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雪山窺狐——青樓文化研究系列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1、誰家子弟誰家院——何謂青樓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什么叫做青樓?

          青樓就是妓院嗎?

          何年何月開始有了青樓?誰是第一任“總經(jīng)理”?誰是第一位“服務員”?誰是第一名“觀光客”?

          “青樓”一詞,起初所指并非妓院,而只是一般比較華麗的屋宇,有時則作為豪門高戶的代稱。

          《太平御覽》上這樣解釋“青樓”:

          《齊書》曰:東昏侯后宮起仙華、神仙、玉壽諸殿,窮盡雕涂,以麝香、雜香涂壁。時世祖于樓上施青漆,世謂之青樓。帝曰:“武帝不巧,何不純用琉璃!

          可見,用青漆粉飾之樓,就叫青樓。這在當時已經(jīng)算是相當奢華,可還是比不上“純用琉璃”者。

          《晉書》上記載一個叫麴允的人說:

          允,金城人也,與游氏世為豪族。西川為之語曰:“麴與游,牛羊不數(shù)頭,南開朱門,北望青樓。”

          這說明“青樓”與“朱門”含義相近,實乃“高門檻”、“大宅院”也。詩歌中也有不少這類的“青樓”。

          曹植《美女篇》:“青樓臨大路,高門結(jié)重關!

          傅玄《艷歌行》:“青樓臨大巷,幽門結(jié)重樞。”

          江淹《西洲曲》:“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江總《閨怨詩》:“寂寂青樓大道邊。”

          ……

          從中都可看出,“青樓”與大路、高門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與權(quán)勢、地位相關,而與艷游、酒色無涉。

          但不知不覺間,“青樓”一詞漸漸有所偏指,這大概是由于它本來的意思就與艷麗奢華的生活有關吧。如梁代有過這樣的詩句:“倡妾不勝愁,結(jié)束下青樓!鼻鄻抢镒∵M了“倡妾”。

          不過,在唐代以前,這種偏指還是少數(shù)。到了唐代,偏指驟然增多,隱隱然有與本意望衡對宇之勢。據(jù)陶慕寧先生鉤輯,如韋莊《貴公子》中“大道青樓御苑東,玉欄仙杏壓枝紅”用的尚是本意,而其《搗練篇》中“月華吐艷明燭燭,青樓婦唱禱衣曲”則用的就是新意了。

          用本意的還有:

          駱賓王《帝京篇》:“小堂綺帳三千尺,大道青樓十二重。”

          王昌齡《青樓曲》:“馳道楊花滿御溝,紅妝縵綰上青樓!

          崔國輔《古忌》:“怕不盛年時,嫁與青樓家!

          邵謁《塞女行》:“青樓富家女,才生便有主!

          孟浩然《賦得盈盈樓上女》:“夫婿久離別,青樓空望歸!

          ……

          而用新意的則有:

          李白《樓船觀妓》:“對舞青樓妓,雙鬟白玉童!

          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李商隱:“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

          唐代之后,“青樓”的偏指之意后來居上,反而成了煙花之地的專指,與平康、北里、行院、章臺等詞相比,不過多了一點形象感,多了一絲風雅氣息而已。元代有一本記載妓女生平事跡的書,便叫《青樓集》。明代有一本《青樓韻語》,實則是《嫖經(jīng)》的易名。清代有一本狹邪小說,名為《青樓夢》。當代有一本妓女回憶錄,則叫《青樓恨》。還有一本翻譯過來的拉丁美洲作家巴爾加斯·略薩的長篇小說,有兩個譯名,一個是《綠房子》,另一個便是《青樓》。

          于是,青樓便成為煙花女子營業(yè)場所的雅稱了。當然,并非所有的妓院都可稱為青樓,至少要達到幾“星級”的標準才行。至于一些臟亂差、黑陋丑,如同雞窩、豬圈一般的地方也敢“僭稱”青樓,不過是自貼金紙,主客兩方聽著都順耳而已。

          為什么世界上會有青樓這種東西出現(xiàn)?為什么要集中一群漂亮姑娘供男子前來享樂?為什么在所有的動物中只有人類有這種行為?比方說,集中一群年輕漂亮的母狼,等著公狼帶著獵物來尋歡作樂,或者集中一群美麗矯健的母鹿,等著公鹿帶著青草來尋花問柳,為什么不行?

          說穿了,青樓是男人世界的產(chǎn)物。自從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以來,女子被男子統(tǒng)治并淪為男子的工具和玩物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實。而青樓就正是男人世界的一枚醒目的徽章。

          關于妓女的起源,古今中外有種種不同的說法。例如有一種宗教說,認為妓女原是神廟里的女祭司,就像殷商時代的女巫。公元前5世紀,希臘的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這樣記載巴比倫神殿里的妓女:“每一個當?shù)氐膵D女在一生中有一次必須去神殿里,坐在那里,將她的身體交給一個陌生的男人……直到有一個男人將銀幣投在她的裙上,將她帶出與他同臥,否則她不準回家……女人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她一定要和第一個投給她錢的男人一起去。當她和他共臥,盡到了她對女神的職責后,她就可以回家。”讀了這段文字可以看出,所謂對女神盡職純粹是自圓其說的幌子,滿足男人的需要才是實質(zhì)。在男人的世界里,宗教也是要為男人服務的。

          在中國,情況也許要復雜些!版郊恕倍直疽獠⒎鞘侵附袢漳切┚椭酪匀怏w換取金錢的時髦女郎們,這些女郎實在是連“娼妓”二字也不配的!版郊恕钡谋疽馐桥畼贰E畼分饕⒉惶峁┬苑⻊,而是以藝術(shù)表演為己任,大致相當于官辦的歌舞團。如果沒有相當?shù)乃,是難以濫竽充數(shù)的。

          據(jù)史書記載,最早的妓女當推三皇時代的洪崖妓。其次則是《列女傳》上記載的:“夏桀既棄禮義,淫于婦人。求四方美女積之后宮,作爛漫之樂!睋(jù)說夏桀蓄有女樂、倡優(yōu)達3萬人。這些也許是后世風傳,無法確證,其具體情況也不得而知。但始作俑者肯定是統(tǒng)治者,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統(tǒng)治者把蓄有女樂的多少作為炫耀權(quán)勢和財富的手段。帝王帶頭,各級“領導干部”紛紛效仿,于是,大量的“家妓”便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了。帝王自家之妓,自然也可稱為“宮妓”了。

          統(tǒng)治者擁有名目繁多的家妓,如什么侍姬、小妾、聲妓、歌妓、舞妓、美人之類。那么平民百姓如何滿足那種占有一個以上女人的欲望呢?這大概就要靠所謂“巫妓”了?疾旖袢找恍┍容^落后的民族、部落的生活、風俗,可以看出,他們有許多解決這一問題的“高招”。

          家妓與巫妓的合流,便出現(xiàn)了官妓,即由政府操辦的妓業(yè)。

          最早發(fā)明官妓的,是春秋時齊國的宰相、大政治家管仲。前人記載說:“管仲相桓公,置女閭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富國!

          700名妓女,可謂規(guī)模浩大,不愧是國家妓院。無獨有偶,與管仲時代差不多的古希臘雅典的大政治家梭倫,在進行那場著名的改革時,其中有一項重要內(nèi)容也是開設國家妓院,此舉深受廣大群眾稱贊,他們說這不僅滿足了許多青年男子的要求,而且最有效地保護了良家婦女,使她們出門時免受一些壯年男子的追逐。不過管仲之舉比起梭倫來,作用要大得多。

          一是增加了國家的財政收入。其所得之資是不可小看的。據(jù)說當今某國政府鼓勵發(fā)展妓業(yè),并提出了響亮的口號:“犧牲兩代婦女,換來民族繁榮!”管仲九泉有知,必當引為知音也。

          二是有利于社會安定。社會上總有一些曠男怨女,以及大量的自由職業(yè)者和女奴隸、女俘虜、女犯人,還有宮里閑散的“超編”人員。設立官妓,豈不是一舉數(shù)得!

          三是吸引大量人才。人才都是希望遇見伯樂的。只要他的價值得到發(fā)揮和承認,他是甘為知己者死的。怎樣才算“知己”呢?光是美酒佳肴、車接車送、外加四室一廳是不夠的,于是官妓便成了最合適的公關小姐。

          四是以妓制敵,兵不血刃。女人常常是一件最有力的外交武器。把妓女送給敵國,迷惑其領導,擾亂其政治,離間其君臣,腐蝕其棟梁。如果妓女再受到點特殊訓練,那簡直就可以成為民族英雄。中華民族最頂尖的四大美女:西施、王昭君、貂嬋、楊貴妃,不都曾被當作最有力的殺手锏使用過嗎?

          可見管仲真不愧是千古奇才。

          實際,此中的道理是一看就懂、一撥就明的。其他統(tǒng)治者也"見賢思齊"。如秦穆公害怕鄰國西戎強大,便送了兩隊女歌星去,西戎國王很快墮入追星族,整天與歌星們"卡拉OK",把最有謀略的總參謀長氣得投奔了秦國。西戎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與此同理,齊國害怕魯國在孔子的治理下強盛起來,便送給魯君80名舞蹈明星,魯君整天“蹦嚓嚓”,不理朝政,終于把孔老夫子氣跑了,魯國也就永遠失去了強盛的機會。

          官妓由政府統(tǒng)一掌握管理,自然是“計劃經(jīng)濟”,指哪兒打哪兒。如越王勾踐連年攻吳,士兵思家,軍心不穩(wěn),他便組織了一個婦女慰問團去恢復士氣。這便開了“營妓”的先聲。

          營妓也就是隨軍婦女,日本鬼子稱為"慰安婦"是也。正式的營妓始于漢代。在此之前,都是采取一些急來抱佛腳的“慰問”方式,旱澇失時。后來又實行過配給制,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士兵得到了配給,有的沒有得到,反而引起了新的矛盾。于是營妓便作為一項制度確定下來,三軍指戰(zhàn)員可以自由平等地“同甘共苦”了?梢哉f,營妓其實也是一種官妓,只是服務對象限于軍人,大概也能享受到某些軍人待遇,但恐怕也要服從某些軍人的紀律吧。

          宮妓、官妓、營妓,實際都是政府的奴隸,屬于“吃公家飯的”。與此相對的“吃東家飯”的家妓則在漢代以后極為興盛,到南北朝時達到了頂峰。家妓的地位處于妾與婢之間。妾是滿足主人肉體之需的,婢是端茶掃地、鋪床疊被的,而家妓的作用是為主人提供藝術(shù)服務,滿足其精神需求。從家妓的水平往往可以看出主人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后魏有個叫高聰?shù)娜,為了籠絡家妓之心,把十多個家妓一律注冊為妾,看來他是很喜愛藝術(shù)的。晉朝的宋武因為自己“不解聲”,連簡譜也不會,就不蓄家妓。可見家妓是“藝術(shù)人才”無可質(zhì)疑了。

          蓄有家妓的都是高門大姓,本來就有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這些士族在文化修養(yǎng)上是連皇家也看不起的,甚至不與皇族通婚。他們對所蓄的家妓都要進行嚴格的藝術(shù)訓練,所以,家妓實際上代表了當時最高的藝術(shù)水平。中國的音樂舞蹈不但是她們發(fā)揚光大的,也是她們傳續(xù)下來的。如石崇的家妓從十來歲起就在石崇親自指導下接受聲樂、舞蹈、身段、容貌、服飾等全面訓練,冠蓋一時。

          但是,吃公家飯的也好,吃東家飯的也罷,都還不是青樓之妓,她們都沒有人身自由,藝術(shù)水平再高,容貌再美麗,在主人看來,也不過是一件高級奢侈品,與名馬寶刀同列。魏國的曹璋就用家妓換了一匹名馬。曹操想殺掉一名他十分討厭的家妓,但那名家妓的歌喉無人能比,曹操就選來百名美女同時訓練,等到有一人達到可與那名家妓媲美時,便把她殺了!妒勒f新語》中說了不少這一類的事。王愷因家妓吹笛略有小忘,就將其活活打死。石崇因客人不肯飲酒,連斬三名美人。男權(quán)社會里,哪有女人的金光大道!

          隨著商業(yè)的發(fā)展,都市的繁榮,在官妓、家妓之外,出現(xiàn)了個體營業(yè)的私妓,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青樓妓女。

          私妓在先秦即已出現(xiàn),到六朝時開始活躍,至唐代走向興盛,一直持續(xù)到宋元明清,成為中國古代社會一大文化奇觀。所謂青樓文化的載體約有一半就在于此。

          私妓中可分兩類。一類是向政府正式注冊登記,隸屬教坊的,叫做市妓,即“有照營業(yè)”戶。另一類則是“無照營業(yè)”戶,是名副其實的“私妓”。私妓一般不是世系妓女,也不是女奴、女俘,而多是來自社會各階層的良家女子。她們的服務對象以三教九流的市民為主,包括士人、商人、官吏、游客等,當然也可能有“高級干部“前來嘗鮮或”貧下中農(nóng)“前來開葷,只要有錢,來者不拒。所以,私妓接觸的社會面比較寬,文化構(gòu)成也比較復雜,但她們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在總體上比不了宮妓、官妓、家妓,自學成才比起科班訓練自然要相差百倍。所以,私妓主要不是藝妓,而是色妓,或色藝兼?zhèn),一般都要為嫖客提供性服務。當然少?shù)“大腕兒”級的不在此列。

          綜上所述,“青樓“一詞實際上包含了非常豐富的內(nèi)容。青樓文化,涉及到諸多不同種類的妓女以及這些妓女所聯(lián)系的社會背景。漫長的時間跨度,復雜的嬗變更替,要說清究竟是"誰家子弟誰家院",這一篇短文是遠遠不夠的。好在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是青樓,以及青樓妓女大致有哪幾種,下面就可以按圖索驥去左右端詳了。

          

          2、夢里真真語真幻——詩化青樓

          

          月朦朧,鳥朦朧,

          簾卷海棠紅。

          青樓是一個夢。

          盡管你知道確確實實有過這么一場連綿起伏的長夢,可是當它像青煙一般飄散遠逝時,你仍然在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覺中質(zhì)問那到底是真是幻。你只能拾起枕上的幾痕青絲,對著一彎破曉的殘月,細數(shù)那余溫尚在的朦朧。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青樓乘著時光的流水,一去無蹤影。我們除了從史籍中找到一點它的檔案材料外,只能依靠文學的紀錄片來追想其離合的神光了。文學的世界與真實世界似同實異,它本能地美化、詩化了真實世界中的一切,人們雖然明知這一點,但仍然常常不由自主地混淆了兩個世界的界限。所以人們腦海中的青樓,多半是詩化了的青樓。

          詩化青樓的文學作品,幾乎是與青樓同始終、共命運的。文學在詩化青樓的同時,也借青樓詩化著自己?梢哉f,沒有青樓,中國文學恐怕要減色大半;
        而沒有文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青樓就只能是一手錢一手貨的肉鋪了。

          人們常常癡迷于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美女,尤其是中國古典詩歌中那些千姿百態(tài)、美不勝收的佳人,真?zhèn)是“書中自有顏如玉”?墒侨藗儧]有去認真想一想,被精描細繪的那些美女,有幾個是良家婦女,有幾個是作者的賢妻。實際上,那些美女大半“非良女也”。

          遠在《詩經(jīng)》時代,那時風氣開放,交往自由,大概可算是人類文明史上男歡女愛的黃金時代!对娊(jīng)》被孔老夫子刪了又刪,減了又減,說不定還偷偷塞了幾篇自己小時的作文進去,可還是一開篇就公然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备腥舾刹缓梅g成今天的語言的"臟口"?梢娔菚r無須青樓這種東西來急人之難。后世有人把"窈窕淑女,鐘鼓樂之"解釋為即是女樂,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楚辭》的時代大概是巫娼的天下,男歡女愛非但也很自由,更可以打著鬼神的旗號縱情放蕩,所以《楚辭》中充溢著一股妖精氣,好像是文言的《西游記》!段饔斡洝返氖澜,當然也是用不著閑置青樓這種奢侈品的,遍地有的是白骨精,足夠大小和尚們吃齋化緣了。

          秦漢以后,詠妓之作漸露端倪,但也不過是只言片語,尚“猶抱琵琶半遮面”也。

          劉邵《趙都賦》云:“爾乃進中山名倡,襄國妓女,狄革是妙音,邯鄲材舞!@是夸贊妓女能歌善舞。

          袁淮《招公子》詩曰:”燕倡越舞齊商歌,五色紛華曳綺羅!背芨枭莆柰,還有衣飾鮮艷。

          王粲《七釋》云:“邯鄲材女,三齊巧士,名倡秘舞,承間并理!边@里把“材女”與“巧士“并舉,看重的是“才能!

          傅玄《朝會賦》云:“乃有海西名倡,齊同材舞,手無廢音,足不徒附。”這位名倡的樂感極佳,抬手舉足,恰到好處。又《正都賦》云:“乃有才童妙妓,都盧迅足,緣修竿而上下。”這里稱贊的是雜技才能。由此可見,妓女進入文學伊始,被重視的就是“藝”而不是“色”。才藝的價值要高于美色,或許若無才藝,色也就談不上美了,這就是藝妓貴于色妓的道理。古代的妓女因此都努力提高自己的某項技藝。而今天的許多時髦女郎,不學無術(shù),廢物一個,妄圖僅憑一張漂亮的臉蛋兒綁盡天下大款,迷死白面書生,實在是愚蠢之極,墮落之至,其下場必然悲苦不堪,追悔莫及。運氣好的,充其量不過被當作寵貓愛犬蓄之而已。人而無藝,不知其可!

          整篇整首以妓女為吟詠對象的詩,最早的大概是《古詩十九首》的其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蛾蛾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

          這里寫的是已經(jīng)嫁人的昔日的妓女,從“盈盈”、“皎皎”、“蛾蛾”、“纖纖”上,表現(xiàn)出她的美麗!扒嗲唷、“郁郁”的環(huán)境,襯托出她的孤獨與凄涼。

          六朝時期,“聽妓”、“看妓”之作多了起來,就像今天的人寫一篇讀后感那樣普通。例如梁元帝的《春夜看妓詩》:

          蛾月漸成光,燕姬戲小堂。

          胡舞開春閣,鈴盤出步廊。

          起龍調(diào)節(jié)奏,卻鳳點笙簧。

          樹交臨舞席,荷生夾妓航。

          竹密無分影,花疏有異香。

          舉杯聊轉(zhuǎn)笑,歡茲樂未央。

          這首詩有滋有味地描繪了歡歌笑語的舞樂場面。用今天的心情去體會,似乎寫的不是什么妓女,而是一臺現(xiàn)場直播的歌舞晚會。

          著名詩人何遜的《詠妓》詩曰:

          管隨羅薦合,弦驚雪袖遲。

          逐唱回纖手,聽曲動蛾眉。

          凝情眄墮珥,微睇記含辭。

          日暮留佳客,相看愛此時。

          這首詩除了描寫賞心悅目的歌舞外,重點寫了調(diào)情。"日暮","相看",留有深深的回味。

          再舉謝眺的兩首《聽妓》詩:

          瓊閨釧響聞,瑤席芳塵滿。

          要取洛陽人,共命江南管。

          情多舞態(tài)遲,意傾歌弄緩。

          知君密見親,寸心傳玉腕。

          這首比之何遜的《詠妓》,調(diào)情意味更濃,以致影響到歌舞的節(jié)奏。另一首:

          上客充四座,佳麗直千金。

          掛釵報纓繩,墮珥答琴心。

          蛾眉已共笑,清香復入衿。

          歡樂夜方靜,翠帳垂沉沉。

          這首詩雖含蓄一些,但情深意許不讓前一首。到了偉大的唐朝,青樓與唐詩一道比翼發(fā)達。幾乎沒有不寫妓女的詩人。

          據(jù)學者統(tǒng)計,《全唐詩》將近5萬首中,有關妓女的達2000余首,大約占1/20。翻開唐人詩集,隨處可見“觀妓”、“攜妓”、“出妓”之作。茲舉詩仙李白的幾首如下。

          《在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

          搖曳帆在空,清流順歸風。

          詩因鼓吹發(fā),酒為劍歌雄。

          對舞青樓妓,雙鬟白玉童。

          行云且莫去,留醉楚王宮。

          這首詩寫青樓妓的出色表演激發(fā)了詩人的豪情和靈感,其醉人的魅力連白云也要為之駐足。

          《邯鄲南亭觀妓》:

          歌妓燕趙兒,魏姝弄鳴絲。

          粉艷爍月彩,舞衫拂花枝。

          把酒顧美人,清歌邯鄲詞。

          清箏何繚繞,度曲綠云垂。

          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

          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誰。

          我輩不作樂,但為后代悲。

          詩人被眼前的輕歌曼舞誘惑得不能自拔,以至于連食客三千的平原君都不放在眼里,而把及時行樂作為最高的幸福,今天的歌舞明星能做到這一點嗎?

          《攜妓登梁王棲霞山蓋氏桃園中》:

          碧草已滿地,柳與梅爭春。

          謝公自有東山妓,金屏笑坐如花人。

          今日非昨日,明日復還來。

          白發(fā)對綠酒,強歌心自摧。

          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

          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

          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中。

          這里是一種較為復雜的情感。眼前的歡笑使詩人感激沉醉,但想到前人也曾如此歡樂,最后還不是一死!真是"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人生短暫,白發(fā)無情,到底應該怎樣活著,真是咋也想不明白,干脆去他媽的,喝了眼前這杯再說!

          《出妓金陵子呈盧六》:

          其一

          安石東山三十春,

          傲然攜妓出風塵。

          樓中見我金陵子,

          何似陽臺云雨人?

          其二

          南國新豐酒,

          東山小妓歌。

          對君君不樂,

          花月奈愁何?

          從這里可以更加明顯地看出,詩人是把妓女與某種人生意境聯(lián)系在一起的。劉師古先生分析道:

          而對君何以不樂?花月雖美猶不能引發(fā)人生的情趣。反之,花月之美,尚須有名酒、美人為陶醉,才能更顯出花月的美艷。這種美的欣賞與聯(lián)想,詩人卻從小歌妓身上得到了靈感!這與近代西方人如“花花公子”式的欣賞角度,似大異其趣的。而這種詩、酒、妓合一的造境,才是中國古代妓家的本質(zhì)形象。進而言之,這種社會依存現(xiàn)象,不惟在美學上有它的依據(jù),且更合乎為了推展生命而松懈緊張的現(xiàn)實,是一種必然的生存取向。使人在風月留連之余,更能積極地奮斗人生。故詩人觀妓而為之詠唱,不是沒有意義。這與近代人泄欲嫖妓的情懷趣味,是不可以道理計的,“妓酒為歡”的作為,近代中國人就似乎略遜于日本人,彼邦尚保留有若干中國古代藝妓的跡象。

          這一段分析很精彩。青樓之所以能夠被詩化,關鍵之一是古人用審美的眼光去看待它。今天的廣大俗人們則像魯迅先生所挖苦的,一見到短袖子就聯(lián)想到生殖器,實際得令人發(fā)毛,審美之心蕩然無存,所以只能從文學里企羨一番遙遠的青樓之夢了。

          從初唐到盛唐,青樓妓女在文學中多是處于一種被進行審美觀照的位置。你會覺得她們很美,如詩如畫,但卻感覺不到她們的精神、她們的情感、她們的命運。青樓的詩化很有些程式化,一般都是從妓女的歌舞表演聯(lián)想到一些人生的悲歡。大詩人李白也是如此,他人毋論。詩中的用詞都大致雷同,如“鳳歌、鸞舞、行云、回雪、舞袖、歌唇、玉指、嬌弦”等,缺少個性。安史之亂以后,知識分子玩命向上爬的熱情慘遭打擊,已經(jīng)不能再心平氣和地以一種英雄氣概去"觀妓"、"攜妓"了,于是從中唐始,出現(xiàn)了一批“別妓”、“懷妓送妓”“贈妓”、“傷妓”、“悼妓”之作,被詩化的青樓中增添了感傷的色彩。其中白居易的詩作頗具代表性。白大詩人一生同情勞動人民,尤其對妓女,更是愛憐有加。他自家養(yǎng)了至少一個加強班的家妓,還借工作調(diào)動之便,在祖國各地先后結(jié)識了數(shù)以百計的青樓女子。不過,白居易為人光明磊落,對此既不掩飾,也不巧辯。他老人家對待姑娘們的態(tài)度頗有點像那個混世魔王賈寶玉,他把這些江湖女子視為風塵知己,不但欣賞其歌喉婉轉(zhuǎn),身段窈窕,更能體察她們的喜怒悲歡。用《紅樓夢》的話說,白老先生是位天生的情種,屬于"意淫"派的絕頂高手。

          下面我們欣賞幾首白居易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青樓詩。先看《江南喜逢蕭九徹閑話長安舊游戲贈五十韻》,這是他少年得志時的狂歡記錄:

          憶昔嬉游伴,

          多陪歡宴場。

          寓居同永樂,

          幽會共平康。

          ……

          雪飛迴舞袖,

          塵起繞歌梁。

          舊曲翻調(diào)笑,

          新聲打義揚。

          ……

          留宿爭牽袖,

          貪眠各占床。

          綠窗籠水影,

          紅壁背燈光。

          ……

          詩中一片吃喝玩樂景象,那青樓被他詩化得如同人間樂園,好不羨煞人也么哥!

          《楊柳枝二十韻》是白居易花甲之年仍然不舍晝夜地與妓女為伴的記錄:

          小妓攜桃葉,

          新聲蹋柳枝。

          妝成剪燭后,

          醉起拂衫時。

          ……

          便想人如樹,

          先將發(fā)比絲。

          風條搖兩帶,

          煙葉貼雙眉。

          ……

          曲罷那能別,

          情多不自持。

          纏頭無別物,

          一首斷腸詩。

          這首詩以楊柳比歌妓,筆法嫻熟老到,只是后半流露出“居歡思哀”的感嘆;潞8〕,使白居易的青樓詩作中也貫注了深刻的生命意識。其中最為人稱道激賞,可以推為千古絕唱的,當數(shù)那首《琵琶行》。此詩上過高中的人都不陌生,此處不必全篇抄錄。這首詩之所以可稱千古絕唱,乃是因為詩中有三絕。

          第一絕是白老用出神入化的語言寫出了琵琶女的絕頂藝術(shù)才華。從“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到“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使讀者身臨其境般感受到那只琵琶時緩時急、時高時低、揮灑自如、鬼斧神工的演奏效果。像“此時無聲勝有聲”、“惟見江心秋月白”,已經(jīng)成為神句!有了白居易這次詩化,千秋萬代的彈琵琶的都會覺得自己永遠也趕不上那位琵琶女,苦練一輩子也等于白活!你說絕不絕?

          第二絕是白老用高度凝煉的筆墨形象地概括了琵琶女的生平,寫出了千千萬萬妓女的典型命運。從小刻苦學藝,終于成了明星,鮮花和掌聲潮水般涌來,不知不覺間歲月流逝,青春消融,只好趁著還有幾分姿色,嫁了一位大款?墒强顮敿炔欢囆g(shù),也不重感情,就知道手持“大哥大”到處練攤兒。唉,對月?lián)芟,人生幾何?回思青樓歲月,恍如春夢,能不叫人“夢啼妝淚紅闌干”乎?其實,不僅是妓女,各行各業(yè)的人大都如此,白老先生一支禿筆寫出的乃是大多數(shù)人都無可奈何的人生悲。簥^斗——成功——幻滅——反思。你說絕不絕?

          第三絕是白老用一顆偉大的愛心,把琵琶女的命運與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寫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不朽名句。琵琶女是什么人?就是你,就是他,就是我,我們都是被命運的臺風拋到地球這個天涯來受苦受難的弟兄,不論你生活得多么豪華富貴,你卻逃脫不了一種“淪落”感的包圍,只有“愛”才能戰(zhàn)勝這種沮喪,愛使我們在他人心中找到遺失的自我,使我們流下高尚的眼淚,把一生過得更好、更美、更有意義。從一個青樓女子的演奏中,感悟出如此形而上的哲理、你說絕不絕!

          到了晚唐以后,詩文里的青樓更多了一些生活氣息,艷浮之作不少。被詩化的不僅是妓女的精神,連妓女的身體也包括了。如有一首詩寫的是在妓女大腿上題詞之事:

          慈恩塔下親泥壁,

          滑膩光滑玉不如。

          何事博陵崔四十,

          金陵腿上逞歐書。

          據(jù)說外國有些姑娘也喜歡請作家在她們的玉腿乃至酥胸上簽名題字,肯定是從這位中國唐妓處學去的。

          唐代還有一篇著名的小說叫《游仙窟》。所謂仙窟即是青樓。一是人們喜歡詩化自己的風流艷事,二是青樓之游也的確令人欲仙欲死。所以古人道“游仙”時,常常就是嫖妓,就像西方人說去洗手,實際上是去撒尿一樣。

          《游仙窟》用極長的篇幅詳細敘述了主人公如何來到仙窟,受到了如何盛情體貼的款待,并調(diào)動各種修辭手段描寫主人公與兩位妓女互相戲謔、挑逗,寫得極為生動活潑,才華橫溢,艷而不俗,色而不淫。即使是肉體交歡的段落,也極力詩化之,最后臨別時無限傷感,發(fā)出“人生聚散,知復如何”的慨嘆。其實青樓之歡,不就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嗎?

          整個唐代文學中的青樓,都給人一種仙境之感。仿佛是“青樓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游?”

          到了宋朝,詞這種文學形式發(fā)展得鋪天蓋地,以至搞得許多后人只知有宋詞不知有宋詩。宋詞與青樓的關系比唐詩還要親密。去掉青樓,唐詩的損失并不太大,只是結(jié)構(gòu)性的,不是總體上的。而宋詞若是離了青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簡直就潰不成軍,只剩下幾個“豪放派”的傻老爺們,手持銅琶鐵板,干吼著“大江東去”,知道的是唱宋詞,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表演硬氣功呢。

          隨便翻翻宋人的詞集,詩化青樓之作俯拾皆是,故這里不作抄錄。一般說來,“詩莊詞媚”,詞這種形式,特別適合吟風弄月,傳情表愛。就像現(xiàn)在的流行歌曲,除了熱戀就是失戀。所以,比之于詩,詞更加真實、更加細致地寫出了妓女和客人們曲折微妙的心理情感。但也正由于此,理想的色彩減少了,仙境的感覺沖淡了,給人更突出的印象是一種人生雅趣。像柳永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多么瀟灑適意。秦觀的“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多么一往情深。周邦彥的“琵琶輕放,語聲低顫,滅燭來相就”,多么溫香醉人。較之唐詩,許多人更愛宋詞,原因恐怕就是宋詞更好地表達了人之常情吧。宋詞把青樓詩化得溫馨可人,當真宛如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我見猶憐,能不叫人愛煞乎?

          到了元朝,作家們都成了臭老九,地位與妓女不相上下,所以詩化青樓之作表現(xiàn)出兩種傾向:一種是把青樓寫成淫冶放蕩之所,借以撫慰或發(fā)泄自己不平衡的心情;
        另一種是反映青樓黑暗面,寫妓女的不幸和反抗,從中寄托自己的人生抱負。大戲劇家關漢卿就塑造了趙盼兒、宋引章、謝天香、杜蕊娘等一系列栩栩如生的妓女形象。這時的青樓給人的印象仿佛是一個戰(zhàn)場,需要斗智斗勇。當然,結(jié)局總是大團圓的。中國人在最悲慘的情況下,也不會放棄對這種詩化模式的偏好。所以,青樓仍然是美的。

          明朝據(jù)說是資本主義萌芽了,于是青樓里涌進來許多暴發(fā)戶的款爺,左一張港幣,右一張美鈔,你想錢那東西是天底下最臟的,這么一來,無論怎么詩化,青樓都多少有點洗不干凈了。像《賣油郎獨占花魁》中的花魁娘子莘瑤琴還是懂得人間真情,蠻可愛的;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杜十娘更是光彩照人,比我們這些俗人要干凈一萬倍。但是像《金瓶梅》等作品中所寫的那些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等人,卻實在是青樓里的敗類。此外,青樓里又多了許多“棒尖”的幫閑無賴王八蛋,欺內(nèi)瞞外,烏煙瘴氣。如此一折騰,青樓的形象遭到了破壞。也許這屬于一種“現(xiàn)實主義”詩化吧,不能讓青樓總那么“月朦朧,鳥朦朧”下去,是騾子是馬,該拉到商品經(jīng)濟的大潮中去遛遛了。

          到了清朝,除了有《桃花扇》這樣的“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歷史劇繼續(xù)美化李香君這樣的俠烈妓女外,出現(xiàn)了大量的狹邪筆記和小說。在這樣的文字中,青樓像家常便飯一樣被談論、被調(diào)侃,悲劇喜劇都變成了鬧劇。直到本世紀初,《九尾龜》、《海上繁花夢》等書刊行后,青樓已然詩味寡然。隨著青樓的衰落,人們越來越不會做夢。聰明的人們著穿了仙境的不實,看穿了雅趣的無用,他們拋棄了酸文假醋的詩化,直截了當?shù)卣f著“嫖娼”或“逛窯子”或“打野雞”。歷史的車輪在前進,輾碎了青樓之夢、紅樓之夢。會作詩填詞、會琴棋書畫的青樓女子沒有了。只有一些天天關心自己三圍的靚女們,游蕩在人生的舞場邊,在等待西門慶的金牙一閃,便好“與狼共舞”。

          沒有詩化的青樓,不論設備多么現(xiàn)代化,服務多么專業(yè)化,都等于豬圈!

          

          3、向來癡,從此醉——青樓風光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

          青樓是怡性銷魂之所,被詩化成人間樂園,是理所當然之事。

          那么實際上的青樓,景象風光如何呢?

          古時沒有攝影技術(shù),未能留下圖片錄像資料,我們只能依據(jù)支離零散的文字記載,去模擬一番了。

          唐代以前,私妓尚不發(fā)達。宮妓以皇宮六院為青樓,官妓以政府衙門為青樓,營妓以中軍寶帳為青樓,家妓以書房客廳為青樓。青樓作為一種獨立的“第三產(chǎn)業(yè)”出現(xiàn),的確是私妓們的功勞。

          到了唐朝,青樓接二連三地開張營業(yè),就像今天滿街的歌廳舞廳一樣。當時青樓最發(fā)達的地區(qū)是長安、洛陽,也就是漢朝人所說的兩京。其中長安城的建筑成就,是世界文明史上的一流奇觀。其布局、其氣魄、其工藝、其美學價值,可以說給個紐約都不換。而要談論長安城的建筑,甚至談長安城的一切,都是不能拋開青樓這一重要組成部分的。

          唐代的首都長安,共分為三城。最北邊是宮城,也就是皇上自家的青樓。宮城的東南西三面發(fā)展出皇城。像一個“凹”字,缺口處是宮城,其余部分是皇城。皇城的東南西三面再如法炮制包圍起來,形成一個大“凹”字,為外城。外城即是廣大人民群眾所居之處,南邊到曲江為止,劃分為110坊,坊即是街區(qū)之意。每1坊大小相近,為長3寬2之矩形,如同今日之住宅小區(qū)。小區(qū)之間有南北11條、東西14條大街。南北中軸線上從皇城的朱雀門到外城的明德門貫穿著朱雀大街。街東歸萬年縣管,街西歸長安縣管,全城的市長,叫做“京兆尹”。

          長安最著名的“紅燈區(qū)”,叫做“平康坊”,也叫“平康里”,因為靠近北門,也省稱“北里”。因此,后世就把平康、北里作為青樓的代名詞。日前筆者在一條并不偏僻的街上看見一家“平康私立診所”,覺得很有意思,想起小時鄰居家來了個小表弟,名字叫趙平康,看來這個詞還是蠻有人緣的。

          據(jù)《辭源》上講,平康坊在丹鳳街。具體言之,是在皇城的信光門、丹鳳門、安上門一帶,穿過崇仁坊,入東市西門,對面就是平康坊的東門。平康坊的西南角,進東門就是“鳴珂曲”。城南還有“韋曲”、“杜曲”。所謂“曲”,即是彎曲的小巷,狹窄幽深,有隱秘之感。起初大概是貧民區(qū),后來則成為青樓的風水寶地。所以,古人又把平康北里之游,叫做“狹邪游”,即不走寬直的大道,專門鉆七拐八歪的小胡同之意。不過平康坊中所居并非全是青樓之人,也有普通居民乃至高級干部,大家相處得自然和睦。

          平康坊中的青樓,有三曲之說,即北曲、中曲、南曲,蜿蜒連綿,略似北海、中海、南海,只是面積要小得多了。關于這里面的掌故,唐朝有個叫孫棨的寫過一本《北里志》,五代后周有個叫王仁裕的寫過一本《開元天寶遺事》,其中“風流藪澤”部分也講了這方面的情況。如《北里志》中說:

          平康里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之聚也。妓中有錚錚者,多在南曲、中曲。其循墻一曲,卑屑妓所居,頗為二曲輕斥之。其南曲、中曲門前通十字街,初登館閣者,多于此竊游焉。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寬靜,各有三數(shù)廳事,前后植花卉,或者怪石盆池,左右對設,小堂垂簾,茵榻帷幔之類稱是。

          《開元天寶遺事》中講:

          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箋名紙游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

          從一些文學作品中也能得到旁證,如白行簡的《李娃傳》中說:

          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于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邃,闔一扉,有娃憑一雙鬟青衣立。

          從這些資料可見,青樓所處的位置很有特點。既要在市區(qū),不可太偏遠,但又不能太熱鬧,農(nóng)貿(mào)市場不行。地點要幽僻,這樣給人一種安全、舒適之感。環(huán)境要幽雅,必須要有花草樹木、怪石盆景之類,盡管是營業(yè)性質(zhì),但要布置得像小型紀念館,供人瞻仰參觀,決不能簡單樸實地貼一張大紙,上寫“此屋賣肉”;
        室內(nèi)陳設也要講究,須有琴棋書畫,筆墨紙硯,像個女藝術(shù)家的深閨,不能只備一張席夢思了事。

          當時江南一帶商業(yè)活動較為活躍,所以官吏、士人亦多,特別是鹽鐵轉(zhuǎn)運,使所在揚州的青樓之盛也幾乎不亞于都城長安。當時的諺語形容最理想的生活就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敝R分子到揚州游歷的很多,李白不就有“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詩句嗎?有個叫于鄴的所寫《揚州夢記》中說:

          揚州,勝地也,每重城向夕,娼樓之上,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比之長安,揚州的青樓風光似乎更加旖旎,更加多情,引得詩人們紛紛折腰。歌詠揚州青樓風光的詩作里也頗多名句。如:

          王建:“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這還不是平日,就如此通宵達旦地狂歡,火樹銀花,搞得像過圣誕似的,平日還不得樂死!

          張祜:“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狈比A的十里長街,美麗的二十四橋,看不盡、玩不完的花姑娘,真讓詩人恨不得死在那兒算了。

          徐凝:“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碧煜潞蔑L光,揚州占了三分之二,全靠青樓。

          著名的風流詩人杜牧更是愛極了揚州!肚矐选吩娫疲

          落魄江湖載酒行,

          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幸名。

          揚州給他的感覺是如詩如夢,這感覺支撐了他的一生。

          《贈別》:

          娉娉裊裊十三余,

          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

          卷上珠簾總不如。

          揚州是和娉婷裊娜的少女、鮮嫩美麗的春色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

          秋盡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

          玉人何處教吹蕭?

          懷念揚州時,懷念的也是二十四橋明月之夜里吹簫的“玉人”。怪不得時至今日,一提起揚州,常使人麻酥酥的。

          杜牧還專門寫有《揚州三首》,在傷今懷古時,寫出了“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的一派大好風光。

          不過,長安洛陽也好,揚州金陵也好,那時青樓的規(guī)模一般都不甚大,多數(shù)是一個老鴇領著兩個妓女和丫環(huán),就可以文武帶打了。到了宋朝,青樓的規(guī)模擴展空前,超出了唐代。因為唐代妓女雖多,但宮妓占有極大比重,僅開元天寶年間就達4萬多,官妓和營妓也多于市妓。打個比喻說,這叫做“大政府,小市場”。而到了宋朝,金字塔倒轉(zhuǎn)過來,變成了“大市場,小政府”,市場的隊伍浩浩蕩蕩,官妓和營妓由于政府禁止干部嫖娼也開始向市妓轉(zhuǎn)化,進行了由行政命令轉(zhuǎn)向市場調(diào)節(jié)的體制改革,而宮妓則慢慢地消失了。這說明政府的力量不如前代那么強大,都市的繁榮和商品經(jīng)濟的活躍使社會自身的力量變得蓬勃起來。

          宋朝的首都東京汴梁和臨安,港口城市揚州、真州、楚州、江陵、杭州、溫州、泉州、廣州,都人口密集,交通便利。唐朝的長安各坊間設有大門,夜晚關閉,整個城市如一艘載滿集裝箱的大船,而宋朝廢除了坊廂制和宵禁制,夜里可自由活動,像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所載:“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耍鬧去處,通曉不絕!闭媸瞧錁啡谌,比今天還要熱鬧。

          《東京夢華錄》記載了不少汴梁的青樓風光,如:“凡京師酒店,門首皆縛彩樓歡門,唯任店入其門……向晚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濃妝妓女數(shù)百,聚于主廊稴面上,以待酒客呼喚,望之宛若神仙。”這就是說,裝飾豪華的大酒店到了晚上霓虹燈一亮,就公然進行“三陪”服務,而且妓女成群結(jié)隊地等在廊上,隨時“應召”,比之唐朝,真是壯觀多了。而且,“又有下等妓女,中呼自來,筵前歌唱,臨時以些小錢物贈之而去,謂之札客!狈⻊諔B(tài)度是多么熱情!

          南宋的都城臨安,自古是旅游勝地,山清水秀,風光美過汴梁城10倍。大批官吏文人南遷,更把這里的青樓生意炒得火爆,因此才有了林升那首著名的《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事實上,杭州城里亭臺樓閣遍布,湖光山色縱橫。勾欄瓦肆、飯店酒樓星羅棋布!稏|京夢華錄》記載汴梁城里的娛樂場——瓦子,共有8座,而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臨安城里達33座。最大的北瓦,內(nèi)有勾欄13座,各種“曲苑雜壇”、“綜藝大觀”,夜以繼日地全天候輪番表演。青樓在這種背景下,也競相奢華,如《武林舊事》記載的名妓之家,“凡酒器、沙鑼、冰盆、火箱、妝合之類,悉以金銀為之,帳幔茵褥,多用錦綺。日玩珍奇,他物稱是。下此雖力不逮者,亦競鮮華,蓋自酒器、首飾、被臥、衣服之屬,各有賃者,故凡佳客之至,則供具為之一新,非習于游者不察也!

          如果說唐代的青樓還是“小康”,那么宋代的青樓則已成為“大款”,四星級五星級的也并不罕見了。著名的青樓詞豪柳永有一首《望海潮》,是專寫臨安大同世界般的美好風光的: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首詞把臨安寫得比天堂還美,金主完顏亮讀了以后,羨慕得牙根癢癢,又恨又妒,貪心大發(fā),頓起“投鞭渡江之志”。其實這首詞的意境,也正是南宋一代青樓風光的傳神寫照,整個臨安,就如同一座超級市場般的大號青樓。

          在中國混了16年的意大利大旅行家馬可·波羅在他那本大名鼎鼎的游記中也專門描述了南宋時杭州的青樓風光: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京師城廣一百邁當,有石橋萬二千座,有浴室三千所,皆溫泉。婦人多嬌麗,望之若仙。國君侍從的男女數(shù)以千計,皆盛裝艷服,窮極奢侈。城中有湖,周圍皆崇臺別館,貴族所居。臨岸多佛寺,湖心有二小渚,崇殿巍然,臨水望之如帝居,為士大夫飲宴之所,杯盤幾筵,極奢麗,有時容集多至百余輩。青樓盛多,皆靚妝艷飾,蘭麝熏人,貯以華屋,侍女如云,尤善諸藝,嫻習應對,見者傾倒,甚至醉生夢死,沉溺其中。故凡游京師者,謂之登天堂,歸后尤夢京師。

          大概就因為天堂的生活太讓人醉生夢死了吧,南宋終于被當時那野蠻的蒙古人給滅了,連皇帝都跳了海,也許游到泰國爬上岸,又去逛外國的青樓了吧。瞧,國家還是亡在女人身上!

          明朝的都城開始是南京,政府官辦了一系列國營妓院,有著名的十六樓,曰:南市、北市、鶴鳴、醉仙、輕煙、淡粉、翠柳、梅妍、謳歌、鼓腹、來賓、重澤、集賢、樂民、清江、石城。青樓一家挨著一家,公子王孫,猜拳行令,點歌賞舞。秦淮河上,槳聲燈影,畫舫游蕩,白天一河錦繡,夜晚十里輝煌,此情此景,若讓威尼斯人見了,會覺得自己真是個意大利鄉(xiāng)巴佬。妓船蜿蜒如畫龍游水,船上絲竹并奏,管弦齊發(fā),此起彼伏,聲入云霄。

          遷都北京后,十六樓逐漸“門前冷落鞍馬稀”,最后是“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明日黃花,一片凋零。

          蘇州、揚州等地也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青樓大盛,特別是“無照經(jīng)營”者日益增多,“不隸于官,家居而賣奸者,謂之土妓,俗謂之私窠子,蓋不勝數(shù)矣”。在資本主義發(fā)展初期,這種偷稅漏稅的現(xiàn)象是各行各業(yè)都難免的。

          明朝社會腐敗速度甚快,風氣奢靡,上下淫樂,故青樓可說是遍布神州大地。山東的臨清據(jù)《金瓶梅》上說,“有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山西大同的青樓生意不景氣時,注冊的還有2000人之多。至于北京的青樓,則隨著新都城的發(fā)展,也蒸蒸日上。《新都梅史》中說:

          燕趙佳人,類美如玉,蓋自古艷之。矧帝朝建縣,于今為盛,而南人風致,又復襲染熏陶,其艷驚天下無宜。萬歷丁酉到庚子年間,其妖冶已極。

          萬事萬物都有其發(fā)生、發(fā)展、高潮、衰落的自然過程,青樓當然也不例外。青樓風光到明朝時已經(jīng)頗有一些不美、不雅甚至很不像話的景象了。有一本《梅圃余談》的書記載說:

          近世風俗淫靡,男女無恥;食峭怄剿亮至,笙歌雜沓;
        外城小民度日難者,往往勾引丐女數(shù)人,私設娼窩,謂之窯子。

          接下去描述說,窯子里在靠路邊的墻上鑿了一些小洞,故意引人偷看。妓女裸體躺在床上做出各種下流體態(tài),并口唱黃色歌曲,真是有聲有色。若有哪位觀眾被挑逗進去,丐女們赤身裸體上前,選中后只要排出幾文大錢,立刻二話不說,攜手上床的干活。如此惡劣得令人作嘔的情景,300多年后才在美國出現(xiàn)。嗚呼,中華民族真是偉大。

          到了清朝,市妓也由衰落到廢除,青樓成了完完全全的私妓的天下。有錢便是上帝,妓女們不再努力提高自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嫖客們也根本不懂得真正的風情。傳統(tǒng)的精華雖然還延續(xù)著,但風光畢竟一日不似一日了。

          清朝首都北京的青樓活動可以說代表了傳統(tǒng)青樓的沒落。北京的青樓主要設在勾欄、演樂、馬姑娘、粉子、宋姑娘、磚塔、胭脂、石頭等胡同,即后來著名的八大胡同。這些胡同里的姑娘,會唱幾句“蓮花落”就可算是才女了,想讓她續(xù)個對子、畫朵寒梅什么的,大概是錯翻了眼皮。

          但越是如此,似乎就越門庭若市,俗總是比雅更吸引人!肚灏揞愨n》上描述北京的青樓風光:

          胭脂石頭胡同,家是紗燈,門揭紅貼,每過午,香車絡繹,游客如云,呼酒送客之聲,徹夜震耳;
        士大夫相習成風,恬不為怪,身敗名裂,且有因此褫官者。

          在南方的上海,則隨著港口商務的發(fā)展,漸漸成為東方大都會,而所謂十里洋場,自然是少不了青樓風光的。最早的青樓大概在現(xiàn)今的虹橋機場一帶,后來發(fā)展到唐家弄、梅家弄、鴛鴦廳等處。青樓的顧客已經(jīng)不限于炎黃子孫,西洋鬼子、東洋鬼子,乃至黑鬼子、紅鬼子,有錢就可以“天涯若比鄰”。為了滿足洋人需要,還進口了一批洋妞,算是中外合資的開始。中國土妓也開始改變林黛玉作風,向歐羅巴型看齊。許多妓女用花巾包頭,穿著繡鞋花褲,盤發(fā)凈臉,皮白肉嫩,天足颯爽,步履矯健,頗受新潮詩人歡迎。后來有了租界,更成為青樓妓女的大本營。西方資本主義列強把他們家鄉(xiāng)那些野蠻粗俗的青樓活動方式帶到了咱們中國,妓女們道德淪喪,毫不講禮義廉恥,天一擦黑就上街拉客,不分工農(nóng)兵學商,老幼病殘傻,只要是男的就呲牙咧嘴、糾纏不休,遠遠望去,滿街拉拉扯扯,摟頸抱腰,好似短兵相接之戰(zhàn)巷也。

          廣州開設了許多洋行,青樓也日益興盛。陸上的青樓集中在沙面一帶,水上的則有“珠江花舫”,可以讓嫖客乘船游江,妓女助興,在船上住幾日則更受歡迎。對這種中西混血的青樓風光,當時人們的評論也是見仁見智。性靈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

          久聞廣東珠娘之麗,余至廣州,諸戚友招飲花船,所見絕無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難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傳潮州綠篷船人物殊勝,猶未信也。

          袁枚的情趣是“很中國”的,他不喜歡廣東的妓女,可他的孫子袁翔甫卻寫了一首《吟粵妓》:

          輕綃帕首玉生香,

          共識儂家是五羊。

          聯(lián)袂拖鞋何處去,

          膚圓兩足白于霜。

          看來,孫子一輩已經(jīng)被“和平演變”了。青樓風光難乎為繼矣。

          青樓本身是存在于她的風光里的,沒有了風光,也就沒有了青樓。真正懂得青樓價值的人,是去體味包括風光在內(nèi)的樓文化整體。如果只剩下一筆簡單而真實的肉體交易,人之為人的意義又在哪里呢?那當然就無需青樓這種東西再存在了。

          丟掉了精神文明,連青樓也辦不好,何況其他!

          

          4、雖萬千人吾往矣——青樓魅力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韋莊《菩薩蠻》

          不論青樓被詩化得有多么神,不論青樓的風光有多么奇,人們在內(nèi)心深處總隱隱覺得那畢竟不是一個光明正大的所在,不是好人應該去的地方。然而問題是,古往今來,歷朝歷代,都有商人韻士乃至英雄圣賢,光明正大地去做"狹邪游",難道那小小青樓就像天霸表一樣具有那么“擋不住的誘惑”?難道他們不知道青樓有害、有毒、有危險,會使人墮落、使人倒霉、使人勞民傷財氣虛腎虧丟官罷職妻離子散兩眼一抹黑?

          其實,“不好”的東西卻往往具有神奇的魅力,此乃世間一普遍現(xiàn)象也。吸煙有害,可世界上有億萬煙民。他們不知道吸煙會致病、致癌、短壽嗎?知道。知道了為什么還要吸?這就說明,肯定有比健康、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存在,這種東西他們雖然說不出,但是直覺到了,于是不惜健康和生命,也要堅持吸煙,牢牢握住那種東西。同理,吸毒者也是如此,傾家蕩產(chǎn)、坐牢殺頭,也要尋找那種感覺。雖然說沒有生命就沒有感覺,但感覺還是要高于生命,沒有感覺的生命是死命,感覺平庸的生命是狗命!

          那么,青樓給人的感覺是什么,竟使它擁有了那么不可抵御的魅力呢?

          首先,最基本的層次,當然是性的需求。這里的“性”,不能只作狹義的理解,因為古人逛青樓,并不一定要與妓女makelove一回,正像今日的婦女逛商場,興致勃勃了一下午,但卻可能什么都沒買一樣。這種性的需要是廣義的。人的性壓抑、性饑渴可以有多種滿足的渠道。到青樓里看看漂亮的臉蛋,聽聽婉轉(zhuǎn)的歌曲,再調(diào)笑取樂、打情罵俏一番,性緊張也可得到極大的緩解。更何況多數(shù)妓女是賣藝又賣身呢?即使僅從狹義的方面去理解,青樓的“性”,也自有其誘人之處。第一是新鮮感,讓人可以從頭到尾體會一遍“陌生化”的效果!队蜗煽摺防锼鶎懙,就是主人公與妓女從結(jié)識相見,到醞釀情感、激發(fā)性欲、鸞鳳交眠、最后灑淚而別的全過程,人仿佛重新活了一遍。戰(zhàn)勝和體會了一次“陌生化”,就等于重新征服了一次世界。第二是有自由感,與妓女顛鸞倒鳳,可以免除一切后顧之憂,只有權(quán)利,沒有義務,堂而皇之地不負責任。喜歡瑪麗就睡瑪麗,看中莉蓮就玩莉蓮,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無拘無束,無法無天,好不快活乎哉也么哥!第三是有罪惡感,人都有一種想犯點罪的潛在心理,但又害怕遭到懲罰,于是壓抑著,壓抑著,天天做好人,做好事。毛澤東同志說過:“一個人做點兒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而到青樓做一次狹邪游,既滿足了人的“犯罪欲”,暗中沾沾自喜老子也敢干一回壞事了,又不用擔心遭到懲罰,多么兩全其美!當然,后來老天爺看不下去了,發(fā)明了種種性病來懲罰這些小壞蛋,現(xiàn)在更有了比核武器還恐怖的“愛”滋病。不過,對某些人來說,能得上“愛”滋病似乎也是一種光榮,似乎他就不是一般的炎黃子孫,已經(jīng)獲得“生理綠卡”了。第四是有“過癮”感。青樓的女子一般在性方面都受過專業(yè)訓練,不像現(xiàn)在的野雞無師自通,她們能夠把自己的專業(yè)技能盡善盡美地發(fā)揮到客人身上,姿態(tài)萬千,百花齊放,曲盡其妙,無微不至。況且平時彼此不斷切磋交流,精益求精,直練得一個個身懷絕技,不把客人鈔票掏盡、身子淘空不算本事。單就這一點魅力,就是令廣大男同志心馳神往的了。

          比性的需求高一個層次的,可以叫做色的需求。愛色之心,人皆有之?资ト私虒覀儯骸熬雍蒙灰!敝灰粊y七八糟地淫亂,好色于君子無妨,而且君子最懂得如何好色。色,用最廣義的佛家觀點去理解,便是宇宙間的一切現(xiàn)象,所謂“無聲不寂,有色皆空”,一切都是虛幻的,不必那么叫真執(zhí)著。狹義一些,色專指好看的東西,再狹義一些,專指好看的花姑娘,所謂聲色犬馬、縱情聲色之色,其本身也不是什么壞東西!对娊(jīng)》上的君子,瞜了一眼“窈窕淑女”,回家不就“輾轉(zhuǎn)反側(cè)”地烙大餅胡折騰嗎?孔圣人本人見了妖媚漂亮的南子夫人,不也“心里有點跳跳的”,恐怕弟子說他革命晚節(jié)不保嗎?孔圣人的圣徒、大理學家程頤、程顥小哥倆,一次赴宴遇見兩個“小蜜”。程頤受不住色的刺激,拂袖而去。程顥卻將計就計,堅持到底。次日哥倆促膝談心,程頤對程顥進行了嚴肅的批評,程顥卻大義凜然地說:

          某當時在彼與飲,座中有妓,心中原無妓;
        吾弟今日處齋頭,齋中本無妓,心中卻還有妓。

          到底孰是孰非,不大容易搞清楚,反正哥倆都是著名君子,只是好色的方式不同而已。好色不一定導致有什么性的行為。色是一種視覺效果,這人說是淡藍,那人說是深青,張三說是美色,李四說是丑婆。看慣了林妹妹的似嗔若喜,就討厭寶姐姐的溫柔敦厚。俗語說“三年不見女人,母豬賽過貂嬋”,話雖粗了點,但的確講出了色的相對性。而青樓則正能滿足社會上三教九流人等對色的不同需求。有冰肌玉骨、粉白如雪的,有花枝招展、艷若桃李的,有甜甜的、純純的,也有辣辣的、浪浪的,有正常的,有變態(tài)的,有適合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有適合口尚乳臭的年輕學生的。據(jù)說沒有嫁不出去的閨女,那么也可說沒有不被任何嫖客識的妓女,而且,其色愈奇特,越能引人注目,沒有特色,還成不了名妓呢!

          明朝小品文大師張岱的《陶庵夢憶》中記載了一個叫王月生的妓女,其可稱是奇色。文章不太長,抄在下面: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與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其比也。面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矜貴寡言笑,女兄弟閑客多方狡獪嘲弄臺侮,不能勾其粲。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不易出口。南中勛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權(quán)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書帕,非十金,則五金,不敢褻訂。與合巹,非下聘一二月前,則終歲不得也。好茶,善閔老子。雖大風雨,大宴會,必至老子家啜茶數(shù)壺,始去。所交有當意者,亦期與老子家會。一日,老子鄰居有大賈,集曲中妓十數(shù)人,群誶嬉笑,環(huán)坐縱飲。月生立露臺上,倚徙欄楯,低妊羞澀。群婢見之,皆氣奪,徙他室避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與俗子交接;驎r對面同坐,起若無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寢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囁嚅動,閑客驚喜,走報公子曰:“月生開言矣!焙迦灰詾橄槿穑瑺幾咚胖。面赤,尋又止。公子力請再三,噻澀出二字曰:“家去!

          這個叫王月生的妓女憑著“寒淡如孤梅冷月”之色壓倒群妓,名揚一時?磻T了眉開眼笑之色的男人們被她這種矜持之色給唬住了,拼命巴結(jié),求她一笑。要請她去坐陪一會兒,得重金預訂。要想與她過夜,則必須提前一兩個月排隊,比買飛機票、上訪告狀還難。她也摸準了這些臭男人的毛病,專門標新立異,金口難開,你越低三下四,她越“含冰傲霜”,比公主的架子還大。那位公子跟她睡了半個月,只得她兩個字:“家去”。這個王月生是真的這么冰清玉潔,心似天使呢?還是老謀深算,故作矯情呢?或是另懷隱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心理變態(tài)呢?倘若遇上哪位看透了她的本質(zhì)的男人,給她一頓尼采的鞭子,不知她還“家去”不“家去”了,沒準感激涕零,大呼知音,從此妖媚百出呢!金庸《鹿鼎記》中的建寧公主不就因為挨了韋小寶的一頓臭揍而一改往日刁蠻陰損之態(tài),死心塌地愛上了這個無賴嗎?

          所以,色的魅力確實是青樓魅力的一大支柱。只有性,沒有色,青樓就有成為配種站的危險。衡量一個人懂不懂得女人,不是看他的性知識,而要看他的“色知識”,看他會不會“辨色”、“觀色”、“賞色”、“品色”。這是需要很高深的學識和修養(yǎng)的。大傻瓜齊宣王自以為樸實地對孟子宣稱:“寡人有疾,寡人好色!逼鋵嵥檬裁瓷!如今有些有文化的痞子和沒文化的痞子也動不動就厚顏無恥地說自己好色,一是顯示自己“活得真實”,二是為了勾引有點姿色的女同志,其實他們也同樣褻瀆了“好色”二字,他們也配好色?呸,不要臉!

          比性和色再高一個層次的,那就是藝術(shù)的魅力。“娼妓”二字的起源,就是藝術(shù)活動。古時不同于現(xiàn)在,不會個三招兩式的,是沒有資格當妓女的。而客人們來到青樓,主要也是來看這三招兩式,后來青樓風光衰落,藝術(shù)凋零,大家才不得不因陋就簡,由觀藝為主降為觀色為主的。即以上面那個王月生來說,她也是有幾手絕活的,一是“善楷書”,二是能“畫蘭竹水仙”,就這兩條,在今天就勝過絕大多數(shù)的女大學生了,又加上“解吳歌”,唱得一嗓子流行歌曲,沒有這點實力,單憑一張漂亮臉蛋,她敢那么傲慢無禮嗎?

          青樓的藝術(shù)水平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會說幾句Yes、No,就可瞞天過海?讓我們觀賞一首詩圣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與余問答既有以,感時撫事增惋傷。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孫劍器初第一。

          五十年間似反掌,風塵項洞昏王室。

          梨園弟子散如煙,女樂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蕭瑟。

          玳筵急管曲復終,樂極哀來月東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zhuǎn)愁疾。

          詩中所寫的公孫氏表演的劍器舞,驚心動魄,出神入化,此人若活在今日,在舞蹈界的地位決不會低于白淑湘、楊麗萍,而她不過是一名舞妓。青樓藝術(shù)豈可小看乎?如果說中國的詩文書畫是廣大男性知識分子代代相傳下來的,那么中國的音樂舞蹈則是由一代代的青樓女子相傳下來的。

          嫖客到青樓艷游,或者是請青樓女子赴會,最重要的節(jié)目就是聲樂和器樂演出。我們今天視為高雅之極的唐詩宋詞,當時都是被妓女們曲不離口的。唐時唱詩,宋時唱詞,元代唱曲,明代就唱民歌民謠,清唱昆曲、京劇,至于今天的明娼暗妓們,能不能唱幾首港臺流行歌曲,就很難講了。

          所以說,青樓在古代兼有各種娛樂場所的社會功能,今天的歌廳、舞廳,事實上都是青樓的變體。現(xiàn)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所以歌星只管唱歌,舞星只管跳舞,妓女只管那個,可是各項水平卻均未超過往日的青樓,其可怪也歟!

          音樂舞蹈之外,青樓女子在詩文書畫方面也往往不讓須眉,甚至有不少才女成就高出男子。但是男人把詩文書畫視為自己的命根子,不肯輕易讓女人涉足,所以許多女詩人、女畫家都被埋沒了。青樓女子一開始就是經(jīng)過挑選的,有一定的天賦,又加上系統(tǒng)的訓練,藝術(shù)感覺可以說不低于男子。著名的畫家潘玉良不就出身于煙花世界么?

          青樓世界不僅僅是性的世界、色的世界,所謂溫柔鄉(xiāng)、風月場,而是有藝術(shù)氣息蘊藉于其中的。藝術(shù)的魅力可以令人寵辱偕忘,齷齪盡銷。表面看去,青樓是個不潔之處,但青樓的藝術(shù)恰是對骯臟丑陋的現(xiàn)實世界的反抗和超越。來到青樓,就恍如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詩情畫意,到處鶯歌燕舞的世界。有什么力量,有什么禁忌能阻止人們對于這個世界的向往呢?自稱“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的大戲劇家關漢卿寫有一首擲地有聲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斬釘截鐵地表達了對煙花世界百折不回的衷心向往: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
        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踘,會打圍,會插科;
        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這就是青樓的魅力。

          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有時候,真正的大英雄,美人關也能咬牙挺過去。如漢高祖劉邦本來是個貪財好色的二流子,但為了遠大的帝王理想,打入函谷關后,“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最后果然建立了大漢朝400年江山。漢壽亭侯關羽流落到曹操手下后,不但對嫂夫人恭敬侍從如昔,對曹操送來的一隊美女也不碰一小手指頭,最后過五關、斬六將,保護著嫂夫人,勝利回到大哥劉備手下,留下了千古美名,還混了千百座關帝廟有吃有喝地供奉著。宋太祖趙匡胤千里送京娘,一路上抱著小美人上馬下馬,又住店,又解手的,愣是坐懷不亂,后來果然也建立了大宋王朝。還有金庸《飛狐外傳》里的大俠胡斐,為了給窮人打抱不平,堅決不饒恕大惡霸鳳天南,連情深意篤的小美人袁紫衣在兩情歡洽之際軟語央求,他都不給面子。這些都是英雄能過美人關的例子,過了就過了,英雄心里并不怎么難受。但是,青樓關卻似乎比一般的美人關更難過,即使過去了,也折騰得百爪撓心,坐臥不寧。這大概就是因為青樓的魅力不只是幾個美人,更有許多看不見說不清的“軟件”吧。南宋有一位姓楊的抗金英雄,堅守不降,城破后罵賊而死。他年輕時就十分注意個人修養(yǎng),同學們想破了他的操守,把他騙到青樓,說是朋友之家,等漂亮的姑娘一出來,真相大白,老楊又氣又羞,一溜小跑回去,脫下衣服就一把火燒了,還痛哭流涕罵自己沒出息,不正經(jīng),別提有多難受了。

          還有個州長叫張詠的,不知不覺間對一名妓女產(chǎn)生了深深的眷戀,半夜三更心里癢癢得不行不行的,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只好翻身起來,繞著屋子兜圈玩,口中念念有詞地罵著自己說:“張詠小人,張詠小人!鼻,要“克己復禮”有多么難哪!

          從這些反面的事例可以深深地看出,青樓的魅力是何等巨大!筆者的語調(diào)雖然夸張油滑一些,但事情的本來面目就是這樣的。英國的唯美主義大師奧斯卡·王爾德有句名言:“除了誘惑,我什么都能抗拒!

          這句話,應當制成金匾,懸掛到每一座青樓的門前。

          

          5、酒罷問君三語——青樓規(guī)矩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李白《將進酒》

          魅力無窮,風光無限,可青樓畢竟是個營業(yè)單位,夜進一萬,日出八千,其社會功能又疊床架屋,不一而足。二圣人孟子曰:“不以規(guī)矩,不成方圓。”連電影院還貼著“觀眾須知”,動物園也不允許雜種胡來,青樓重地,豈可任人隨意進去,想干啥就干啥乎?那些一心企圖活得輕松自在,動不動就說“累不累呀”的輕浮男女們,是連青樓也不配去的。

          一切規(guī)矩都是隨著事物的發(fā)展變化漸漸形成和完善的,由約定俗成,到明文規(guī)定,最后禮崩樂壞,無人理睬,變成茶余飯后的談資;
        或者又被重新拾起,考其得失,以助新政。所謂的青樓規(guī)矩也是如此。

          青樓作為一種新生事物呱呱墜地之時,想必是無甚規(guī)矩可言的。即便有些規(guī)矩,年深月久,學者們的考古工作做得不好,今日也難以深知。反正不外乎坐鎮(zhèn)青樓,迎來送往;
        或者是上門服務,實行三包。上門服務往往是比較辛苦的。有一首《夜度娘》寫道:

          夜來冒霜雪,

          晨去履風波。

          雖得敘微情,

          奈儂身苦何。

          大老遠的往返奔波,的確令人體恤、同情,只是能夠為她們的命運真心著想的人太少了。梁代的沈約倒是寫過一首《早行逢故人車中為贈》:

          殘朱猶曖曖,

          余粉尚霏霏。

          昨宵何處宿,

          今晨拂露歸。

          詩中有一種惜香憐玉的味道,煞是體貼。

          后來青樓規(guī)模越來越大,排場日益豪華。人們把青樓當作一種重要的社會活動場所,就如同現(xiàn)在談生意往往在酒樓、談戀愛往往在咖啡館一樣。親戚來訪,朋友聚會,金榜題名,工資浮動,都要到青樓鋪張賀喜一番,大概除了結(jié)婚和送殯以外,所有活動都可在青樓里進行酬酢。外交場合,豈可無禮?青樓雖然未設禮賓司,但各種禮儀,想必是一應俱全的!段淞峙f事》記載臨安的青樓說:

          平康諸坊,如上下抱劍營、漆器墻、沙皮巷、清河坊、融和坊、新街、太平坊、巾子巷、獅子巷、后市街、薦橋,皆群花所聚之地。外此諸處茶肆、清樂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連三茶坊、邊二茶坊,及金波橋等兩河以至瓦市,各有等差,莫不靚妝迎門,爭妍賣笑,朝歌暮弦,搖蕩心目。凡初登門,則有提瓶獻茗者,雖杯茶亦犒數(shù)千,謂之“點花茶”。登樓甫飲一杯,則先與數(shù)貫,謂之“支酒”,然后呼喚提賣,隨意置宴。趕趁、祗應、撲賣者亦皆紛至,浮費頗多;蛴兴,則雖對街,亦呼肩輿而至,謂之“過街橋”!

          這里提到青樓“各有等差”,分為若干星級不同,就像東北的普通飯館根據(jù)規(guī)模在門前懸掛數(shù)量不等的幌子,從一個到四個幌。初登青樓,第一個重要程序是“點花茶”,小小的一杯茶,要價數(shù)千錢。其實這不是茶錢,而是相當于門票,聽一場音樂會的票錢,低得了嗎?如今有些飯館也先給顧客來淡乎寡味的糊涂茶,然后索要高價宰人,好像上茶之后接著就有姑娘出來侍候似的,實際上有茶無人,還自以為“新潮”,真是墮落!這個“點花茶”,實際上也是看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出手是否闊綽。有經(jīng)驗的老鴇一眼就能瞧出嫖客的最低消費水平以及最多可以榨出多少油水。這個項目到清朝以后叫做“打茶圍”,關于這一段程序,《板橋雜記》中有一段很有價值的描述:

          妓家鱗次。比門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huán)半啟,珠箔低垂;
        升階則狗兒吠客,鸚鵡喚茶;
        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
        進軒則丫環(huán)畢數(shù),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竟陳;
        定情則目挑心招,綢繆宛轉(zhuǎn)。紈绔少年,繡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

          說起來三言五語,實際這一過程是有條不紊,大費工夫的,所謂“冷水泡茶慢慢濃”是也。心急吃不得熱包子,必須一步一步漸入佳境,不能像魯智深見了鎮(zhèn)關西似的,開口就要肥要瘦要五花。首先,那精潔的屋宇,蕭疏的花木,就表明是一個高消費所在、高層次所在,所以,“衣冠不整者謝絕入內(nèi)”,穿著條牛仔褲,趿拉雙片兒鞋,你自己就不好意思進去,進去了人家身穿制服的門衛(wèi)也會說今兒個沒剩飯,您明兒個再來吧。

          到了門口,門半開、簾半垂,一副半羞半臊的模樣,使您這就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某種心態(tài)。一邁上臺階兒,那只德國卷毛狗就聞見您口袋里的支票了,歡蹦亂跳地叫著“哇噻,哇噻!”鸚鵡也不甘落后地叫著“Tea!Tea!”您以為是喚茶,實際“Tea!”是妓院的黑話,就是錢的意思。來到廳堂,您見不到妓女,而是妓女她媽——當然多數(shù)不是親媽。這老婊子好似相看女婿似的上下左右端詳您、打量您、鑒定您的資格,配得上她的哪位千金,別聽她嘴里甜得跟耗子藥似的,眼睛卻像刀子一般把您里里外外剝得一絲不剩,心里興許還念叨著:傻小子跑這兒擺譜來了,看老娘不刮你一層皮!好容易挨過了老鴇這一關,才能“進軒”,節(jié)目開始。那位千金在丫環(huán)簇擁下被“捧”出來,就像“大腕”歌星出場要有一群伴舞的一樣。于是,您與千金的二人戲開幕,千金是正式主持,您是侍賓主持。山珍海味流水價端上來,熱氣騰騰冒的都是您的白花花的銀子。您滋滋喝著,叭叭吃著,那邊千金便轉(zhuǎn)軸撥弦,咿咿呀呀唱將起來。您五官七竅一齊享受,食欲大開,天高地爽,模模糊糊還記得自己父親姓什么,可銀子就好像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耳中聽著歌樂聲中左一句“謝公子破費”,右一句“公子真是大財神”,那叫痛快,只恨沒把銀山搬來。這時候也許您才明白什么叫“金樽美酒斗十千”,明白一碗炸醬面為什么到了美食城就賣25元。但這時即使頭腦清醒,想收也收不住啦。因為那邊已被銀彈攻破了芳心,開始“目挑心招”,左一陣秋波,右一個飛吻,聲變嗲,喘漸粗,您說哪能“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呢?不能撤,于是,拼上所有的現(xiàn)金、股票、債券、長城卡、牡丹卡,還有新婚鉆戒,只求牡丹花下死,今宵做鬼也風流了。

          以上說的是坐鎮(zhèn)青樓,痛宰嫖客的規(guī)矩。至于官妓本來就是政府的公家財產(chǎn),只有服從政府的規(guī)矩一說。(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南部新書》記載唐朝的地方官調(diào)工作時,前任向后任交割公職時,戀戀不舍一個官妓,因為是公家之物,不好帶走,便恨恨地寫了首詩:

          經(jīng)年理郡少歡娛,

          為習干戈問酒徒。

          今日臨行盡交割,

          分明收取媚川珠。

          然而繼任并不十分買賬,賦詩答道:

          曳屣優(yōu)容日日嘆,

          須言達德倍仇瀾。

          韶光今已輸先手,

          領得檳珠掌內(nèi)看。

          他還埋怨質(zhì)量不太理想呢。

          至于普通的市妓,一般不“送貨上門”,而是自己在金屋里藏著,做千金小姐科。華燈初上時分,有專門負責招蜂引蝶工作的阿姐阿妹出去拉客,拉回來再予引見,這叫做拋磚引玉,不像今日的野雞,自拉自賣,甚至把電話打到旅館房間里,就差頭上插根草標了。

          為把青樓規(guī)矩展現(xiàn)得更加生動具體,下面介紹一篇《李師師傳》的精彩文字,寫的是大宋天子宋徽宗去嫖名妓李師師的韻事:

          李師師者,汴京東二廂永慶坊柒局匠王寅之女。寅妻既產(chǎn)女而卒,寅以菽漿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嘗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愛之,必為舍身佛寺。寅憐其女,乃為舍身寶光寺。

          女時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爾乃來邪”

          女至是,忽啼。僧為摩其頂,啼乃止。寅竊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為佛弟子者,俗呼為師,故名之曰“師師”。

          師師方四歲,寅犯罪系獄死,師師無所歸,有倡藉李姥者收養(yǎng)之。比長,色藝絕倫,遂名冠諸坊曲。

          徽宗皇帝即位,好事奢華,……更思微服行為狎邪游。內(nèi)狎班張迪者,帝所親幸之寺人也。未宮時,為長安狎客,往來諸坊曲,故與李姥善。為帝言隴西氏色藝雙絕,帝心艷焉。

          翼日,命迪出內(nèi)府紫茸二匹,霞疊二端,瑟瑟珠二顆,白金二十鎰,詭云:“大賈趙乙”,愿過廬一顧。

          暮夜,帝易服雜內(nèi)寺四十余人中,出東華門,二里許至鎮(zhèn)安坊。鎮(zhèn)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

          帝麾止余人,獨與迪翔步而入。堂戶卑庳,姥迎出,出庭抗禮,慰問周至。進以時果數(shù)種,中有香雪藕,水晶蘋果。而鮮棗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各啖一枚,姥復款洽良久,獨未見師師出門。

          帝延佇以待,時迪已辭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軒,翠幾臨窗,縹緗數(shù)帙。窗外新篁,參差弄影。帝倏然兀坐,意趣閑適,獨未見師師出侍。

          少頃,姥姥引至后堂,陳列鹿炙雞酢,魚膾羊膠等肴,飯以香子稻米。帝每進一餐,姥侍傍款語多時,而時終未出見。

          帝方疑異,而姥姥復請浴。帝辭之,姥至帝前耳語曰:

          “兒性好潔,勿忤!”

          帝不得已,隨姥至一小樓下浴室中。浴竟,姥復引帝坐后堂,希核水陸,杯盞新潔,勸帝歡飲,而師師終未一見。

          又良久,見姥擁一姬,姍姍而來,淡妝不施脂粉,衣絹素,無艷服,新浴方罷,嬌艷如水芙蓉,見帝意思不屑。貌殊倨,不為禮。姥與帝耳語曰:

          “兒性頗愎,勿怪!”

          帝于燈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韻,閃爍驚眸。問其年,不答。后強之,乃遷坐于他所。姥復附帝耳曰:

          “兒性好靜坐,唐突弗罪!”

          遂為下帷而出。師師乃起,解玄絹褐襖,衣輕綈,卷右袂,援壁間琴,隱幾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輕攏慢捻,流韻淡淡遠。帝不覺為之傾耳,遂忘倦。比曲三終,雞唱矣!

          帝亟披帷出,姥聞亦起,為進杏酥飲,棗糕,餑饦諸點品。帝飲杏酥懷許,旋起去。內(nèi)侍從行者,皆僭候于外,即擁衛(wèi)進宮,時大觀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按常人設想,貴為一朝天子,何求不有,何欲不得?但宋徽宗趙佶這個風流皇帝就愣是老老實實地甘拜在李師師的石榴裙下,不敢違反青樓規(guī)矩一絲一毫。先是送重禮預訂,不敢說自己是國家最高領導人,而是冒充大款。然后喬裝改扮,混同于普通工作人員。去了以后被老太婆折騰了三番五次,先問寒問暖,再吃點瓜果梨桃,看看幽雅的環(huán)境。再吃點海鮮野味泰國大米,老太婆啰啰嗦嗦,就是不見師師出來。然后逼著皇帝洗澡。從來只聽說唐明皇賜浴楊貴妃,這回倒過來,李師師賜浴宋徽宗,有趣!洗完澡仍然干坐著不讓見,再吃點夜宵才領進密室。這就好像預告的精彩電視節(jié)目遲遲不見播放,翻來覆去全是廣告,真是急死人來也么哥。老趙同志左等右等,大概急得差點大喝一聲“我是大宋朝一把手”了,那位李師師才不緊不慢地出場,帶搭不理的,連一句“晚上好”也不說。老太婆卻只管命令老趙“勿忤”、“勿怪”、“唐突弗罪”,意思是,我們姑娘就這毛病,你小子遭點罪吧。好容易老太婆退下,大概也三更天了。李師師旁若無人地彈起琴來,三支曲子下來,東方已露出魚肚白矣。這就好像那段《扔靴子》的相聲,“我凈等那只了,一宿沒睡!”結(jié)果老趙匆匆吃了早茶,就“家去”了,他要等到的東西,就像那只沒扔的靴子一樣,始終沒等到。青樓的規(guī)矩,皇帝大人以身作則,嚴格遵守。換了今天的小科長、小處長之類的,早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口把蠟燭吹滅了。

          青樓的規(guī)矩隨時代的不同自有演化變異,但大致都要有一個“按部就班”的過程,這不僅僅是為了烘托氣氛、培養(yǎng)感情、激發(fā)情欲,也不僅僅是為了多宰些錢、多貪些物,這其中也包含有一份對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的看重,要極力用風雅柔情之舉掩去銅臭氣息,使交易帶有藝術(shù)色彩。沒有了這些規(guī)矩,開門見山,直奔主題,拍出一百美元,“你他媽跟不跟俺睡!”看上去挺有氣魄的,實際上人味兒全無,畜牲一個。一個社會若是道德淪喪到連青樓規(guī)矩都一點不講了,那實在是赤裸裸得太令人悲哀了。

          青樓的規(guī)矩與其他行業(yè)的規(guī)矩有時是互通的,甚至能夠流傳到社會上,影響其他行業(yè)。即以“打茶圍”為例,現(xiàn)在許多交際和應酬活動不都有類似的一項嗎?不過,古代的所謂“吃茶”與今天的“喝茶”是大不一樣的。今天的喝茶只是把茶葉置于水中,或沏或泡。古代的“吃茶”,花樣就多了。例如《金瓶梅》中的一段寫道:

          婦人從新用纖手抹盞邊水漬,點了一盞,濃濃艷艷,芝麻、鹽、筍、栗系、瓜仁、核桃仁,夾春不老、海青,拿天鵝、木樨、玫瑰掇鹵,六安雀舌芽萊,西門慶剛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滿口欣喜。

          一杯茶里有這么多成份,實在是講究得很。比之今天的種種果茶、奶茶,恐怕要高級得多吧。

          除了茶之外,酒也是青樓不可或缺之物。白話小說里常說:“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本瓶芍d,酒可增色,酒可壯膽,酒可遮羞。還是白話小說上的話:“三杯竹葉穿胸過,兩朵桃花上臉來!绷R人都說:“酒色之徒”,酒跟色怎么能分開呢?楊玉環(huán)最美麗動人的時刻不就是“貴妃醉酒”嗎?所以青樓必備美酒,而許多妓女也因此練得一副好酒量!秴情T畫舫錄》記載了一個名叫阿福的名妓,酒態(tài)奇美:

          阿福者,忘真姓,居胥門,流寓申江。綠雨寮寮,本一邑之勝,施蘿作障,疊石成山,裘馬如云,鈿車如水。姬艷冶之名,傾動一時。

          性委宛,善飲酒,喜浮大白。酡顏星眼,強要人扶。倚繡榻,背銀缸,解羅衿,捉玉腕。肌拊凝脂,春探豆蔻。香囊叩叩,絲履弓弓。處以卻塵之褐,護以翡翠之衾,而姬不知也。蓋玉山頹矣!此也仙所述。當此境者,令人真?zhèn)銷魂!

          酒使人忘卻塵寰俗務,甚至忘卻一切規(guī)矩,使人煥發(fā)出本性自然之美。到青樓必飲酒,這也是一條不成文的青樓規(guī)矩。古代的許多酒樓和青樓是不分的。正像今天的許多大酒店,實際上不僅是飯店、是旅館,而且還必有妓女以待佳賓。為什么古時的酒家都要有個“當壚女”呢?就是這個道理。所謂“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是酒女呢,還是妓女?用今天的詞就明白多了,可以叫“吧女”。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多情詩人杜牧的“借問酒家何處有”,問的本是妓家,而“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二字也隱隱暗示了答案。

          以上只是蜻蜒點水指出了青樓規(guī)矩的一二。其實要詳細講述的話,這實在是一門專深的學問,其難度不亞于研究中國科舉制度史或中國體育運動史、中國飲食文化史?傊,強調(diào)青樓自有其系統(tǒng)完備的一套規(guī)矩,目的在于請讀者意識到,青樓與其他中國文化有著共同的一套操作規(guī)則,共同的一套價值觀念。青樓之道,亦是華夏民族生活方式的一幀側(cè)影、一幅寫真也。

          

          6、枯井底,污泥處——青樓黑幕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李商隱《無題》

          戲劇大師曹禺有句名言:“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

          宇宙的確充滿了殘酷,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情灰未冷,反目成仇。正是為了抵御這殘酷,人類發(fā)明了夢,發(fā)明了藝術(shù),發(fā)明了青樓。然而夢越美就證明現(xiàn)實越丑,藝術(shù)越偉大就證明生命越痛苦,那么青樓越繁華就證明了什么呢?

          不錯,青樓里歡歌笑語,錦衣玉食,風光旖旎,融融泄泄?墒悄憧匆娺^那笑臉下面的哭臉嗎?你聽出過那軟語中夾帶的血絲嗎?除了血和淚,你聞到過彌漫在脂粉香中的銅臭嗎?你感覺到當你轉(zhuǎn)身以后,背后的陣陣涼氣嗎?

          京劇《沙家浜》中春來茶館的老板娘阿慶嫂有段膾炙人口的唱詞兒:

          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

          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

          相逢開口笑,過后不思量。

          人一走,茶就涼。有什么周詳不周詳!

          這可以說是一切江湖買賣的生意經(jīng)。茶館如此,青樓也是如此。老板娘開茶館是為了賺錢謀生,并不是為人民服務——更甭提她本是個地下黨了。老鴇母開青樓當然也不是為了讓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她要賺的錢比那小小茶館不知多上幾百倍、幾千倍,要賺這么多錢,要吃香的喝辣的,過一種煙花太后的錦繡生活,不黑著點兒行嗎?文學作品里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的人物都不乏被歌頌被稱贊者,惟獨鴇母這一行,從來沒有過正面形象,頂多混個中間人物,可見其黑到了什么程度。

          撩開青樓的黑幕,種種丑惡現(xiàn)象不一而足。其中最醒目的一點,便是惟利是圖。

          明代有一部《嫖經(jīng)》,多次提到青樓的金錢本性:“鴇子創(chuàng)家,威逼佳人生巧計;
        撅丁愛鈔,勢催妓子弄奸心!兵d母、龜奴使出威逼、利誘各種手段,拼命榨取嫖客的錢財,天長日久,妓女不用唆使,自會明敲暗索!翱浼河星,是設掙家之計;
        說娘無狀,須施索鈔之方!奔伺c鴇母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雙管齊下,兩面夾擊,不怕傻小子不掏錢。這里,感情已經(jīng)是有價碼、有行市的了,與鈔票的多少成正比例,真是“子弟錢如糞土,粉頭情若鬼神”,有錢能使鬼推磨,還怕婊子沒笑臉嗎?但用金錢堆出的笑臉,難道不是世上最惡心的一景嗎?

          金錢買來的歡笑,當金錢用光之時,不但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還往往變成無情的冷嘲和熱罵。

          著名的唐傳奇《李娃傳》的前半部分就生動描寫了主人公某生如何落入青樓騙局的全過程。

          某生是常州刺史滎陽公的愛子,被老父視為“吾家千里駒也”,弱冠之年,赴長安應試,帶了足夠吃喝玩樂兩年以上的錢財,躊躇滿志,自信能“一戰(zhàn)而霸”。沒想到一到長安,就于訪友途中被“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的李娃迷了個神魂顛倒。于是恭恭敬敬拜上門去,連同所有資財仆傭,“入贅”到青樓,一住就是一年多。不但把錢包花了個底朝上,連車馬、家童都賣了個精光,只剩下光棍一條。雖然李娃還跟他膩膩乎乎的,可鴇母早就摔鍋打碗,指桑罵槐,恨不能讓這瘟生早早滾蛋了。某生看不出眉高眼低,還以為自己找到了原子彈嚇不倒的愛情呢。傻小子沒想到一場陰謀正等著他。一天,李娃說與他去求子,把他帶到荒郊野外的姨媽家,然后突然家里來人說鴇母得了暴病,李娃先歸,某生留下與姨媽商議準備后事,他還不知自己的后事就要到了。晚上不見李娃來接他,姨媽便打發(fā)他先回去。他回去一看,李娃與鴇母已經(jīng)退房搬走了。次日去找姨媽,也已杳無蹤影。一氣之下,差點病死,好容易緩過來,窮得一分硬幣也沒有,只好當了殯儀站的服務員,不料又被進京開政協(xié)大會的老父遇見,老頭氣得狠抽了他幾百馬鞭而去,某生一命嗚呼,下葬時又發(fā)現(xiàn)還有口氣,同事便把他抬回去。某生活過來,渾身鞭傷潰爛流膿,又被拋到了馬路邊,靠行人扔些殘湯剩飯活了下來,最后衣衫襤縷,手持破碗,滿街要飯,白天串胡同,晚上就住在公廁里。好端端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小伙子,就這樣被貪財狠心的青樓主人害得身敗名裂,掙扎在死亡線上。

          小說后半部分設計了一個庸俗的大團圓結(jié)局,寫某生被李娃看見,李娃大發(fā)慈悲,搭救了某生,并幫助他一舉登第,得到了功名富貴,滎陽公不但認了兒子,還認李娃為兒媳,一家皆大歡喜。這個結(jié)局純粹是偶然性的,小說的前一半才是典型成就的所在。被青樓耗得傾家蕩產(chǎn)乃至身敗名裂者成千上萬,其危害之深并不亞于吸毒。這也就是一般人家告誡子弟不可做狹邪之游的主要原因。

          青樓的主客關系的本質(zhì)是金錢關系,這一點是常被金錢萬能論者所忘懷的。他們以為有了金錢就能買到一切,包括友誼,包括愛情,殊不知當你掏出錢來的一剎那,一切真情都蕩然無存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你怎么能證明用錢的力量換來的感情是真的呢?正像你永遠無法證實當冰箱關上門時,里面的燈還亮不亮,你將永遠懷疑自己用錢買到的是不是真貨,永遠在自我安慰和自我空虛的峰谷間飽受煎熬。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過于輕易地、過于年輕時擁有了萬貫家財,是一種天大的不幸,它用極大豐富的方式剝奪了你的一切,使你變得一無所有,如同行尸走肉。而真正"一無所有"的人,卻恰恰可能閃現(xiàn)出生命的真諦,可能獲得人的價值和幸福,他不但會得到真正的友誼和愛情,而且還會得到他用奮斗所掙來的金錢。這也就是幸福與貧富無關的生活真理。

          當然,本質(zhì)上的金錢關系并不排除妓女與狎客間產(chǎn)生真情的可能性。人的尊貴之處在于能夠戰(zhàn)勝金錢這個王八蛋。例如宋朝的柳永,不當官,不下海,窮愁潦倒,每月就在青樓間朝三暮四地鬼混?墒羌伺畟儛鬯挥胁湃A,二有真情,不但不坑害他,不討厭他,反而貼錢來贊助他四處神游!蹲砦陶勪洝防镉幸欢斡涊d,實在令人感嘆:

          耆卿居京華,暇日遍游妓館。所至,妓者愛其詞名,能移宮換羽,一經(jīng)品題,聲價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資給之,惜其為人出入所寓不常。耆卿一日經(jīng)由豐樂樓前,是樓在城中繁華之地,設法賣酒,群妓分番,忽聞樓上有呼“柳七官人”之聲,仰視之,乃角妓張師師。師師耍峭而聰敏,酷喜填詞和曲。與師師密。及柳登樓,師師責之曰:“數(shù)時何往?略不過奴行,君之費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臥,因君罄矣!豈意今日得見君面,不成惡人情去,且為填一詞去!”柳曰:“往事休論!睅煄熌肆盍烤,具花箋,供筆畢。柳方拭花箋,忽聞有人登樓聲。柳藏紙于懷,乃見劉香香至前,言曰:“柳官人,也有相見。為丈夫豈得此負心!當時費用,今忍復言。懷中所藏,吾知花箋矣。若為詞,妾之賤名,幸收置其中!绷Τ龉{,方凝思間,又有人登樓之聲,柳視之,乃故人錢安安。安安敘別,顧問柳曰:“得非填詞?”柳曰:“正被你兩姐姐所苦,令我作詞!卑舶残υ唬骸靶也晃覘墶!绷伺e筆,一揮乃至。三妓私喜:“仰官人有我,先書我名矣!蹦藭鸵痪洌骸皫煄熒闷G冶”,香香、安安皆不樂,欲掣其紙。柳再書云:“香香于我情多!卑舶灿粥亮唬骸跋任乙!”挼其紙,忿然而去。柳遂笑而復書云:“安安那更久比和,四個打成一個。幸自蒼皇未款,新詞寫處多磨,幾回扯了又重挼,奸字中心著我!比四送_宴款柳。

          張師師說:“君之費用,吾家恣君所需,妾之房臥,因君罄矣!”多么豪爽,心中若無真情,女人不會這么傻。劉香香說:“當時費用,今忍復言!笨梢娨彩抢腺澲鷨挝。然而妓女們倒貼柳永之錢還不是從其他狎客那里或好或歹地弄來的?才高八斗如柳永者,普天下能有幾個?為了一個柳永活得瀟灑快活,不知又有幾個冤大頭陷入黑幕,淪為乞丐了呢。再說,妓女們資助柳永,可柳永的詞能使她們身價百倍,錢財自然滾滾而來,名字入了柳詞,比中央電視臺天天播放廣告的效果還大,花幾個廣告費算得了什么。妓女們對柳永的確有真情,因為柳永的確純真可愛,不過這筆經(jīng)濟賬,妓女們恐怕要比柳永算得清楚多了。文人的數(shù)學都不好,要不怎么動不動就窮愁潦倒呢?

          惟利是圖,嫌貧愛富地算計、蒙騙、坑害嫖客,這是青樓黑幕的外向型一面。與此相對的內(nèi)向型一面則是對妓女、尤其是下層妓女的殘酷凌辱和迫害。

          《北里志》中講:“妓之母,多假母也,亦妓之衰退者為之!兵d母往往是從前的妓女,正如兒媳婦升任為婆母一樣,她升任為鴇母后,也要把從前所受的一肚子氣轉(zhuǎn)泄到年輕一代的身上。所訓練的婦女,不管是買來的、揀來的、騙來的,“初教之歌令而責之,其賦甚急。微涉退怠,則鞭撲備至”。稍不滿意就一頓毒打。中國自古講究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么同理可證皮鞭底下出名妓了。好好人家的女兒,誰忍心送到青樓去接受那種嚴格訓練?又不能培養(yǎng)成奧運會冠軍。妓女的來源,一是罪人或罪人家屬;
        二是戰(zhàn)俘;
        三是為生活所迫走投無路者;
        四是被人引誘騙賣者,很少有像今天這樣自告奮勇,為出國、為留學、甚至為穿幾件漂亮衣裳或者干脆就認為當妓女舒服而“下海”的。

          家妓經(jīng)常遭到主人打罵摧殘,人身安全系于主人顏色,說殺就殺。石崇就曾經(jīng)活活烹了一名盛妝家妓來待客。相比之下,青樓里的私妓人權(quán)狀況要好得多,但她們?nèi)匀皇区d母的私有財產(chǎn),不僅沒有人身自由,連感情自由也沒有。李娃對某生縱有滿腔真情,鴇母叫她害之,她也得害。妓女所受的摧殘最關鍵的是心靈上的,即使成了一代名妓,她那特殊的生活方式也使她的生理很難正常。有時在客人面前是名妓,被捧得一朵紅云似的,可是客走之后,鴇母卻不拿她當名妓看,不但要她交出小費,還可能因為她哪點言行不得體而施以毒打。身為名妓,更是有苦難訴,只好牙掉了咽入肚里。

          受鴇母的非人虐待之外,妓女還經(jīng)常遭受青樓里其他工作人員的欺壓,尤其是男性職員——龜奴,俗稱王八,像蛆蟲一樣,寄生在妓女身上,不但在收入上大揩其油,還隨時隨地進行性騷擾。隨著青樓的發(fā)展,這類編外人員越來越多,掙錢的不過幾位名妓,可等著吃大鍋飯的卻好幾十位。這類人就像上海灘的白相癟三或北京城的胡同串子一樣,虛張聲勢,吃里扒外,一面欺凌妓女,另一面蒙騙嫖客,毫無廉恥,有奶便是娘。妓女往往是值得同情的,然而這類從妓女下身生意里摳飯吃的王八蛋,都槍斃了也不冤枉。

          此外,青樓往往還受地方惡霸和黑社會的勢力控制,美其名曰"保護"青樓,實際是瓜分利潤,大占便宜。規(guī)模較大的教會一般都控制著相當數(shù)量的青樓等娛樂場所,使青樓成為他們的“教坊”,有些青樓甚至就是黑社會開設的。這與今天的舞廳、歌廳的情況是相類似的。

          由于這些重重黑幕,青樓便與種種罪惡有了不解之緣。吸毒走私,殺人越貨,從鼠輩小賊,到江洋大盜,都把青樓當作絕好的棲息地、隱身所、聯(lián)絡處、大本營。生活最底層的脈搏,在那里赤裸裸地跳動著。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边^于美麗的東西,背后一定有深深的罪惡。

          

          7、燭畔鬢云有舊盟——青樓之愛

          

          記得小蘋初見,

          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云歸。

          ——晏幾道《臨江仙》

          盡管青樓的煙花叢中,掩藏著數(shù)不清的痛苦和罪惡,然而狎客們還是紛至沓來,樂此不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李大釗說:“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犧牲》)那么青樓中最為絕美的風景是什么呢?——是愛。

          狎客們來到青樓,并非只是發(fā)泄肉欲,縱情聲色,他們更希望能找到一種給人以溫暖、給人以理解、給人以眷戀的真摯情感。盡管這種真情在青樓里是頗為稀少的,甚至可能是偽裝的,但越這樣就越吸引人去發(fā)現(xiàn)、去尋找。

          只妓女這一方面來看,每天迎來送往、生張熟魏的套路也會使她們厭倦,作為一個女人,她們也渴望得到一份把她們當作人而不是工具的感情。有時為了這種渴望,她們寧可不考慮金錢的問題。一般說來,賣笑生涯對她們心靈的損害已經(jīng)使她們極大地喪失了愛的能力,可是一旦愛上了,卻又往往格外地熾熱、執(zhí)著。

          敦煌曲子詞里有一首《望江南》這樣寫道: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

          詞中的妓女自比為臨池的柳枝,這人也折,那人也攀,勸客人不要太癡心地愛自己,因為這恩愛只能維持短暫的一時。這首詞表現(xiàn)了青樓女子的復雜心理,既可以看作是對客人的好心勸阻,也可以看作是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之后的冷冷謝絕,還可以看作是對癡心愛她的客人的試探,看他是不是也是那些"恩愛一時間"的攀柳折花的輕浮子弟?梢栽O想,假如真有一個中意的男子實心實意地愛上了她,她會煥發(fā)出何等的熱情來報答。

          文學作品中描寫了不少生死不渝的青樓之愛。

          蔣防的《霍小玉傳》敘述了一個催人淚下的愛情悲劇。

          李益在長安與霍小玉相戀,情深意篤。后來李益以書判拔萃,被提升為鄭縣主簿,臨行前與小玉山盟海誓,可回家后卻禁不住世俗壓力,變心娶了門當戶對的盧氏之女。小玉相思成疾,沉綿不起。有位黃衫俠客激于義憤,挾持李益來見小玉。小玉悲憤交集,痛責李益,氣結(jié)而死。冤魂化作厲鬼,使李益夫妻不和,終身受到猜疑和嫉妒的困擾。

          霍小玉本是霍王婢女所生,霍王死后,以庶出被逐,淪落為娼。這種不幸的經(jīng)歷,使她一方面格外珍重與李益的深摯愛情,把全部生命的希望都傾注于其上;
        另一方面,她又對宇宙間的殘酷存著清醒的警惕和擔憂,即使在二人最神馳情迷的日子里,她也常常飲淚啜泣,擔心被棄的命運終有一日降臨。她只求李益能與她歡愛八年,然后自己就永遁佛門。多么可愛的姑娘!可是這個最低愿望也破滅了。她不甘就此罷休,連年變賣服飾,囑托親友,到處探尋李益。多么癡心的好女子,讀者誰不下淚!所以當最后一線生機也斷滅之時,她那無限纏綿的愛轉(zhuǎn)化為滿腔憤恨,也就格外令人同情。讓我們來看二人相見的最后一面:

          玉沉綿日久,轉(zhuǎn)側(cè)須人。忽聞生來,欣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zhì)嬌姿,如不勝致;
        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覷。頃之,有酒肴數(shù)十盤,自外而來!蛩礻愒O,相就而坐。玉乃側(cè)身轉(zhuǎn)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酹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yǎng)。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慟號哭,數(shù)聲而絕。

          這是何等壯烈、何等瑰奇的愛情!不管李益那廝有一千條理由為自己開脫,他都對不起這位好姑娘,他也配不上這等崇高的愛情。二人相比之下,青樓女子霍小玉的形象是何等的光彩照人!

          但是,像霍小玉這樣的多情紅顏未必總是薄命,也有二人生死不負,共譜愛情詩篇的!堕}川名士傳》上記載了歐陽詹與太原妓的愛情故事:歐陽詹字行周,泉州晉江人。弱冠能屬文,天縱浩汗。貞元中登進士第,畢關試,薄游太原,于樂籍中因有所悅,情甚相得。及歸,乃與之盟曰:至都,當相迎耳。即灑泣而別,仍贈之詩曰:“驅(qū)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一履不出門,一車無停輪。流萍與系瓠,早晚期相親!睂こ龂铀拈T助教,住京。籍中者思之不已,經(jīng)年得疾且甚,乃危妝引髻,刃而匣之。顧謂女弟曰:“吾且死矣,茍歐陽生使至,可以是為信!庇诌z之詩曰:“自從別后減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欲識舊時云鬢樣,為奴開取縷金箱!苯^筆而逝。乃詹使至,女弟如言,徑持歸京,具白其事。詹啟函閱之,又見其詩,一慟而卒。

          一個相思而死,一個傷情而亡,真不愧是情海人杰,一對至人。比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毫不減色。二人的兩首詩作也成了千古名篇。

          這樣情深意切的愛情,也不一定非發(fā)生在妓女與官士之間。情之所至,身份、地位都是無所謂的!缎咽篮阊浴分杏幸黄顿u油郎獨占花魁》,講的就是一個賣油的小商販秦重,用一腔純樸厚道的真情打動了頭號名妓——花魁娘子莘瑤琴的芳心,二人相親相愛,共結(jié)百年之好。

          賣油郎秦重“本錢只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只好辛勤積攢,好似駱駝樣子立志買車一般,終于得到機會去親近他仰慕已久的花魁娘子。莘瑤琴起初因他不是“有名稱的子弟”,“甚是不悅”,但秦重一心一意,格外體貼。莘瑤琴在外面赴宴酒醉歸來,理也不理秦重,小秦便向丫環(huán)要了一壺熱茶,把闌干上一床大紅紵絲的綿被,輕輕取下,蓋在美人身上,并“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接下來美娘嘔吐,秦重怕弄臟了被子,就把自己的袍袖張開,罩在她嘴上。美娘吐畢后,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多好的小伙子!若參加北京市十佳丈夫評選,準入前三名。他的誠懇樸實,使美娘覺得“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但等級地位觀念,又使她不大情愿嫁給個體戶。直到她受到吳八公子的侮辱欺凌后,才明白那些“豪華之輩,酒色之徒”只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惜香憐玉的真心”,終于向秦重說出了“我要嫁你”,并表示“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眱蓚主人公正是認識到了世間最可貴的不是金錢、門第、等級,而是彼此知心知意,互敬互憐,他們才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受到人們的稱羨,被當作高雅的風流韻事來談論。

          以上幾例均是嫖客主動追求青樓妓女而獲真摯愛情。還有一些妓女,愛上意中人后,主動追求男方。例如裴铏的《昆侖奴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寫一名妓看上崔生,用小匙一勺一勺喂他酸奶喝,臨別還做手勢與他約會。崔生在仆人昆侖奴幫助下弄清了手勢,去找到妓女,二人又在昆侖奴幫助下一同私奔。當崔生未到時,該妓“長嘆而坐,若有所俟。翠環(huán)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zhuǎn)瑩”。吟詩曰:

          深洞鶯啼恨阮郎,

          偷來花下解珠珰。

          碧云飄斷音書絕,

          空倚玉簫愁鳳凰。

          真情所至,金石為開。崔生終于越過十幾道高墻,將她帶往自由的他鄉(xiāng)。

          另一篇更為著名的唐傳奇,即杜光庭的《虬髯客傳》,也寫了一個類似的情節(jié),只是這里的妓女更加大膽。衛(wèi)公李靖去拜見楊素時,被一“有殊色、執(zhí)紅拂”的妓女看出是天下英雄,那紅拂妓女打聽到李靖的府第后,深夜投上門去,“愿托喬木,故來奔耳”。真是愛得勇猛,愛得豪俠。

          明末還有一位大大有名的妓女叫柳如是,大歷史學家陳寅恪用文言為她寫了80萬字的《柳如是別傳》。這位柳如是,才華橫溢,不讓須眉,聰明絕頂,冠蓋當世。追求她的高官名士小白臉一筐一筐的,可她最后愛上了60多歲的一代詩壇領袖錢謙益,二人如影隨形,其樂融融。她不但能與錢謙益詩詞唱和,還能幫他處理內(nèi)政外交,而且在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清醒地勸錢保持民族氣節(jié),真是超一流的巾幗英雄。錢謙益也視她眼珠一般,曾為她幾乎與人動刀決斗,并以娶正妻之禮迎她入門,轟動士林。錢謙益為柳如是寫詩百韻,并專門營造了“絳云樓”。二人互賞互愛,說不盡的纏綿,寫不盡的倜儻。雖是老夫少妻,卻比唐明皇和楊貴紀的感情要熾熱和純真一百倍不止。二人曾經(jīng)開玩笑,柳問錢愛她什么,錢放肆地說:我愛你黑黑的頭發(fā)白白的肉。錢又問柳愛他什么,柳調(diào)皮地說:我愛你白白的頭發(fā)黑黑的肉。其余的無限閨中風情,讀者自可想象得知了。后人不知有多少男的羨慕錢謙益,女的羨慕柳如是,羨慕的不是老夫少妻,夫榮妻貴,而是那種和諧到無以復加的情調(diào),浪漫到魂飛魄散的情趣,亦莊亦諧,如詩如畫的甜美愛情境界。誰說青樓女子只認識鈔票?慧眼識英雄,芳心許俊杰者,大有人在。

          如果說古代青樓的風光、魅力,今天已蕩然無存的話,那么古代青樓之愛,更是今天的小蜜們無法想象的。愛情這個詞在今天,就像流通多年的鈔票,已經(jīng)沾染了數(shù)不清的病菌和泥垢,人們只知道它有用,能換來東西,至于它本身的精美圖案,會有幾個人去“自將磨洗認前朝”呢?

          

          8、念枉求美眷,良緣安在——青樓與家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周邦彥《蘇幕遮》

          青樓者,妓女之家也。妓女一入青樓,便與原來的家庭斷絕了聯(lián)系。以老鴇為父母,以龜奴為兄弟,以嫖客為丈夫,當然也有生了孩子的。如金庸《鹿鼎記》中的韋小寶便是個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揚州麗春院的小雜種。而像沈從文筆下那些賣淫養(yǎng)家,連丈夫也一并包下來的,則與青樓之意遠矣。既為妓女,就應“投身青樓即為家,賣笑呈歡無有涯!彼约伺f到“我家”指的就是青樓,說到“我娘”,指的就是鴇母,嫖客去青樓,去的就是妓女她們家——妓家也。

          然而嫖客自己是有家的。家里不但有父母兄弟姊妹,還有妻子。沒有妻子的也隨時可以娶上一位。除了妻子以外,還可以有妾,有婢。古代社會,妻妾也好,丫環(huán)也罷,都是男人的奴隸,家庭中的“第三等級”,男人可以生殺予奪,“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我騎來任我打”,那為什么男人還要競相奔赴青樓呢?為什么會有那么一句俏皮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呢?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青樓有著家庭無法替代的社會功能?青樓有著家庭無法超越的獨特魅力?

          那么,青樓與家豈不是構(gòu)成了一對矛盾?青樓的存在不會導致家庭的分崩離析嗎?就如今天的哪位丈夫若是明目張膽地去嫖娼,那不是等著被太太解雇嗎?如果這樣去推想,那就大錯特錯了。用今天的打野雞去比附古代的狹邪游,頗有點驢唇不對馬嘴。今天的嫖娼,是腐敗,是墮落,不論當事者如何沾沾自喜,他總是被鄙視,被批判的;
        而古代的狹邪游,則被視為風流雅事,起碼是很平常的。今天賣淫嫖娼現(xiàn)象的泛濫,是與離婚率不斷上升,千萬個家庭遭到破壞,千萬顆男女老幼的心靈遭到傷害同時出現(xiàn)、同時發(fā)展的;
        而古代的青樓制度延續(xù)了千百年,同時家庭制度也延續(xù)了千百年,二者并行不悖,宛如平行的鋼軌,一同運載著歷史的列車滾滾前進。

          這里的關鍵在于,中國古代的青樓,與西方的妓院和今天的各種賣淫場所,在社會功能上有著根本的不同。西方的妓院從古希臘、古羅馬,直到今天,主要是肉體交易的地方,其本質(zhì)在于“性”。今天世界各地的妓院,基本上都是西方模式的一統(tǒng)天下。不管巴黎的淫娃,漢堡的浪妞,還是香港的靚妹,曼谷的妖姐,都可一言以蔽之曰“貨腰女郎”。客人在她們那里滿足性饑渴,尋找性刺激,此外復何求哉!而青樓則大大不然,古人逛青樓,目的不一定是要與妓女同床共枕。他們到那里喝幾杯清茶,聽幾曲音樂,也許坐上片刻就走,也許從早到晚留連,有的包下妓女,長期駐扎下去,而有的雖與妓女無話不談,但卻不曾makelove過。他們心中真正渴望的是與妓女建立一種無拘無束、親密無間的感情聯(lián)系。這種感情聯(lián)系是古代家庭中很難找到的。

          古代家庭是古代國家體制的縮影。三綱五常,宗法禮教,都以家庭為最基層的普及單位。在男女感情中,雙方平等才有真正的樂趣,可家庭中的妻妾,都是男人的奴隸,隨時有被拋棄的可能,只能恭恭敬敬遵守著三從四德,像對待神仙一樣供奉著丈夫,哪里有什么平等的樂趣可言?《孟子》中講過一個要飯為生的齊人,家里有一妻一妾。妻妾二人發(fā)現(xiàn)她們依靠的“良人”原來每日靠乞討為生,“相泣于中庭”,可“良人”畢竟還是“良人”,妻妾不能炒他的魷魚,齊人仍然以主人自居,這樣的男女關系,有什么味道?而《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與劉蘭芝夫婦互敬互愛,卻被禮法所不容,硬是拆散了鴛鴦,逼得一對愛人,一個“舉身赴青池”,一個“自掛東南枝”。可以看出,家庭與愛情是有著本質(zhì)的沖突的。德國的社會主義者倍倍爾在《婦女與社會主義》中尖銳指出:

          妻子自然可以和丈夫同床共枕,但是不能和他同桌就餐,她對丈夫不能直呼其名,而要稱“老爺”。她是丈夫的仆役。她絕對不能出現(xiàn)在人前……丈夫可以把她當作奴隸出售。

          處在這種地位的婦女,能對丈夫產(chǎn)生發(fā)自真情的愛慕嗎?更不要提《三國演義》中劉安殺妻來招待劉備的獸行了。

          再一點,愛情是男女雙方個人的私事,而古代婚姻是整個家族的大事,往往不由青年男女個人來決定。婚姻首先考慮的不是感情,而是財產(chǎn)、權(quán)勢、門第的對比,婚姻更多地具有一種政治意義。所以家庭往往是利益集團合縱連橫的結(jié)果。這必然導致男女雙方?jīng)]有感情基礎,于是,同床異夢、敷衍湊合便是家庭的常情。而感情之外的種種利害關系又使離婚十分困難。古人十分看重家庭的穩(wěn)固,認為家庭穩(wěn)固是社會穩(wěn)固的基礎,“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又有“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之說。因此,感情要求越高、越豐富的人,往往就越在家庭里不能得到滿足。那么,家庭所匱乏的這種感情功能,哪里能夠補償呢?——青樓。

          在青樓里,男女雙方都不承擔道德倫理的責任,沒有門第高低的顧慮,不受貞節(jié)操守的束縛,雖然有金錢的因素使人反感,但比起家庭中主奴式的服從關系來,畢竟可讓人感到更自由、更平等、更能發(fā)揮和體現(xiàn)出個人本身的魅力和價值,因此就更加顯得浪漫多姿。家庭里所欠缺的一切,在這里都得到了補償。補償之后,回到家里,依然是正襟危坐的良夫、賢父、孝子,依然是吆三喝四的主人,依然承擔著對家庭所應盡的一切義務,同時享有著一切該享的家庭權(quán)力。所以,青樓的存在,不但沒有干擾破壞家庭結(jié)構(gòu),反而大大促使家庭保持穩(wěn)定,促使社會保持穩(wěn)定。井水與河水,互不相犯,而青樓與家,不但不相犯,而且恰好耦合為一個完整的性文化系統(tǒng),保證了中國古代社會長期穩(wěn)步的發(fā)展。

          林語堂先生在《妓女與妾》一文中寫道:

          妓女是叫許多中國人嘗嘗羅曼斯的戀愛滋味,而中國妻子則使丈夫享受此比較入世的近乎實際生活的愛情。有時,這種戀愛環(huán)境真是撲朔迷離。至如杜牧經(jīng)過十年的放浪生活,一旦清醒,始能與妻室團聚。所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也。有的時候,也有妓女守節(jié)操者,象杜十娘。另一方面,妓女實又繼承著音樂的傳統(tǒng)。沒有妓女,音樂在中國,恐怕至今已銷聲匿跡了。妓女比之家庭婦女則反覺得所受教育為高。她們較能獨立生活,更較為熟習于男子社會。其實在古代中國社會中,她們可算是惟一的自由女性。妓女能操縱高級官吏者,當能掌握某種程度的政治實權(quán)。關于官吏的任命,凡有所說項,有所較議,胥取決于她的妝閨之中。

          這段話把妓女相對于妻子的重要性分析得頗為透辟。任何時代的男人女人,除了順應該時代的潮流而生活之外,其優(yōu)秀者必然追求許多超越該時代的東西。古代社會的人要遵從古代社會的倫理、規(guī)范,但他們也向往著能夠超越這些羈縻。追求超越感是人類文明前行的最大動力。于是青樓就成了比家庭美麗得多、絢爛得多的理想福地了。

          從家庭這一方面來講,妻妾雖然希望能夠得到丈夫更多的愛撫,但她們未嘗不知道自己無法像妓女那樣給丈夫以無邊放縱的滿足。假如她們表現(xiàn)得與妓女一樣,那立刻就要被視為不貞、淫蕩、敗壞,立刻就會被逐出家門。所以,即使她們有妓女的情趣,有妓女的本事,也要深藏不露,也要裝得賢淑端莊,特別是對那種事不感興趣,更不要提吹拉彈唱了,這樣才像個規(guī)矩女人,受到人們贊揚,被容納于家庭。今人所理想的“在客廳里像貴婦,在廚房里像仆婦,在臥室里像蕩婦”的十全十美的妻子,純粹是無恥男人陰暗心理的大暴露,是婦女地位絲毫沒有提高,反而在偽裝形式下有所下降的絕對明證。古代的妻子不追求做一個“全能玩偶”,她們只做妻子應該做的,其余的則心安理得地讓給了妓女。她們知道,妓女不會對自己構(gòu)成威脅,反而是客觀上的一個好幫手。英國的伯特蘭·羅素說過:“娼妓有好的一面,她不但可以招之即來,而且極易掩飾自己,因為除了這門職業(yè),她并沒有別的生活,而且那些曾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仍可不失尊嚴地回到妻子、家庭和教會中去!笨粗鴮せ▎柫鴼w來的男人,妻妾們要說沒有一點醋意可能是不對的,但多數(shù)情況下是并不當一回事的,仿佛看見淘氣的孩子歸來一樣,即使有些責備和規(guī)勸,也是說不可玩物喪志,不可上了壞女人的當,不可把身子搞壞了等,而并不否定和批判這種行業(yè)的本身。就像今天的妻子勸丈夫少打麻將、少玩游戲機、少看足球一樣。

          所以,漫長的古代社會,盡管多數(shù)朝代都有過禁娼、禁狎的法令、措施,但青樓業(yè)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關鍵就在于青樓是那個社會中不可缺少的一個子系統(tǒng)。它既然有利于男性社會從家庭到朝廷的整套統(tǒng)治秩序的穩(wěn)固,所以,不但士大夫、社會上對它采取贊賞、默許的態(tài)度,就連皇帝老兒也經(jīng)常以身作則,頻頻前往青樓探花,青樓哪里能禁得住呢?前文提到的宋徽宗嫖李師師,還算是文雅的,后來明、清兩代的皇帝,則有時連虛偽的外衣也不要了。清朝的同治皇帝,據(jù)說就是私逛窯子,染上性病死去的;实酆鸵恍└呒壒賳T,身邊美女無數(shù),也不乏藝術(shù)欣賞的條件,為什么也對青樓懷著濃厚的興趣呢?就是因為他自己的身份限制了他與女性的平等性愛交流,得不到一種類似市民村夫平等男女之間打情罵俏的浪漫情調(diào)。例如明朝前期著名的三楊——楊榮、楊溥、楊士奇主持朝政時,有一天讓妓女陪酒,在場有一名叫齊雅秀的妓女,非常機敏聰慧。眾人將她一軍說:“你能讓三位老首長開懷大笑嗎?”她成竹在胸地說:“我一進去就能逗笑他們!”然后,她進去拜見三楊。三楊問她怎么姍姍來遲,她說:“我看書來著!比龡疃际亲x書人出身,一聽此話,不禁頗感興趣,忙問她讀的是什么書。她說:“《烈女傳》!比龡钜宦牐醺勾笮,一個人盡可夫的妓女,竟然捧讀提倡貞節(jié)操守的《烈女傳》,實在妙不可言,這不是對烈女的褻瀆、對倫理道德的諷刺嗎?

          于是三楊笑罵她道:“你這個混帳的小母狗,不許如此無禮!睕]想到她應聲答曰:“是呀,我是母狗,您幾位是公猴!”借“公侯大臣”之音巧妙反擊,眾人無不佩服,一時傳遍京城。試想,這種智慧的交鋒,這種刺激的場面,這種絕對放松的情調(diào),在家庭里能享受到嗎?

          那么,如此說來,青樓與家的好處永遠是不同的,青樓給人的享受永遠要比家里更新鮮、更刺激、更浪漫。當然,家有家的好處,家里的溫馨、真誠、安全、慰藉等等天倫之樂也是青樓所無法取代的。二者不能夠統(tǒng)一嗎?能不能魚和熊掌兼得呢?這個問題聰明的古人自然會想到。怎么辦呢?當然不能把家改造為青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把妻子“逼良為娼”,讓她當妓女,那么,就只有以青樓為家,把妓女改造成妻了。

          所以,青樓與家也有相通的一面。

          有不少嫖客,把看中的妓女包下來,長期住在青樓。在此期間,其他嫖客對此妓女不得問津。該妓女的一切消費均由該嫖客開銷。這顯然需要比較雄厚的財力,有的嫖客就因此而耗盡積蓄,由揮金如土變得一錢不名!独钔迋鳌分械哪成陀羞^這個下場。當然,也有的妓女甘愿倒貼錢財,長期供養(yǎng)嫖客。但是,不管在哪種情況下,真正的主人都不是嫖客,而是鴇母。拿錢在手,鴇母可以聽之任之,不聞不問。一旦床頭金盡,嫖客就不能再充大少爺,頤指氣使了。因此,無論嫖客還是妓女,一旦產(chǎn)生了確實十分親密的感情,都還是希望走出青樓,結(jié)為真正的夫妻的。李娃與某生的最后結(jié)局如此,霍小玉和杜十娘所希望的也是如此。

          娶妓女為妻,在古代并不算如何不光彩的事。如果娶得名妓,還要算是光彩,反被人羨慕,就如今日娶了名歌星、名影星一般轟動。不但一般官商愛娶名妓,連皇家也不例外。明代崇禎帝的田皇后就是揚州的妓女出身。

          妓女成為妻子后,一方面保留了她色藝雙全的魅力,能夠與主人詩文唱和,調(diào)笑歡娛;
        另一方面又以良家女子的形象處世,孝敬公婆,撫育子女,管理家務,結(jié)束了賣笑呈歡、生張熟魏的色相生涯,把全部身心奉獻給自己的家庭。應該說,這是一條理想的道路。問題在于,一是多數(shù)妓女做不到這一點,長期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使她們不能正常地做一名良家婦女,“感覺”總是錯位;
        二是社會輿論也給她們以巨大的心理壓力。她們必須做得比普通家庭婦女出色十倍,才能得到道德上的認可。有時連娶她回來的丈夫可能也由于其歷史的“不清白”而對她疑神疑鬼,再加上家庭內(nèi)部其他女性的排擠、陷構(gòu),常使妓女覺得家庭畢竟不如青樓自在快活。有的妓女經(jīng)過一段不適應的努力后,干脆又回到青樓去了。

          在這方面為人稱道的是明代名妓董小宛。她被名士冒辟疆娶為側(cè)室后,二人相親相愛:

          日坐畫苑書圃中,撫桐瑟、賞茗香,評品人物山水,鑒別金石鼎彝,閑吟得句與采輯詩史,必捧硯席為書之。意欲所得與意所未及,必控弦迫箭以赴之,……相得之樂,兩人恒云天壤間未之有也。

          不但如此,董小宛對全家人都親愛有加,贏得了全家人的尊敬愛戴。冒辟疆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道: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行舉止,均異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仆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必拱立坐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zhí)役拱立如初。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

          董小宛與冒辟疆的正妻及其他人相處得這么好,并不出自虛偽或迫不得已,而是出自對冒辟疆的愛。冒辟疆有次大病了將近半年,小宛的精心服侍真是感人肺腑:

          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
        或枕其身,或衛(wèi)其足,或欠身起伏,為之左右翼!孤褂酪梗瑹o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吁天稽首外,唯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破顏。余痛失常性,時發(fā)暴怒,詬誶之至,色不稍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

          這一方面表現(xiàn)了冒、董二人的深摯愛情,同時也說明董小宛是多么珍視、熱愛家庭生活。她沒有把青樓中惟利是圖、趨炎附勢那一套東西帶到家庭中來,而是帶來了卓越的才華、高尚品德和金子一般的感情?上穸⊥疬@樣天使般的人物實在是鳳毛麟角。倘若多數(shù)家庭能夠達到一半近似于此的幸福程度,社會上也就不會有青樓的存身之地了。大概是董小宛的杰出行為破壞了青樓與家并存不悖的天意吧,她嘔心瀝血辛勞了9年,就在28歲的美好年華離開了人世。41歲的冒辟疆痛不欲生,寫下了《亡妾童小宛哀辭》及《影梅庵憶語》,自嘆“一生清福,九年占盡”。看來,良緣美眷,實在是太難得了!

          更為可嘆的是,今日青樓的風光已不存焉,而家庭卻并未因此更加穩(wěn)固、更加幸福。

          

          9、王孫落魄,怎生消得,楊枝玉露——青樓與士

          

          自琢新詞韻最嬌,

          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林路,

          回首煙波十四橋。

          ——姜夔《過垂虹》

          青樓的存在,是與文化藝術(shù)分不開的。文化藝術(shù)是它的風光主體,是它的魅力核心,是它最重要的消費內(nèi)容。假設青樓是一卷裝幀精美、圖文并茂的古書,那么文化藝術(shù)就是書里的文字和圖畫。這樣的一卷古書,它的最重要的讀者、最理想的讀者應該是什么人呢?答曰:士。

          這里所說的士,指的是讀書人。不論已經(jīng)高官做得的,還是終身白衣卿相的,這些人是文化藝術(shù)的承載者、建設者、傳播者和消費者。青樓文化,無論從其社會功能還是審美追求上來說,實質(zhì)就是一種士的文化。

          這樣講的意思并不是說,青樓是專門為士人服務的機構(gòu)。正像“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所比喻的,青樓的大門原則上是向一切人敞開的,“有嫖無類”。只要有錢,別說工農(nóng)兵學商一視同仁,就是老弱病殘幼也不能拒之門外。理論上盡管如此,然而事實上卻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逛青樓的欲望、資格和興趣,正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去聽交響樂一樣,任何一個文化場所,都是有其主要針對的接受者的。

          中國的妓女從一開始,就以藝術(shù)工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那時她們的服務對象,是包括知識分子在內(nèi)的整個統(tǒng)治階級。隨著封建社會的上升發(fā)展,士的社會地位逐漸提高,成為統(tǒng)治階級的基本力量和人才來源。大量的士,身懷安邦治國之策,吟風弄月之才,特別需要一個滋養(yǎng)他們精神生活的銷魂之地,于是,青樓就成為他們最理想的場所。

          士人最重要的進身之道是科舉。一旦金榜題名,便可免除差徭賦役,前途無限,令人刮目相看。科舉考試的前前后后,日夜溫習,四處奔走,造成極度的精神緊張,再加上多數(shù)士人背井離鄉(xiāng),孤身在外,這便使青樓對于他們顯得格外溫柔親切。在明代的南京,妓院竟然與貢院對門而居。余懷的《板橋雜記》中寫道:

          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jié)駟連騎,選色征歌,轉(zhuǎn)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蜓罩畾g,或計百年之約。蒲桃架下,戲擲金錢。芍藥欄邊,間拋玉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戰(zhàn)之外篇。

          貢院乃是國家高等學府,在堂堂天子腳下,竟然與妓院“面對面的愛”,實在令人深思。試想倘若今日北大推倒南墻,對面是一片紅燈區(qū),歌女、舞女、按摩女、應召女郎、游擊女郎、導游女郎,淫聲朗朗,香風陣陣,那邊教授學者歡聚一堂,大談如何整頓學風,這邊博士碩士猜拳行令,交流如何騙取芳心,此情此景,成何體統(tǒng)!令人擔憂的是,真有這么一天也說不定。

          士人在經(jīng)濟上一般都比較富裕,即使寒門出身,其實也是中小地主,屬于“中產(chǎn)階級”。為了官場角逐,家庭對他們的供給無疑是豐厚的,收入三百,恐怕要拿出二百來給子弟揮霍。若做了官之后,自然俸祿有加,無須有阮囊之憂。但妓女之喜歡與士人交游來往,經(jīng)濟問題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妓女作為活生生的個人,自然也有著主觀上的好惡。士人比起其他階層的人來,一般要風流倜儻,錦心繡口,不僅能夠十分內(nèi)行地欣賞妓女的“藝”與“色”,而且他們自身的“藝”與“色”也反過來可使妓女產(chǎn)生審美愉悅。這便是自古以來,才子須配佳人的道理。再者,士人在社會上被看作精英人物,能與他們相好,自然也無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自卑感。此外,士人喜愛吟詩作賦,等于是最好的廣告媒體,妓女若得到士人的贈詩,自然身價倍增;
        反過來,妓女也是士人最好的廣告媒體,詩作若能被青樓女子四處傳唱,自然也名聲大振。可見,士人與妓女互有所需,互相依賴,開句不太過分的玩笑,可以說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長期共存,互相欣賞,榮辱與共,肝膽相照”的關系。

          以上幾點都是從功利角度進行的分析。功利目的之外,士與妓之間還能夠產(chǎn)生真正的友誼和愛情。春風得意時,“小語偷聲賀玉郎”,時乖命蹇時,“同是天涯淪落人”。士人最懂得憐香惜玉、柔情蜜意,而妓女也最能賞識玉郎才子,所謂“慧眼識英雄”,所謂“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是也。

          下面結(jié)合一些實例,展現(xiàn)一下妓女與士之間說不盡的萬種風情。

          有一個“旗亭畫壁”的故事,歷來膾炙人口,被多次編為戲劇。其最早的出處是晚唐人薛用弱所著的《集異記》,原文如下: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渙之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shù)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偎映,擁爐火以觀焉。

          俄有妙妓四輩,尋續(xù)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之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人歌詞之多者,則為優(yōu)矣!

          俄而,一伶拊節(jié)而唱曰:“寒雨連江夜入?yún)牵矫魉涂统焦。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適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曰:“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渙之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至雙鬟發(fā)聲,則曰:“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睖o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諸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這個故事充分說明了妓女對于文人墨客的重要性。古代沒有廣播、電視等現(xiàn)代化傳媒,一首優(yōu)秀的詩作往往就是靠青樓妓女來傳唱流行的。上文中的“王渙之”,應作“王之渙”,他自認為詩才高于王昌齡和高適,可是三個妓女所唱的都是王昌齡和高適的詩作。王之渙胸有成竹,相信那個色藝最佳的妓女不唱則已,一唱必是自己的大作。果然天不負他,那名被他看中的“大腕”級歌星一開口便唱了他著名的《涼州詞》。王之渙那份高興,比20歲評上副教授還要得意。因為這充分證明了他的價值。而妓女那邊,聽說眼前就是作者,也喜不自勝,口稱“俗眼不識神仙”,雙方彼此傾慕之情畢現(xiàn)無遺。

          文人的詩作由名妓一唱,就像今日的小說被著名導演搬上銀幕一樣,變得家喻戶曉,香名遠揚。而反過來,著名士人的作品又可以使妓女身價倍增,一夜走紅。白居易在《與元稹書》中得意地寫道:

          ……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門有題仆詩者”復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娛他賓,諸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蟲之技,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那名妓女由于會唱白居易的《長恨歌》,就把價碼抬得老高,因為這的確是一種水平的標志。今天的妓女能因為自己會唱幾首鄧麗君就悍然漲價嗎?

          類似的故事還有不少。例如有個叫崔涯的狂放文人,最愛褒貶青樓妓女,而且由于文筆好,產(chǎn)生的影響十分顯著。妓女若受到他的贊譽,就會門庭若市,若受到他的譏諷,就差不多要關門停業(yè)了。他曾題詩嘲笑一個叫李端端的妓女,端端憂心如焚,在路邊拉住他苦苦哀求,請大作家一定可憐可憐。崔涯心腸一軟,又重新贈詩一首,把李端端夸得跟朵花兒似的,結(jié)果“大賈居豪,競臻其戶”,李瑞端一下子成了大明星。

          士對于妓女的衰榮如此重要,難道其他人就無法比擬嗎?比如說皇帝,難道就比不上一個酸腐文人嗎?讓我們來看看宋徽宗趙佶和詞人周邦彥君臣二人競爭李師師的事例。事載宋人張端義的筆記《貴耳集》:

          道君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后云“嚴城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師師因歌此詞。道君問誰作,李師師奏云:“周邦彥詞!钡谰笈I蔡京云:“開封府有監(jiān)稅周邦彥者,聞課額不登,如何京尹不按發(fā)來?”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問,續(xù)得復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諭之。京尹云:“惟周邦彥課額增羨。”蔡云:“上意如此,只得遷就!睂⑸系弥迹骸爸馨顝┞毷聫U馳,可日下押出國門。”隔一二日,道君復幸李師師家,不見李師師,問其家,知送周監(jiān)稅。道君方以邦彥出國門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歸,愁眉淚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爾去那里?”李奏:“臣妾萬死,知周邦彥得罪,押出國門,略致一杯相別,不知官家來。”道君問:“曾有詞否?”李奏云:“有《蘭陵王》詞,今《柳蔭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詞為官家壽!鼻K,道君大喜,復召為大晟樂王。

          趙佶是君,周邦彥是臣。趙佶來了,周邦彥就藏到床底下聽廣播劇,然后還寫詞叫李師師唱。這不是二人合伙氣趙佶嗎?趙佶醋興大發(fā),誣陷周邦彥收稅不賣力,趕出首都。沒想到李師師顛顛地跑去“十八相送”,回來又唱周邦彥的詞,而且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來是從此不打算給他笑模樣了。老趙實在沒辦法,只好一個電話把小周請回來,官升三級,薪加一倍,方可討得李師師歡心。可見在李師師心中,誰輕誰重,也就一目了然了。人家不過看在趙佶好歹是個皇上這一條,給他個面子而已。況且,趙佶也并不敢以皇帝身分強加于人,他是向士靠攏,以風流才子的身份去嫖妓的。所以,既因此得到幾分妓女對士的感情,也因此而終究得不到真正的士妓之愛。

          妓與士,可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對雙壁。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中國古典文學藝術(shù),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美麗動人的故事。妓與士的關系最密切的時代,也就是中華民族最強盛、最繁榮的時代。當妓與士的關系逐漸疏遠,妓女們忙著接待大款,士人們忙著下海騙錢的時候,青樓的氣數(shù)已盡,中國古代社會的氣數(shù)也已盡了。

          今日的社會,青樓已然沒有了,這也許并不算一件值得惋惜的事。問題是:士,也沒有了。

          

          10、水榭聽香,指點群豪戲——名妓風采

          

          顧盼遺光彩,

          長嘯氣若蘭。

          行徒用息駕,

          休者以忘餐。

          ——曹植《美女篇》

          青樓的魅力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何以竟使天下文人拋家舍業(yè),望之若歸?

          在前面的章節(jié)中,我們已經(jīng)從不同的角度對此進行了描述和探究。這一節(jié),我們來看一看青樓文化里的精華——名妓的風采,通過幾個典型的名妓形象,借滴水以觀大海。

          歷史上第一個享有盛名的妓女,大概要推南齊時的蘇小小。可是關于她的身世、經(jīng)歷的文獻材料,幾近于零。然而歷朝歷代都不乏歌詠、緬懷她的詩作,僅《全唐詩》中就不下百篇。唐朝徐凝的《寒食詩》寫道:

          嘉興郭里逢寒食,

          落日家家拜掃歸。

          只有縣前蘇小墓,

          無人送與紙灰錢。

          關于蘇小小的墓,也有嘉興和杭州兩種說法。宋朝何蘧的《春渚記聞》中講了這樣一件事:司馬才仲在洛下夢一美姝,搴帷而歌。……且曰:“后相見于錢塘!焙蟛胖贋殄X塘幕官,廨舍后堂蘇小墓在焉!挥饽甓胖俚闷#水嬎浥湶春犹,舵工見才仲攜美人登舟……而火起舟尾,倉皇走報,而其家已痛哭矣。

          宋朝的人對蘇小小還如此魂牽夢縈。直到清朝,還有人寫下這樣的詩句:

          歌扇風流憶舊家,

          一丘落月幾啼鴉。

          芳痕不肯為黃土,

          猶幻胭脂半樹花。

          蘇小小到底是如何的“歌扇風流”,我們只能憑空遙想了。

          到了唐朝,青樓開始興盛,涌現(xiàn)出許多明星妓女。其中最著名者當數(shù)薛濤和魚玄機。

          《全唐詩》中的薛濤小傳說:

          薛濤,字洪度。本長安良家女,隨父官,流落蜀中,遂入樂籍。辨慧工詩,有林下風致,韋皋鎮(zhèn)蜀,召令侍酒賦詩,稱為女校書。出入幕府,歷事十一鎮(zhèn),皆以詩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箋,時號薛濤箋。有《洪度集》一卷。

          唐代是詩的時代,官商士民幾乎無不能詩,許多妓女也以擅詩揚名。薛濤8歲就會寫詩,通曉音律。及笄之年,父親死在蜀中,母親改嫁他人。薛濤那時便以詩著名。據(jù)說“掃眉涂粉,與氏族不簇,客有與之燕語者”。后來入了樂籍,即做了妓女。從韋皋到李德裕,薛濤以女校書之名出入幕府,侍候過11任的地方長官。女校書大概就相當于今天的女秘書,后來便成為妓女的雅稱。不過今天的女秘書大多屬于智商較低之輩,在學校時就只愛“秘”,不愛“書”。而薛濤的水平在今日來講,加入中國作協(xié)都委屈了她。當時與她唱和的一流詩人就有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張祜、張籍、李德裕、王建、裴度、杜牧、令孤楚等。薛濤不僅詩寫得棒,通曉五音六律,而且也擅書法,自己制作了松花彩箋題詩贈客,成為后人多愛仿效的風雅之舉。李商隱就有詩稱道:“浣花箋紙?zhí)一ㄉ,好好題詩詠玉鉤!”這里的“浣花”便指薛濤,因為薛濤晚年住在浣花溪。如今成都還有遺址。曾有人詩贊薛濤道:

          萬里橋邊女校書,

          琵琶花里閉門居。

          揚眉才子知多少,

          領取春風總不如。

          薛濤固然是妓女,可是觀其風采,分明是一代女藝術(shù)家的形象。士大夫與之交往,并非食其姿色,乃是慕其才華。有個例子足可證明這一點。與白居易齊名的元稹,素聞薛濤芳名,好不容易一睹風采,頓時為之傾倒。曾寄詩表達情愫:

          錦江滑膩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君候欲夢刀。

          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這首詩把薛濤與卓文君并列,在相思之情中盛贊了薛濤的口才和文才。后來元稹打算派人去蜀地接來薛濤,可是這時他又遇見了一個叫劉采春的妓女。劉采春表演水平上佳,“歌聲徹云,篇韻雖不及濤,容華莫之比也”。元稹在長期不見薛濤的情況下,貪戀劉采春的美色,漸漸把薛濤忘在腦后了。薛濤顯然色不及劉,但劉采春名聲卻并不大,留下盛名的是才華豐贍的薛濤。由此可見青樓名妓衡量標準的重點了。

          魚玄機與薛濤一樣,也是以詩著名。她的詩極為大膽、開放,表現(xiàn)出對愛情和性的熱烈向往,因此引得士人們?nèi)缱砣绨V,趨之若鶩。具體詩作留待下一節(jié)介紹。

          宋朝最著名的妓女是李師師。關于她與宋徽宗趙佶和大詞人周邦彥的事,前面已有敘述。這里要再次強調(diào)的是,李師師的風采也并非以艷麗妖媚取勝,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尤其彈得一手好琴,氣韻高潔,恍如九天仙子,這才迷倒了一代風流天子趙佶。老趙在師師身上花了不下十萬銀子。有一回,老趙在宮里集合大小老婆們吃早茶,韋妃醋唧唧地問他:“那個姓李的小妞到底有什么了不起,讓陛下您這么為她賣塊兒呀!”老趙大義凜然地答道:

          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艷裝,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

          好一個“幽姿逸韻”,趙佶不愧是審美高手。他能在千紅萬艷叢中一眼看出李師師“色容之外”的獨特風采。這種風采是人物內(nèi)在美與外在美統(tǒng)一的結(jié)晶,而內(nèi)在美又是決定的因素。故此,名妓一般都深曉個中之味,努力追求那種超越俗艷之美,這便是色有涯而韻無窮的道理。

          到了明朝,江南一帶青樓業(yè)也異常發(fā)達,競爭激烈,涌現(xiàn)出大批名妓。尤其到了明末清初,更是登峰造極,群星璀璨!肚槭贰分性疲

          嘉靖間,海宇清謐,金陵最稱饒富,而平康亦極盛。諸姬著名者,前則劉、董、羅、葛、段、趙;
        后則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馬姬高情逸韻,濯濯如春柳聞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諸姬心害其名,然自顧皆弗若,以此聲華日盛。凡游閑子,沓拖少年,走馬章臺街者,以不識馬姬為辱。油壁障泥,雜沓戶外,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閨,迷不可出。教諸小鬟寧梨園子弟,日為供帳燕客。羯鼓、琵琶聲與金纓紅牙相間。北斗闌干掛屋角,猶未休。雖纏頭錦堆床滿案,而鳳釵榴裙之屬,嘗在子前家,以贈施多,無所積也。

          這里所說的青樓“十二釵”中最出類拔萃的馬姬,就是馬湘蘭,她以善畫蘭花著稱,“雙鉤墨蘭,旁作筱竹瘦石,氣韻絕佳”!疤m仿趙子固,竹法管夫人,俱能襲其余韻。其畫不惟為風雅所珍,且名聞海外,婞羅國使者,亦知購其畫扇藏之!币粋妓女的繪畫,能夠名揚海外,就憑這一點,也足夠稱得上名妓了。更何況馬湘蘭詩也寫得委婉清麗,為人豁達大方,有俠女風度。所以才成為“天王巨星”,追星族們皆“以不識馬姬為辱”。

          明末清初之際,出現(xiàn)了幾位名垂青史的超一流名妓。她們是:

          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陳圓圓。董小宛與冒辟疆的愛情前文已有敘述。這里重點補充介紹董小宛的風采:

          小宛名白,一字青蓮。前人記載她“天資巧慧,容貌娟妍。針神曲圣,食譜茶經(jīng),莫不精曉。性愛閑靜,經(jīng)其戶者,時聞吟詠聲,或鼓琴聲。”她所結(jié)交的名士除冒辟疆外,還有錢謙益、劉履丁、方以智、吳應箕、張岱、侯方域等。冒辟疆娶她為側(cè)室,就是錢謙益的大媒。冒辟疆回憶二人的甜蜜生活時,有“焚香”與“養(yǎng)梅”二則,最可表現(xiàn)董小婉的風韻。其回憶“焚香”說:

          寒夜小室,玉幃四垂,禢鄧重疊,燒二尺許絳燭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凡錯列大小數(shù)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歷半夜,爐香凝燃,不焦不竭,郁勃氤氳。……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籠,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令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扁室中也?

          “人與香氣俱散,”這是何等況味,何等深情?

          其回憶“養(yǎng)梅”說:

          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相受;蚋魵q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jīng)營絕慧,領略殊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

          看了這些回憶,真讓人感到董小宛就是那香、就是那梅,就是人類的精靈,在她清風逸采的映照下,我們這些自以為干凈高雅的人們顯得是多么的粗鄙寒傖。

          柳如是與錢謙益的愛情前文也已敘述。前人記其風采云:

          身材不逾中人,而豐神秀媚,意態(tài)幽嫻。性機警,饒膽略。結(jié)束俏利,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頃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四方名干,無不接席唱酬。

          比之董小宛,柳如是的特點是柔中有剛,頗具男子氣概。與她結(jié)交的名士有張溥、陳繼儒、陳子龍、汪汝廉、孫臨、謝三賓等。如果說冒辟疆從董小宛那里領略到的更多的是閨中雅趣百轉(zhuǎn)柔情的話,那么柳如是除此之外,還能擔任錢謙益的“外交部長”。這一方面說明柳如是的確具有士大夫的才華、氣度、膽略,另一方面也證明錢謙益對柳如是格外放心,二人肝膽相照。據(jù)說柳如是嫁錢謙益后,曾有過外遇,但錢謙益并未放在心上,并未因此而懷疑柳如是對自己的愛情。這種“現(xiàn)代性”的思想是今天的大多數(shù)人也難以理解的。事實證明了錢謙益的胸懷,當錢謙益死后,為保護錢謙益的家財,并使錢氏一門不受侮辱,柳如是挺身而出,與那些上門欺壓勒索的惡徒幾經(jīng)斗爭,在布置交待妥貼后,自縊殉身而去。關于錢、柳之事,后人歌詠無數(shù)。當代歷史學家陳寅恪晚年目盲足臏,全靠撰述三大卷的《柳如是別傳》作為精神支柱,柳氏風采何其令人欽羨。

          李香君的名字,由于孔尚任所寫的大型歷史劇《桃花扇》,似乎比董、柳二氏更為人知曉!栋鍢螂s記》中云:

          李香身軀短小,膚理玉色,慧俊婉轉(zhuǎn),調(diào)笑無雙,人名之為“香扇墜”。余有詩贈之曰……。錢塘魏子中為書于粉壁,貴陽楊龍友寫崇蘭詭石于左偏,時人稱為三絕。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之士,爭一識面以為榮。

          關于李香君與侯朝宗反對奸臣阮大鋮事,《板橋雜記》云:

          香年十三,亦俠而慧。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夢”,皆能妙其音節(jié),尤工琵琶。與雪苑候朝宗善。閹堂阮大鋮欲納交于朝宗,香力諫止不與通。朝宗去后,有故開府田仰,以重金邀致香。香辭曰:“妾不敢負候公子也!弊洳煌。蓋前此大鋮恨朝宗羅致,欲殺之,朝宗逃而免,并欲殺定生也。定生大為錦衣馮可宗所辱。

          在當時國破家亡的變革之際,李香君不但表現(xiàn)出了對愛情的堅貞,而且尤其重要的是表現(xiàn)出了大義凜然的民族氣節(jié)。這種氣節(jié)是一種人格精神的最高境界,是千萬個士大夫也望塵莫及的。名妓的風采就在于她不僅是妓,更是一個大寫的人。如今那些不知人字為何物見了外國人比爹娘還親的賣肉女郎們,看看這些先輩,干脆上吊算了。

          身為一名妓女,其舉足輕重的程度竟能影響到民族興亡的,縱橫八萬里,上下五千年,當推陳圓圓為第一人。陳圓圓“蕙心紈質(zhì),淡秀天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年十八,隸籍梨園,每一登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花明雪艷,獨出冠時,觀者魂斷”。她與冒辟疆、吳偉業(yè)等名士來往較多,后為崇禎妃之父田畹所得。當李闖王兵臨北京,鎮(zhèn)守山海關的吳三桂成為朝廷軍事上的支柱之時,田畹不得已將陳圓圓讓給了吳三桂。李闖王打進北京,奪得陳圓圓,并寫信招降吳三桂。本來有心歸順的吳三桂聽說陳圓圓被奪,拔劍斫案,誓報此仇,遂與清軍合作,滅了李闖王,奪回陳圓圓。后來,做了平西王的吳三桂舉兵失敗,大清的天下已穩(wěn)如泰山,陳圓圓流落為女道士。

          若沒有陳圓圓,吳三桂到底會不會引清兵入關?中國會不會讓滿族統(tǒng)治了200多年?中國會不會早就進入了資本主義時代,成為世界頭號列強?關于這些,后人有兩種對立的看法。把天下興亡完全歸因到一個女人頭上,無疑是撒潑放賴的懶漢主義做法。但完全忽視歷史的偶然性因素,認為一切都是“客觀規(guī)律”規(guī)定好的,任何隨機事件都不能左右或改變,這也是徹頭徹尾的反歷史的。排除了一個個“偶然”,就不會有什么“必然”。尊重歷史首先尊重的應該是事實。事實是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有沒有陳圓圓,那一段的史實的確不同。也許吳三桂終于要降清,也許中國被滿族統(tǒng)治是命里注定,但不一定非是那種方式。后人吟詠陳圓圓之事的那么多,未必都是“紅顏禍水”論者。人物的價值不同,對歷史進程所起的作用自然有大有小。陳圓圓的價值就在于她確確實實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連中學教科書也不能抹去她的名字。所以吳偉業(yè)深深地嘆道:

          妻子豈應關大計,

          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紅妝照汗青。

          像陳圓圓這樣的名妓,豈能以“妻子”視之。多情的英雄們深深懂得這一點,他們寧肯毀了前程,毀了江山,毀了名聲,寧肯被人罵作漢奸,也要為這樣的美人殺個骨堆山血成河,這是能用“好色”、“貪婪”、“荒唐”、“愚昧”來解釋的嗎?

          這,就是名妓的風采。

          

          11、卻試問,幾時把癡心斷——妓女詩文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秦觀《踏莎行》

          如果說青樓妓女的基本素質(zhì)是音樂舞蹈才能,那么吟詩弄賦便是衡量名妓的一項最重要指標。

          中國一向被認為是詩的國度,從攔路搶劫的強盜,到殺人百萬的將軍,都能搖頭晃腦地謅上幾句。整天與士大夫們混在一處的妓女,耳濡目染,近朱者赤,當然也不難練得滿腹錦繡,出口成章。即便僅從營業(yè)競爭上考慮,妓女們也不得不努力提高文學修養(yǎng),以滿足士大夫們對“知音”的需求,這樣,妓女中便產(chǎn)生了許多水平較高的詩人,有些詩文還成了千古傳誦的名篇。

          欲知妓女的詩文究竟達到了多高的水準,這里先且不談青樓興盛的唐宋元明,只引錄清末一個上海灘的名妓所寫的一封情書,看看今日的女大學生能讀懂多少:

          睽才數(shù)日,恒比三秋。每憶芝儀,殊殷芹愫。比維、褆躬安燕,玉體吉羊。辱承知音,定符私頌。竊思形骸雖隔,肺腑應通。寤寐懷思,只覺宵長夢短,日時腸轉(zhuǎn),頻添舊痕新愁。悵一水之瀠洄,暮云春樹。幸千潭之同映,秋水蒹葭。回思燭翦西窗,樽比北海。開奩梳洗,深淺煩君。下榻綢繆,溫柔許我。覺此際之情投,非尋常可言喻。何意床冷鮮食,忽抱薪憂。遂使水遠山遙,竟回梓里。傷心話別,猶蒙青眼于東君。無計款留,空望綠波于南浦。言念及此,歉仄奚如。所幸鴻毛遇順,歸舟定獲平安。遙稔鳳侶言歡,鼓瑟諒償饑渴。在君子文園遇染,明知勿藥早占。在薄命尺素未通,終覺傾葵莫訴。遲遲長夜,幾度捫心。靄靄停云,頻幾搔首。秋月春風之館,門設長關。桂香珠影之中,徑緣不掃。倘使霍然全愈,務乘崔舫以來游。如其夙恙未痊,懇擘蠻箋而腸惠。輕寒薄暖,適體為佳。語短情長,加餐努力?傊,離愁滿腹,直教翰墨難宣。尚祈洞鑒寸心,諸仗海涵無既。

          恐怕女學士們早讀得頭昏眼花了。當時雖是清末,但是能寫出這等文章的妓女并不罕見。而今天,中國的女學生、女演員、女明星加起來,恐怕也說不全文中所用的典故。誠然,這并不是說,時代落后了,而是說,妓女詩文的價值不可輕視。在未作比較深入的探討之前,對任何問題都應抱著謹慎的尊重態(tài)度。

          目前可考的第一首妓女詩作,出自蘇小小的手筆: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聰馬。

          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

          詩句清新宛轉(zhuǎn)而富有情致,與南北朝時代的詩風是一致的。

          唐朝的薛濤有《洪度集》傳世。《柳絮》一詩:

          二月楊花輕復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他家本是無情物,一任南飛又北飛。

          這柳絮寫出了對歡情難以長久的感嘆。

          而《池上雙鳥》一詩: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

          這里隱隱傳達了對婚姻生活的向往!多l(xiāng)思》一詩:

          峨嵋山下水如油,憐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離錦浦,棹聲齊唱發(fā)中流。

          此詩雜入中唐名家詩集,恐不易辨。薛濤才高和寡,一生沒有找到合適的如意郎君,與一個終生未仕的男性知識分子的心境頗有相近之處。

          跟薛濤相比,詩作更多青樓色彩的是魚玄機。且看其名作《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難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這首詩充滿了女性獨立意識,今日的女權(quán)主義者看了一定喜歡。不過魚玄機因為爭風吃醋打死了一個叫綠翹的婢女,被依法判死刑。不知道這合不合乎女權(quán)主義的行為標準。

          魚玄機的《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她看到男人們的金榜題名,頗不服氣,但可恨自己是個女同志,詩寫得再好,高校也不錄取。一腔才華無處發(fā)泄,于是就率領幾個小阿妹,千方百計地招蜂引蝶,征服男人。曾作六言詩曰: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柳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帶蚨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這簡直就是一首高雅的營業(yè)廣告詞。詩人們奔走相告,紛紛上門拜倒裙下。結(jié)果,魚玄機雖未金榜題名,卻也千古留名了。這充分說明,當時整個社會的文化素養(yǎng)之高,連妓女最被人看重的也是詩才。恩格斯曾經(jīng)指出:“在雅典的全盛時期,則廣泛盛行至少是受國家保護的賣淫。超群出眾的希臘婦女,正是在這種賣淫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她們由于才智和藝術(shù)趣味而高出于古希臘羅馬時代的一般水平之上!敝袊糯那鄻羌伺舱且驗樽约焊叱牟胖呛退囆g(shù)趣味而獲得了比一般婦女更深的人生體驗和更高的精神享受,同時也能獲得社會輿論的尊重以至褒揚。這是今日的野妓們咬碎黃牙也望塵莫及的。

          到了宋朝,長短句這種文學體裁大盛。士大夫們把那些一本正經(jīng)的有關國家大事的議論寫在詩里,而把那些偷偷摸摸的風流韻事寫在詞里。所以,宋詞幾乎可說就是青樓文學。士大夫?qū)懥T一首詞,交與妓女,“小紅低唱我吹簫”。漸漸,妓女中也頗有能填詞者。詞這種形式比詩更適合妓女的口吻,因此,在妓女中極為流行。

          有一個叫嚴蕊的妓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聞其名,有不遠千里而登門者”。她因填詞之才被天臺郡守唐仲友賞識。后來,朱熹為打擊唐仲友,把嚴蕊抓進監(jiān)獄。嚴蕊不畏嚴刑拷打,堅決不出賣情人。等到朱熹離任,新任領導看嚴蕊可憐,便釋放了她。嚴蕊當即口占一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此詞明麗清淺,雖不如士大夫之詞那么“有學問”,但感情卻要真誠得多了。

          在宋朝的詞人中,最受妓女們喜愛的除了柳三——即柳永,就是秦七——即秦觀了。秦觀的《滿庭芳》妓女們幾乎都會唱: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樽。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有一次,有個人把頭一句錯唱成“畫角聲斷斜陽”,妓女琴操在旁糾正,那人便將她一軍,問她能否將全首詞改成“陽”字韻。琴操當即吟道: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引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霧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繞紅墻;陚敶穗H,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薄幸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這樣機智的反應,靈動的才華,恐怕是原作者秦七郎也要佩服三分的。據(jù)說蘇東坡知道后大為贊賞,并指點這位琴操姑娘參透禪機,削發(fā)為尼。

          還有一個更著名的故事,許多書上都有記載:

          李公之問儀曹解長安幕,詣京師改秩。都下聶勝瓊,名娼也,資性慧黠,公見而喜之,李將行,勝瓊送之別,飲于蓮花樓,唱一詞,末句曰:“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李復留經(jīng)月,為細君督歸甚切,遂別。不旬日,聶作一詞以寄之,名《鷓鴣天》曰: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后,別個人人第五程。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簾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李在中路得之,藏于篋間。抵家為其妻所得,因問之,具以實告。妻喜其語句清健,遂出粧奩資募,后往京師取歸。

          聶勝瓊的這首《鷓鴣天》的確寫得令人柔腸百轉(zhuǎn),“隔個窗兒滴到明”,何其楚楚動人!老李的發(fā)妻一看,就知老李肯定抵抗不住這首詞的誘惑,與其干吃閑醋,還不如表現(xiàn)一回風格,于是拍出自己的存折,讓老李把小聶娶了回來。一首詞的作用何其大也!不知文學概論中如何解釋這種現(xiàn)象。

          明代的妓女,在藝術(shù)修養(yǎng)上似乎更加全面,往往六藝皆通。不過明代的詩文成就總的來說不夠高。當時人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桂枝兒、羅江苑、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

          的確,明朝除了小說和傳奇這樣大型的文學體裁外,小型體裁中要數(shù)各類民歌最有特色了。許多名妓的詩作盡管也很出色,但給人的印象無非是有學問、有才華而已。如大名鼎鼎的柳如是的一首《春日我聞室作》:

          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

          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

          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

          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闌。

          此詩頗有雍容華貴的氣概,置于士大夫的詩集中當可亂真。但離青樓似乎日見其遠了。由于柳如是這樣的名妓日益“士大夫化”,真正的青樓詩作反而充滿了下里巴人的俚俗氣息了。隨著商人越來越多地滲入青樓,赤裸裸的黃色小調(diào)也在妓女中流行開來。茲舉一首還不算太露骨的,以見一斑:

          男兒漢,性氣剛,打扮奴家去為娼。伽藍殿,去燒香,寺里遇著巧和尚。和尚愛我年紀小,我愛和尚兩頭光。大和尚,小和尚,慢慢消停不用忙。

          如此不夠含蓄的詩作,顯然是不合士大夫口味的。不過這對于大款們來講,已經(jīng)算是蠻文雅的了。據(jù)說現(xiàn)在歌廳的KTV包間里,花200元錢就可讓三陪小姐講一段黃色笑話。追根溯源,這股惡俗之風從明末就露出端倪矣。

          一部青樓史,同時也是一部妓女詩文史。在廣大婦女處于被統(tǒng)治、被愚弄、被奴役的漫長歲月里,妓女們能詩善文,雖然是一種幸運,但其實也是為滿足男人的特殊需要而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妓女們企望憑借自己的文學才能改變自己的不幸地位,但只有少數(shù)佼佼者獲得了偶然的成功。對大多數(shù)妓女來講,這不過是一種癡心而已。當然,癡心恐怕是人人都難免會有一些的。而且,寄托在文學藝術(shù)中的癡心總要比寄托在臉蛋和三圍上的癡心要彌足珍貴。

          

          12、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妓女歸宿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辛棄疾《永遇樂》

          千里搭長棚,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

          妓女這種職業(yè),是名副其實的“青春事業(yè)”,F(xiàn)在的許多女孩子,都抱有“吃青春飯”的思想,不知是不是受了妓業(yè)的影響。反正妓女是非吃青春飯不可。越是低賤的女人,就越死抱著自己的“青春”不放,仿佛青春一過,她就立刻成了一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她們以為“青春”就是青春期前后的一段簡單的物理時間,她們根本無法理解“永葆青春”的道理,更無法理解“革命人永遠是年青”。她們惶恐不安地躁動在自己的“青春”里,仿佛抱著一件租來的裘皮大衣,穿也不舒服,不穿也不舒服。她們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青春的可貴,而實際上往往以最低俗的形式消費了青春。當皺紋爬上她們的額頭時,她們就像霜打的茄子,從肉體到精神,都癟了。

          藝術(shù)修養(yǎng)較高的妓女,比之單純的“色妓”,青春要長一些,但畢竟不如日本的藝妓,80多歲還能陪客談笑風生,不僅寶刀未老,反而老當益壯,韻味無窮。中國的妓女往往一邊開拓著“事業(y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邊就在籌慮自己的歸宿了。

          妓女的歸宿,大致說來,不外以下數(shù)種:從良,入宮,出家,做鴇母。也有改行從事其他職業(yè),寡居終生的。最慘的是殉職在自己工作崗位上的。

          一般說來,從良是多數(shù)妓女的最理想的歸宿。青樓生活再舒適華美,也不能養(yǎng)人一輩子。更重要的是青樓生活畢竟被視為正常社會之外的異常存在,妓女心中的那種自卑感、屈辱感是時時揮之不去的。有個叫徐月英的唐代名妓寫過一首《敘懷》詩:

          為失三從泣淚頻,

          此身何處用人倫。

          雖然日逐笙歌樂,

          常羨荊釵與布裙。

          這種渴望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良家的婦女的心愿,應該說是人之常情,不能簡單地用“圍城”情結(jié)來解釋。

          但是要從良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一是青樓的老板不輕易撒手放人。妓女是老板的掙錢機器,越是名妓就越是搖錢樹,不把妓女的才華耗盡,血淚榨干,哪能任其自由而去呢?就是迫不得已,再也無法挽留的那一天,也要勒索一筆贖身巨款。有時這筆巨款,比娶一個良家女子的費用要高出十倍,使多數(shù)普通嫖客望而卻步。所以,常有妓女用自己的辛苦積蓄自贖其身的。而能積蓄到可以贖身的數(shù)目,恐怕也是多數(shù)普通妓女做不到的。更何況,青樓老板有時倚仗黑社會的勢力,強行沒收妓女的私蓄,把妓女完全當作豬狗對待。等到妓女姿色衰敗不堪時,隨便賣給一個小流氓,還算是做一件幫她“從良”的善事。有的妓女甚至被多次轉(zhuǎn)賣,命運比在青樓里還要悲慘。

          二是即便妓女與老板的關系處得很融洽,要選定一個意中人也是不容易的。妓女每天接觸的絕大多數(shù)異性,就是她們的“恩客”。恩客們光顧青樓,不是來娶妻納妾的,而是一開始就把妓女摒除在妻妾的概念之外的。追歡買笑時,他們對妓女柔情蜜意。而一旦論及婚娶,他們就王顧左右而言他了。心里話無非是:你再漂亮,再有味,也終歸是個婊子,哪能給鼻子上臉,做起夫人夢來呢?我夫人再呆板無味,也比你高了十個檔次呀!恩客們即使真的動了心,可恩客還有父母、師長、同僚、社會輿論的壓力,還要讓他三思三思再三思呢。

          三是就算從良如愿,沖破道道難關被娶到恩客家里,可是家庭生活與青樓生活有著完全不同的規(guī)矩,能不能適應也是一大問題。像董小宛那樣做到八面妥貼,上下無怨,若是一個普通婦女,也就至多被夸為好媳婦、賢內(nèi)助而已。正因為她曾是妓女,才被認為極其不易,當作楷模級人物來傳頌表彰的。一般從良的妓女,首先就會受到其他家庭成員的歧視,挑三揀四,動輒得咎。天長日久,丈夫的熱乎勁兒一過去,如果沒有真誠的愛情支撐,那么妓女在家庭里不但得不到從良后的“體面感”,反而還不如在青樓里自由自在。所以,有不少妓女從良后百般不如意,最后又“浪子回頭”,重新墮入煙花巷中。

          妓女從良一般選擇的對象多是什么人呢?自然是讀書人,因為妓女之所以要從良,就是要獲得一份人的尊嚴,要擺脫受屈辱、受玩弄的地位,這份心情只有讀書人才能最大程度地予以理解。達官貴人仗勢欺辱她們,大小款爺用錢玷污她們,只有“才子佳人”的模式,才能使她們得到真正的尊重、呵護以至于愛情。唐朝有個叫順時秀的妓女,有過這樣一件事:

          順時秀,姓郭氏,字順卿……平生與王元鼎密。偶疾,思得馬板腸,王即殺所騎駿馬以啖之。阿魯溫參政在中書,欲屬意于郭。一日戲曰:“我何如王元鼎?”郭氏曰:“參政,宰臣也;
        元鼎,文士也。經(jīng)綸朝政,致君澤民,則元鼎不及參政;
        嘲風弄月,惜玉憐香,則參政不敢望元鼎!卑Ⅳ敎匾恍ΧT。

          順時秀當然不好直說阿魯溫不如王元鼎,但從她分寸巧妙的答話中,天平傾向于哪一端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

          前文曾論述過,嫖客與妓女之間關系的本質(zhì)在于金錢,能夠超越這層關系,產(chǎn)生真正愛情的總是少數(shù)。這種愛情盡管十分浪漫,但由于先天的基礎不夠牢固,往往經(jīng)不住打擊。有時,真誠的愛情中也不免摻入了其他因素。如士大夫可能以娶得名妓為榮,表現(xiàn)自己風流倜儻;
        妓女則通過愛情跳出苦海,終身有托,這些都可能對士妓之間的感情產(chǎn)生副作用。有些名妓自高身價,用情不專,可能會遭到名士們的聯(lián)合冷落和打擊。而士大夫的用情不專,也會留下“負心賊”的罵名,得不到最珍貴的愛情。另外,讀書人不等于好人,有些讀書人“學而優(yōu)則仕”之后,比不讀書之人陰險歹毒萬倍,妓女若托身于此輩,還不如嫁給強盜穩(wěn)妥。宋朝有這樣一件實事:

          楊學士孜,襄陽人。始來京師應舉,與一倡婦往還,情甚密。倡以所有以資,共處逾歲。既登第,貧無以為謝,遂紿以為妻,同歸襄陽。去郡一驛,忽謂倡:“我有室家久矣,明日抵吾廬,若處其下,渠性悍戾,許當相困,我視若,亦何聊賴?數(shù)夕思之,欲相與咀椒而死,如何?”倡曰:“君能為我死,我亦何惜?”即共痛飲。楊素具毒藥于囊,遂取而和酒,倡一舉而盡。楊執(zhí)爵謂倡曰:“今倘皆死,家人須來藏我之尸,若之遺骸,必投諸溝壑以飼鴟鴉,曷若我葬若而后死,亦未晚!背春粼唬骸盃栒N誘我至此,而詭謀殺我!”乃大慟,頃之,遂死。即燔瘞而歸。楊后終于祠曹員外郎,集賢校理。

          這個姓楊的干得真是太漂亮了,人也玩夠了,錢也騙光了,官也當上了,還留著這個累贅做甚?將來競選總統(tǒng)時豈不是一件輿論把柄?于是精心設計、精心施工,眼睜睜地看著那可憐的妓女為了他倆的愛情而飲下毒酒。這個妓女的從良夢就這樣收場了。看來,認為讀書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善良郎君,實在是天大的誤會。人之善惡,愛之真假,與學歷、文憑無關。如果看中的只是博士、碩士的頭銜,而不注意體會其人其心,那么愛情的甜酒也會變成苦酒的。與其那樣,倒不如嫁給一個老實敦厚的賣大碗茶的,雖少了幾分瀟灑風流,卻愛得踏實,過得放心。這也是多數(shù)從良妓女的實際選擇。

          妓女從良的目的因時代的不同也各有差異。唐代的妓女從良多出于純樸的愛情,只要情投意合,二人便可雙雙飛去。宋代的妓女從良,則多是為了名份,只求明媒正娶,感情是其次的問題。明代妓女從良,看重的多是男人的聲望、富貴、清朝以后,則多是為了實際的生計問題了。今日的現(xiàn)代化妓女們?nèi)绾螐牧迹瑒t不敢妄下斷語了。

          從良之外,妓女也有被選入宮中或直接被皇帝他老人家一眼看中的。三宮六院的女子中,出身青樓的頗為不少。有的皇后、貴妃,歷史也不“清白”。妓女成為宮女后,若能得到寵幸還罷,否則,還不如在青樓之時,有的得到出宮的機會,便又去做了妓女。

          妓女生涯,容易使人慣看世間風云,飽經(jīng)人生滄桑。許多妓女看破紅塵,削發(fā)當了女和尚。在青燈古佛之側(cè)懺悔罪孽、洗刷恥辱,祈盼來生重新做人。然而佛寺道觀,并不一定如人們所想的是清凈圣潔之地。例如唐代的道觀之淫亂是十分著名的。武則天、楊貴妃都曾經(jīng)以女道士身份做掩護,與皇上私通。最有名的妓女魚玄機也是咸宣觀的女冠人,她的道觀實際上就是沒有鴇母的妓院!芭谧印焙髞硪渤蔀閷iT描寫男歡女愛的一個詞牌。有些尼姑庵還與和尚廟大搞橫向聯(lián)系,互通有無。少數(shù)比較英勇的尼姑甚至將過往的小伙子搶入庵中,輪番蹂躪。《三言》中的《郝大卿遺恨鴛鴦絳》等小說就反映了這類現(xiàn)象。所以,出家不一定就是妓女的安穩(wěn)歸宿,只是比青樓中要好得多而已。

          另一條比較常見的歸宿是做鴇母,就如同退役的優(yōu)秀運動員改做教練?梢哉f,妓女不一定都成為鴇母,而鴇母卻十個有九個出自妓女。鴇母深知妓女的酸甜苦辣,但職業(yè)特點使她們不但不心疼同情妓女,反而要利用自己的經(jīng)驗,變本加厲地在妓女身上榨取最大的剩余價值。當然,也有少數(shù)妓女與鴇母關系較好,特別是一些名妓,身份變了,派頭大了,便對鴇母的“栽培”有所感謝。就如運動員成了世界冠軍后,痛哭流涕地感激教練說:若沒有教練十幾年如一日的慘無人道的嚴格訓練,我哪能拍兩分鐘廣告就賺一百萬呀!所謂“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是也。但是這種比較實際上是很不恰當?shù)模豢匆稽c,不計其余,不論哪國的教練和運動員,從事的畢竟是高尚的為國爭光的事業(yè)。著名者可以成為民族英雄、政府官員。而妓女一旦做了鴇母,可以說等于進入了萬劫不復的地獄。她的思維方式、生活方式、感情方式都與正常社會是相反的,她日夜制造著人間最悲慘的罪惡。如果說妓女還有七分值得同情,那么鴇母要有九分應該譴責。正如今日許多不通世事的小姑娘暗中賣春,實際是那些“媽媽!苯趟舻囊粯樱羁珊薜恼沁@些坐收漁利的“老幫子”。

          總之,妓女的歸宿整體上是不樂觀的。像柳如是、董小宛那樣的畢竟是少數(shù),而且也未能跳出男女不平等這個圈子。不論從良、出家、入宮、改行,要有好的歸宿,一是必須自身具備德、才、藝,二是必須有良好的機緣,否則,永遠逃脫不了不幸的怪圈。古代妓女尚且如此,今天那些妓女和那些羨慕妓女之女,應該想想自己的德、才、藝和自己“青春”之后的歸宿了。古代妓女還可以“老大嫁作商人婦”,今天商人的地位已經(jīng)提高了,愿意不愿意娶一個“老大”的妓女已經(jīng)成了問題,恐怕妓女們只能“老大嫁作犯人婦”了,而且,政治犯還不在此列。

          

          13、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青樓俠氣

          

          身不得,男兒列,心卻比,男兒烈。

          ——秋瑾《滿江紅》

          青樓乃翠紅鄉(xiāng)、鶯花寨,本是兒女溫柔之所,卿卿我我之地。可是物極必反,柔極乃剛!皼]有黑就沒有白,沒有恨就沒有愛。”《兒女英雄傳》上說:

          俠烈英雄本色,溫柔兒女家風。

          兩般若說不相同,除是癡人說夢。

          兒女無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

          最憐兒女又英雄,才是人中龍鳳。

          柔與剛是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越是至性至情之人,就越有至剛至烈的可能。柔若無骨的流水,遇到崖礁險阻,就會變得“急湍似箭,猛浪若奔”。心中如果懷著真摯的兒女之情,那么,當需要捍衛(wèi)這份真誠、這份摯愛的時候,自然就會迸發(fā)出無敵的神勇。魯迅說:“無情未必真豪杰!狈催^來,真正的豪杰,必是情深義重之人。愛,永遠是與勇敢、犧牲、奉獻連結(jié)在一起的。

          青樓妓女的俠行義舉,歷朝歷代,史不絕書。這除了來自她們善良真誠的一腔柔情外,也與受士大夫的風氣熏染有關。古代士大夫,推崇仁義禮智信,講究為人須有孟老夫子所說的“浩然之氣”。妓女的是非觀、愛憎觀,受士大夫的影響較深,加上士大夫的推獎舉掖,于是便產(chǎn)生了許多不讓須眉的巾幗俠烈。這在上一章里已有過一些接觸。這里再著重介紹實際生活中和文學作品中的幾例。

          唐傳奇《李娃傳》上的李娃,開始與鴇母合謀誆騙并拋棄了某生?墒呛髞恚斔l(fā)現(xiàn)某生淪為乞丐、慘不忍睹時,回想起當日與某生的恩愛情景,便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搭救某生:

          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qū),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至安邑東門,循里垣北轉(zhuǎn)第七八,有一門獨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音響凄切,所不忍聽。娃自閣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边B步而出,見生枯瘠疥厲,殆非人狀!耷氨漕i,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

          李娃收容某生后,竭盡全力幫他恢復健康,并鼓勵他應考登第。當某生中第將仕時,李娃沒有居功自恃,而是說:“今之復子本軀,某不相負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老姥。君當結(jié)緩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边@不是古人稱道的“事了拂衣去”的俠義精神么?

          上一章講過一個熬刑不供情人的天臺妓婦嚴蕊。宋朝還有一個與之類似的事例:

          宋時問帥、郡守等官,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熙寧中,祖無擇知杭州,坐與官妓薛希濤通,為王安石所執(zhí),希濤榜笞至死,不肯承伏。

          這名叫薛希濤的妓女,寧死不肯出賣祖無擇,使之免受責罰。這在朱熹、王安石等人看來,也許要斥為“冥頑不化”。但在今人看來,至少該稱贊一句:“夠哥們兒!”

          士大夫們懂得惜香憐玉,妓女們也懂得惜才愛郎,對于她們喜歡的狎客,她們不但不惟利是圖,見錢眼開,反而能夠慷慨解囊,甚至揮金如土。就以柳永柳三變?yōu)槔坏翱考伺畟冑Y助,死后還是京西的妓女們湊錢給他料理的后事。另一位青樓大紅人秦觀秦少游也贏得許多妓女的一片丹心。據(jù)說秦觀被貶路過長沙時,有個酷愛他詞作的妓女以終身相許。秦觀便以詞相贈,就是那首著名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當時局勢很吃緊,不能帶這個妓女一塊走。秦觀后來死在貶所,靈樞路過長沙時,那名妓女前一天晚上夢有所感,便到半路上等著,祭奠過后,回去便自縊相殉了。如果把此事僅僅看作封建禮教的毒害是未免簡單片面的。這個妓女為秦觀殉身,顯然第一出發(fā)點不是名分,而是真情。

          由于妓女的社會地位很低,所以她們當中的崇高行為往往被忽略和歪曲。直到元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由于知識分子本身地位的淪落,與妓女真正形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系,這才使他們更真切、更深入地發(fā)現(xiàn)了妓女身上的人性美。戲劇大師關漢卿就寫出了優(yōu)秀妓女身上的俠肝義膽。喜劇《救風塵》的主角趙盼兒,在長期迎來送往的生涯里,積累了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當她得知結(jié)拜妹妹宋引章要嫁給周舍時,便再三忠告:

          你道這子弟情腸甜似蜜。但娶到他家里,多無半載周年相棄擲。耳努牙突嘴,拳椎腳踢,打得你哭啼啼。

          恁時節(jié)船到江心補漏遲,煩惱怨他誰?事要前思免后悔。我也勸你不得,有朝一日,準備著搭救你塊望夫石。

          宋引章不聽良言相勸,結(jié)果一入周家門便挨了50殺威棒,只好寫信向趙盼兒求救。趙盼兒挺身而出,利用周舍喜新厭舊的弱點,引誘這個紈袴子弟上鉤,救出宋引章,并制服了這個流氓。趙盼兒在關漢卿的筆下是一個充滿俠氣的風塵女英雄,這種性格在青樓女子中是不乏其人的。

          如果說妓女的俠義精神是受了士大夫思想的熏染,那么反過來,妓女的俠義精神對士大夫也是一種激勵。前文講過的柳如是,在明亡以后,勸錢謙益以身殉國,指出“是宜取義,全大節(jié),以副盛名”。但錢謙益以水太涼為借口不肯投水自盡,柳如是便自己奮躍入水,被及時搶救才幸免于死。社稷危亡之際,有些女子表現(xiàn)得比男子還要有氣節(jié)。《板橋雜記》中記載了明末一個叫葛嫩的名妓的故事:

          葛嫩,字蕊芳。余與桐城孫克咸交最善,克咸名臨,負文武才略,倚馬千言立就,能開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號“飛將軍”,欲投筆磨盾,封狼居胥,又別字曰武公。然好游狹邪,縱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珠市妓王月,月為勢家奪去,抑郁不自卿。與余閑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稱葛嫩才藝無雙,即往訪之,闌入臥室,值嫩梳頭:長發(fā)委地,雙腕如藕,面色微黃,眉如遠山,瞳人點漆,教請坐,克咸曰:“此溫柔鄉(xiāng)也,吾老是鄉(xiāng)矣!笔窍Χㄇ椋辉虏怀,后竟納之閑房。甲申之變,移家云間,間道入閩,授監(jiān)中丞楊文聰軍事,兵敗被執(zhí),并縛嫩。主將欲犯之,嫩大罵,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將手刃之。克咸見嫩抗節(jié)死,乃大笑曰:“孫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殺。

          這一段文字分明顯示出,妓女葛嫩的慷慨就義,直接激勵了孫克咸的死節(jié)。如果進行一下階級分析的話,可以說,妓女不但身受最重的屈辱和壓迫,而且一無所有,屬于無產(chǎn)階級,所以在斗爭時,在革命時,能夠義無反顧,并且具有比較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相比之下,士大夫卻往往為保全榮華富貴而茍且變節(jié)。在中共黨史上著名的向忠發(fā)叛變一事中,身為中共總書記的向忠發(fā)不待動刑便乞命招供,而他的姘頭本是一名妓女,卻能在敵人面前保護黨的機密。周恩來曾非常激憤地痛斥道:向忠發(fā)的節(jié)操還不如一個妓女!疾風識勁草,烈火煉真金。人所從事的職業(yè)并不能決定人的尊卑高下,在大風大浪面前,人的價值才會得到最淋漓的展現(xiàn)。

          著名的歷史劇《桃花扇》正是寫出了人的這種價值,才受到人們的稱頌。當李香君得知奸臣阮大鋮要收買她的愛人侯方域時,她義正辭嚴地斥責了動搖不定的侯方域:

          官人是何說話,阮大鋮趨附權(quán)奸,廉恥喪盡;
        婦人女子,無不唾罵。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處于何等也?

          李香君堅決辭卻了阮大鋮的收買,以自己鮮明的政治立場感染了侯方域。在斗爭中,她的表現(xiàn)越來越精彩,“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權(quán)奸”,冒著生命危險大罵馬士英、阮大鋮之流。這樣的形象,我們還能僅以一個妓女來看待她嗎?她是俠女、是義女、是英雄兒女!

          青樓的俠義不但能使男子自嘆不如,也能感動平素看不起妓女的普通婦女。明朝有個叫邵金寶的妓女與戴綸相好。戴綸被牽連入獄,在京師舉目無親,便轉(zhuǎn)交給金寶三千金,托她接濟一些衣食,如果他死了,這筆錢便歸金寶。金寶一面接濟戴綸,一面竭盡全力在上層社會花錢疏通,終于借一個貴公子之力救出戴綸。戴綸重新做官后,金寶還了戴綸四千余金,連利息都在里邊了。戴綸的妻子千里趕來,非常感動地給金寶下拜說:“我丈夫大難臨頭之時,我未能盡力,是你一個作妓女的救了他。我太慚愧了,我不配再做他的妻子,我走了。”金寶的俠義之舉是大多數(shù)男人也辦不到的。男人如果對這樣的妓女也抱著賞玩、狎弄的態(tài)度,實在是太無心肝了。

          青樓畢竟是男權(quán)社會的怪胎,不值得當真地為之招魂。但就連青樓之地也不乏俠烈之氣,卻是今日千千萬萬毫無血性的炎黃子孫所應當學習、應當追慕的。

          

          14、昔時恩,今日意——青樓悲劇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歐陽修《蝶戀花》

          魯迅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青樓無疑是具有很大的文化價值的。但青樓注定要走向毀滅,而且真正的青樓已然毀滅。所以,青樓本身,就是個悲劇。

          盡管青樓給人的表層印象仿佛天天上演著喜劇和鬧劇,但讀過一點黑色幽默、讀過一點荒誕派的人,自會看出,那喜劇和鬧劇完全產(chǎn)生于一種“間離效果”,那只是角色的喜劇和鬧劇,而演員自己的故事,卻大都是悲劇。

          也許會有人舉出一些妓女的“幸福”歸宿,來證明青樓生涯未必是禍。但在一個男女不平等的世界上,就算有若干男人大仁大義、大慈大悲,甘與心愛的女人分享自由平等的“幸福”,可這本身不就含有悲劇意識嗎?既為妓女,就已經(jīng)毀滅了一種價值;
        追求“歸宿”,則又要付出新的毀滅?偠灾瑲绲亩际侨说淖饑、人的才智、人的真性,“幸福”了,就不“悲劇”了嗎?

          曹禺的話劇《日出》里有個富孀——今日稱做款姐的顧八奶奶。她腰纏萬貫,養(yǎng)活著一個“中國的第一美男子”胡四作為面首。就因為有錢,胡四向她求婚達12次之多;
        就因為有錢,她明明是個“滿臉擦著胭脂粉的老東西”,眾人卻都夸她年輕、好看。這位款姐該是夠“幸福”了吧?然而她卻對陳白露說:“我頂悲劇,頂痛苦!”觀眾看到這里,無不哈哈大笑,笑這位顧八奶奶實在肉麻、惡心。但若平靜下來想一想,顧八奶奶真的不痛苦嗎?顧八奶奶的存在不是一個悲劇嗎?

          顧八奶奶是款姐,不是妓女,充其量只能說她玩弄面首——男妓!度粘觥防锪硗鈱懥藘蓚妓女,一個是寶和下處的翠喜,她在外表上已經(jīng)墮落成一個毫無廉恥的低級“窯姐”,可以與任何有錢的男人廝混,用最鄙俗的語言打情罵俏,她還追憶著往日的“紅唱手”歲月,那時手上有過“白花花千兒八百塊錢”。但她的外表下面,卻有著“一顆金子似的心”。她用自己的屈辱,肩起養(yǎng)活全家的重擔。對遭受蹂躪的“小東西”,給予母親般的關懷。但越是這樣,她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悲劇意識不就越濃厚嗎?

          另一個是高級妓女——交際花陳白露。她的價值給人的印象是更珍貴的。出身書香門第,是愛華女校的高材生,當過社交明星,做過慈善游藝會的主辦委員,靠個人奮斗當上了影星和舞星。但是,當她與身為詩人的丈夫分道揚鑣,走上墮落之途以后,這些“價值”便像受熱的霜花般一點點毀滅了。難道就不能既有價值又不毀滅?那除非不曾當過妓女!聰明絕頂?shù)年惏茁蹲钋宄@一點。當那位詩人來天真地企圖帶她走時,陳白露說:“我問你養(yǎng)得活我嗎?”“我要人養(yǎng)活我,……我要舒服,……我出門要坐汽車,應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難道聽不明白?”

          這話聽起來理直氣壯,似乎是在教訓詩人。但實質(zhì)上,這話只能證明一個妓女的虛弱、無奈和滿腹吐不盡的苦水,她已經(jīng)離開“千兒八百塊錢”就不能活了,她最后也正是死在錢上。明知是悲劇,無論怎樣強辯、怎樣矯飾,都還得一步步演下去,這里哪有一絲“幸!蹦兀窟@才是不折不扣的“頂悲劇”。

          《日出》所寫的是民國時代,陳白露和翠喜的謀生之地已經(jīng)稱不上是真正的青樓了,她們服務的對象也已不是士大夫,而是一個模糊的社會群體——“有錢人”。那么,真正的青樓時代,妓女們就不悲劇么?讓我們看一個最自由的時代——唐朝的事例。

          唐朝有個叫關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風致”,被尚書老張寵愛,買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時,老張設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詩人贈詩云:“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過了幾年,老張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義,住在老張舊宅的燕子樓上,十多年獨居不嫁,還寫了《燕子樓》三首悼念老張,其中“獨眠人起合歡床”的那首人們較熟。這里引錄第二首:

          北邙松柏鎖愁煙,

          燕子樓中思悄然。

          自埋劍履歌塵散,

          紅褪香消已十年。

          白居易得知后,很激動,便和了三首詩表示“理解萬歲”?刹恢母窠(jīng)一動,他又寫了一首《感故張仆射諸伎》的混帳詩:

          黃金不惜買蛾眉,

          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

          一朝身死不相隨。

          這首詩反動之極,說什么主人不惜花大價錢把你買來,嘔心瀝血把你培養(yǎng)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么不跟著去呢?本書第一章曾經(jīng)表揚過白居易最能理解妓女的哀愁,可就連這個白居易也有對妓女痛下如此毒手的時候!關盼盼得到這首詩后,哭得跟淚人似地說:“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從死之妾,玷清范耳。”意思是怕影響老張的名聲。盼盼又寫了一首《和白公詩》:

          自守空樓斂恨眉,

          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

          訝道泉臺不去隨。

          此詩委婉地指責白大詩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為了表示自己不是茍活于世,盼盼絕食了十來天,活活把自己餓死。白居易這件事干得真是缺德,再寫十首《琵琶行》恐也難贖。

          關盼盼應該說是蠻幸運的一個妓女了。自身條件好,遇見一個心疼自己的好老公,還認識一個最善于關懷妓女命運的大詩人,然而卻連為老公守節(jié)都做不到,非死不可。這悲劇的發(fā)生,不就是因為她歷史不夠“清白”嗎?她獨居的方式和殉葬的方式,也都是刻意在“清白”二字上的,悲矣。

          像關盼盼這樣,畢竟還與心愛的老公相守了幾年。再如前文講過的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等人,雖也個個是“悲劇之星”,但畢竟也算飽嘗愛情的甜蜜,可說是悲中有喜。然而大多數(shù)妓女別看整天調(diào)情做愛的,卻根本與“愛情”二字無緣。青樓中最普遍的悲劇便是性與愛的分離。

          青樓再高級,出賣的也只能是性、是色、是藝,而不可能是愛。愛從本質(zhì)上講是不可能進行交易的。然而在交易性、色、藝的過程中,妓女往往容易產(chǎn)生“愛”的感情,這種感情與青樓的營業(yè)目的是具有本質(zhì)性的沖突,它使妓女在這場沖突中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結(jié)局則大多是忍痛割愛或為愛獻身?傊,性與愛無法得到圓滿的統(tǒng)一。

          宋朝有個叫王幼玉的妓女,與柳富相愛,二人焚香盟誓,私訂終身。分手后,王幼玉相思成病,一臥不起。臨終前剪下頭發(fā)和指甲,留贈給她銘思入骨的柳郎。另一個叫劉蘇哥的妓女,因鴇母的束縛而不能與相愛的男人同去,痛不欲生,有一天郊游時,面對大好春色,淚下如雨,活活哭死。又有一個叫陶師兒的妓女,也因同樣情形不能與心上人王生歡愛,便在一次游西湖時,與王生抱在一起投水而死。還有一個姓林的妓女,與愛人雙雙吊死在屋內(nèi)。是紅顏多薄命嗎?準確地說,是青樓多悲劇。青樓里最易綻放愛的花朵,但卻最難結(jié)出愛的果實,多情之人只能眼看著亂紅飛過秋千去,零落成泥輾作塵,徒喚奈何。

          性與愛的分離也并不是青樓中獨有的現(xiàn)象。直至今日,恐怕多數(shù)普通人也做不到性與愛的絕對統(tǒng)一。愛人、配偶和性伙伴往往是由不同的角色分別擔任的。所以青樓在這方面的悲劇還不算最甚。青樓悲劇中最致命的一點是,妓女永遠被抽去了人的尊嚴,永遠被排斥在正常人的概念之外,這是真正不可彌補的大悲劇。

          《情史》中記載了大文豪蘇東坡的這樣一件事: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公謫黃州,臨行,有蔣運使者餞公。公命春娘勸酒,蔣問春娘去否?公曰:“欲還母家。”蔣曰:“我以白馬易春娘可乎?”公諾之。蔣為詩曰:“不惜霜毛雨雪蹄,等閑分付贖蛾眉,雖無金勒嘶明月,卻有佳人捧玉后!惫鹪娫唬骸按耗锎巳ヌ掖,不敢啼嘆懊恨中。只為山行多險阻,故將紅粉換追風。”春娘斂衽而前曰:“妾聞景公軒廄吏,而晏子諫之。夫子廄焚而不問馬,皆貴人賤畜也。學士以人換馬,則貴畜賤人矣!”遂口占一絕辭謝曰:“為人莫作婦人身,百般苦樂由他人。今時始知人賤畜,此生茍活怨誰嗔。”下階觸槐而死,公甚惜之。

          蘇東坡應該說是中華文明史上登峰造極的人物了,據(jù)說除了圍棋,他在任何技藝上都是一流的。然而在這件事上,他卻表現(xiàn)得與上文的白居易差不多。白居易把妓女看成是主人的一朵花,蘇東坡把妓女看成是等同一匹馬,說換就換,對方“不惜霜毛雨霜蹄”,蘇大詩人就“故將紅粉換追風”。雙方都沒有想到,春娘是個有思想、有尊嚴的大活人。春娘悲憤而冷靜地看穿了這些士大夫的風流,在這些士大夫的眼中,人畜的界限并不分明,還有什么必要活下去繼續(xù)上演一幕幕的虛偽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春娘“觸槐而死”的一舉,撞穿了全部的青樓悲劇。當代作家陳世旭曾撰《高下》一文,痛斥蘇東坡喪失人性,實際品格不如柳永。然而就是那些合錢墓葬柳永的妓女們,所過的不也是悲劇的一生么?把這種悲劇表現(xiàn)得最為壯烈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杜十娘久歷風塵,機警內(nèi)向,她經(jīng)過長期考驗,多方觀察,才相信了李甲的愛情。然后與貪而狠的鴇母展開了激烈的斗爭,終于憑著大智大勇,跳出青樓火坑。但沒有料到,數(shù)百個日日夜夜的恩愛,海枯石爛的盟約,竟敵擋不住富商孫富的一番挑唆和重金誘惑。李甲竟以一千兩銀子將她賣給了孫富。殘酷的現(xiàn)實,終于使杜十娘明白了自己的悲劇是注定的。在不平等的男女之間,有什么真正的愛情能夠存在呢?她怒沉百寶,投身激流,正是青樓女子悲劇意識的一次大覺醒。

          青樓妓女的“人之夢”是她們最有價值的表現(xiàn),而“人之夢”的注定毀滅則是她們不可抗拒的悲劇命運。也許青樓就是人類文明的一大悲劇。

          悲劇的深度,就是悲劇的價值。

          

          15、奈天昏地暗,斗轉(zhuǎn)星移——青樓流變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李煜《虞美人》

          如同古代的王府皇宮,青樓是幾乎與整個中國古代社會相始終的。有正府皇宮,便有青樓。正像莊子所說:“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币怀熳右怀迹某瘬Q代的圣人一個接著一個,青樓也隨著歷史的煙波起伏明滅,發(fā)生著復雜的嬗變。

          關于青樓的起源,前文中已作了考察。本節(jié)側(cè)重說明有關青樓體制沿革的一些情況。

          上古時代,青樓尚未成型。管仲的“女閭”和楚地的“巫娼”也都不能算是青樓。漢武帝時始建“營妓”制度,至魏晉南北朝,家妓大興,私妓也初具規(guī)模,這時青樓才算略備雛型。

          魏晉南北朝時,士官競相風雅。所謂"魏晉風度",包含有風流放誕的因素很大。其中尤為重要的一條,是要會欣賞歌舞音樂。所以,富貴人家都以多養(yǎng)家妓為榮,西晉石崇的家妓成百上千,“皆蘊蘭麝,被羅縠”,“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邯鄲淳《笑林》中記載一個做霸府佐的某甲不解聲樂,妓女演奏曲子來贊美他,他渾然不知,好似對牛彈琴。在宴會上點曲子時,這個某甲竟將藥方誤當作曲牌,被人傳為笑柄。于此可見家妓在當時普及的程度。

          下面列舉一些史書記載的當時豢養(yǎng)家妓的事例:

          《宋書》顏師伯傳:師伯居權(quán)日久,伎妾聲樂盡天下之選。

          《宋書》阮佃夫傳:佃夫執(zhí)權(quán),妓女數(shù)十,藝貌冠絕當時,金玉錦繡之飾,宮掖不逮也。

          《梁書》夏侯夔傳:夔性奢豪,后房妓妾曳羅豰,飾金翠者,亦有數(shù)百。

          ……

          類似這樣的記載比比皆是。那些家妓的地位很低,雖然珠圍翠繞,但“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這樣的妓女不如私妓能夠給男人帶來更大的樂趣。所以私妓的日益繁盛乃是不可阻擋之事。

          唐代國力鼎盛,風氣開放。政府對于官員宿娼不加禁止,民間狎妓更是直如看場電影一樣平常。商品經(jīng)濟造成的兩極分化和人口流動也大大促進了青樓業(yè)的發(fā)展。上至宰相大人,下至小公務員,幾乎無官不嫖,有吏皆狎,構(gòu)成唐代文化生活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唐代的許多重大活動,都必須要有妓女參加,就如今日在大小慶典必定少不了禮儀小姐一般。特別是進士及第之后的"曲江大會"更是萬人空巷,士妓如云。李肇的《國史補》中介紹說:

          曲江大會:比為下第舉人,其筵席簡率,器皿皆隔山拋之屬。比之席地幕天,殆不為遠。

          爾來,漸加侈靡,皆為上列所據(jù),向之下第舉人復預矣!所以長安游手之民,自相鳩集,目之為“進士團”。初則至寡,洎自大中,咸通已來,人數(shù)頗眾。

          其有何士參者,為之:“酋帥”。尤善主張筵席。凡今年才過關宴,士參已備來年游宴之費。繇是四海之內(nèi),水陸之珍,靡不畢備,時號長安“三絕”。

          團司所由百余輩,各有所主。大凡謝后,便往期集院。院內(nèi)供帳宴饌,卑于輦轂。其日,狀元與同年相見后,便請一人為錄事。其余主宴、主酒、主樂、探花、主茶之類,咸以其日辟之。

          主樂兩人,一人主飲妓。放榜后,大科頭兩人;
        常詰月至期集院。常宴則小科頭主張,大宴則大科頭?v無宴席,科頭亦逐日請給茶錢。第一部樂官科地,每日一千。第二部五百。見燭皆倍,科頭皆重分。

          逼曲江大會,則先牒教坊,請奏上御紫云樓垂簾觀焉。時或擬作樂,則為之移日。故曹松詩云:“追游日遇三清樂,行從應妨一日春!

          敕下后,人置“被袋”例以圖障、酒器、錢、絹實其中,逢花即飲。故張籍詩云:“無人不惜花園宿,到處皆攜酒器行!

          其被袋,狀元錄事同,檢點闕一,則罰金。

          曲江之宴,行市羅列,長安見于半空。公卿家率以其日,揀選東床,車馬闐塞,莫可殫述。洎巢寇之亂,不復舊態(tài)矣。

          這是一段相當有價值的文化資料。這曲江大會,本來是為那些名落孫山的下第舉人舉辦的一個安慰會,三碗兩碟小撮一頓,互相鼓勵明年再考的。后來卻漸漸成了榜上有名者的道喜會,而且規(guī)模逐年加大,檔次逐年提高,變成了一個全國文化節(jié)。不僅要吃山珍海味,而且要組織大型文藝演出。于是就出現(xiàn)了專門進行籌備操辦工作的機構(gòu)——進士團,其中那位何士參先生大概是最著名的主持者之一,沒準是什么集團的總裁。有了這等人物的呼風喚雨,曲江大會不但薈萃了舉國風流才子,而且京師的名妓也聚集一堂,歌舞喧天,肉山酒海,那氣魄比奧運會開幕式不知要宏偉和高雅幾倍。

          進士及第后,還有一項儀式,叫做“探花”。推選兩名英俊年少的新科進士,騎馬遍游京師名園,摘采名花異卉。這兩人叫做兩街探花使,通稱探花郎。采回花后,舉行探花宴,吟詩唱賦,妓酒為歡。著名的苦吟詩人孟東野有一首《登科后》就傳神地寫出了這種情景:

          昔日齷齪不足夸,

          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里的“看花”、“探花”分明帶有檢閱美女之意了。有一年,“香奩詩人”韓偓便當上了“探花郎”。與他相好的妓女寄來賀卡相慶。韓偓便寫了一首艷詩回贈:

          解寄繚綾小字封,

          探花宴上映春叢。

          黛眉欲在微微綠,

          檀口消來薄薄紅。

          若是今天的高考狀元寫出這等詩句,恐怕就要取消錄取資格了。而這在唐代,是被視為風雅之舉的。唐代讀書人中了狀元后,若不去青樓,就像今天得了三好學生獎學金而不請客一樣,有點說不過去。有個叫裴思謙的,“狀元及第后,作紅箋名紙十數(shù),詣平康里,因宿于里中”。一夜無話,早晨起來,便創(chuàng)作出一首千古名作:

          銀紅斜背解鳴珰,

          小語偷聲賀玉郎。

          從此不知蘭麝貴,

          夜來新惹桂花香。

          這樣的風氣,若無史料的證明,簡直令后人不敢相信。清朝的趙翼寫有《題白香山集后詩》云:

          風流太守愛魂銷,

          到處春翹有舊游。

          想見當時疏禁綱,

          尚無官吏宿娼條。

          后世的官吏,宿娼就沒有唐朝那么自由了。宋朝就規(guī)定中層以上干部“雖得以官妓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有個叫劉渙的州長,偷偷嫖了營妓,被貶為通判。大詩人蘇舜欽被提舉進奏院,竟因為跟妓女有貓膩而被削職為民。其他因此種行為而受處分的官員還有很多。不過,由于皇帝帶頭宿娼,雖有禁條,也還是禁而不止的。

          妓女在青樓業(yè)的發(fā)展過程中,漸漸形成了等級。如唐代的教坊妓女曾有三等之分。宜春院妓女是第一等,叫做內(nèi)人或前頭人;
        云韶院妓女是第二等,叫做宮人;
        平民入選的是第三等,叫做掐彈家。平康妓中南、中曲的是一、二等妓女,北曲的是三等妓女。營妓則除少數(shù)優(yōu)秀者被將帥獨占外,其中屬于廣大戰(zhàn)士公有,召之即去。家妓則類似于南北朝時代。

          宋朝的青樓體制承襲唐代。除世襲登記注冊的樂戶外,也有罰良為娼的律條。規(guī)定:“婦人應配,則以妻窯務或軍營致遠務卒之無家者,著為法。”但實際上妓女的主要來源是人身買賣,南宋時就出現(xiàn)了專門做娼妓買賣的“牙儈”。

          從宋朝開始,青樓中有了“評花榜”的活動,即根據(jù)妓女的藝、色,評定其級別,并分別題詞贈詩,張榜公布。鄭重其事,場面隆重,比今天的選美還要熱鬧。今天的追星族不也熱衷于給星星們打分嗎?

          元朝的青樓業(yè)仍然十分興盛,但所受的歧視和壓迫卻大大加深。政府規(guī)定妓女一般不能嫁給官員,而且穿的衣服也要樸素,出門還不許乘車騎馬。

          但是,事物的規(guī)律往往是越禁越不止。明代就嚴禁官吏宿娼,違者嚴肅處理,結(jié)果青樓業(yè)卻空前繁榮。法律規(guī)定“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钡蓪χ袊墓賳T來說,實在不過是紙老虎。明朝還嚴禁“買良為娼”,但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姑娘被換成了金錢。

          明朝時,逛妓院已經(jīng)成了一門很系統(tǒng)的學問。花榜評選盛于前代。如有個叫潘之恒的把紅名妓女分為四類:一曰品,典型勝;
        二曰韻,豐儀勝;
        三曰才,調(diào)度勝;
        四曰色,穎秀勝。明朝還出現(xiàn)了一部《嫖經(jīng)》,可稱是青樓知識大全。一種事物到了被研究得很精細的程度之時,也就預示著它即將越過頂峰,開始走下坡路了。

          清朝一開始沿續(xù)明朝的做法,取締賣淫嫖娼,廢除官妓,嚴禁買良為娼。鐵腕天子雍正還頒布過“除賤為良”的重大國策,把一些世代為娼的“賤民”恢復為良民,“令下之日,人皆流涕”,深受人們贊揚。但是,東方不亮西方亮,道是無晴卻有晴。只要社會上還存在著對青樓的需要,青樓所賴以生存發(fā)展的土壤還在,那么青樓是根本不會滅絕的。官妓被取締,于是私妓便以更大的規(guī)模興盛起來。正像今日取消了按摩女,便出現(xiàn)了大量的導游女一樣。太平天國也曾最嚴厲地取締過青樓,“當娼者,合家剿洗”,“明知故犯者,斬首不留”。結(jié)果,太平軍占領的南京、揚州、蘇州等地的青樓雖一時不見了,但妓女們卻都跑到上海灘,使上海的青樓業(yè)飛速發(fā)展。到1864年前后,上海的租界有50萬人口,而青樓已達到668家。這直接促成了上海日后成為狹邪小說和海派小說的大本營。

          從青樓的發(fā)展變遷,可以十分形象地看出不同時代的社會風貌。一部青樓流變史,濃縮著整個一部中國文化史。西方哲人云:你若想了解一個民族的性格,最好的辦法是看他們?nèi)绾慰创。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說:你若想了解一個時代的精神,最好的方法是看那時的人們?nèi)绾螌Υ鄻恰?/p>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
        以古為鏡,可以辨得失;
        以人為鏡,可以明是非。

          以青樓為鏡,可以知雅俗。

          

          16、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青樓末日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孔尚任《桃花扇》

          青樓發(fā)展到明末清初之際,呈現(xiàn)出空前絕后的繁華,好似早已熟透的瓜果梨桃,紅得發(fā)紫,香得膩人,再過一段就要開始走向腐爛了。此后青樓仍延續(xù)了二三百年,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英明偉大的共產(chǎn)黨才一舉鏟除了這一社會毒瘤。

          在青樓的“晚年”歲月里,它雖也有過幾度回光返照的燦爛,但總的趨勢是越來越腐朽,越來越粗俗。中華民族不知不覺間由世界頭號強國淪落成被列強蠶食鯨吞的一塊大肥肉,民族危機日重,社會問題叢生,內(nèi)外交困,上下離心。一個這樣的民族,哪有閑情逸致去欣賞絲竹管弦中的風雅呢?青樓越來越成為僅僅是尋歡作樂、發(fā)泄獸欲的場所。整個國家恰似“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青樓里的一片醉生夢死又能維持多久?“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連亞洲首屈一指的北洋水師都被倭寇轉(zhuǎn)眼間打得“檣櫓灰飛煙滅”,全軍覆沒,小小的青樓又能禁得起幾番風雨呢?

          國勢的傾頹,連帶著青樓的衰退。另一方面,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也使青樓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潛移默化的轉(zhuǎn)變,表面上仍門庭若市,事實上卻已釜底抽薪。原來的青樓妓女,生活在士大夫的文化圈內(nèi),她們的情趣修養(yǎng)、服飾儀態(tài)、審美眼光、善惡標準,都與士大夫基本保持一致。而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本來就具有惟利是圖性質(zhì)的青樓更加呈現(xiàn)出金錢至上的色彩。大量的商賈小販涌入青樓,他們無心去欣賞什么高雅的藝術(shù),只愛聽點“夠味兒”的小曲,奔勞緊張的生活使他們急于滿足那些低層次的欲望。既然顧客的要求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青樓的服務重點當然也要隨之轉(zhuǎn)移。面對人數(shù)越來越多的文化水平低下者,青樓只能以降低質(zhì)量來滿足數(shù)量。青樓的藝術(shù)一味追求通俗化、大眾化,結(jié)果不但葬送了藝術(shù),也葬送了青樓。

          傳統(tǒng)的青樓以士官為主要接納對象,故數(shù)量有限,妓女們有條件加強自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晚期的青樓既然面對的主要是廣大商業(yè)戰(zhàn)線的人員,數(shù)量激增,妓女的來源多是貧富兩極分化后產(chǎn)生的下層貧苦人家的孩子,她們賣身青樓,主要是為了衣食溫飽,劇烈的營業(yè)競爭也使她們無暇去吟風弄月。顧客這邊毫無惜香憐玉之心,妓女那邊也沒有惜郎愛才之意。雙方的趣味、水準都大面積、大幅度地下降。例如《金瓶梅》所刻畫的吳銀兒、李桂姐、鄭愛月等,屬于較有名氣的妓女。這些妓女為了巴結(jié)西門慶的權(quán)勢和金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利欲熏心,心狠手辣,既互相傾軋,又彼此勾結(jié),其無恥形象令人作嘔。當西門慶一命歸無后,李桂姐與李嬌兒便謀取錢財。李桂姐說:

          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

          這真是無恥妓女的不打自招。西門慶生前寵養(yǎng)的這些妓女,有的謀錢而去,有的另投新生。妓女成為專門賺錢的“肉樹”之勢,已不可阻擋。

          青樓的風光和魅力都變了味,青樓的規(guī)矩和黑幕也愈加惡劣。有的妓女多次冒充黃花處女,請嫖客“梳櫳”,騙取暴利。有的妓女索要名士的字畫,轉(zhuǎn)手高價倒賣。在這樣的情況下,少數(shù)士大夫想要尋覓心目中理想的佳人,常常不免以一廂情愿始,以哭笑不得終!独m(xù)板橋雜記》中記云:

          湯四、湯五揚州人,姿首皆明艷。而四姬尤柔曼豐盈。余嘗戲之曰:“子好食言而肥歟?”姬不解,誤以“言”為“鹽”。率爾對曰:“吾素不嗜鹽!甭務呓^倒。

          這位名叫湯四的妓女連“食言而肥”這個比較常見的成語都不知曉,竟回答說她不愛吃鹽,這個水平已經(jīng)跌落到與今日一般女大學生看齊了。不過當時周圍的人們還能樂得“絕倒”,把這當成一個笑話,而今日若把這笑話講給人聽,聽者恐怕大多會莫名其妙,連問有什么可笑之處的。

          《吳門畫舫錄》有這樣的記載:

          徐素琴,居下塘,假母姓許氏。貌豐而口給,一室詼諧,當者辟易。善居積,擅貨財,富甲教坊中!苏n集詩舫,邂逅姬,迎之來,將使磨隃麋熱都梁,如紫云捧硯,效水繪園故事,而姬不知許事,且食蛤蜊。未幾,相將脫稿,遞為欣賞。舉坐吟哦。姬睥睨良久,不復可奈,奪片紙,籥碎之,投諸流。

          這位口才厲害的徐素琴,看上去也像有幾分風雅。所以才子們拉她入伙,一同酸文假醋。沒想到這位姐姐啃完了蛤蜊,歪頭看著才子們搖頭晃腦,不但不贊嘆鼓掌,反而忍無可忍,把才子們搜腸刮肚寫的詩一把搶過,撕得粉碎,拋入水中。這可真叫斯文掃地。士與妓的同盟開始破裂,由同床異夢漸漸走向反唇相譏。妓女開始譏刺士人的酸腐,士人則大寫青樓小說進行報復。不過,這并非青樓一方的責任,士人本身的格調(diào)也在降低。明末以后的文人喪失了先前的安邦治國的遠大胸懷,把才華和興趣都轉(zhuǎn)到聲色犬馬的放縱生涯里。統(tǒng)治者的高壓政策也逼迫著知識分子“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于是整個士人階層都表現(xiàn)出一派腐朽的氣象。除了無聊文人就是無行文人,除了無恥妓女就是無賴妓女,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藝術(shù)走到了殘燈末廟的階段。

          清代以后的名妓,大都無甚才學可言,之所以成為名妓,一是無聊文人的瞎捧,就像今日的某些歌星連五線譜都認不全,就被炒得大紅大紫。二是“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就像清朝的一流詩人,到了唐朝連三流也排不上一樣,清代的名妓,在前代恐怕只能當野雞。

          清末倒是出了一名妓女,名氣震天響,頗值一提,此人便是家喻戶曉的賽金花。樊樊山的《彩云曲序》中敘述道:

          賽金花原名曹夢蘭,又名傅彩云,本蘇州名妓,年十三依姊居申江。洪學士均銜恤歸一見悅之,以重金置為簉室,攜至都下,寵以專房。會學士持節(jié)使英,萬里鯨天,鴛鴦并載。既至英,六珈象服,儼然敵恃。英故女王年垂八十,彩云出入椒風,獨與抗禮;
        嘗與英皇并坐照像,時論奇之。學士代歸,從居京師,與小奴阿福奸,生一子。學士逐福留彩云,寢與疏隔。俄而文園消渴,竟夭天年。彩云故與他仆私,至是遂為夫婦。居無何,私蓄略盡,所歡亦殂。返滬為賣笑生涯,改名曰賽金花。

          這位彩云姑娘的經(jīng)歷可謂一奇。先是被狀元公洪鈞大人納為小妾,這在妓女中已屬百里挑一的幸運。然后又以大使夫人的身份隨洪大人漂洋過海,不遠萬里出使世界頭號列強大不列顛帝國,與80歲的女王侃侃而談,還跟英皇并肩坐著照像,這在妓女史上,恐怕就是空前絕后的了,也可以說是為全體青樓女子爭了光,露了臉。但洪大人死后,彩云姑娘的所作所為就與其光榮的經(jīng)歷大不相稱了。最后回到上海,重操青樓舊業(yè),這可說是又回到了一般妓女的俗套之中。

          但賽金花震天的名頭并不僅此,精彩的還在另一事。當八國聯(lián)軍打入北京后,群龍無首,秩序大亂,賽金花憑著外交經(jīng)驗和一口德語,居然與八國聯(lián)軍的總司令瓦德西搭上了鉤。由于她的斡旋,減少了對城市的破壞,并對清政府與八國聯(lián)軍的交涉起到了一定的協(xié)助作用。這似乎可以說明妓女對中國歷史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也不盡是負面的。有一部《賽金花傳》上說道:

          相傳當聯(lián)軍入都時,傅以能操德語,故有為西兵所侮,而欲訴于瓦德西帥者,輒浼傅為介。傅甚工詞辯,所言瓦帥無弗應,由是所保全甚多。及和議成,瓦帥尚遲遲,李文忠與諸大臣惶迫無所為計。有謂傅能辦此者,乃召至許以厚酬,被以華服,遣之。傅入宮而瓦帥請并轡北游,瓦帥欣然曰諾。傅后佯訝曰:“君所部尚淹留于此耶?盍攜以俱出。”瓦帥復欣然諾。即日宮禁肅清,無何,清帝還京,諸公使夫人入覲,或以傅充舌人,由是傅出入宮禁,聲勢頗張。

          后人吟詠賽金花之事的頗多,其中一首曰:

          任意輸情本慣家,

          聯(lián)歡畢竟賴如花。

          銀驄擁出宜鸞殿,

          爭認娉婷賽二爺。

          不但“爭認”,后來的演員還曾“爭演”過賽金花。江青就是年輕時在上海灘爭演賽金花時敗給了王瑩,后來做了中國第一夫人后,便進行了肆意的報復。賽金花的余威可謂大矣。

          賽金花后來成為青樓業(yè)的大腕級老板,據(jù)說北京青樓的各種規(guī)章制度都是她老人家起草的。她也曾經(jīng)把妓女迫害致死,但由于許多高層官員為她說情,她便沒有落得魚玄機那樣的下場,回到上海再做馮婦,后來又回到了老家蘇州。

          賽金花在青樓史上的特殊意義在于,從她身上可以看出青樓業(yè)與西方文明的影響。清朝末年,隨著租界的建立和擴展,青樓中西方的色彩逐漸加重。這與本來就走向拜金主義的趨勢一道,加速了傳統(tǒng)青樓的滅亡。

          不過在這個滅亡過程中,也不乏局部的、個別的可以稱道之處。例如民國初年蔡鍔起兵討伐袁世凱,就曾借助妓女小鳳仙,假裝溺于聲色,然后脫身起事。小鳳仙因此被目為俠妓,今人還拍有電影《知音》,其主題曲“將軍拔劍南天起,我愿作長風繞戰(zhàn)旗”也頗膾炙人口。

          清朝后期,與青樓日趨凋落的同時,文學上出現(xiàn)了一股“狹邪小說”創(chuàng)作熱潮。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部學術(shù)專著,第26篇即是專論“清之狹邪小說”的。魯迅先生還在《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講到作家對待妓女的態(tài)度前后有三種:“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豹M邪小說越寫到后來,溢惡的越多,這表明知識分子對青樓妓女的情感已經(jīng)發(fā)生了本質(zhì)性的變化。在他們的眼中,妓女不再是天使般的仙姑,不再是文藝女神繆斯,也不是能搵英雄淚的紅巾翠袖,也不配“同是天涯淪落人”這幾個字了。妓女在他們的眼中只剩下簡簡單單的“婊子”二字。這是一種清醒的虛無,這虛無中包含著對那個社會的絕望和否定。青樓之歡越來越以鬧劇的形式出現(xiàn),彼此嘲謔耍弄。因為這世界已經(jīng)不再被感覺到是自己的,所以沒有任何建設的愿望,只有一味的破壞、毀滅。這時的妓女,所過的真正是非人的生活。正如陳東原先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所云:“心不歡必強笑,酒不勝必強飲,身不快必強陪,喉不爽必強歌。遇性情乖張的客人,稍不合意,即擲酒翻案,大聲辱罵,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蛴袗嚎停瑥匾辊遘k,不堪其擾。”獸性充滿了青樓,人性杳如黃鶴。如此的末日,實在是一幅生動的地獄圖景。隨著革命浪潮的迭迭涌起,青樓和這地獄里的其他穢物一起,被一帚一帚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今天,在商品經(jīng)濟刺激下,明娼暗妓再度雜草叢生。但如果這些也算青樓的話,那情形實在是連當年的青樓末日也不如的。

          

          17、悄立雁門,絕壁無余字——青樓追憶

          

          輦轂繁華事可傷,

          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衣檀板無顏色,

          一曲當年動帝王。

          ——劉子翬《汴京紀事》

          青樓的九曲畫廊,在千古流變中,延伸到了它的末日。畫廊中的喪氣也好,悲劇也罷,在末日之后,都成了永逝不復的追憶。追憶是人類的特殊本能。在追憶中,一切悲慘、冷酷、血腥、丑惡都被打了折扣,都被予以稀釋,都變得可以承受,可以咀嚼,可以耐人尋味。而那些幸福、熱鬧、溫馨、美麗也同樣被冷靜地觀照。追憶使一切降溫,追憶與沸點無緣,追憶是一輪慢慢滑向山后的夕陽,它使你百感交集,又使你似乎無能為力。但不能因此說追憶是無價值的虛無,也許正是在追憶中,我們把握到了與世界的同一。

          關于青樓的歷史,關于青樓與社會的種種關系,前面已經(jīng)不厭其煩地介紹過了。這一節(jié)的追憶,是想連綴一些青樓文化的殘片,試圖捕捉到青樓這首史詩的主體意象,加以稍帶感情色彩的處理,以便為下一節(jié)的理性判斷作一比較舒緩的鋪墊。

          首先似乎可以考慮一下,青樓使人感到美,感到有魅力,感到是一件藝術(shù)品,是不是與“追憶效應”有關呢?追憶篩掉了不討人喜歡的東西,添涂了討人喜歡的包裝,這是不是會纂改了事物的本來面目呢?

          有一本《青泥蓮花記》記載了一名叫姚玉京的妓女的故事:

          姚玉京娼家女也,嫁襄州小吏衛(wèi)敬瑜,溺水而死,玉京守志養(yǎng)舅姑。常有雙燕巢梁間,一日為鷙鳥所獲,其一孤飛悲鳴,徘徊至秋,翔集玉京之臂,如告別然。玉京以紅縷系足,曰:“新春復來,為吾侶也!泵髂旯粒蛸浽娫唬骸拔魰r無偶去,今年還獨歸。故人恩義重,不忍更雙飛!弊誀柷餁w春來,凡六七年。其年玉京病卒,明年燕來,周章哀鳴。家人語曰:“玉京死矣,墳在南郭”。燕遂至墳所,亦死。每風清月明,襄人見玉京與燕同游漢水之濱。至唐李公佐撰《燕女墳記》。

          這個故事何其美麗而凄婉,姚玉京的形象幾可使人一掬同情之淚。但若仔細探究一下,故事的本身有許多處是并不美的。試想姚玉京好不容易嫁了個小公務員,沒想到,禍從天降,丈夫竟身赴龍宮做了水鬼,這豈不是一悲?玉京守節(jié)侍奉公婆,那日子恐怕并不好過,不然何以對梁間雙燕那般注意?此中必有悲情難訴。而雙燕中又有一只被老鷹抓去,剩下一只孤飛哀鳴,這豈不又是一悲?這只孤燕落在玉京臂上與她告別,玉京頓起“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將紅線系于燕足,約明年再會,而次年春天,孤燕果然重來。此情此景,不亦悲乎?這樣過了六七年,玉京就病死了,可見她的心情和生活絕不是愉快的。故事的結(jié)尾近于神話,孤燕飛到玉京墳上,也一命嗚呼。不管人們?nèi)绾蝹黜灒@故事從頭到尾不都是悲苦二字嗎?人們追憶中的姚玉京與度日如年的歷史上的姚玉京分明是應當看作兩個人的。

          青樓業(yè)在唐代開始勃興,許多唐詩精鏤細刻了妓女的才藝和美貌,使人們對貞觀、開元時代羨慕不已。而實際上,妓女的生活并不像她們演出的節(jié)目那樣美妙,特別是官妓、營妓,經(jīng)常被有權(quán)有勢的狎客肆意侮弄。金陵有一群花花公子將一名妓女狎弄致死,然后又一把火燒了她。嶺南有一名營妓在酒席上得罪了賓客,結(jié)果被長官處以棒刑,打完了人,還要寫詩取笑,說什么“綠羅裙下標三棒,紅粉腮邊淚兩行”,這真是強盜加流氓的行徑。還有一個叫杜紅兒的富州營妓,被長官看中,可是另一名叫羅虬的先生也看中了她,點她唱歌,并厚贈纏頭。長官不許杜紅兒受贈,激惱了羅虬,這位先生就拔刀殺死了杜紅兒。這樣的妓女才藝再美妙,也是令人不敢追憶的。

          唐代青樓值得追憶的是妓女的文化素質(zhì)之高。不論官妓、家妓、私妓,幾乎無人不會讀詩,無人不會寫詩。當時狎客最看重妓女的便是口才——“詼諧言談”,其次是“音律”,再次是“居住及飲食”,至于姿色并不特別看重,前幾項如果出眾,姿色自然也別有風韻。孫棨《北里志》中記載的許多名妓,大都如此:絳真善談謔,能歌令,其姿亦常常,但蘊藉不惡,時賢大雅尚之。楊妙兒長妓曰萊兒,歌不甚揚,但利口巧言,詼諧臻妙。鄭舉舉充博非貌者,但負流言,巧詼諧,亦為諸朝士所眷。王圉兒次妓福娘,談論風雅,且有體裁。小福雖乏風姿,亦甚慧黠。王蘇蘇雖室寬博,卮饌有序,女昆仲數(shù)人,亦頗諧謔。張住住少而敏慧,能解音律……可見,只要有文才,便受推崇。連對妓女都是如此,我們可以明白唐代為什么會取得那么輝煌的成就,為什么會在世界上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至今海外華人的聚居地都要叫“唐人街”。唐朝的所有文化藝術(shù)形式,無不帶有青樓的烙印。試看唐朝的繪畫、雕塑,充滿了歌妓舞女,連佛寺里的菩薩也玉體半裸,秋波顧盼。當年有個大膽的和尚看了那些畫像后脫口說道:這些菩薩居然跟妓女一模一樣!不論對平民還是對和尚,妓女總是比菩薩更有吸引力的。

          宋代妓女的文化素質(zhì)也不低,衣食住行都力領風騷。有的高級官員的宅院都模仿青樓格局,“于后園聚花石為山,中列四巷,俱與民間娼家相似”。正如唐代妓女皆能誦詩、做詩一樣,宋代妓女也大多能唱詞以至填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那種“郎歌妙意曲,儂亦吐芳詞”的情景,令多少后人追慕。有時,妓女唱詞還能起到對詞作者舉足輕重的作用!段骱斡[志》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蘇子瞻守杭州時,毛澤民為法曹,公以常人遇之。而澤民與妓瓊芳者善,及秩滿辭去,作《惜分飛》詞以贈妓。子瞻一日宴客,聞妓歌此詞,問誰作,妓以澤民對,子瞻嘆曰:“郡有詞人而不知,某之罪也!币钊照酆喲,歡洽數(shù)月。

          這位毛澤民先生若不因瓊芳姑娘唱了他那首《惜分飛》,那么在蘇東坡眼里就永遠是個“常人”了。《詞苑叢談》里記載了柳永的一個類似的故事:

          柳三變與孫相何為布衣交,孫知杭,門禁甚嚴,三變欲見之不得,作《望海潮》詞往詣名妓楚楚曰:“欲見孫恨無門路,若因府會,愿朱唇歌之。若問誰為此詞,但說柳七!敝抵星镆箷,楚楚宛轉(zhuǎn)歌之。孫即席約耆卿預坐。

          若沒有楚楚姑娘中秋晚會上唱出那首《望海潮》,柳阿三就見不著他那當了杭州市長的老哥們兒了。

          追憶青樓,除了不該忘掉它的藝術(shù)、它的悲歡之外,還有一個比較容易忽略的方面是青樓與宗教的關系。

          從表面上看,宗教是禁欲的,青樓是縱欲的,二者似乎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但事物走到極端,往往就會變成它的反面。歷史上的佛寺道觀,往往不但不是清心寡欲之地,反而成了縱情享樂的最佳場所。許多妓女和宮女都把出家當成一條歸宿。唐朝詩人盧綸有詩曰:“君看白首誦經(jīng)者,半是宮中歌舞人!蹦峁门谝环矫娼(jīng)濟收入有保障,另一方面?zhèn)人生活比其它職業(yè)都要自由,所以許多妓女都把這當成一種變相的青樓,以致于女道士成了高級妓女的代名詞。

          許多女道士像士大夫一樣放誕無拘,四處游覽,八方結(jié)交,加上才華出眾,往往引得士人蜂至蝶涌。唐朝的女道士李季蘭,有一次在開元寺與才子們聚會,她知道在座的大詩人劉長卿患有疝氣病,便在行酒令時故意說出陶淵明的著名詩名“山氣日夕佳”來影射,逗得滿座捧腹大笑。這樣的玩笑真是亦雅亦俗的珍品了。士人與女尼、女冠開色情玩笑的比比皆是。有一首《贈童尼》的詩這樣寫道:

          舊時艷質(zhì)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悵惘極,

          更無云雨到陽臺。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性挑逗。直到清朝,不少庵、觀仍然充當著青樓的角色!陡喱嵚劇分羞@樣記載了一個叫王韻香的女道士所住的雙修庵:

          韻香住東門內(nèi)雙修庵,亦已削發(fā),自號清微道人,貌不甚美,而舉止大方,吐屬閑雅,小楷仿靈飛經(jīng),兼善畫蘭。其所居三面玻璃窗,陳設精潔,凡往來達官貴人路過必相訪,藉為游息燕飲之所。倘留酒飯,只旁坐不共席,最為顧某所眷,題畫詩每為代作。因為顧子屢次借錢,用過千串,又借兩金釧,諸徒嘖有煩言,遂致氣憤自縊死,時年四十九,正在料理開正做壽諸事,禮物已收不少,乃一旦遽輕其生。林少穆制軍曾贈以素心書屋匾額。

          如果不加說明,這座尼姑庵與青樓又有什么區(qū)別?白話小說中經(jīng)常描寫發(fā)生在宗教場所的色情事件,尤其愛寫淫僧浪尼,這不是沒有生活根據(jù)的。禁欲的外表下,掩蓋著的往往是更加肆無忌憚的縱欲。

          對青樓的追憶,并不始于今日。歷代都有對前朝和本朝青樓的追憶之作。這些追憶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那一時代的“青樓觀”。宋代的《溫婉》講了這樣一個遠離縱欲氣息的“賢良”妓女:溫婉年幼喪父,被寄養(yǎng)在姨夫家,勤奮好學,姨母待她像親生女兒一樣好。長到14歲那年,姨母想給她許配個好人家。可是溫婉的母親已經(jīng)流落為妓女了,來叫溫婉一同去做青樓生意。溫婉出于孝道,不得已而服從。但是不茍言笑,端莊樸素,也不愛吹拉彈唱,一舉一動都合乎禮法,宛如大家閨秀。如果遇上士大夫之流,溫婉就書寫《孟子》來表達自己的心志,因此贏得了廣泛的贊譽,名揚四方,連那位砸缸大師司馬光也慕名來訪?墒菧赝竦哪赣H每天接待的多是粗俗的商業(yè)工作者,根本看不懂她寫的《孟子》之類,溫婉能把《孟子》倒背如流,當然受不了這些俗物,便偷偷跑了,歷經(jīng)坎坷,終于得以脫籍。

          溫婉這個人物非常耐人尋味,她的所作所為與妓女的身份大不相符。她倒仿佛是一位隱身于青樓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來給士大夫上倫理道德課。士大夫們對這個人物的推崇說明,他們盡力想把青樓弄成十全十美之所,既滿足了自己的縱欲要求,又使心理上獲得正義合理之感。似乎只要在青樓里朗誦一段《孟子》,一切行為就都是合乎天地正氣的了。這也許就是士大夫階級走向虛偽沒落的開始?资ト俗詈弈切┎幻髡f自己的欲望,千方百計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的小人。而這樣的小人是不待追憶,俯拾皆是的。有位道學先生50續(xù)弦,對新娘致辭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某老矣,今日不負唐突夫人,而施及下體!闭嬲媪钊藝婏。

          追憶了以上這些零散的殘片,似乎可以對前面各章節(jié)的內(nèi)容有所糾偏。即是說,我們不要總是按照習慣的套路去想象青樓。青樓不只是性、色、歌、舞,它與其他社會職能機構(gòu)之間幾乎可以說不存在任何鴻溝。其他領域有什么現(xiàn)象,青樓也有。無論從正面、反面,把青樓想得很程式化、理想化的,都是犯了心態(tài)不正常的錯誤。

          

          18、為誰開,茶花滿路——青樓功罪

          

          誰能告訴我,是對還是錯,問詢南來北往的客。

          ——電視劇《渴望》主題曲

          《圣經(jīng)》上有這樣一個故事。眾人要用石塊打死一個妓女,耶穌說:你們當中誰若沒犯過罪,就可以打她。結(jié)果,眾人一個個丟下石塊,低首離去。

          這個故事似乎說明了耶穌的寬容,也說明了人人都有罪,人人都不清白。

          但是,就因為人人都不清白,所以就人人都失去了懲罰罪惡的權(quán)利嗎?眾人丟下了石塊,就意味著妓女凜然不可侵犯嗎?

          任何評判者都不是超然的上帝,那么難道只有耶穌才有評判的權(quán)利嗎?今日一些道德淪喪的大小流氓們就是利用這一點來拒斥所有的指責和批判。他們追問批判者有什么資格批判他,站在什么立場批判他,既然你曾經(jīng)撒過謊,憑什么指責我詐騙?既然你曾經(jīng)失過約,憑什么指責我背叛?既然你曾經(jīng)宰過雞,憑什么指責我殺人?既然你曾經(jīng)泡過妞,憑什么指責我強奸?按照這種邏輯,一切道德和法律的約束都將不復存在,人類便你壞我壞大家壞,看看究竟誰最壞。無善無惡,無是無非,無功無罪,最后墜入地獄的油鼎中一鍋炸,也就實現(xiàn)了大同世界。對于這種蠻橫無恥、作惡多端卻又老虎屁股摸不得的痞子行徑,決不應抱有“難得糊涂”之念予以姑息。賞罰不明、臧否不分的社會,從來是沒有前途的。不錯,每個現(xiàn)實中的人都不是圣徒,他有“原罪”,有私心,但正因為此,他才具備了評判的權(quán)利。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上帝,他有什么權(quán)利來評判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呢?評判他人,同時即是評判自我,公正不存在于絕對的抽象里,而存在于評判的過程和結(jié)果中。所以,一名小偷,可以檢舉一個受賄的法官,而一個殺人犯,也可以處死一名賣國賊,任何評判都帶有主觀性,這不是必須減少和克服的,而恰恰是應當旗幟鮮明地承認和光明正大地加強的。問題只是各種主觀性之間要達成一種耦合,那便是客觀。人人都有評判的權(quán)利,這才是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

          那么面對一部綿亙千年的中國青樓史,如何評判它的是非功過呢?首先,青樓的產(chǎn)生是歷史的必然。

          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以來,男尊女卑便成了整個文明體系的基本格局。母系社會曾有過幾十萬年的漫長歲月,而父系社會至今尚不足萬年。比之母系社會,父系社會當然是人類文明的高級階段。盡管科學技術(shù)已發(fā)展到可以使人“無父無母”的水平,盡管女權(quán)運動甚囂塵上,搞得烏煙瘴氣,盡管許多領域呈現(xiàn)出陰盛陽衰之象,但父系社會還不能說已經(jīng)走過了它的高峰。尤其在中國,婦女解放的實際程度究竟有多大,是不能用北京上海有多少丈夫在看孩子做飯這種簡單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來衡量的,F(xiàn)代男人統(tǒng)治女人的方法比古代要巧妙很多,早已由粗暴的壓迫變?yōu)椤肮バ臑樯稀,讓女人心甘情愿、爭先恐后地順著男人的路子走,按著男人的需要長。也許這就叫“后殖民”吧。不論世界上再增加幾位女總統(tǒng)、女總理、女王,整個社會依然是操縱在男人意識之下,包括“女權(quán)運動”本身,都可以說是男人的“攻心戰(zhàn)略”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給予女人一種虛假的平等感。實際上,女人的價值仍然要由男人來確定,而男人的價值卻并不由女人確定。女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花費在如何討男人好,被男人夸,受男人愛之上的。這不是合不合理的問題,而是一種應當勇于看破的現(xiàn)實。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下,女人想方設法讓男人玩弄,男人想方設法玩弄女人,就是或遲或早、必不可免之事了。

          男女之間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奴役與被奴役、玩弄與被玩弄的關系,所以女人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有時甚至連名字也沒有,她只能是某男之女、某男之妻、某男之母,她永遠要依附于男性。直到今日,有的丈夫喜歡生個女孩兒,而妻子卻死活要生個男孩兒,有了兒子,她才感覺到“活得踏實”。在古代,婦女不能獨立出門工作,這種情況就更甚。她在家里,終生都是附庸和玩偶。在青樓里也是如此,但卻要比家中多了幾分浪漫和自由,所以,從心理上講,這促成了一些女人在情況需要時做出投身青樓的選擇。

          父系社會的發(fā)展,是以消耗男人的體力和腦力為主的,全體婦女成了總后勤部,她們必須全方位地為男人提供休息、娛樂服務,以恢復男人的體力和精力。隨著男人之間競爭的加劇,男人所需要的刺激也日益增強。家庭中的三妻四妾就像戰(zhàn)士行軍的干糧袋一樣,太乏味了;
        他們需要燒酒熱菜。這便使青樓的產(chǎn)生具有了社會期待。

          男人在競爭中,不可避免地要出現(xiàn)兩極分化,權(quán)力和財富日益集中在少數(shù)男人手里,這些人當然需要更多的刺激,更多的享樂,這其中就包括要占有數(shù)量更多、質(zhì)量更優(yōu)的女人。與此同時,整個社會就會出現(xiàn)男女比例失調(diào),許多男人找不到配偶或配偶被奪走,再加上流動人口的壯大,大批離家在外的商人、軍人、旅游者,都需要臨時配偶。這便導致了青樓的應運而生。

          男人的競爭,還導致許多婦女失去經(jīng)濟依靠,不得不出賣色相和肉體來謀生。這使得青樓的產(chǎn)生由可能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

          所以,如同私有制、如同封建制、如同君主制一樣,青樓的產(chǎn)生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春來草自青,它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自然而然的產(chǎn)物。

          其次,青樓對古代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與繁榮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前文講過,青樓作為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是家庭的“配套產(chǎn)品”。它一方面有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另一方面又使社會不致于如同一潭死水,它成為男女關系的調(diào)節(jié)器。青樓的存在,基本上解決了整個社會的性失衡問題。現(xiàn)代社會,十分重視性問題,各種雜志幾乎期期離不開這個話題。這說明現(xiàn)代人在性方面有許多苦惱和壓抑。而中國古代不是這樣,性在一般人的意識中不成其為問題,這與青樓的存在是有較大關系的。

          在性、色之外,青樓還是古代最重要的社交、娛樂場所。達官貴人、文人學子、商賈游士,都以青樓為集散地。重大禮儀活動也都必須有青樓人員到場,許多重大決策就是在青樓拍板定的。青樓的各種規(guī)矩、禮儀與上至皇宮內(nèi)院,下至黑社會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青樓文化可說是中國各階層文化的一個混合體。

          青樓還是古代最重要的消費場所,它直接刺激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狎客們到青樓,尋覓的是高級享受。青樓的消費,吃要水陸八珍,生猛海鮮;
        穿要綾羅綢緞,光彩照人;
        布置要溫香細軟,垂簾翠幕;
        環(huán)境要花草怪石,雕梁畫棟。哪一樣的背后不需要一個龐大而有系統(tǒng)的商品供應網(wǎng)絡?青樓不僅自身消費巨大,同時還引導著全社會的消費潮流。妓女的裝束就是時裝,妓女的發(fā)式就是最時髦的發(fā)式。直到今天,最大膽的服裝也依然是那些“壞女人”帶頭穿起來的。

          更重要的一點,青樓還是文化藝術(shù)之鄉(xiāng)。唐詩、宋詞、元曲、明說,哪一樣能離得開青樓?青樓產(chǎn)生著藝術(shù),消費著藝術(shù),保存著藝術(shù),發(fā)展著藝術(shù)。中國古代的音樂、美術(shù)、舞蹈的輝煌成就,都與廣大妓女的貢獻是分不開的。如果不研究青樓,可以說,就無法透徹了解中國的藝術(shù)、中國的文學。

          青樓妓女對于中國的知識分子的作用也十分重要。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很有特點的階級,他們進可以為官,退可以為民,介于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彈性部位,命運的不確定性和多變性使他們與妓女之間達成了心靈的默契,雙方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相互理解,相互慰藉。許多知識分子都在青樓中尋覓自己的紅顏知己。中國古代的愛情也大多產(chǎn)生于士與妓之間。知識分子固然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主力,但沒有青樓,知識分子的能耐恐怕就要打五折了。

          今天有許多人提倡國學,呼吁整理古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不知對于青樓文化的巨大遺產(chǎn)如何看待。

          寶劍都是雙面的,何況青樓這柄專斬“愚夫”的利劍呢?貢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青樓也對中國文化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些不值得稱道的影響。

          青樓的存在,雖對家庭有輔助、穩(wěn)固作用,但卻加劇了男女的不平等。這等于是在家庭中引進了競爭機制,家庭中的妻妾在丈夫面前越發(fā)感到自慚形穢,越發(fā)要俯首貼耳,甘當奴仆。而青樓女子表面上自由開放,實則仍然每時每刻圍著男人的興趣轉(zhuǎn)。青樓婦女與家庭婦女比著看誰最能博得男人的歡心,這便使得中國男子的心態(tài)很有特殊性,不大適應今天的現(xiàn)代社會。

          青樓的消費方式對社會也產(chǎn)生了不良的影響。西方人在基督教精神的培養(yǎng)下,勤儉節(jié)約,花錢講究效益。而中國人在正經(jīng)事上很摳門,越到了不正經(jīng)的地方越是揮金如土,擺闊充大方。青樓消費方式中包含著大量的浪費,這在資源充足的古代,問題并不嚴重,而今天許多暴發(fā)戶一擲千金,自以為花的是自己的錢,不知道糟蹋的是社會的資源。還有一些女孩子,最喜歡能用青樓消費方式對待自己的男人。這些現(xiàn)象對中國當前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都是一大障礙。

          青樓還對中國人的婦女觀有很大的左右。它使中國人習慣于簡單地把婦女分成兩類,一類是賢妻良母,另一類是淫娃蕩婦。這種形而上學的觀念不但使男人不能客觀、平等地對待女人,也使女人不能正確對待自身,不能同其他女人彼此團結(jié),真誠理解,還容易使人們對婦女解放的理解發(fā)生偏差。

          青樓文化對知識分子的不利影響是,它使知識分子總為自己保存一條生存的后路,不能堅決徹底地進取。知識分子常常不把天下看成自己的天下,總希望遇到“知音”。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把士與妓的這個相似之處揭示得十分醒目。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很不夠,似乎總是在等待著哪位主人的恩寵。當兼濟天下的志向破滅后,知識分子極易走向徹底的放縱,明清兩代便是極好的證明,而青樓正為知識分子提供了逃避現(xiàn)實的最好隱身之所。許多玩世不恭的“狂狷之士”都是青樓的?停瑥摹胺钪继钤~柳三變”到“唐伯虎三笑點秋香”,中國的知識分子退路太多,而青樓則是其中最為舒適的一條。

          正因為青樓的產(chǎn)生和功罪都與整個中國古代社會同呼吸、共命運,所以當古代社會走向式微之際,青樓的沒落和覆滅便也同樣是歷史的必然了。

          

          ——《空山瘋語》(中國電影出版社,2000年)“第六輯 雪山窺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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