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良:解放初期天津《大公報》瑣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元。骸缎袑m》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所說何事?想來不會是什么軍國大事。老宮人們多年幽居深宮,隔絕外界,朝廷的文治武功所知無多。閑話的主題怕是宮中瑣事、飲食起居、春花秋月,諸如李隆基和妃子們的交往啊,虢國夫人的美艷出眾、淡掃娥眉朝至尊啊,玄宗皇帝“親自”冒著嚴寒酷暑演奏樂器啊,等等。
現(xiàn)在我寫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天津《大公報》的一些瑣事,類似這種閑話。當時我是一般的編輯,報社高層大事,諸如事業(yè)的擘畫、人員的升遷,絕少與聞。耳邊吹到的一點風聲,也不宜形諸筆墨的。因此,本篇所述僅為當時見聞的一些瑣事,為喜歡搜羅《大公報》軼聞舊事的讀者,提供茶余飯后的一些談助而已。
解放前的《大公報》,從1902年到1949年,約經(jīng)歷半個世紀。近年來對其歷史功過聚訟紛紜。好在有近五十年的報紙合訂本在,可以復案。近讀曹聚仁回憶《立報》的文章(見曹聚仁著《我與我的世界》,北岳文藝出版社),稱《立報》立場堅定,態(tài)度公正,評價頗高。文章說,在中國新聞史上,除了天津《大公報》,《立報》可以說是最成功的。可見這位作家、老報人對《大公報》的充分肯定。又據(jù)聞,天津市近年社會上有把“南開(大學)、永利(堿廠)、《大公報》”列為天津市人文三宗寶之說?梢,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人心向背,不可輕忽。我這篇短短的閑話,只敘述解放初期《大公報》的一些瑣事,無力涉及如此重大的問題了。
寫到這里,有必要插幾句話。2002年末,我出版了一本小冊子,名為《雨雪霏霏》,敘述我和一些《大公報》人中的右派分子,在北大荒三年的流放生活。在書的開頭,我簡述了《大公報》的歷史。出版以后,一些讀者來信評論這本書,同時提出了一些涉及《大公報》的問題。有人問,《大公報》現(xiàn)在如何了?有人問,1966年9月14日《大公報》被迫?,為誰所迫?又是怎樣??等等。
《大公報》至今還受到社會上的關(guān)注,我感到有些意外。前些年,有些大公報人因為常常提及這份報紙,曾被譏諷為陰魂不散,F(xiàn)在事實證明它并沒有被社會所遺忘,陰魂之說未免有傷忠厚。我所能告訴讀者的,是《大公報》在大陸上已經(jīng)消失了三十七年,只有香港特別行政區(qū)還在出版。至于它在大陸被迫?倪^程,說來話長。簡單地說,它是被紅衛(wèi)兵勒令?。那么紅衛(wèi)兵是個什么東西,何以具有如此大的權(quán)威?那絕非三言兩語所能說清,只能留給另外的文章了。
(一)
我這里所說的《大公報》,特指上!洞蠊珗蟆繁边w和天津《進步日報》于1953年合并組成的《大公報》,到2003年,適值五十周年。兩報合并,在當時中國新聞界算是一件大事,是經(jīng)毛澤東批示決定的。按照計劃經(jīng)濟的模式,兩報合并初期,《大公報》1953年1月1日在天津出版,同時籌劃在北京建房,準備搬遷。
據(jù)傳達,當時報紙接受的任務有十六個字:“報道國家經(jīng)濟建設,宣揚保衛(wèi)世界和平!苯(jīng)中央宣傳部門為《大公報》具體劃定的國內(nèi)聯(lián)系范圍是:財政部、外貿(mào)部、商業(yè)部、糧食部、供銷總社、人民銀行、紡織工業(yè)部、輕工業(yè)部、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全國工商聯(lián)等單位,并負擔私營工商業(yè)社會主義改造的宣傳報道任務。
報社組建初期,領(lǐng)導層人員設三長四總。三長是:社長王蕓生,副社長孟秋江、李純青。四總是:總編輯張琴南,副總編輯孔昭愷、李光詒、趙恩源。
合并初期,報社雖然設在天津,但業(yè)務領(lǐng)導中心從一開始就在北京,以便于接受中央各部門的指導。王蕓生和李純青兩位社長坐鎮(zhèn)北京辦事處,另一副社長孟秋江則在京津間穿梭奔走?梢哉f北京辦事處是報社的指揮中樞。
1953年夏天,報社購買了北京東四南大街史家胡同二十四號的兩所院落,擁有房屋約七八十間,具有相當規(guī)模。不久,成立社長辦公室,設立國際、貿(mào)易合作、工商三個組,負責處理除新華社統(tǒng)發(fā)稿件外全部自發(fā)稿件,包括評論、論文、自采新聞稿。天津總編輯室負責最后定稿、校對、組版和處理新華社統(tǒng)稿,實際形成大部稿件由北京編輯而在天津出版的極為少見的模式。當時報社內(nèi)部京津間電話十分忙碌。
北京的機構(gòu)、人員不斷擴大。社長辦公室設三位主任,主任為劉克林,副主任為潘靜遠、姚仲文;
三個編輯,為賀善徽、王昊天、吳永良,一個秘書,為廖毓泉。國際組組長張契尼,副組長蘇濟生。貿(mào)易合作組組長蒲希平,副組長蕭離。工商組組長姚仲文,副組長戈衍棣。進入1954年,副刊組(組長劉北汜)、資料組(組長張篷舟)也遷到北京。天津編輯部只余下總編輯張琴南和副總編輯孔昭愷、趙恩源主持工作。另一副總編輯李光詒則坐鎮(zhèn)上海,兼管上海辦事處的工作。
(二)
1953年兩報合并之初,《大公報》北京辦事處設在王府井大街北口茲府胡同一個小三合院里。北屋一個大通間,記者們集中辦公。西間是王、李兩位社長的辦公室。東間為單身漢的宿舍。
我是1953年3月下旬從天津調(diào)到北京的,參加劉北汜領(lǐng)導的婚姻法宣傳小組,這個小組里還有王鴻、蕭鳳等幾位。我從這個時候起就得以時承王蕓生社長的謦咳了。
王蕓生的大名,對于我這個抗戰(zhàn)時期在四川讀過書的重慶《大公報》讀者來講,可以說是早已如雷貫耳?箲(zhàn)勝利以后,隨學校遷回上海,接著看上!洞蠊珗蟆罚础洞蠊珗蟆返纳缯,看王蕓生發(fā)表的署名文章,諸如《我的人生觀》、《我看學潮》、《我對中國歷史的看法》、《一統(tǒng)與均權(quán)》、《北歸雜記》等等(參看周雨著《王蕓生》,人民日報出版社),文筆犀利,汪洋恣肆,關(guān)注國事,憂心民生。其主要觀點是貶斥專制,鼓吹民主,我以為這是以王蕓生為代表的《大公報》的主導觀點。雖事隔多年,我一直記得他在《一統(tǒng)與均權(quán)》中,為秦始皇式武力統(tǒng)一的獨裁者們所做的精神畫像:“集權(quán)力于一身,集思想于一個腦袋!
1947年春,他訪日歸來,倡導反美扶日,曾應邀到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為師生演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新聞界名人。他由復旦新聞系主任陳望道親自接待,由兼任教授的《大公報》人蕭乾陪同,在學校大禮堂演說。敦實的身材,堅毅的面容,講話語調(diào)平緩,措辭堅定有力。至今我還記得他當時講話中所作的一個比喻:當他說到要打擊左翼必然要靠右翼的力量時,揮動著右臂說:“你們看,要打擊左半邊,不是要揮動右臂嗎?”
從1947年到1953年,六年過去了。王蕓生身體敦實如昔,短發(fā)漆黑,步履矯健,精力旺盛,依然處于壯年期。
記者臨時集中使用的大辦公室,由幾張桌子拼成兩組,條件比較簡陋。王蕓生幾乎每天都踱步到大房間來巡視一下,有時候會問劉北汜:“北汜,這兩天工作進展如何?”身材高大、曾任上海市文聯(lián)副秘書長的劉北汜,這時總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操著濃厚的東北口音,笑著說:“王先生,您請坐,我給您匯報一下。”然后有條不紊地匯報記者們采訪了哪些對象,得到了哪些材料,預計可以寫一些什么稿件,講得十分詳細。王蕓生常常插幾句話,表示可否。
小組的記者后來寫成了一些稿件。他聽說以后,一天下午,走過來要了幾篇稿子,坐在一張桌子前面,戴上老花眼鏡,全神貫注地修改起來。他改得很仔細,不放過一個標點符號。改后,還要對記者談談意見。一次他改完蕭鳳的稿子,讓蕭鳳坐在一旁交談。他夸蕭鳳的字寫得好,問是不是練過趙體。然后他夸獎蕭鳳文字雋永,就是虛字用得多了些,說:“我刪了近兩百字,都是虛字。”其他人的稿件,他都坦誠地作過指點。
搬到史家胡同以后,房屋寬敞了許多。但他和李純青二位仍然在西院最后一排北房中各占了一小間,而且是里外間,李占里間,王占外間。社長辦公室則占同排房的西邊一大間,和他們相隔一間會客室。
社長辦公室逢周一有例會,兩位社長必來參加。王蕓生常常正襟端坐在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全神貫注地聽各組匯報。雖然財經(jīng)報道的業(yè)務性強,相當枯燥,但他總是認真聽,毫無怠意。
對碰頭會上落實下來的重要文章,他常到辦公室來詢問下落。分到他手上審改的稿件,及時處理,從不拖延。即使是節(jié)假日,有稿件需要處理時,他一樣到辦公室值班。他黽勉奉公,視報社如家,深受大家的尊重。
1954年間,《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公布,組織全民討論,成為全國當然也是報社的頭等大事。王蕓生踔厲風發(fā),全神貫注,始終處于昂奮狀態(tài)。他曾經(jīng)說,在中國制定一部憲法,是他盼望了一輩子的大事。對憲法宣傳,他親自領(lǐng)導擘畫,在一版上開辟專欄,逐日刊登討論稿。他擬定“勝利的總結(jié),幸福的保證”十個字,作為專欄刊頭。從擬訂計劃,到約稿、改稿,都親自過問。每天上午必到社長辦公室詢問:“憲法稿來了多少?”一上班,還常常翻閱稿件,把認為需要親自處理的拿走!洞蠊珗蟆防献髡叩膩砀鍎t必親自處理。
一次,報紙刊登了《大公報》老作者、北京大學教授、書法家沈尹默的文章,稿費沒有及時開付,老教授來函詢問。王蕓生手持沈的信件,在辦公室和大伙說笑話:“沈尹默來信查稿費,先別給他開,等他多來幾封信再說,他的字很值錢的!蹦嵌螘r間,他精神煥發(fā),談笑風生,對憲法的制定和通過,滿懷熱望。彼時彼地,他可能已經(jīng)淡忘了自己對封建專制作過的犀利分析,更沒料到其后幾十年間憲法的種種際遇吧!
那兩年,政治社會環(huán)境相對平靜,思想戰(zhàn)線上的社會主義革命還在蓄勢待發(fā)階段。報社內(nèi)部少有大型集會和聽政治傳達一類事情。1953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報社忽然集合全體,在用玻璃隔扇圍成的走廊里開會,由王蕓生作傳達報告,而且事先并未透露內(nèi)容,令人稍稍感到空氣滯重。
會議開始以后,王蕓生嚴肅地站起來,傳達他列席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聽到的精神,并且宣布紀律:不許外傳,不許記錄。那一天他傳達的內(nèi)容,即著名的毛澤東對梁漱溟的批判。
他站在那里兩手空空,全憑記憶,敘述得卻十分詳細。他講了會議開始時,梁怎樣站起來發(fā)言,陳述農(nóng)民生活困境,說農(nóng)民的生活在九天之下。毛澤東立即打斷梁的話,予以反駁。梁隨即又為他的意見辯護,要求毛澤東有“容人之雅”。這時與會者紛紛起立,高聲打斷、制止梁的發(fā)言。梁開始仍然大聲反訴,直至被口號聲、呵斥聲所壓倒。整個過程王蕓生傳達得有聲有色,令人有親歷之感。
不過,那天大會傳達的時候,他省略了一個細節(jié)。毛澤東在批判梁的時候,忽然冒出一句話:“我在重慶參加談判的時候,有人向我提出不要另起爐灶的話!边@時,王蕓生騰的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說:“主席,這話是我說的,是錯誤的!边^了片刻,毛澤東讓王蕓生坐下,然后說:“不是我們要另起爐灶,是蔣介石不讓我們一道開伙嘛!”后來聽說,在1945年重慶談判期間,《大公報》曾宴請毛澤東。酒宴上,毛、王有過這一段對話,至此時隔已經(jīng)八年之久了(參看王芝琛著《百年滄桑》中《大公報》與重慶談判部分,中國工人出版社出版)。
還聽說,王蕓生當天開會回來向少數(shù)大公報老同事轉(zhuǎn)述這件事的時候,流露出內(nèi)心十分惕息,但不久即平靜。真正令他惶惶不安而又幸免于難的是“反右”和“文革”兩番暴風雨。在1957年反右以后,他就被通知不再參與報社業(yè)務領(lǐng)導,那已是后話了。
1954年秋天,我奉派到重慶采訪,半年后回京,已是1955年春夏之交。報社形勢丕變。副社長李純青和總編輯張琴南相繼離去。中共上海市委的官員楊永直進社任副社長,主持全面工作。他把自己的辦公室設在前院的一個有套間的大房間里。王蕓生離開了多年桴鼓相應的老友李純青,煢煢孑立地坐在原來的小屋里,雖然還擔任社長職務,但已不大過問編輯業(yè)務了。
(三)
1953年和王蕓生同在北京主持工作的副社長李純青,時年四十四歲。上海報社的年輕同事稱他為李先生或純公,年紀相近的則直呼其名。他生于臺灣,1934年在廈門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同年東渡日本,就讀于東京日本大學,攻讀社會科學。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回國,1938年經(jīng)考試進入《大公報》,以研究日本問題的專家現(xiàn)身新聞界。
李純青中等身材,步履安詳,衣冠簡易,一望而知是書生型的人物。和王蕓生同時出入,他總是走在王的后面,從不越雷池一步。
熟悉他的同仁都認為他的工作很有特點。其特點之一,是對經(jīng)手的稿件常?喔牟灰。《大公報》的才子之一劉克林,下筆千言,文不加點。有一次,他把王、李二位社長修改稿件的情況加以對比,(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說:“王先生改稿子,圈圈點點,稍作刪削,我喜歡。李先生把稿子改得體無完膚,慘不忍睹,令人欲哭無淚!眲⑸朴诳鋸,難免有些言過其實。不過,我確實看到過他所說的改得體無完膚的稿件。
一次,一位同事寫了一篇私營企業(yè)納稅問題的評論,經(jīng)李純青修改后,交給我們發(fā)往天津。我們發(fā)現(xiàn),稿子經(jīng)他修改后面目全非。寫在稿紙格子里的文字,大部分被劃掉,只留下“四馬分肥,一馬當先”等幾句簡單的句子,稿紙空行處是他另寫的密密麻麻的文字。稿子被改成名副其實的“大花臉”。我們只好重新謄錄一遍。另外,當時在私營商業(yè)改造中,關(guān)閉了大量網(wǎng)點,市民生活感到不便。一位記者寫了一篇街頭排隊購物即景,開頭近百字,寫寒風瑟縮中人們排隊的情景,他修改后剩下八個字:“人們在街頭戰(zhàn)東風。”后來,記者們有時候互相開玩笑說,稿子“戰(zhàn)東風”了,意思是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當然,他修改稿件不一定每篇都十分妥帖,但絕大多數(shù)稿件是改得好的,大家都很欽佩,因為他對新聞寫作確有真知灼見。他在和同事接觸中,常常談些對寫作的意見,他往往站在年輕同事的座位一旁,有時三言兩語,有時即興發(fā)揮,擘肌分理,娓娓道來。無論談工作還是談寫作,他總是以商量的口吻,使大家既易于接受,又受益匪淺。
他認為新聞必須寫事實,“沒有事實則不知所云”。他反對新聞套話,說那是無病呻吟。他強調(diào)文章要有思想,要有自己的見解。報紙不要反復講人所共知的事情,總要有點新意。他如果活到今天,看看報紙上充斥著套話連篇的文章,不知作何感想。
他主張寫文章要注意結(jié)構(gòu),要像圖畫一樣清晰。辭藻要力求清新,唯陳言之務去。文章要有感情,反對寫無情的文章,做無情的宣傳。他認為最好的新聞具有最大的偶然性,報紙要尋找、追逐和及時報道偶然事件。
1988年歲尾,他因肝病住入北京醫(yī)院,在那里寫成《讀書與寫作》一文,歸納平生對讀書和寫作的意見,思路十分清晰,彌足珍貴。此文后來被收入《筆耕五十年》中(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
1953年,報社資料組遷到北京。我因單身在京工作,晚上常常去翻看報刊,因而和組長張篷舟相熟。這位年紀和王蕓生相近、1937年淞滬抗日戰(zhàn)爭中名噪一世的戰(zhàn)地記者,性情梗直,但稍有“目無余子”的毛病。他是一位老單身漢,經(jīng)常日夜兼程地工作。有一次我去時,正逢他整理《恩格斯軍事論文集》上書架,我說了一句:“恩格斯還寫過這么多軍事論文?!”他說:“沒想到吧,這套書只有李純青借去讀過。”然后,操著濃郁的四川腔感嘆地說:“純青算得上是個書生噢!”
后來,聽同事們介紹,李純青閱讀范圍涉及我國的經(jīng)史子集、外國的社科人文書籍,甚至包括佛學典籍《法華》四部、《凈土》四部和《華嚴經(jīng)》等。
李純青博覽群籍,但絕非食古不化,而是勤于分析和獨立思考。1938年開始,他在《大公報》撰寫關(guān)于日本問題的論文。當時有一種流行的說法,以為日本的軍閥頑固不化,不能打交道。日本財閥的態(tài)度比較溫和,可以和他們打交道,尋找妥協(xié)之路。李純青從研究日本的經(jīng)濟著手,研究日本的工業(yè)生產(chǎn),研究日本的金融業(yè),進而研究日本財閥集團,財閥和軍閥的關(guān)系。研究結(jié)果表明,日本財閥是站在軍閥背后的勢力,整個金融資本大財閥,是真正的戰(zhàn)爭的大老板。他們決不是溫和派。他的這一見解發(fā)表在《大公報》上,在當時引起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后來傳說,李純青一舉成名。
1939年德國進攻波蘭,接著英法對德宣戰(zhàn)。1941年德國又進攻蘇聯(lián),歐戰(zhàn)爆發(fā)。日本介入世界大戰(zhàn)勢成騎虎,只是面臨南進和北進的選擇。所謂南進,即開辟太平洋戰(zhàn)場,進軍南洋群島。北進即從遠東進攻蘇聯(lián),和德國形成東西夾擊之勢。1940年間李純青在《大公報》發(fā)表四篇社評,力持南進之說。他指出日本當時處于貿(mào)易虧空、原料缺乏、生產(chǎn)低落的狀態(tài)。日本的美夢在南方,占領(lǐng)了南洋,外貿(mào)可以出超,并將得到最需要的石油、橡膠、錫、棉花和羊毛,因此日本必然南進。事變的發(fā)展,果如所料。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
1990年8月李純青逝世。曾任《大公報》編輯的出版家戴文葆作《悼念李純青先生》一文,被認為是懷念人物文章中的精品(文章作為附錄,收入李純青所著《筆耕五十年》一書)。文中,他以羅丹雕刻的《思想者》和《思》的蘊涵,又以“沉潛思辨,標新立異”八個字來勾畫李純青的精神風貌,十分貼切?梢哉f,李純青一生中沉潛思辨的腳步從未停止過,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李純青在一篇文章中說:“僵硬的教條理論,并沒有為歷史發(fā)展所證明,也不能解釋數(shù)十年來不斷發(fā)生的新形勢和新問題!彼J為:如果每個人都背誦大多數(shù)人都難做到的教條,人們便口是心非,養(yǎng)成一種言偽而辯的社會風氣。證之當今社會狀況,我們不能不佩服他的預見性吧!
晚年,他繼續(xù)思考一些重大的哲學問題。他研究諾伯特·維納的著作。他感到:“必然論曾給我們以巨大的力量,也給我們葬送了活力和生機。”他認可維納所說的“偶然性是宇宙本身結(jié)構(gòu)的基本要素”。在宇宙中“秩序是最小可能的,而混亂是最大可能的”。他說:“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侵略者的失敗而告終,頗符合道德面貌,因而形成一種正義戰(zhàn)爭一定勝利的概念。我對此抱有懷疑。正義戰(zhàn)爭可以勝利,但也可以失敗……戰(zhàn)爭不是道德考試,而是武力的競技!(見《四十而不惑》一文,收入《筆耕五十年》)
1954年落葉紛飛之際,李純青被調(diào)離《大公報》。這是否出于貫徹計劃經(jīng)濟辦報方針的需要,不得而知。在不久以后的反右派運動中,他雖然沒有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卻被控制使用,從此封筆達二十年之久。然而,他在最后十年著述中,常有卓爾不群的見解,為世所重,繼續(xù)著他的沉潛思辨、標新立異的特色。
(四)
李純青調(diào)離報社不久,總編輯張琴南也調(diào)往天津市民政局擔任局長。這位兩報合并前《進步日報》的總編輯,是《大公報》元老級的人物,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進入新聞界不久即參加了《大公報》?谷諔(zhàn)爭時期,一度任教遷校成都的北京燕京大學。抗戰(zhàn)勝利后,回到天津《大公報》任總編,仍兼燕大教授。
1950年2月的一個晚上,我到《進步日報》當編輯,開始上夜班,第一次見到這位滿頭銀發(fā)的總編輯。他要我坐到他的桌旁,然后拿出一張便條,一筆一筆給我計算工資。當時天津市的工資是以小米計算的。他告訴我,工資小米若干斤,洗理補助若干斤,交通補助若干斤……總計為四百多斤小米,合人民幣四十余元。然后,他仔細地向我交代編輯工作的職責、工作運行程序,應注意的要點,比如字跡不能潦草,以便排字工人辨認等等。這時候,同事們陸續(xù)來上班了,他又一一給我介紹,簡直像是把著手教小孩一樣,時至今日我仍有如坐春風之感。我記得當時環(huán)繞編輯桌旁辦公的同仁,有朱文浦、朱沛人、楊零滄、錢家駿、雷特、趙明潔諸兄,今已作古。健在的有蕭荻、胡邦定和劉樹烈三位。
同事們都很尊敬張琴南,即使私下談起,也稱之為琴老或張先生,說他是恂恂然惟恐傷人的謙謙君子。他給同事們留個便條,上款一律寫為某某兄,下款分兩種,對一般同事寫作“弟琴”,對教過的學生則寫為“琴”,以示區(qū)別。
他當總編輯,是長年上夜班的。他坐在一組大桌子的一端,審查和修改編輯們編過的稿件和制作的標題,對標題和稿件有大的改動,往往要征求同事的意見。每天要等第一版稿件發(fā)完,和大家一道確定頭條,最后在大樣上簽名。有時候還開玩笑說:“天天缺頭條,天天有頭條!
發(fā)稿間隙或者夜餐桌上,他喜歡和大家談古論今,偶爾說點笑話,大家哄堂時,他卻只是莞爾一笑。記得他講到抗戰(zhàn)時成都某小報,某日頭條新聞的標題,原作“衡陽大捷,我軍殲敵”。排字房工人端著鉛版去軋版時,不小心手一松,標題字錯落,用手整理了一下,沒仔細看,付印了。第二天印出來成為“衡陽大捷,敵殲我軍”,被勒令停刊三天。他一邊是講笑話,一邊也是提醒大家嚴防出錯。每逢看大樣,他總是全神貫注,凡標題必用一枝紅筆一個字一個字地點一遍。
他很佩服張季鸞,講過一些張的工作習慣和作風,還講過一個張季鸞果斷處理稿件的故事。1936年張季鸞在上海館主持編務。一天,天津館傳過一份電報,是范長江寫的戰(zhàn)地通訊,洋洋數(shù)千言,需要刪短,請張指示從何著手。張季鸞看罷電稿,背著手在室內(nèi)踱步,片刻坐下來,給津館回電,電文僅四個字:“議論全刪!
有時候興之所至,他還講一點寫作的掌故。有一次說到文句的順序十分重要時,舉例說,舊時官府就案件向上司寫的公文,如果最后寫“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明顯地側(cè)重在后面四個字,傾向于把案件了結(jié)了。如果把兩句顛倒過來,寫作“查無實據(jù),事出有因”,側(cè)重點則變成“事出有因”,就明顯傾向于把案子查下去。他還舉曾國藩所寫奏折為例,說曾和太平軍作戰(zhàn)初期,連打敗仗。曾給皇帝的奏折,不敢不說實話,又不敢說泄氣話,于是在奏折上寫道:“臣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奔日f了實話,又表明了斗志。如果這兩句顛倒過來,意思就完全不同了。
熟悉他的老同事,說他滿腹經(jīng)笥,文章寫得瑯瑯上口。有的同事還能背誦他1948年底所寫社論《送教授南飛》中的一些段落。可惜的是,他和王蕓生、李純青二位一樣,由于當時的形勢和所擔負的工作關(guān)系,那些年幾乎已經(jīng)不大動筆了。
1956年春夏之交,張琴南病逝于天津,終年五十六歲。我當時在重慶,只在報紙上讀到消息,卻沒有讀到所希望的紀念性文章。對于一位筆耕幾十年的卓有成就的老報人,似乎冷清了一點吧!
關(guān)于三長中的孟秋江副社長,我動筆時感到有些遺憾,因為我對他知之甚少。孟秋江的經(jīng)歷比較復雜?谷諔(zhàn)爭初期,他和范長江、楊紀(即張篷舟)是《大公報》同享盛名的戰(zhàn)地記者,以后仍然奔波于各個戰(zhàn)場?箲(zhàn)勝利后,在上!段膮R報》擔任過采訪主任。他多年從事中共地下黨工作,如在上海領(lǐng)導辦《文萃》等刊物,其業(yè)績?yōu)橥饨缢辉敗?
《進步日報》創(chuàng)刊后,他擔任經(jīng)理,雖然兼管編輯部門的業(yè)務,不過日常工作都是在樓下經(jīng)理部,樓上編輯部只是上來坐一坐,并無專職業(yè)務,和大家接觸不多。
孟秋江當時四十歲出頭,身體結(jié)實,動作敏捷,作風明快,處事果斷。1954年前后,他親自督辦北京永安路《大公報》辦公樓的基建,從撥地、住戶搬遷到抓施工材料、抓進度,日夜操勞,整個基建只用了一年多的時間。1956年報社就從天津搬遷到北京。隔著一條馬路、和《大公報》同時興建的另一座辦公樓,卻遲至兩年之后才建成。報社建樓之快,當然不能完全歸功于他,但他的雷厲風行的作風是有很大作用的。
在天津《進步日報》任職期間,他還兼任著民主同盟天津市委員會的主任委員職務,并且在民盟中央任職,工作比較繁重。但人們每次見到他,都感覺他精神奕奕。
1951年天津新港開港,民盟中央副主席、交通部部長章伯鈞和天津市市長黃敬等參加典禮并講話。為了搶時間,我當場趕寫了章的講話摘要,送去審查。章不看稿子,笑了笑說:“文責自負吧!”我告訴他是他的發(fā)言稿。他說:“那就送給你們秋江看吧!蔽艺业角锝,說明情況。他爽快地說:“文責自負吧,我也不看了。”
當年,天津市民盟委員會為一位名醫(yī)因醫(yī)療事故受到處分問題,開了一個大型座談會,意在平息醫(yī)務界對處理的不平。我整理了座談記錄,送給他看。他翻閱以后,拿起筆把他作的總結(jié)發(fā)言全部抹掉,果斷地說:“既然開座談會,就反映大家的意見,我說的,就算了!
遇事果斷有其有利的一面,然而有時候失之急躁,也給他帶來一些煩惱。他曾經(jīng)幾次和同事發(fā)生過激烈爭辯,甚至互拍桌子。但事過之后,他表現(xiàn)得心胸開闊,有時候還和爭吵過的同事開玩笑說:“你的嗓門真夠大”,相互一笑了之。
他約于1956年調(diào)離報社,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調(diào)往香港擔任《文匯報》社長,不久“文革”發(fā)作,1967年奉調(diào)回京途中,自殺身亡。究竟什么情況,不得而知。他那倔強的性格,怕是禁不住強加的許多惡名的吧!
1954年秋,我被派往重慶任駐地記者,半年多之后返回北京時,已經(jīng)是楊永直主持工作了。他在一間有套房的辦公室里辦公,辦公室的門常常關(guān)著,正忙于領(lǐng)導反胡風運動。他很少和大家接觸,施政方針采取逐級貫徹的辦法。他有一條意見使人稍感意外,即:對于領(lǐng)導同志要稱職務,不要稱名道姓。比如劉克林,要叫劉主任。不管什么人都“克林、克林”地叫,成何體統(tǒng)?但是,積重難返,《大公報》不以職務相稱的老習慣,并未因此而改變。他主持工作不到一年,還沒來得及大展才略,又被上海市委調(diào)回去了。
1956年9月,《大公報》正式在北京出版。次年,經(jīng)歷了反右派運動的洗禮,王蕓生社長被通知不再主持編輯業(yè)務,而專心做研究工作。劃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被流放各地,接著又下放了一批批的干部!洞蠊珗蟆窂拇诉M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了。
原載《書屋》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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