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談人生系列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人生
在一個“人生漫談”的專欄中,首先談一談人生,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的,未可厚非的。
而且我認為,對于我來說,這個題目也并不難寫。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在人生中已經(jīng)滾了八十多個春秋了。一天天面對人生,時時刻刻面對人生,讓我這樣一個世故老人來談人生,還有什么困難呢?豈不是易如反掌嗎?
但是,稍微進一步一琢磨,立即出了疑問:什么叫人生呢?我并不清楚。
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蕓蕓眾生中也沒有哪—個人真清楚的。古今中外的哲學(xué)家談人生者眾矣。什么人生意義,又是什么人生的價值,花樣繁多,撲朔迷離,令人眼花繚亂;
然而他們說了些什么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是越談越糊涂。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昭昭!
哲學(xué)家的哲學(xué),至矣高矣。但是,恕我大不敬,他們的哲學(xué)同吾輩凡人不搭界,讓這些哲學(xué),連同它們的“家”,坐在神圣的殿堂里去獨現(xiàn)輝煌吧!像我這樣一個凡人,吃飽了飯沒事兒的時候,有時也會想到人生問題。我覺得,我們“人”的“生”,都絕對是被動的。沒有哪一個人能先制定一個誕生計劃,然后再下生,一步步讓計劃實現(xiàn)。只有一個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釋迦牟尼。他住在天上,忽然想降生人寰,超度眾生。先考慮要降生的國家,再考慮要降生的父母?紤]周詳之后,才從容下降。但他是佛祖,不是吾輩凡人。
吾輩凡人的誕生,無一例外,都是被動的,一點主動也沒有。我們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長,有時也會糊里糊涂地夭折,當(dāng)然也會糊里糊涂地壽登耄耋,像我這樣。
生的對立面是死。對于死,我們也基本上是被動的。我們只有那么一點主動權(quán),那就是自殺。但是,這點主動權(quán)卻是不能隨便使用的。除非萬不得已,是決不能使用的。
我在上面講了那么些被動,那么些糊里糊涂,是不是我個人真正欣賞這一套,贊揚這一套呢?否,否,我決不欣賞和贊揚。我只是說了一點實話而已。
正相反,我倒是覺得,我們在被動中,在糊里糊涂中,還是能夠有所作為的。我勸人們不妨在吃飽了燕窩魚翅之后,或者在吃糠咽菜之后,或者在卡拉OK、高爾夫之后,問一問自己:你為什么活著?活著難道就是為了恣睢的享受嗎?難道就是為了忍饑受寒嗎?問了這些簡單的問題之后,會使你頭腦清醒一點,會減少一些糊涂。謂予不信,請嘗試之。
再談人生
人生這樣一個變化莫測的萬花筒,用千把字來談,是談不清楚的。所以來一個“再談”。
這一回我想集中談一下人性的問題。
大家知道,中國哲學(xué)史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爭論問題:人是性善,還是性惡?這兩個提法都源于儒家。孟子主性善,而荀子主性惡。爭論了幾千年,也沒有爭論出一個名堂來。
記得魯迅先生說過:“人的本性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記錯了,由我負責(zé))這同中國古代一句有名的話,精神完全是一致的:“食色,性也!笔呈菫榱私鉀Q生存和溫飽的問題,色是為了解決發(fā)展問題,也就是所謂傳宗接代。
我看,這不僅僅是人的本性,而且是一切動植物的本性。試放眼觀看大千世界,林林總總,哪一個動植物不具備上述三個本能?動物姑且不談,只拿距離人類更遠的植物來說,“桃李無言”,它們不但不能行動,連發(fā)聲也發(fā)不出來。然而,它們求生存和發(fā)展的欲望,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桃李等結(jié)甜果子的植物,為什么結(jié)甜果子呢?無非是想讓人和其他能行動的動物吃了甜果子把核帶到遠的或近的其他地方,落在地上,生入土中,能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達到發(fā)展,即傳宗接代的目的。
你再觀察,一棵小草或其他植物,生在石頭縫中,或者甚至壓在石頭塊下,缺水少光,但是它們卻以令人震驚得目瞪口呆的毅力,沖破了身上的重壓,彎彎曲曲地、忍辱負重地長了出來,由細弱變?yōu)閺娪,由一根細苗甚至變成一棵大樹,再作為一個獨立體,繼續(xù)頑強地實現(xiàn)那三種本性!跋伦猿甚琛,就是“無言”的結(jié)果吧。
你還可以觀察,世界上任何動植物,如果放縱地任其發(fā)揮自己的本性,則在不太長的時間內(nèi),哪一種動植物也能長滿塞滿我們生存的這一個小小的星球地球。那些已絕種或現(xiàn)在瀕臨絕種的動植物,屬于另一個范疇,另有其原因,我以后還會談到。
那么,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哪一種動植物——包括萬物之靈的人類在內(nèi)——能塞滿了地球呢?
在這里,我要引老子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笔窃旎骸l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他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不信什么上帝,什么天老爺,什么大梵天,宇宙間沒有他們存在的地方。
但是,冥冥中似乎應(yīng)該有這一類的東西,是他或它巧妙計算,不讓動植物的本性光合得逞。
三論人生
上一篇《再論》戛然而止,顯然沒有能把話說完,所以再來一篇《三論》。
造化小兒對禽獸和人類似乎有點區(qū)別對待的意思。它給你生存的本能,同時又遏制這種本能,方法或者手法頗多。制造一個對立面似乎就是手法之一,比如制造了老鼠,又制造它的天敵貓。
對于人類,它似乎有點優(yōu)待。它先賦予人類思想(動物有沒有思想和言語是一個有爭論的問題),又賦予人類良知良能。關(guān)于人類本性,我在上面已經(jīng)談到。我不大相信什么良知,什么“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但是我又無從反駁。古人說:“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幾!闭撸瑯O少極少之謂也。即使是極少極少,總還是有的。我個人胡思亂想,我覺得,在對待生物的生存、溫飽、發(fā)展的本能的態(tài)度上,就存在著一點點“幾!。
我們觀察,老虎、獅子等猛獸,餓了就要吃別的動物,包括人在內(nèi)。它們決沒有什么惻隱之心,決沒有什么良知。吃的時候,它們也決不會像人吃人的時候那樣,有時還會捏造一些我必須吃你的道理,做好“思想工作”。它們只是吃開了,吃飽為止。人類則有所不同。人與人當(dāng)然也不會完全一樣。有的人確實能夠遏制自己的求生本能,表現(xiàn)出一定的良知和一定的惻隱之心。古往今來的許多仁人志士,都是這方面的好榜樣。他們?yōu)槭裁茨転閲柢|?為什么能為了救別人而犧牲自己的性命?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梁”,就是這樣的人。孟子所謂的“浩然之氣”,只有這樣的人能有。禽獸中是決不會有什么“脊梁”,有什么“浩然之氣”的,這就叫做“幾希”。
但是人也不能一概而論,有的人能夠做到,有的人就做不到。像曹操說:“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他怎能做到這一步呢?
說到這里,就涉及倫理道德問題。我沒有研究過倫理學(xué),不知道怎樣給道德下定義。我認為,能為國家,為人民,為他人著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夠百分之六十為他人著想,百分之四十為自己著想,他就是一個及格的好人。為他人著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絕無僅有。反之,為自己著想而不為他人著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壞。到了曹操那樣,就算是壞到了頂。毫不利人,專門利己的人,普天之下倒是不老少的。說這話,有點泄氣。無奈這是事實,我有什么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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