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頤:梁啟超:“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無論是出于策略考慮還是由知識結(jié)構(gòu)決定,總之康有為是以“托古改制”,這一中國歷代“改革者”最常用的方式,登上近代中國的思想、政治舞臺的。他的《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學(xué)》,以鬼斧神工之法顛覆了幾千年來的孔子和儒學(xué)形象,“再造”了一個“改革”的孔子和儒學(xué),為自己的改革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與合法性。

          梁啟超拜康有為為師的時候,正是康有為構(gòu)建他的儒學(xué)時期,梁對乃師的再造的“儒學(xué)”大為折服,隨后就參與了《新學(xué)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和《春秋董氏學(xué)》等書的編寫工作。

        維新運動開始之后,梁啟超更是依老師康有為之說,積極主張奉孔子為“教主”、“圣人”,主張立儒學(xué)為國教,以此作為變法的最重要理論根據(jù)。在著名的《變法通議》一文中,他將“保教”與“保國”和“保種”并列為變法的目的。他的《西學(xué)書目表后序》,則明確要求將孔子奉為教主,強調(diào)通過讀經(jīng),“當(dāng)知孔子之為教主”,大力宣揚“孔教之至善,六經(jīng)之致用”,同時聲明這并非因為自己信孔尊孔而“自袒其教之言也”。在給康有為的信中,他甚至認為此時創(chuàng)立、傳播“孔教”比維新運動還要重要,坦承“弟子自思所學(xué)未足,大有入山數(shù)年”鉆研孔教之志。因此,他對在民間設(shè)立孔廟、舉行祭孔活動也非常支持,在1896年底曾給駐美公使伍廷芳寫信,建議仿照西方宗教儀式,在美洲的海外華人中勸設(shè)孔廟,定期禮拜。

          維新變法失敗,梁啟超被迫流亡日本。在日本,他大量接觸到西方的新思想、新觀念,思想進入另一境界,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腦質(zhì)”為之改變。他脫離了維新時期以“托古改制”宣揚改革的中國傳統(tǒng)話語,而更多地以“西學(xué)”詞匯、觀念作為自己理論的基礎(chǔ)。而同樣流亡海外的康有為,此時仍堅持“托古改制”理念,并在海外更為積極地進行以孔子為國教的“保教”活動。對此,梁啟超漸生歧意,終于在1902年發(fā)表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一文,公開反對保教、反對立儒學(xué)為“國教”,與乃師大唱反調(diào)。開篇他即聲明:“此篇與著者數(shù)年前之論相反對,所謂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為思想之進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讀者思想之進退決之!

          他承認,自己曾是“保教”大旗下之“一小卒徒也”,但現(xiàn)在之所以反對,首先因為“教非人力所能!薄KJ為各種宗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競爭發(fā)展。

          其次,他認為儒學(xué)的本質(zhì)并非宗教,而持保教論者現(xiàn)在也處處模仿佛教、基督教,主張“設(shè)教會,立教堂,定禮拜之儀式,著信仰之規(guī)條”。姑且不論這種主張能否成功,即使能成功,而也是對孔子的誣蔑,因為孔子并未象耶穌那樣自稱是上帝之子,也未如“佛之自稱統(tǒng)屬天龍”,“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師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他批評保教的根本失誤在于根本不知宗教為何物,誤解了宗教的概念,最后“則所保者必非孔教矣”。

          第三,他承認主張保教者有抵制基督教在中國傳播、抵制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良苦用心,但他明確說道:“耶教之入中國也有兩目的:一曰真?zhèn)鹘陶,二曰各國政府利用之以侵我?quán)利者。中國人之入耶教也亦有兩種類:一曰真信教者,二曰利用外國教士以抗官吏武斷鄉(xiāng)曲者! 但真?zhèn)鹘獭⒄嫘沤陶,對中國并無害處,而基督教之所長,“又安可誣也”。“吾中國汪汪若千頃之波”,不但有本土的道教,而且對外來的佛教、伊斯蘭教都能容納,何必于基督教獨不能容呢?“至各國政府與鄉(xiāng)里莠民之利用此教以侵我主權(quán),撓我政治,此又必非開孔子會、倡言保教之遂能抵抗也!备敬胧┦且笆拐滦廾,國能自立”,“主權(quán)在我,誰能侵之!故彼之持保教抵制之說者,吾見其進退無據(jù)也”。

          而后,他詳細論述了政教分離、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等問題。他提醒說“保教”論者自以為高人一等,“而不知與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適相刺謬也”。不知其師康有為讀到此句時作何感想。梁氏還以歐洲歷史上血流成河的幾百年宗教戰(zhàn)爭說明政教不分的可怕結(jié)果,正是巨大的災(zāi)難,使歐洲各國開始政教分離,“畫定政治與宗教之權(quán)限,使不相侵越也。政治屬世間法,宗教屬出世法。教會不能以其權(quán)侵政府,固無論矣,而政府亦不能濫用其權(quán)以干預(yù)國民之心魂也!彼貏e強調(diào)“自由之理:凡一人之言論、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權(quán)者,則政府不得干涉之。我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無損于人者也,故他人與政府皆不得干預(yù)!币虼,社會才大大進步。如果將儒學(xué)立為國教,中國將“教爭”立起,“而政爭亦將隨之而起。是為國民分裂之厲階也。言保教者不可不深長思也”。他告誡說,“保教”的最大危害是“束縛國民思想”,因為“文明之所以進,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總因也”。他認為孔子之所以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但自漢武帝以后,儒學(xué)卻成為束縛思想自由的繩索,使思想漸漸窒息。歷代大儒的思想、演說其實“皆由思想束縛于一點,不能自開生面,如群嫗得一果,跳擲以相攫,如群嫗得一錢,詬罵以相奪,其情狀抑何可憐哉!”他不禁嘆道:“嗚呼,居今日諸學(xué)日新、思潮橫溢之時代,而猶以保教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已乎!”

          面對各種幾乎是勢不可擋的“新學(xué)”,當(dāng)時的“保教”論者亦有人力論可以用現(xiàn)在的新學(xué)說、新理論重新解釋孔子,對此,梁啟超大大不以為然:“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但這其實是“重誣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他認為孔子所見或有與今日新學(xué)理暗合之處,然若一定要將二者一一比附納入,這種思維的實質(zhì)還是因真理與孔子暗合才接受,“是所愛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而對那些不能與孔子暗合的學(xué)理,“則將明知為鐵案不易之真理”,也不敢接受、遵從,結(jié)果是阻礙真理在國人中的傳播。因此,他頗為激動地寫道:“故吾最惡乎舞文賤儒,動以西學(xué)緣附中學(xué)者,以其名為開新,實則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燦爛之世界,羅列中外古今之學(xué)術(shù),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棄之,斯寧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然則以此術(shù)保教者,非誣則愚,要之決無益于國民可斷言也!”如果去掉過于尖刻的“舞文賤儒”四字,此番評析,對百年后的“新儒家”卻也完全適用,不能不令人嘖嘖稱奇。君不見,時下祭孔、拜孔、尊孔之風(fēng)正盛,更不乏以和諧、環(huán)保、自由、民主、法制、公平、正義、人權(quán)、市場經(jīng)濟……一切現(xiàn)代價值來詮釋、比附儒學(xué),論證所有這些價值、觀念儒學(xué)早就有之,想以此使儒學(xué)“返本開新”的“新儒”學(xué)者。若起梁氏于地下,面對此情此景,他依然會果決地做出“非誣則愚,要之決無益于國民”的斷言罷。

          最后,他再次強調(diào):“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論之最大目的也。”承認“區(qū)區(qū)小子,昔也為保教黨之驍將,今也為保教黨之大敵”。因為“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吾愛先輩,吾尤愛國家!吾愛故人,吾尤愛自由!吾又知孔子之愛真理,先輩、故人之愛國家、愛自由,更有甚于吾者也。吾以是自信,吾以是懺悔。為二千年來翻案,吾所不惜;
        與四萬萬人挑戰(zhàn),吾所不懼。吾以是報孔子之恩我,吾以是報群教主之恩我,吾以是報我國民之恩我!

          為此,梁啟超專門給老師康有為寫信,反復(fù)陳說自己反對保教的理由,甚至批評老師在海外籌款建筑孔廟、祭孔祀天活動對本黨并無益處,“徒為虛文浪費金錢而已”,還批評花20萬捐資在新加坡建一孔廟實在可惜,不如興辦學(xué)校和其他公益事業(yè)。讀史觀今,現(xiàn)在許多地方不是依然校舍破舊、各項公益事業(yè)落后,但政府卻一直在花巨資造神建廟么?近日,更有政府要花300億元在孔孟家鄉(xiāng)建“文化標(biāo)志城”!我們是應(yīng)贊嘆梁氏的高瞻遠矚、百年前的批評竟然具有“當(dāng)代性”,還是應(yīng)為此種傳統(tǒng)的特別深厚而遺憾?

          《保教非所以尊孔論》不啻是梁啟超的“謝本師”,文章一出,康梁雖然私誼仍在,但學(xué)術(shù)、思想已明確分為兩途。對梁氏來說,愛老師,但更要愛真理;
        愛孔子,但更要反對將思想定于一尊、反對任何限制人們思想自由的“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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