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沉默,反叛,還是革命?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概念之于哲學猶如形象之于文學,既是論述問題的基本工具和手段,同時也是最終的著眼點,就像一塊塊磚石,分解開了看它們是構(gòu)成大廈的材料,綜合起來看它們又是大廈本身。所以,涉獵哲學,注目和解構(gòu)一些感興趣的詞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現(xiàn)在我就來說一說沉默、反叛和革命。
在我看來,這三者既是社會事物又是靈魂事物,內(nèi)容極為豐富,但是作為一篇短文,我不可能涉及那么多,所以我只將它們作為靈魂事物來考察。
我們分開了說。
沉 默
沉默即無言,無言是什么呢?無言就是不說話。既然我們把沉默列入靈魂事物,那么我們就要問一句:人在不說話的時候,靈魂若何?
假設一個孩子被野蠻粗暴的父親毆打,懾于父親的權(quán)威、力量以及某種文化特性(比如孝悌和隱忍),他通常不會叫嚷,只是瑟縮在房間一角,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說并不意味靈魂不能夠感知,相反,一個人沉默的時候,也正是靈魂最為敏感最為激越賁張的時候,精神曠野聚攏著可怕自然力的時候。
可憐的孩子忍受著身上的劇痛,默默地看著陌生而殘忍的父親——父親毆打過他以后,坐到飯桌前喝起了小酒,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完全忘記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孩子沒有忘記,身上的傷痛提醒他不能忘記,靈魂深處的那種記憶也提醒他不能忘記,他甚至還想到了更為寬廣的事情:假如媽媽還活著該有多好啊!他就可以趴在她的懷里好好哭一哭,報一下委屈;
他會想到幼年時承受的母愛,想到母親對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想到母親溫潤慈祥的目光,想到母親親切的話語,想到母親溫情的撫摸。作為這一切的對應,他會想到父親的虛偽、暴戾,想到難以計數(shù)的謊言,想到父親由來已久行為不端,除了關(guān)心自己從來不關(guān)心別人;
他從不憐惜親生骨肉,對母親,他既沒有愛情也沒有感情,有的只是專橫和粗暴,母親的死亡與父親的病態(tài)性格息息相關(guān);
他對子女同樣沒有愛心,只是把他們作為驅(qū)使的奴隸,從來不顧及他人的感受,他從欺騙、掠奪和毆打中汲取快感;
令人痛齒的劣行構(gòu)成了他每一天的生活,他自以為永遠正確,對妻子兒女犯下罪惡也絕不承認,絕不道歉……即使想到這些,孩子仍舊也還是沉默著,什么都不說,看著父親再次斟滿了酒盅。
父親此時在想一些什么呢?他根本沒把孩子放在眼里,他本能地從表面的安寧中估摸他,認為還可以對他做更嚴厲的事情,這個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處在巨大的危險之中,一種來自親情了斷之后的沉默的危險。
沉默,不是說靈魂不再講話,是的,我們聽不到聲音,那是因為靈魂感受到尖銳疼痛以后,聲音消失了,所有一切都開始在內(nèi)里發(fā)生,外人乃至于自己的生身父親也看不到,那里正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風止息了,樹木花草不再搖動,江河湖泊也消散了漣漪,變得光潔如鏡,動物們悄然躲避到安全的地方,你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世界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靜謐,然而也正是在這靜謐之中,你會看到遠處揚起了沙塵,一種強大到無法估量的力量正在向同一個方向集結(jié)……這種在氣象學上被稱之為旋流的東西空前激烈地擾動著,快速地聚攏著,一切都將超越極限——忍耐即將超越極限,等待即將超越極限,甚至存在也即將超越極限……即將超越的極限還不是極限本身,因此,正在醞釀的風暴還不是真正的風暴,我們通常關(guān)于風暴的經(jīng)驗還不能夠在這里被證實,我們看到和感覺到的只是靜默。
靜默是具有豐富心理內(nèi)容的人慣常的存在方式,整天嘰嘰喳喳、口若懸河的人一定是膚淺的人。古希臘雕塑含蘊著的“靜穆的偉大”(宗白華語)和福樓拜所謂“一部杰作應當像巨獸那樣有一個沉靜的外表”不僅僅是藝術(shù)歸納,更是對人的存在狀態(tài)的精當描述——在大部分時間里,人都是靜默的,例如那個挨打的孩子,他并不需要說什么,他是用靈魂感知世界的,因此他也只能用靈魂反應世界,而靈魂是內(nèi)在的,是無聲的。
凡事都有以一個界限,猶如我上面所做的描述,當強大的氣旋聚攏為風暴的時候,當一切都超越極限的時候,大自然就會發(fā)聲,心靈就會發(fā)出拷問,這時候,我們就會看到真正的風暴,靈魂的風暴,它類似于天文現(xiàn)象中的黑洞,所有東西都被靈魂的巨大能量所吸引,即使聲音也無法發(fā)出來,那里只有心靈在嘯叫,混沌與清晰、否定與肯定等所有被我們稱之為“對立的兩極”的東西都糾纏在一起,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他們分開。
具體到那個可憐的孩子,所謂的靈魂風暴又是以怎樣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呢?外表上,他仍舊是靜默的,但是在他內(nèi)心,卻呼嘯著一種聲音:我還有必要承認眼前這個兇殘的父親嗎?假如我決定自今日起不再承認他,我該怎么辦?我該做些什么?
反叛出現(xiàn)了。
反 叛
反叛仍舊不是行動,反叛是一種意識,一種精神行為,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對客觀事物的反應,毋寧說是精神活動的一種特殊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反叛不是社會行為,所以,一般來說它也就不產(chǎn)生社會后果。反叛在靈魂受到擾動的任何時候都會發(fā)生,這說明它還不是靈魂對客觀事物的最后反應,它還處在“向內(nèi)”的階段。所有“向內(nèi)”的東西都可以劃入精神活動領(lǐng)域,不管多么激越。
必須指出,“反叛”在靈魂事物中只是“向內(nèi)”階段的短暫現(xiàn)象,然而“反叛”對于一個人來說又如此重要,所以我必須用一定篇幅來描述它。
既然反叛不是社會行為,既然父親不因為社會事件的發(fā)生暫時是安全的,那么他就有理由仍舊坐在桌前喝他的小酒,仍舊輕蔑地打量蜷縮在角落里的孩子,他甚至還可以做更嚴厲的事,比如拎著孩子的耳朵讓他站起來,命令他發(fā)誓永遠熱愛他,永遠遵從于他的信念和意旨,絕不提出自己的利益和主張,不對他編造的任何謊言提出質(zhì)疑,不間斷頌揚說在他的撫養(yǎng)下極為幸!⒆訒鯓幽兀亢⒆雍芸赡苋耘f沉默,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有了某種讓父親感到陌生的東西——請注意,孩子眼睛里有了特殊的東西。
這就是反叛,一種被我稱之為心理叛逆的精神現(xiàn)象。
父親對陌生的東西極為反感,問:“怎么,你心里不服是不是?”孩子不說服也不說不服,只是凝神看著父親,眼睛里繼續(xù)激越著讓父親感覺陌生的東西。父親有些猶豫,松手了,身心疲憊的孩子再次癱坐在角落里,再次審視著父親,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的真實狀態(tài),他極為迷惘,極為痛苦,他知道這一切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是一個悲劇。
人在青春期對大人都會產(chǎn)生出一種本能的反叛意識。我記得當年選擇離開父母去陜北插隊,除了社會層面的意識形態(tài)蠱惑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內(nèi)心里產(chǎn)生出了一種對家庭的反叛意識,希望脫離束縛自己的一切,去創(chuàng)造一種獨屬于自己的生活。被毆打的孩子目前的心理狀態(tài)與此類青春期反叛有某些相同之處,然而也有明顯的不同,既然我們考察人的靈魂,就一定要看到這種不同。
依據(jù)我們的個人經(jīng)驗,青春期反叛只是一種暫時的精神漂泊,當社會對我們施加足夠多人生教育的時候,我們通常至少在精神上會重新回到父母親身邊,因為我們知道父母親歸根結(jié)底是愛我們的,所以我們有理由對父母親承認說:“我錯了,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永遠不再離開。”
挨打的孩子的反叛比這個要嚴重得多,道理很簡單:家庭關(guān)系和諧與否,實在與父親的本性和態(tài)度有關(guān),挨打的孩子面對的是特殊的父親。
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特殊的父親。
最初他渴望躲避父親——既然我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我有什么理由呆在你面前呢?有什么理由繼續(xù)遭受你的辱罵和欺騙呢?有什么理由繼續(xù)被你盤剝呢?有什么理由繼續(xù)承受你的毆打呢?假如這個時候他有一個逃避的方向,他就會逃避然,然而無情的現(xiàn)實是,他還沒有我當年選擇去陜北插隊的自由,他無處可去,他無法躲避試圖躲避的東西……這意味著反叛作為一種力被阻力反彈了回來,他只得在原來的基點上重新思考他的命運。
到目前為止,我們?nèi)耘f可以把事態(tài)描述為反叛,因為無論發(fā)生了什么,孩子也都僅僅在內(nèi)心鼓蕩著激情,沒有演變?yōu)槊鞔_的反抗,他所有的矛盾與彷徨都可以歸結(jié)為某種心理內(nèi)容,都屬于我們界定出來的反叛的范疇,他還沒有得到逾越的條件,他對自己還有一種自主的控制力,這非常重要。
我們大致上可以認為,反叛是在自主意識指導下的對心結(jié)的一種消解?ǚ蚩ā督o父親的信》絕妙地反映了這種心靈的狀態(tài)。有心的讀者也許會發(fā)現(xiàn),卡夫卡在這篇文字中不是控訴,他只是在想方設法消解自己的心結(jié),因為正是這個東西使他的靈魂難以安寧,這個東西甚至遮蔽了父親的暴虐,他面對的事實上是自己的內(nèi)心。不管出于什么緣由,他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內(nèi)心。正是這封信使我對卡夫卡有了另一番解讀,不認為他的作品含蘊著社會層面的反叛內(nèi)容,他面對的始終是他的悸動著的痛苦靈魂。
不說卡夫卡了吧,重新回到我們正在說的那對父子之間。
假如我是那個父親,我會敏感地意識到孩子面臨的問題,我會為孩子的真誠而感動,我會走向他,把他摟抱到懷里,對他說:“是我錯了,孩子,原諒我,讓我們重新開始!
遺憾的是沒有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當父親從孩子的目光中讀到反叛的時候,他做出的反應竟然是再次揚起手臂,威脅說:“小兔崽子,你他媽不知道你是誰了是不是?”孩子驚訝地看著父親,鮮明地意識到一種被內(nèi)心拒斥著的東西被父親賦予了合法性,外溢到了靈魂范疇以外——換一句話說,事情開始向另外的方向發(fā)展,父親和孩子來到了一個從沒有來到過的地方。
我們必須注意那個地方。
那里幽暗而深邃,時間和空間分別以“始”和“終”、“有”和“無”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顯現(xiàn)。一切都是凝結(jié)著的,一切又都處在流變之中;
一切都在眼前,一切又都在向未知延伸;
一切都清清楚楚,一切又都迷蒙莫辨;
發(fā)生過的已經(jīng)證明必將發(fā)生,未發(fā)生的仿佛正在猶豫是否發(fā)生;
卑鄙者和高尚者同時都在經(jīng)受煎熬,兩者都已經(jīng)疲憊不堪;
過去包裹著現(xiàn)在,現(xiàn)在又孕育著未來……讀者可能會依稀辨認出,那是但丁描述過的世界,是詩人維吉爾帶領(lǐng)我們游歷過的世界,它們分別是:“地獄”、“煉獄”與“天堂”。
這一切對不幸的父子既產(chǎn)生誘惑又構(gòu)成威脅,他們簡直不敢直視,他們很難做出選擇,他們仿佛被施與了魔法,喪失了意志……他們?nèi)耘f靜默,父子倆靜默地往前走,他們誰也不向?qū)Ψ桨l(fā)問,他們只是謹慎地前行,他們甚至沒有看到路旁矗立著一塊被歷史風雨侵蝕得斑斑駁駁的地標。
地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革命”。
革 命
顧準說:“革命是壅塞導致的潰決”,我認為這個概括很好。這個短語準確地描述了一種物理學現(xiàn)象:“壅塞”產(chǎn)生的力一旦超越大壩的強度,就會導致大壩“潰決”。我們現(xiàn)在就來考察“壅塞”和“潰決”——我的著眼點仍舊放在靈魂事物而不是社會事物上。
“壅塞”通常指江河水流在水庫庫容范圍之內(nèi)的聚集。一般來說,江河只有一條,但是匯聚成江河的支流和毛溝卻成千上萬,有的蜿蜒在高原大地之上,有的隱藏在崇山峻嶺之間……它們是那么細小,那么微不足道,所以很少有人在意,猶如很少有人體悟某個人細微的心理脈流。假如我們認為江河具有明確的歷史流向,那么這些支流和毛溝在很多時候卻是盲目的,它們并不知道自己流向哪里,它們甚至認為自己在這個廣漠的世界上只是一種孤獨的存在,它們的感知也很少與江河的流向發(fā)生聯(lián)結(jié)。即使它們產(chǎn)生了明確的反叛意識,它們也會認為那只是自己的事,與世界無關(guān),與江河無關(guān)。
真的無關(guān)嗎?
既然你流向江河,那么你就是江河的脈流,你就是江河自身,猶如一個人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無數(shù)毛細血管最終都通向動脈、靜脈,你很難把毛細血管和動脈、靜脈的功能做截然不同的區(qū)分。沉默和反叛當然屬于靈魂事物,但是當沉默和反叛激越成為一個復雜的水系,以至于原有的河道再也無法容納它們,它們不得不加速奔騰,加速與江河匯流,成為江河的一部分,成為被“壅塞”的一部分,成為沖擊壩體的力的一部分,這時候它還是所謂的“靈魂事物”嗎?不是了,不再是了。
偉大文學家創(chuàng)造的作品,往往被人考證出豐富的社會內(nèi)容,甚至被稱之為“社會小說”,就是因為他們描述了人作為個體(“支流”和“毛溝”)“反叛”之時,有意無意通過他們的靈魂悸動深刻地展現(xiàn)了江河風貌和它的總體流向。以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復活》為例:涅赫留朵夫的救贖行為是極度個人化的,推動他為瑪斯洛娃奔走的“力”其實極為簡單,就是“反叛”,靈魂深處對丑惡自我的反叛。正是在這種個人化的反叛過程中,涅赫留朵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靈魂(“支流”和“毛溝”)的真實狀態(tài),逐漸看出他所譴責的自身罪惡其實是社會罪惡的一部分,他不過是歷史江河中的一涓細流——個體在發(fā)現(xiàn)自我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社會,“支流”在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江河”。托爾斯泰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不滿足于僅僅展示個體靈魂的瑣碎狀態(tài),而是通過幾乎可以觸摸的藝術(shù)世界再現(xiàn)了歷史江河的風貌。他做到了,我甚至認為,在古今中外文學史上,只有那個大鼻子老人做得最好。
可見,在我所謂的“靈魂事物”與“社會事物”之間,不是截然阻隔的,它們之間有無數(shù)條聯(lián)結(jié)的通道。我甚至認為,“靈魂事物”的狀態(tài)最終決定著“社會事物”的狀態(tài)——當孩子不再認為父親具有任何合法性的時候,他就會否認這種天然關(guān)系的存在,他會用整個生命反抗這種關(guān)系,他甚至會為此赴湯蹈火……這時候,充溢他內(nèi)心的激情也就超越“反叛”而成為了“信念”,“靈魂事物”與“社會事物”也就消除了最后的邊界,“支流”和“毛溝”匯入主流,成為一體,成為那條對壩體構(gòu)成直接威脅的江河,一句話,沉默和反叛這兩類靈魂事物進入到了社會事物之中,從此以后,沉默不再表現(xiàn)為沉默,反叛也不僅僅是內(nèi)心的折磨,它們從里面走到了外面。
這是極為危險的,你只要具體想象一下無數(shù)條涓流的匯集,想象一下突然變得波濤洶涌了的江河的遽然聚集,想象一下對大壩無數(shù)次猛烈沖擊,想象一下大壩終于無力承受沖擊而轟然“潰決”,想象一下滔天洪水吞沒村莊和城市時的慘烈景象……就可以了。
具體到我們說的孩子和父親,怎么說呢?假如父親理解沉默的意義,寬容孩子的反叛(畢竟,那只是孩子的心靈行為),事情就會朝著正確的方向發(fā)展,我們會看到完全不同的情形?上,父親由于本性專橫和剛愎自用而錯過了良機,現(xiàn)在誰也沒有辦法了,該發(fā)生的也就只能發(fā)生了。
我認為發(fā)生的是悲劇——盡管它有一個令人激動的冠名——對孩子來說是悲劇,對父親來說同樣也是悲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更應當指出:在靈魂事物與社會事物之間沒有絕對的絕緣體,靈魂的悲劇也是社會的悲劇,人的悲劇也是歷史的悲劇。
我們是否有能力阻止這樣的悲劇發(fā)生呢?
。2009-4-20,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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