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金融危機下,如何解決社會矛盾?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大家都有一個感覺,尤其是這幾個月時間,社會矛盾,社會沖突大量增加。如果我們回顧這幾年的情況,應該說大體上有一個波動。05年之前群體性事件是上升趨勢,06年、07年又有所下降。但是到今年又是一個上升的趨勢。怎么判斷這個趨勢呢?

          一個最基本的背景是金融危機。在“金融危機”過程中,有些問題進一步激化。但是在危機中,不同的判斷,可能會導致不同的反應,不同的反應可能會影響未來的走勢。我們回顧一下30年代的大蕭條,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社會,所形成的判斷不同,最后所走的道路就不一樣。那次美國的危機最嚴重,受的損失最大,社會矛盾非常尖銳和突出。但就在那時,老福特把工人的工資提高一倍。羅斯福政府進行了一系列變革、社會改造,美國保住了民主和自由,我們都熟知這段歷史。但是如果大家眼光稍微放寬一點,羅斯福就位是1933年4月,在他上臺的四個月是希特勒上臺,同樣的一場經濟危機,美國保住了它的民主和自由,但是德國、意大利、日本走向了法西斯主義的道路。所以怎么判斷當時的形勢,決定了未來的反應,甚至決定了未來幾十年走什么樣的路。

          

          如何看待、定位社會矛盾是最重要的

          

          接下來我還要講一個故事,在聽故事的時候,大家想一個問題,如果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我們的社會當中,我們怎么處理,如果各位畢業(yè)了,做了一個城市的地方官,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該怎么處理。

          這是發(fā)生在上個世紀80年代美國佛羅里達的事情,這個地方有一個小島,叫西嶼,是一個偷渡人經常登陸的地方。因為海灘比較淺,所以許多人從這里偷渡登陸,按照美國的法律規(guī)定,中間有一個界限,就是你有沒有過一個關卡,如果你過了關卡,就被稱為“干腳板”,美國政府就需要給予你保障;
        如果你沒有越過關卡,權益就基本得不到保障。凡是偷渡者都愿意早一點變成干腳板,而美國政府肯定不愿意讓他們早點變成干腳板。

          原來偷渡者從濕腳板變成干腳板比較容易,因為關卡比較靠前,比較容易躍過來。所以美國政府很頭痛,想了一個招,把這個關卡往后撤,越過去就不容易了。把關卡設在了連接小島與大陸的公路上。

        這樣美國政府達到了目的,但是小島的居民麻煩了,一是塞車非常厲害,最長的時候有30多公里。第二,小島居民每次過關卡到大陸上也得出示證件,覺得受侮辱。小島的居民與政府多次交涉,他們的人不多,力量不大,所以這件事情遲遲不能解決,小島居民越來越憤怒,說這道關卡已經把我們攔在美國外面,這是美國政府不要我們了,我們干脆獨立算了。于是他們說獨立,成立一個海螺共和國。

          這個共和國怎么樣呢?一天市長走到市政府的廣場上,登上一個板車,說現(xiàn)在我宣布海螺共和國成立,我就是總理。成立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美國宣戰(zhàn)。有一個人裝扮成海軍陸戰(zhàn)隊的士兵,穿上服裝,用長面包敲一下腦袋,就表示與美國開戰(zhàn)了。開戰(zhàn)以后一分鐘,總理宣布說,美國力量太強大,現(xiàn)在把我們打敗了,我們宣布投降,但是美國把我們家園打爛了,我們要重建家園,要求美國給10億美元的經濟援助。然后大報小報開始報道。過了一段時間,海軍陸戰(zhàn)隊一個營開了過來,不過不是來鎮(zhèn)壓的, 這個營每年在這個地方要進行例行演習,今年時間又到了?偫碲s緊報告說,美國軍隊入侵我們國家,大家要奮起反抗。

          美國海軍的營長急了,我們每年是在這兒演習的,你不讓我演習,我們回去怎么交待。小島的居民看他們比較為難,就說那我們起草一個協(xié)議,你得承認侵略了我們共和國,向我們正式道歉,就可以演習了。營長說可以啊,我現(xiàn)在代表美國政府向你們道歉,我侵略你們了。海軍的營長很給面子,簽了協(xié)議,小島的居民允許他們演習。

          在整個過程當中,美國大小媒體輪番報道,美國人茶余酒后都在議論這個事情,美國政府認為這個事情處理的不太好,就把關卡挪回原來的地方了。就是這么一個故事,我想提出一個問題:假如這個事情發(fā)生在你當市長的地方,市委書記的地方,你該怎么處理?估計人得抓起來,不但抓起來,營長也得被抓起來,在大是大非面前,營長還代表美國政府向他們道歉,誰給你這個權利?但是美國沒有用這個辦法處理這件事情,為什么呢?這里最重要的問題是你如何看待一件事情!這個東西本來不是這回事,你當這么回事了,最后就成了你想的那個樣子。你當做什么,一個是影響你用什么方式對待它,處理它,第二個是影響這個事情未來的發(fā)展。

          在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們沒有按照表面的東西來理解,一個共和國分裂了嗎?實際上就是小島的居民想讓關卡挪回原來的地方,就這么一個要求,但是很長時間不能解決,所以他們用各種“惡搞”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要求,實質就是這樣。在不同的社會中,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方式。我再講另一件事,我是77級級,78年入學的,看了許多小說,有一篇作品給我印象最深刻,這是一個沒有名氣的雜志刊登的一個沒有名氣的作者寫的沒有名氣的小說。

          這是80年代初的事情,一個戰(zhàn)士要復員了。當時如果你要復員,無論如何你得入黨,將來比較好分配工作。他說我平時不怎么要求進步,條件也不好,我入不了黨。有人建議,給指導員送禮物,買酒買煙。這位戰(zhàn)士就買了一些東西,過一段時間送一次,指導員也接受了這些煙酒,但是一直也沒有給他解決入黨的問題。這位戰(zhàn)士很生氣,就與這位指導員理論,我送了這么多東西給你,也不讓入黨。越吵越激烈,旁邊有一桿槍,這個戰(zhàn)士把槍抄起來,說要斃了指導員。連長過來一看,戰(zhàn)士已經把槍對準指導員了,手已經在扳機上了。連長想,如果過去奪槍,弄不好就走火了。他想起看過一個電影,里面有一個情節(jié)叫精神威懾法。于是連長指著戰(zhàn)士說:你開槍。

          戰(zhàn)士想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已經對準指導員了。連長還接著說:你開槍啊,開槍啊。他一邊說一邊往前走。戰(zhàn)士有一點愣著了,就把槍壓下來了,這樣就避免了一起事故。之后處理事故,戰(zhàn)士受到了處分,連長也受到了處分。連長說為什么要處分我呢?我這是精神威懾法,電影里面有的。作為具體處理事情的人,可以理解這是精神威懾法。但是體制沒有辦法理解,因為體制當中沒有精神威懾法這個位置,放不進去。所以最后還是處分了連長。不管怎么樣說,是戰(zhàn)士拿槍對準指導員的時候,你告訴他:開槍。

          這個事情前后對比,讓我想起一位人類學家曾寫過《制度是如何思維》,這本書名可以給我一個啟示,制度不是死的東西,他有一點像人,他會思維,但是制度的思維和人的思維是不一樣的。制度當中的每個人可能都理解一件事情,但是作為制度的思維沒有辦法理解。包括在文革的時候,一個人把毛主席的塑像摔壞了,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他是不小心,但是體制沒有不小心這一說。不管怎么說,你把毛主席的像摔了,就要處分。

          我想說的是,作為一個體制,而不是一個人,如何看待一個事情,這非常重要,這是比社會矛盾本身更重要的問題。最近我一直講這個問題,“準確定位當前的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現(xiàn)在的社會矛盾和沖突很多,但是絕大多數(shù)是利益的矛盾,利益的沖突。這個定位非常的重要。因為這涉及到在什么樣的基調上解決問題。

          

          當今社會絕大多數(shù)沖突事件是利益的沖突,這是一種最理性的矛盾

          

          前幾年在四川發(fā)生過一起群體性事件,原因很簡單,因為建一座電站占了耕地,就產生了利益的沖突,最后越來越激烈,成為一個群體性事件。這樣一個事件你怎么看?當時我看到一家外媒報道,“中國發(fā)生十萬農民武裝暴動,死亡十幾人”這完全是造謠嗎,也不見得,沒有十幾萬人,也有幾萬人。從這個題目看這個事件的話嚴重的不得了。非常不幸的是,一開始政府也這么看,所以處理這件事情非常僵硬,矛盾不斷激化。但是后來中央進行了二次處理,很容易把這個事情處理完了。第二次處理最基本的變化是什么呢?基調變了。原來把這件事當做一個沖擊政府的政治事件,后來認為這就是一個利益問題。按照補償款的問題進行處理,效果是很不錯的。

          所以,你如何看待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在我們的社會當中有各種矛盾,各種沖突。比如說政治矛盾、政治沖突、意識形態(tài)矛盾、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宗教的矛盾、宗教的沖突,文化的矛盾、文化的沖突等等。利益的矛盾和利益的沖突是其中的一種。如果我們把利益的矛盾和其它矛盾比較一下可以發(fā)現(xiàn),利益的矛盾是一種最理性的矛盾,利益的沖突是一種最理性的沖突。這并不是說利益的問題都非常好解決,有的時候利益的問題也很難擺平。但是這與其它矛盾比較起來是不一樣的。對待這些社會矛盾和沖突,首先要解決的是定位問題,這直接涉及到你對最基本事態(tài)的判斷,涉及到你采取的措施究竟是什么?我們的定位往往有問題。我們過于用一種政治化、意識形態(tài)化的定位、眼光看待這些社會矛盾和沖突。在處理這些社會矛盾和沖突的時候,政府反應過大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導致的一個結果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搞得精神高度緊張,甚至自己嚇唬自己。

          我剛才講的那本書是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的,就是“體制是如何思維的”,它具有人的特征。

          我前一段也寫過一篇文章《體制性拘謹》,這個文章是會議的發(fā)言,媒體在報道的時候,幾乎都把拘謹寫錯了,都被寫成了“拘禁”,就是把人抓起來的意思。實際上我講的不是這個,是“拘謹”,說明他像人一樣很拘謹,整天滿腹心思,愁眉苦臉,神色緊張,不茍言笑,這樣再處理社會矛盾和沖突的時候,我們可想而知是什么樣的反應了。

          我們需要一種舒展的靈魂,這個話是從那兒來的,從一個“足球評論”當中。大家都知道中國足球是最不爭氣的東西。我看這些足球的評論,有一篇文章是說到根本的問題上。中國的足球為什么上不去?足球最需要的是一種自由的意志與舒展的靈魂。中國的足球最缺的就是這個東西。你看中國的足球,有時候先輸,可能還會板回來,要是先贏了三個球,就完了,自己很緊張,從來沒有贏過啊。這個時候會有很拘謹?shù)男膽B(tài),不會踢球了,到最后幾分鐘內讓人連灌三個球,正常的小孩也不至于這樣,為什么呢?就是處于高度拘謹?shù)臓顟B(tài),我們在面對社會矛盾和沖突的時候,應該有平常心,舒展的心態(tài),舒展的靈魂,這來自于準確的定位,準確的定位才能正確地處理問題。我要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于現(xiàn)代社會矛盾的定位問題。

          

          中國進入利益博弈時代,我們需要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的機制

          

          第二個問題,我想談“形成看待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新思維,形成解決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新方式”。

          幾年前我有幾個提法,一個是中國進入利益博弈時代,一個是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的機制,第三個剛才已經提到了,準確定位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這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背景是什么呢?就是我們要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的機制。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30周年,我們最大的成就是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但問題是,這個市場經濟是一個好的市場經濟還是一個壞的市場經濟,我覺得現(xiàn)在可以說未定。吳敬璉先生,包括政法大學江平教授,一直在講這個問題,“好市場”還是“壞市場”,他們的標準是什么,我個人的看法有三個。第一、從體制本身來說,這個市場經濟體制是健全的還是不健全的。第二、吳敬璉教授和江平教授強調的法制基礎,如果這個市場經濟有一個好的法制基礎,可能是一個好的市場經濟。第三、這個市場經濟有沒有一個利益均衡的機制與其配套,這又是一個標準,如果沒有,可能是一個壞的市場經濟。改革30年,我們已經走到了到這個門檻,在未來的三十年,我們如何使這個市場經濟成為一個好的市場經濟,而不是一個壞的市場經濟,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的機制。

          從根本來說,要建立社會不同階層,不同群體,不同個人為自己爭取利益的能力,這個能力要大體均衡。至少在權利上應該平等。我們過去是再分配經濟,那個時候人們爭取利益是沒有益處的,利益是國家分配的。比如國家說你的工資是一級、兩級,這個時候再爭沒有用,基本是死的標準,那個時候不是利益博弈的時代,利益形成的機制不是博弈,而是再分配。而到了市場經濟條件下,必須靠人們自己去爭。而且爭的力量得差不多,權利至少應該是平等的,這是一個好的市場經濟最基本的一個條件。我們可以看到西方社會也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開始的時候市場經濟是赤裸裸,血淋淋的,30年代大蕭條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樣的制度運轉不下去。美國羅斯福新政的思路是我們現(xiàn)在也很難理解的,比如說經濟危機,企業(yè)日子很難過,這個時候工人不應該出來搗亂,工會不應該出來搗亂。但是羅斯福新政非常重要的一條就是發(fā)揮工會的作用,解決勞資關系問題。羅斯福上臺當年,頒布了《振興工業(yè)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個文件中第七款第一條,聯(lián)邦政府有保證工人建立工會進行集體談判的權利。在1935年通過的《勞工關系方案》,還保證工會可以合法代表工人和企業(yè)主討價還價。在經濟最困難的時候確立工會的作用。為什么呢?他要通過這個東西來緩解利益的失衡、緩解社會當中的各種矛盾,美國逐步把利益均衡的機制建立起來,在那之后整個社會狀況有了根本性地變化。

          我這么講,不是說有了利益均衡機制,窮人就變成富人,弱者就變成強者了,有了利益均衡的機制,弱者也不會變成強者,窮人也不會變成富人,但是不至于讓人們覺得很沒有公平感。我們現(xiàn)在市場經濟建立起來了,但是利益均衡的機制沒有能夠建立起來,F(xiàn)在看待群體性事件是什么?絕大多數(shù)就是一種正當?shù)睦姹磉_,又是一種規(guī)范化程度比較低的利益表達。為什么規(guī)范化程度低呢?因為你不賦予其合法性,不好規(guī)范。你得承認一個東西的合法性,才能規(guī)范它,我們是壓根兒不承認這個東西,所以不去規(guī)范。

          在西方,利益均衡機制是社會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我們的社會基本是缺失的,游行、示威、罷工都是被禁止的,我們的《游行示威法》禁止游行示威。有什么利益要求與黨說,與政府說,游行示威干嗎呢?但是完整的利益表達有幾個表現(xiàn),比如有獲得信息的權利,有施加壓力的機制,試想一種很散漫的要求,不能到達政策層面,這個要求有什么意義呢?這是兩三歲的小孩也懂的事。罷工是什么,就像小孩往地上倒一下,哭幾聲一樣。必須有這個機制。

          

          制度和社會,能不能容納沖突?

          

          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對社會矛盾和沖突有這么幾點新的認識,第一、社會矛盾、社會沖突,利益沖突是我們社會常規(guī)化組成部分,那種嚴防死守,試圖把這個現(xiàn)象消除在萌芽狀態(tài),是不可能奏效了,我們要習慣這個東西。開始的時候,因為陌生,不習慣,所以有很強的恐懼心理,習慣了以后就好了。我到一些地方政府去,有的官員與我開玩笑,說他們這兩天可以走正門,好長時間都在走側門,但是因為經常發(fā)生這類事情,他們的恐懼心理也就消失了,我們要逐步適應有矛盾和沖突的社會,力圖把這些矛盾和沖突消滅在萌芽的狀態(tài)。

          第二點,社會沖突不一定是消極的,也有相當部分的積極作用。有時提起社會矛盾,社會沖突,腦子里就是負面的形象,其實沒有必要。美國60年代一個著名的社會學家寫的《社會沖突的功能》,就是講社會沖突的積極作用。從今天來看有兩點作用,一是安全閥的作用,人們吃五谷雜糧,肯定有各式各樣的情緒和不滿,很重要的一點是應該有發(fā)泄的渠道,有一個安全閥,壓力有不斷釋放的機制。正因為如此,世界各國對足球流氓的鬧事總是掙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有積極的作用,就是把情緒發(fā)泄了,也許頭一天讓領導批評了,也許是吃晚飯之前與老婆吵架了,對社會現(xiàn)象不滿。他鬧了以后,筋疲力盡,就回家睡覺了。

          更重要的是,對我們社會來說,沖突也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作用。比如農民工工資的拖欠,為什么最嚴重的時候全國拖欠1千億,相當于幾百萬的農民工一年沒有領工資。用周孝正的話說,我們上百萬的農民工連奴隸也不如,讓農民工白干一年,最后叫共和國總理為農民工討工資,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問題的機制。如果游行示威是正常的,一些個別的企業(yè)有拖欠農民工的現(xiàn)象,農民工上街走走說說,這個社會就會發(fā)生比較少的這種事情。為什么這個事情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是因為我們沒有通過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來發(fā)現(xiàn)問題的機制。我不是說完全沒有這個機制,但是與美國社會比較,美國社會的問題,社會有一個反應,政府對這個反應作出反應,我們是有了這個問題,不能暴露出來。政府不對這個具體的問題做反應,問題不斷積累,到了所謂爆發(fā)的時候再做出反應,而時間大大滯后,許多的問題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程度。

          第三點,我們要形成一個新的概念,一個好的制度和一個壞的制度的區(qū)別,或者是一個好的社會與壞的社會的區(qū)別,不在于是有沒有矛盾或者是沖突,而是在于兩點,第一,制度和社會能不能容納沖突,容納的沖突的能力有多強,第二,有沒有制度化的辦法去解決沖突。我特別想提出一點容納能力的問題。一個社會制度有沒有對社會沖突和社會矛盾容納的能力,有了這個能力,發(fā)生了社會矛盾和沖突,這個制度很有自信,我自巋然不動。但是一些矛盾和沖突還在萌芽的時候,他就驚慌無措,草木皆兵,所謂不同制度的容納能力是非常不一樣的。

          在美國打伊拉克的時候,我們從電視上都看到了,幾百萬人上街反對當時美國政府的戰(zhàn)爭政策,包括歐洲許多國家也如此。當你看到這個畫面的時,你會說美國完蛋了,美國社會不穩(wěn)定了,美國要天下大亂了,你會這么想嗎?許多人都不會這么想,無論在美國國內,還是我們作為旁觀者。為什么他叫戰(zhàn)爭狀態(tài)?戰(zhàn)爭狀態(tài)下,幾百萬人上街,美國不覺得對它是很大的威脅。為什么在和平時代,幾十個農民工上街討要拖欠工資,我們就如臨大敵呢?說明我們制度容納能力太差,制度太脆弱。在這種情況下,你是為了脆弱性而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還是當做正常的現(xiàn)象強化你的容納能力呢?這是不同的選擇,不同的思路。

          

          缺乏制度化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們首先要形成如何看待社會矛盾的新思維,我再說解決問題的新方式。面對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往往是驚慌無措,嚴防死守。但是你想想,不嚴防死守行不行?還真不行。拿剛才的事情說,與美國比較就可以看出很重要的區(qū)別。我們把社會矛盾、社會沖突看作水一樣,這個水在美國社會,雖然你覺得很兇猛,但覺得不用太擔心,因為這個水在渠里面流,往什么地方流,在什么地方拐彎,什么地方急一點,什么地方緩一點,什么地方會卸一部分,到什么地方卸的差不多,人們有可預測性。關鍵的問題是,他有“渠”。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什么?我們?yōu)槭裁匆獓婪浪朗?就是沒有那個“渠”,水來了,不知道往什么流。在可以流的地方,不可能流的地方到處筑壩。如果是一把手,可能要被追究責任,所以到處筑壩。這個“渠”是什么,就是規(guī)則和程序。我們的社會里面沒有規(guī)則,沒有程序,所以就只能嚴防死守。所以說,我們要強化制度化的建設。我們進入市場經濟的時代,利益的矛盾和沖突是不可避免的。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唯一的辦法是要修“渠”,建立規(guī)則,建立程序。如果不能建立的話,我覺得最后的結果可能是更有害的。

          今年年初,東航罷飛事件就是很典型的例子,最后兩敗俱傷。首先對飛行員本身是非常大的損失,這要是在規(guī)范比較明確的國家,老實說,這個罷飛就表示你的職業(yè)操守有問題。你把上百人弄上天了,又回來,下一次可能就把人家扔下去了,這是職業(yè)操守的問題。對東航來說也是很大的損失。我在網上訂票,國航的八折,東航的兩折。這次的事件表示你是不值得信任的公司。一天30多航班一塊返航,你的解釋是天氣不好,別的公司都可以降落,你們不能降落啊,還說我們對安全的表現(xiàn)要求更高。這不是一個說謊的公司嗎。

          這就是兩敗俱傷的例子,其原因在什么地方?不是說利益的爭取是錯的,甚至也不在于其罷工的行動,而是這樣的行動本身是沒有規(guī)則,沒有程序。其實飛行員罷工在國外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問題罷工不是這么罷法!你罷工可以,我把飛機往那兒一放,不上飛機,但你不能把人帶到天上去,不帶回來。許多航空公司罷工要經過這樣的程序,首先飛行員提出公司的不合理之處,我要求解決什么問題,比如提高工資,解決福利等等要求。公司沒有答應要求,幾次交涉還不行,那么我們要罷工了。罷工也不是說罷就罷了,得經過工會的投票,才決定這個工要不要罷。大家決定要罷,就給出這個決議。在罷工的時候,要選擇好日子,在圣誕節(jié),或者是客流比較多的日子,又對公眾的利益造成損害,企業(yè)可以要求政府裁決是否可以罷工,如果政府沒有正當?shù)睦碛,也不能拒絕罷工。這些才是罷工的流程,而我們現(xiàn)在不叫罷工,叫罷飛,出租車叫罷運。

          不承認合法性,就沒有辦法規(guī)范,沒有辦法規(guī)范,也就很難找到解決的辦法。比如說,如果有合法性的話,罷工首先有組織者代表罷工者的利益,你可以與他談,東航事件到現(xiàn)在我們也不知道與誰談,帶頭大哥也沒有找到。所有的飛行員挨個談,說是誰組織的,他們說不知道,高度默契。有一個飛行員說我知道,但我不告訴你。你談都沒有辦法談,所以我們得建立一個制度化的方式。

          現(xiàn)在許多的問題與我們沒有制度化解決方式有關系。前一段時間我提出一個概念,叫“不穩(wěn)定幻想”。什么意思呢?舉一個簡單的例子,重要的節(jié)假日,重大的政治活動,重要會議的時候,人們進京上訪是最讓我們緊張的事情,遇到重大的事情,許多地方都提出要“保衛(wèi)北京”。你想想,如果不嚴防死守,行不行?可能還真不行。十七大,兩會,奧運會,30多個省,一個省來一千人就是3萬人,都在天安門廣場怎么辦。第二,如果這幾萬人在天安門廣場,就表示中國社會在火山口上?那美國還有幾百萬人在游行。如果有理,不在十七大上訪也可以得到解決,如果沒理,到十八大也得不到解決。由于社會長期缺乏解決這些問題的方式,上訪的人只能選擇這個時候。一個很有名的城市,今年兩會有兩個人來北京上訪,于是很多干部截訪。對這兩個人軟硬兼施,承諾問題肯定可以解決,無論如何不能讓其上訪。我們就是用這種解決方式,甚至用破壞制度化的機會主義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平時缺乏制度化的方式,到了關鍵點上,又用機會主義解決這個問題,結果是進一步破壞制度化。

          我有一個親戚在北京地區(qū)法院,他們地區(qū)的法官就受到了處分。一個老頭來告狀,說有人欠他兩萬塊錢,要求立案。法官接待它,說兩萬到了立案的標準,你有證據嗎?他說沒有。有人證、物證和其他的有嗎?他說沒有,但欠錢是肯定。最后也沒有立案,這個老頭沒有帶借條,但是帶了毒藥。他出來了以后,在臺階上就開始往嘴里灌。最后這位法官受到了處分。法官說我完全符合法律,沒有證據不能立案。院長說這個是對的,但是要處分的不是這個,是你在敏感的時期,沒有處理好安定團結的問題。到最后,我們還是得走一個制度化解決問題的道路。

          

          反思“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思維定勢

          

          第三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不能形成制度化解決問題的方式,為什么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的機制建立不起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卡住了,就是僵硬的穩(wěn)定觀。說這個問題之前還講一個具體的事情,就是《新勞動合同法》,《新勞動合同法》直接表明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機制的建立。開始的時候人們熱切呼喚這個東西,我個人的觀點也是非常主張,因為我們的勞工權益大面積的受到侵犯。這個法出來了以后,企業(yè)一片叫苦之聲,這是出于資本家的自私嗎?有人說這個法是用行政權力干預市場,有人說是沒有事先經過充分的調研,有人說是在黑磚窯的背景下一夜之間出臺的。我覺得根本的問題是在:我們試圖用國家定規(guī)則的辦法來取代社會和市場當中自己的博弈。

          實際上社會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要管三條,第一條是保證底線,第二條制訂博弈的規(guī)則,來守衛(wèi)規(guī)則,第三個在博弈出現(xiàn)僵局的時候,進行調節(jié),甚至充當最后的仲裁者,這是政府做的。但內容得博弈雙方自己談,比如一件衣服加工費是多少,企業(yè)長期是八塊錢,工人說太低,要漲到12,不這么做就罷工。這個時候不是工人說12就12,老板說現(xiàn)在經濟不景氣,訂單減少,如果漲到12,我企業(yè)虧損,最后企業(yè)倒閉的,連8塊也沒有。政府進行調節(jié),最后調整成10塊,這是談的結果,這10塊既保證企業(yè)的利潤也保證工人的工資增長。無論是10還是12,都是勞資雙方利益的均衡點,既保證了資方的利益,也保了勞方的利益,但是其均衡點是不一樣的。我們現(xiàn)在是最怕博弈雙方自己談,別談了,我給你們制訂好標準。其實政府要做的就是剛才說的三條。第一保證底線,你不能一天24小時加班23小時,每天加班時間最高不超過多少。第二個是你為他談博弈制訂一個規(guī)則,第三,你作為調節(jié)者和最后的仲裁者發(fā)揮作用,但是我們呢?《新勞動合同法》就是想用國家的標準代替自己進行博弈,這是不行的!缎聞趧雍贤ā返氖≡谶@里。與我們最近這些年“僵硬的穩(wěn)定思維”有關系,或者是“穩(wěn)定壓倒一切”,現(xiàn)在許多的東西都卡在這兒。

          去年年底我寫了一篇文章《反思穩(wěn)定壓倒一切》,后來是為了好讀一點,改成了一個訪談的方式。我記得是去年十七大寫的,發(fā)這個稿子一波三折。第一次說要發(fā)4個星期,28天。過一段時間說是發(fā)兩個版,1.6萬字,又過了一段時間,兩個版不行,沖擊太大,說連著發(fā)兩期吧。我說行。后來又來電話,說兩期連著沖擊太大,隔一個東西可以嗎?我說行。又拖了兩個星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結果出來了。成了兩篇文章了,本來說上下,后來成了兩篇文章。

          現(xiàn)在必須要解決的就是這個。在改革前幾十年,我們對階級斗爭的狀態(tài)估計過重,而現(xiàn)在我們形成了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思維定勢。現(xiàn)在許多問題壓在這兒了,為什么政治體制改革沒有實質性的行動,為什么言論不能放開,好象一搞就亂了。為什么反腐敗的措施不能付諸社會,好象一付諸社會就亂了,為什么利益表達機制不能建立起來,好象一建立就亂了。我們現(xiàn)在許多的問題是卡在這兒。不但卡在這兒了,而且穩(wěn)定壓倒一切是成了維護既得利益的一個工具。

          網上有一個帖子題目叫“穩(wěn)定什么也沒有壓倒,只是壓倒了我們”。穩(wěn)定壓倒一切,腐敗壓倒了嗎?貧富差距壓倒了嗎?假冒偽劣壓倒了嗎?只是把我們表達自己正當利益的權利壓倒了。所以我現(xiàn)在覺得,我們必須重新反思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放在一個不恰當?shù)奈恢谩N宜阉髁艘幌,叫不穩(wěn)定因素表,包括生活的許多東西都被列為不穩(wěn)定因素。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應該重新思考這個問題,F(xiàn)在的學者老是用這個事情來嚇唬政府!例如2003年有一個報告,說中國十年內一定會發(fā)生大的社會動蕩,具體說2010年,這個報告的幾個作者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當面說,你們千萬別弄這個,我知道你們是好意,但為了促使政府解決問題,說馬上要發(fā)生社會動蕩,政府反而會加強控制。

          第二,所謂“一千美元、三千美元之間社會處于矛盾多發(fā)期”這是一個影響更壞的說法。世界有沒有這個說法呢?有的。但是一直沒有得到充分地論證,但是我們現(xiàn)在的學者、官員都在引用這句話。仔細想這個說法是有害的,F(xiàn)在中國社會問題很多,與一千美元、三千美元有什么關系,這些群體性事件主要原因是什么,是農民工工資被拖欠,野蠻征地、拆遷。誰能告訴我,農民工工資拖欠與三千美元、一千美元有什么關系,一個社會到一千美元,三千美元就必然會出現(xiàn)大量拖欠農民工工資?一個社會到一千美元、三千美元的標準,就必然侵犯勞工權益,一個社會到一千美元、三千美元標準,就會出現(xiàn)大量的拆遷?問題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最后的結果又加強控制,這個說法是非常有害的。

          大約在前十年我就有一個判斷,發(fā)生大的社會矛盾的可能性不大。記得十三大開幕的時候,我們被找過去討論問題,當時的話題是社會矛盾是不是很尖銳,有一些學者說社會危機很嚴重,很不好,會發(fā)生大的社會動蕩。我說不要老拿這些問題嚇唬人。要用一個正常的心態(tài),自信地去解決問題,用制度化的方式去解決這些問題。這可能是我們的正確態(tài)度。我們要有一些最基本的判斷,盡量實事求是地判斷和定位現(xiàn)在的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這樣使得我們整個社會能有一個正常的心態(tài),有一種自信,或者是剛才說的,有一個舒展的靈魂,我們用一個制度化的方式面對社會矛盾社會沖突,用制度化的方式解決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這是我們真正的出路。我就講這么多,謝謝各位。

          

          "燕山大講堂",由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主辦,騰訊網承辦,邀請著名學者和公眾人物就當下的熱點話題發(fā)表演講并回答提問。論壇面向北京地區(qū)大學生和公眾開放。初期擬每兩周一期,初定每周六下午3:00-4:30舉行。

        定位:關注現(xiàn)實,關注民生。倡導公民理念,倡導法治社會。堅持建設性、開放性、前沿性、學術性。

        相關熱詞搜索:如何解決 金融危機 社會矛盾 孫立平

        版權所有 蒲公英文摘 www.zuancaijixie.com
        91啦在线播放,特级一级全黄毛片免费,国产中文一区,亚洲国产一成人久久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