了他倆無聊時互相調(diào)笑的媒介,這也好像是他們的閨房樂趣之一。比方小弟會摸著浮萍細膩的小腹說,“你吃了那么多怎么就成不了一點氣候啊。”還取笑她是典型的只進不出的吝嗇妖。浮萍不甘了,特別是逮著小弟在床上做得不太理想或造了次時,就反擊笑他,“喏,剛打了幾個響雷就沒聲了,這莊稼還等著及時雨呢,還想不想長收成啊!毙〉芫秃俸傩χ焕硭恕F鋵嵾@種調(diào)笑都有點假想攻擊的味道,閑得無聊逗著好玩的,當不了真。
后來小弟在仕途上混得不錯,他就開始有心召集一些聚會,原先的同學們又重新聚攏,聯(lián)絡多了起來。不過,這樣的聚會當然比從前更熱鬧了,攜老婆拖尾巴不說,話題一轉(zhuǎn)就常常轉(zhuǎn)到幼兒智力開發(fā),學前素質(zhì)教育上去了。這時小弟的發(fā)言往往就微觀不起來了。尾巴們個個調(diào)皮可愛,好玩得很,小弟看在眼里也歡喜,瞇瞇笑了逗他們玩。
老同學一起,說話不免直來直去,瞧他有模有樣地學說童語,都笑話他“小弟制造”怎么還沒影,起哄說,再不出來做接班人,他這棵大樹綠陰可得讓這些小尾巴們享受了啊。
這個“小弟制造”也是有典故的。以前他常調(diào)侃老同學,誰家添丁就取名叫某某生,既簡單又好區(qū)分,像編號似的,多好。有人就說,那好辦,數(shù)你的最好聽了,名副其實!靶〉苤圃臁本瓦@么當笑話來叫,他呢也就當笑話來聽。
可幾次聚會下來,不一樣了,小弟的心思慢慢活了。他想象“小弟制造”胖嘟嘟的樣子,手舞足蹈咯咯笑的聲音,心里竟有了不一般的涌動,毛茸茸的,暖暖的,像柳絮飄搖微微拂面的春風。那種感覺還真不錯,小弟動心了。
他把這些想法對浮萍一說,浮萍大大咧咧“啊”了聲,就說,“好當然是好,可小孩也很麻煩的呀!毙〉芰⒓撮_顏笑了,說,“這個么沒問題,有我媽呢,她盼得脖子都成長頸鹿了!
這事就算擺上了日程計劃。
不久,由于建造綠色新車站,鄉(xiāng)下小弟老家也輪到了征用土地。正好可以選擇了拿補償款,把婆婆接到家里一起住了。
婆婆以前做過村婦女主任,對女人還是很有一套的。她搬來住后,馬上把浮萍剛成型的念頭變成了家里的重中之重。先從氣氛上入手,做家庭造勢。婆婆又把家務活獨攬過去,再從吃食到作息上敦促浮萍進入狀態(tài)。浮萍猜想婆婆在鄉(xiāng)下肯定是宣傳計劃生育的一把好手,她從小還沒被這么詳細管制過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眼見趕鴨子上陣,浮萍想,生就生吧,看來遲早要過這一關(guān),沒理由再耽擱下去了。就開始了。
也還是小弟先發(fā)現(xiàn)情況。他疑惑了,“老婆,不對啊,怎么老是浪費資源呢,難道生產(chǎn)機器有故障了,加班加點全瞎干了啊,快去查查哪里出紕漏了!
浮萍被他一說也發(fā)了蒙,隨即就大笑了。浮萍用不滿的口吻說,“哪有你這樣烏鴉嘴的,我看都怪你媽想孫子想瘋了,你也跟著毛病!备∑甲焐线@么說,心里卻也毛毛的。第二天就去醫(yī)院檢查了。
仔細一查,果真不妙。確實出了問題,而且初步診斷問題出在了浮萍身上。當下浮萍臉就變了色。小弟雖然臉色也不好看,卻不停安慰浮萍。他調(diào)侃說,“這樣反而好了,正好你的生育恐懼也一筆勾銷!边故作輕松,一把摟過浮萍,咬著她耳朵說,“老婆,沒顧忌了咱就好好干吧!痹拕偼,浮萍就哭了。
原先沒打算要孩子時怎么胡扯都沒關(guān)系,如今一心一意想生了,卻被宣判有問題。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啊。浮萍的心沉到了萬丈深淵,眼前一片黑暗。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起心動念呢,浮萍說不出的懊惱和后悔,恨不得一切都重新來過。
小弟考慮的卻是接下來的事,該怎么應對母親呢。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先不說實話,讓事情有個緩沖的過程,然后再擠牙膏似的,一點一滴慢慢說。反正事情還沒糟糕到最后,總有解決的辦法。
可浮萍不像小弟那么沉得住氣,她一點也不顧及婆婆狐疑的目光,和不滿的盤問。她把藥隨手亂放,老是忘了按時吃,想起來時又到處找,動靜很大。小弟提醒了幾次,終究不管用。婆婆看在眼里,心里已有了八九分,每次問了,兒子又吞吞吐吐說不清,心里就更明白了。婆婆也著急起來,顧不得浮萍的感受,直截了當參與起浮萍的就醫(yī)問題。有時聽見醫(yī)生的說法不一,浮萍自己都沒有察覺,婆婆已經(jīng)把疑問重新拋給浮萍了,浮萍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自己哪兒敘述偏差了。這樣時間稍長,浮萍就不勝煩惱了。有幾次被問得不耐煩了,浮萍會說,“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醫(yī)生。高興自己去問!卑哑牌乓藗半死,恨不得上去抽她一大嘴巴子?傻降兹套×。浮萍趕著四處找醫(yī)生,可見事情還沒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忍忍吧。
浮萍心里也一直不相信這個事實。她渾身上下好好的,怎么可能在小小的卵子上出問題呢。那不是天大的笑話么。浮萍還是孩子氣的,她覺得這個謎語太低級了,簡直侮辱女人,哪值得她費腦子去深究呢。
浮萍一直沒讓人滿意地孕起來,家中氛圍開始怪怪的了。最先是體現(xiàn)在氣味上。家里從早到晚都縈繞著一股股怪味。婆婆不知從哪兒抓來一些偏方,腥不腥臭不臭的,居然還有動物生殖器,煎了讓浮萍喝。浮萍看著就惡心,變著法子都偷偷倒掉了。這還不算,婆婆只要打聽到專治不孕的土郎中,不管多難找的犄角旮旯,她都會拉了浮萍趕去。家里還開始供佛燒香,香火氣彌漫。婆婆呢,有事沒事閉眼打坐,虔誠念佛。浮萍每天回家都像進了寺院,不知道是磕頭好呢還是燒香好。小弟也不好多說,只好聽之任之。
后來,婆婆又多了個散步的項目。晚飯吃好,婆婆放下碗就急匆匆出門了,好像去趕一個重要約會。也不要他們陪,把小弟和浮萍搞得云里霧里的。
雖說以前也散步過。有一陣,小弟特意陪母親在小區(qū)里閑走,還挽著胳膊,一派孝子模樣。連著幾天,便引來了嘖嘖的羨慕聲。婆婆臉面光輝,小弟居然也得了益。后來小弟被提拔時,組織部門到社區(qū)考察,鄰居都不約而同提到了這個感人場景,對小弟大大贊揚了一番。有個退休干部說得更動情,他說做干部第一條就是要孝順,對父母都不孝順怎么會干有良心事呢。在場的人不由點頭。所以那次考察小弟賺了個好口碑。小弟說起此事就不免得意。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F(xiàn)在是婆婆自己要去散步,很積極的樣子,到時間就像毒癮發(fā)作一樣,換鞋,下樓,一會兒就沒影了。婆婆本來沒這個習慣,還討厭別人把好辰光用來瞎走走,那是學二流子腔調(diào)?珊鋈婚g這些都變了樣。
再后來家里時常多出一些嬰兒的物件來,各種顏色的小襪子,小帽子,小圍兜什么的,被婆婆擺在了顯眼的地方,那些小玩意像孤芳自賞卻又際遇不好的驕傲女子,在那里孤零零地鮮艷著,看得浮萍心驚肉跳,不知道說什么好。婆婆卻喜笑顏開的樣子,眼睛亮晶晶的,還輕言細語地說,“這個法子也很管用的,講法的師傅說了,心誠則靈,六字真經(jīng)要念,顯像的東西也要放的!
浮萍腦子一轉(zhuǎn),明白了婆婆晚上說是去散步,原來是去聽什么師傅講法了。當即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婆婆的樣子比追問她的病情,催著她吃藥,唉聲嘆氣不時說些怨氣話,要心悸可怕得多。婆婆像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暗自籌劃,不需要任何同謀。這明顯不正常,大大的不正常。浮萍有點擔心了。
小弟北京學習回家,浮萍就迫不及待告訴了他。小弟沉默了一會兒才笑著下結(jié)論,“著魔了”,并決定讓母親懸崖勒馬,迷途知返,萬一被邪教什么的這些偽宗教利用了,那問題就大了。小弟雖然決定從源頭上把母親的魔癥給掐斷了掐死了,可他考慮來考慮去,還是想不好怎么去說服母親。倘若他勸母親說現(xiàn)在科技那么發(fā)達,培育個把孩子不成問題,肯定會被母親罵死。以前也提過,剛開個頭就被母親頂了回來,你們以為插秧播種弄雜交稻啊,那也要有塊好田才行。反正說不清。即便小弟順著母親說隨緣吧,緣分到了領養(yǎng)一個也不錯。母親就把眼珠子瞪圓了,鼻子里出了聲冷氣,轉(zhuǎn)身走了,不理睬。
小弟索性裝聾作啞,告訴浮萍還是冷處理吧,這會兒婆婆找到了一條自我解放的道路,隨她便去,只要不出事就行。
可事與愿違,想不出事偏要出事。這一出事直接把婆婆出到了醫(yī)院里。小弟在醫(yī)院里連陪了幾天后,就弄明白了原委。出事的導火線雖然有點牽強和可笑,但似乎也在情理中。
原來婆婆去聽法也好,燒香拜佛也好,都有那么一撥差不多年紀的婦女同伴的。其中有一個叫張阿姨的一直對婆婆頗有微詞,不滿婆婆每次給香火錢總要凸出一只角,要比同伴多給一點,哪怕多十元也要多十元,就是不肯跟大家一樣。顯擺你有錢呢還是你能干呢,真讓人受不了。破了規(guī)矩不說,這明明是為難菩薩嘛,對眾生沒有區(qū)別心的,可在菩薩眼皮子底下你們自己就開始區(qū)別起來了。張阿姨心里藏不住,嘴巴多了幾句尖利話。婆婆本來心情就不太順暢,一聽張阿姨說她“再巴結(jié)還是接不上香火”,就明白她所指了。這是戳到婆婆的痛處了,是揭人短挖人瘡疤,成心要別人難看的話,這就等于咒她斷子絕孫啊。這話太毒了。比毒蛇還要毒,簡直是打在七寸上的死棍子。婆婆當場氣得哆嗦,說不出一句話來。回家又遭遇兒子媳婦這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明擺著她這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監(jiān),剃頭擔子一頭熱啊。她不去撞墻,他們就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苦楚,她每天的煎熬。
事情遠非就這樣簡單平息了,還有更糟糕的。婆婆這次看來是鐵了心了,她非但沒有出院的打算,還趁病房無人時企圖自殺,這次她不撞墻了,改割脈,把醫(yī)生護士都嚇壞了。小弟和浮萍慌慌張張趕到醫(yī)院,醫(yī)生鐵板著臉明確告訴他們立即把老人轉(zhuǎn)到精神病醫(yī)院去,在這里萬一出了人命,他們可承擔不起。
趁小弟他們協(xié)商,浮萍就趕緊去病房。婆婆背對著門,縮著身體躺在床上,看起來越發(fā)顯得瘦小和羸弱。這瘦小和羸弱在浮萍眼里就像突然掉進了無底黑洞,恐懼和絕望齊齊壓過來,而她卻還在黑暗中繼續(xù)墜落。浮萍的心抽緊了。她本能地想去安慰婆婆,但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沒有合適的話,就又重新閉上了。此刻浮萍只想為婆婆做點什么。她改成了撫摩,來來回回摸著婆婆的手臂,可婆婆還是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浮萍又拽了拽被子,想把婆婆的肩膀脖子都蓋緊了,可這一拉沒拉動被子,還似乎感到了一股對抗的力度。雖然只一瞬間,被子繃成了一條直線,隨即又迅速軟綿了下來,可浮萍明顯感到那是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強硬抗拒的反彈力量,像把尖利的刀一樣直刺浮萍的心。浮萍痛了,這種刺痛一直從腳底升到了脊梁,迅速鉆到了頭頂尖。浮萍不由打了個顫,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浮萍呆不下去了。她不能再呆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她仿佛聽見啪的一聲自己已經(jīng)摔碎了。粉身碎骨,蕩然無存。
最后還是托關(guān)系解決了問題。婆婆繼續(xù)在醫(yī)院里治療,并請了全天候的護工特殊照料。前提當然得有病人家屬保證書。小弟寫是寫了,可心里還是不踏實,這“意外”白紙黑字一寫就能夠消除了,那讓他每天寫都會十萬分的愿意。可這管用嗎。小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乏,心力交瘁。
小弟從醫(yī)院里出來沒有直接回家,他在深夜的街頭徘徊摸了摸手機,又放回了口袋。想了想,打車重新回到醫(yī)院。
兩天后,小弟回家了。一切仿佛都在預料之中。浮萍把她的東西都搬走了。飯桌上,小弟看到了兩張排列整齊的信紙。一份是浮萍簽好名的離婚協(xié)議書。還有一份是只有短短幾行字的便條。
小弟似乎聽見浮萍戲謔的聲音,“事情想通了就什么都好了。我也不想再騙自己。這當然也不怪誰!弊詈竽蔷洹白@先思颐蟾4蟆庇直粍澋袅恕
小弟笑出了聲,這么正式的發(fā)言,浮萍這丫頭居然還會涂涂改改?尚〉馨l(fā)現(xiàn),他笑是笑著,可滿臉淚水,止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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