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日云：當代中國民族主義的興起

　　近年來，中國政治中最引人注目的現(xiàn)象是民族主義的興起。如果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它繼續(xù)發(fā)展，它將在很大程度上支配中國政治的走向，影響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的角色。

　　一、當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的表現(xiàn)

　　這種民族主義作為社會思潮，其表達形式主要在三個層面：

　　第一，一般民眾所表達的對祖國的熱愛與忠誠。在中國官方的宣傳中，常用的詞是“愛國主義”。但愛國是一種自然的感情，并不是一種主義（ism）。

　　第二，在全球化對中國影響日益深入的時代維護民族利益和復興民族文化的要求。

　　第三，極端的或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想。其特點在于：（1）以對本民族、西方民族（包括日本）、中西民族關系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片面認識、虛假信息和由此而產(chǎn)生的根深蒂固的偏見為其判斷、情感和態(tài)度的基礎；
（2）以過時的、僵化的理論來理解當代國際關系；
（3）以排外仇外（主要針對日美）的方式表達對本民族的忠誠；
（4）極端的、非理性的、好斗的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

　　在前述三種表現(xiàn)形式中，前兩者存在于一般公眾中，它基本上是健康、理性和溫和的民族主義，對中國的發(fā)展主要是積極的和建設性的。后者的主體是部分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雖然它也打著前兩者的旗號，但它屬于好斗的、排外的、非理性主義的民族主義。我們所說的民族主義的興起主要指這種激進民族主義的出現(xiàn)。因為它最為活躍，在輿論界占有明顯的支配地位。絕大多數(shù)民眾和官員不是激進民族主義者，但他們的思想也程度不同地受到激進民族主義病毒的傳染，并容易被后者所左右和利用。

　　這幾年，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做了許多事情，讓人們感到非常震驚和擔憂。所以，在這里，我們主要來談談這種形式的民族主義。

　　二、對幾種解釋的回應

　　首先要回答的是，這種民族主義為什么會出現(xiàn)？或者說，當代中國的民族主義為什么會采取這種形式？

　　在解釋民族主義興起現(xiàn)象時，人們經(jīng)常談到幾種一般原因：

　　其一是說，民族主義的興起是因為全球化帶來的對中國民族利益的威脅。但我們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在中國，利益驅動的民族主義是比較弱的，而宣傳導向的民族主義是很強的。學生是最缺少利益基礎的群體，他們是民族主義的中堅。而全球化受損最大的群體，民族主義情緒并不特別強。因為，在中國，沒有獨立的公民組織，沒有信息的自由流通，所謂“利益”是官方宣傳中的國家利益，普通民眾并不知道自己在對外關系中的具體真實的利益所在。而民族主義者的許多做法，是損害民族利益的。

　　其二是將其歸結為文化或文明沖突的產(chǎn)物。但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是世俗文化，沒有宗教信仰的支持，所以對外來文化的距斥并不會特別強烈，更不會產(chǎn)生好斗性的反應。既使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也是具有寬容性的多神教，而不是排它性的一神教，所以對以其它宗教為母體的文化不會產(chǎn)生很強的敵對情緒。中國人一向對外來文化持比較溫和寬容的態(tài)度。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在80年代中國剛剛開放時，與西方文化的差距更大，但在當時，開放是政府極力推動的，所以在民間也沒有出現(xiàn)劇烈的文化沖突。目前，大多數(shù)年輕一代人，包括民族主義者，都喜歡西方文化。而大多數(shù)文化民族主義者，在對外關系上，表現(xiàn)得都比較溫和。

　　所以亨廷頓將中國與伊斯蘭兩種文明并列視為西方文明的主要敵人，這是對中國文明特點的不了解。中國文明不是西方文明的敵人，而是競爭者。

　　有的人按其他民族的經(jīng)歷，將中國民族主義興起的原因解釋為民族認同和民族情感的增長。但是，中國并非典型的民族國家，也就是說，不是按民族邊界建立的國家。中國是多種民族、多種文化和復雜地域的統(tǒng)一體，這就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中華民族”。在西方人的語言中稱其為“帝國”，是世界上一系列帝國解體后僅存的“帝國”。所以，中國的民族認同并不需要通過厘清民族邊界來增強內聚力，也不應與對其它民族的敵視相伴隨。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對不同膚色、種族、宗教、文化的區(qū)分并不太在意。他們的民族觀念比較模糊，族群區(qū)分的意識很弱。普通中國人，即使那些民族主義者，在私人的交往中，一般都能與外國人和平相處，不會因為某人的民族身份而產(chǎn)生歧視或敵視。

　　人們還經(jīng)常談到歷史的原因。的確，自鴉片戰(zhàn)爭后一百年中，中國受盡了外國的侵略和欺侮，這種歷史經(jīng)歷給中國人的集體記憶留下深刻的創(chuàng)傷。但是，如果說現(xiàn)在民族主義者只是在算歷史老帳的話，他們?yōu)槭裁床煌春薅砹_斯而痛恨美國？因為俄羅斯對中國的傷害至少不比日本差，而美國在這段歷史中，是幫助中國最多的國家。我這一代人都記得，上個世紀50—70年代，中國人是國際主義者而不是民族主義者。那一代人都高喊著“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的口號，都熟唱《國際歌》，也深信馬克思那句名言：“工人階級沒有祖國”。80年代，中國與美國、日本有過一段蜜月時期。為什么那個時期人們就忘記了歷史上的仇恨，而90年代以后怒火又重新燃起呢？

　　我對我的學生說，你們的爺爺受過日本人的傷害，有的與日本人戰(zhàn)斗過，他們的親人可能被日本人殺害，有的人身上還有日本人留下的傷疤，但他們已經(jīng)與日本人握手言和。而你們的父輩又推進了中日友好。為什么到你們孫子一輩，仇恨的火種重新燃起呢？你爺爺對我爺爺怎樣怎樣，于是就和他孫子沒完沒了。

　　最常見的，是將民族主義的興起歸咎于日本右翼勢力的行為和美國的霸權主義政策。民族主義者也不斷宣染西方的遏制戰(zhàn)略，并把自己打扮成反對西方遏制戰(zhàn)略的斗士。的確，這里有部分的真實，對這些，中國人需要作出一定的反應，但中國激進民族主義者的反應卻遠遠超出了應有的限度。就目前形勢而言，中國在與日本和美國的關系上所出現(xiàn)的所有沖突和矛盾，都屬于友好國家之間出現(xiàn)的麻煩，需要理智和耐心來解決。那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因為這些麻煩而將日本和美國視為仇敵，不斷想象著一決生死的戰(zhàn)爭，這遠遠超出了正常的反應范圍。

　　實際上，在我看來，民族主義者整天掛在嘴上所謂美國的霸權，西方的遏制，日本右翼勢力的表現(xiàn)等，只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另一部分是夸大的甚至是想象和編造的。而真實的那部分，又有一部分是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為西方和日本右翼勢力提供了依據(jù)，助長了它們的發(fā)展。

　　我認為，所有上述因素都在推動中國人民族認同的增長和民族主義情感的復興，但僅僅這些因素，不能解釋激進民族主義的形成。也就是說，不能解釋激進民族主義者的觀念、情感、態(tài)度和行為方式。

　　要理解中國這一代民族主義者，不能機械地照搬一般民族主義理論。我們需要觀察他們的行為，了解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進入他們的內心世界，努力去理解他們?yōu)槭裁磿�那樣想、那樣說、那樣做。

　　三、愛國主義教育與民族主義

　　這里我們先來看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受到的是什么樣的教育，從而了解他們的知識結構和價值觀念是怎樣形成的。

　　如果不了解中國的教育，就不理解中國的民族主義者的認識和判斷從何而來，他們的憤怒從何而來（在中國，他們有一個外號叫“憤青”）。

　　這種教育包括兩個主要方面：一是學校教育；
二是大眾傳媒的宣傳。

　　在我的學生時代，接受的主要是無孔不入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教育和宣傳，愛國主義居次要地位。黨要我們時刻準備著，肩負起解放全人類的使命。但進入90年代以后，宣傳教育的重點轉向愛國主義。今天中國民族主義的核心力量，就是這十幾年愛國主義教育的產(chǎn)物。

　　在我們的學校里，一個人從小學開始直到讀博士，都要開設政治教育類的必修課程。在大學階段，這類課程大約占全部課時的近五分之一左右。這類課程的內容大體上分為三部分：一是傳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
二是為當前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和政策辯護的理論；
三是愛國主義教育。其中愛國主義教育是官方所提倡的，也是教師們愿意教的，同時也是最能夠打動學生的心，從而產(chǎn)生效果的。這種教育也廣泛地滲透到其它課程中。愛國主義教育還通過其它各種形式的課外活動而得到加強，由學校里的黨和共青團組織以及受他們領導的學生會組織的大量活動，大量的是以愛國主義教育為主題的。

　　一個國家對青年人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并沒有錯，問題是，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有著很大的缺陷，它在很大程度上誤導了我們這一代年青人。

　　愛國主義教育最好的材料是中國的現(xiàn)代史。從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中期，中國受列強侵略的歷史是愛國主義教育的主題。但這種教育給學生的歷史知識是按政治宣傳的目的加工過的，因而是片面的、歪曲的。

　　學生們從這種教育中形成的歷史畫面非常簡單，就是善良而軟弱的中國人被強大而野蠻殘忍的西方列強所侵略和欺侮。由此產(chǎn)生的是極度的不平衡心理，激發(fā)的是憤恨的情感和復仇要求。在這段歷史上，中國朝廷和統(tǒng)治者曾非常傲慢，無理拒絕西方國家平等交往的要求；
非常愚昧，不了解外部世界，拒絕接受已經(jīng)形成的一些國際交往的準則；
非常自私，完全從自己的利益而非民族利益出發(fā)去處理與西方國家的關系，有時無理制造事端；
非常不理智，經(jīng)常擴大爭端，激化與外國的矛盾等。這些在我們的歷史教育中，都被淡化了甚至從正面去歌頌。而外國對中國的友好交往的積極的一面，卻被淡化處理了。

　　在沒有宗教信仰，意識形態(tài)信念也很淡漠的情況下，年輕一代頭腦中形成的歷史知識、歷史觀念，對于他們認識現(xiàn)實問題起著重要的作用。民族主義者動輒援引歷史，他們的歷史觀決定了他們對現(xiàn)實的認識和判斷。

　　中國的大眾傳媒對公眾進行的灌輸，是愛國主義教育的另一途徑。

　　在今天的時代，公眾是通過媒體了解外部世界的，媒體是公眾的耳目，他們所了解的外部世界是通過媒體折射出來的影像。但我們的媒體是受到嚴格控制的，所有的信息特別是政治性的信息，都經(jīng)過精心的加工過濾。民眾通過媒體接受了許多失真的信息，這些虛假片面的信息的積累，使他們對外部世界，對中國與外國的關系，產(chǎn)生了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

　　我們的媒體控制了民眾的信息來源，從而控制了了民眾的判斷，操縱著民眾的情感。對國內事務，人們還可以通過自己的經(jīng)歷和觀察來部分地擺脫媒體的影響，但對歷史和國外事務，普通公眾基本上依賴完全在官方控制下的媒體。

　　比如日本與中國建交后，對中國進行大量援助，占全世界對華援助的約60%，對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重要作用。但以前很少有中國人知道這些。最近幾年，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是，他們是通過關于日本停止對華援助的報道知道的。這使他們又增加了憤怒。所以，通過媒體的巧妙控制，就出現(xiàn)一種戲劇性的效果：援助沒有帶來感謝，停止援助卻帶來了憤怒。

　　當年北京地鐵二號線通車時，北京人興高采烈去坐地鐵。駐華的日本大使館也很高興，但他們采訪了上千市民，沒有人知道這是日本援建的。

　　所有中國人都知道南京大屠殺，但很少有人知道俄國人對中國人的大屠殺。順便說一句，即使南京大屠殺，我直到大學畢業(yè)也沒有什么印象，因為從50年代到80年代中期，幾十年里中國的教科書和媒體都不宣傳它，只是90年代起，它才成為愛國主義教育的主要題材。所有中國人都知道西方人強占了中國的香港澳門，但很少有人知道俄國人奪走中國一百多萬土地，并將外蒙分裂出去。中國的版圖原是一片桑葉，俄國人將其變成了一只雞。

　　這種教育使年輕一代形成特定的價值觀念和政治態(tài)度。

　　在這種教育中，不能從歷史經(jīng)歷中得出積極的教訓，不能從先輩付出的血的代價中，升華出對和平的愛，對人類的愛。實際上，我們的教育根本就缺少愛和平愛人類的內容。對國家的愛往往是通過對其它民族的恨表現(xiàn)同來的。

　　仇恨教育貫穿在我們幾十年的教育中。在50—70年代，意識形態(tài)教育的主要手段，是通過煽動階級仇恨，來加強對黨和領袖的愛。這種教育非常成功，紅衛(wèi)兵就是這種教育的產(chǎn)物。近些年來的愛國主義教育也延用了同樣的方式，它通過激發(fā)民族仇恨，來喚起愛國情感。這種教育也非常成功，它在年青一代內心里植入了仇恨。有的學者稱這些民族主義者是吃狼奶長大的。他們動不動就用納粹主義的語言侮罵其他民族，輕松地談論戰(zhàn)爭。他們都激烈地反對美國這些年所進行的每場戰(zhàn)爭，但他們并不是和平主義者或人道主義者，他們反戰(zhàn)只是因為反美。而在臺灣問題上，他們同時又是激烈的主戰(zhàn)者。在對外關系出現(xiàn)麻煩時，他們經(jīng)常將戰(zhàn)爭甚至核戰(zhàn)爭掛在嘴邊。

　　這種教育在民族主義者內心植下了對特定民族的厭惡情感。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的特點之一是情感型思維，其情感很容易支配其觀察、判斷和思考。當人們厭惡一個民族時，(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便很難客觀地、理性地對待這個民族。就不愿承認這個民族的優(yōu)點，當兩國發(fā)生矛盾時，不愿理解和承認對方任何的合理性。

　　這種教育還使民族主義者形成特定的思維方式。他們似乎還生活在過去的時代里，與他們的先輩一起承受著由外國帶給他們的苦難與屈辱，而在他們的想象中，他們已經(jīng)是“站起來”的一代，不能再容忍這種屈辱。我們的教育使他們形成一種不健康的受虐心理，并使他們陷入這種受虐心理中難以自拔。也使他們以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和癔癥般的敏感來認識和對待與一些國家的關系。在這種心理支配下，個別人的行為，個別的事件，都會上升到民族關系的角度去認識；
普通的外交糾紛、貿易爭端、文化沖突，都會被政治化。他們以陰暗的心理測度別人的行為，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總是與他們過不去，到處都是“辱華事件”或“反華事件”。他們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就是世界上盛行的是叢林法則，強大的必然欺負弱小的�！奥浜缶鸵�挨打”是他們經(jīng)典的口頭禪，“弱國無外交”是他們憤怒中產(chǎn)生的領悟，“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是最能使他們滿足的意淫。所以他們希望國家強大起來，不過不是為了人民的富足安定的生活，而是為了在世界上不受欺負，揚眉吐氣甚至是復仇。

　　他們習慣于用今天的道德標準去譴責過去西方國家的行為，而用昨天的理論認識今天全球化時代的問題。在面對當代國際社會的矛盾和沖突時，他們自然想到的仍是殖民主義時代；
而當他們想反抗他們心目中的對國家的威脅時，采用的仍是他們從教育中得知的先輩們的方式。

　　當與西方國家發(fā)生矛盾的時候，歷史的景象就會浮現(xiàn)在他們心頭。有一句形象的比喻形容他們的心理：讓外國人踩一下腳，就想起八國聯(lián)軍：你爺爺就欺負過我爺爺，今天你又踩我的腳，所以舊恨新仇就一齊涌上心頭。在他那里，外國人不小心踩他一下腳，那就是八國聯(lián)軍行為的延續(xù)。

　　四、歷史記憶對民族主義的影響：天朝臣民的驕傲與殖民地時代的恥辱

　　我們再來分析中國人的歷史經(jīng)歷和集體記憶給他們帶來的心理特征。

　　在幾千年的歷史上，中國是東亞相對封閉的角落里最強大的國家，最先進的文明。古代中國將自己視為天下中心，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勢對待周邊國家，從不承認與其它國家平等的交往關系。

　　唐朝的時候，日本天皇派使者來見中國的皇帝，他寫給中國皇帝的信說：日出地方的皇帝至信日落地方的皇帝。結果受到中國皇帝的斥責。這個蠻族頭頭怎么能與我平起平坐呢？

　　18世紀末英國國王派使者來見中國皇帝，信上寫著：日落地方的君主致信日出地方的君主。同樣受到中國皇帝和大臣的蔑視。

　　實際上，古代中國人長期將中國視為“天下”而不是萬國中之一國。中國的皇帝自居于“天下”的帝王而不是一國之君。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辈贿^他的“王土”和“王臣”因在與他的權力關系上的差序而分為幾個同心圓：最內一圈是他按郡縣制的方式直接統(tǒng)治的地區(qū)；
第二圈是納入他的統(tǒng)治下的一些具有一定自治權的邊疆地區(qū)；
第三圈是與他有朝貢關系的藩屬國；
最外圈是尚沒有朝貢關系的化外“蠻夷”，但如果這些國家與他發(fā)生交往，他就要將其納入第三圈的范圍。

　　在鴉片戰(zhàn)爭前，基本上是外國人向中國要平等而被中國拒絕，即使鴉片戰(zhàn)爭后，外國強迫中國簽訂的所謂“不平等條約”中，有些內容也無非是要中國承認與他們平等的地位。中國人是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失敗后被迫接受平等的主權國家體系的。進入這個體系的經(jīng)歷，對中國人的感受而言卻是屈辱。傳統(tǒng)的天朝臣民的傲慢與近代屈辱的歷史的強烈反差，在中國人集體意識中產(chǎn)生深刻影響。

　　近代的屈辱經(jīng)歷使中國民族主義者對國家主權特別敏感，很容易接受國家本位、國家至上的觀念，對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對新的主權觀念和全球治理的趨勢表現(xiàn)出極大的不信任。

　　另一方面，傳統(tǒng)的天朝臣民的傲慢雖然受到嚴重挫折，但卻并沒有完全消失，許多中國的民族主義者在潛意識里還不能接受與其它國家的平等，在國家實力有所增強或展現(xiàn)出良好的前景時，自大心理和天朝心態(tài)重新抬頭。以這種自大心理回味以往受到的屈辱，也就是他們的歷史教育使他們感受到的屈辱，使他們尤其感到心痛；
以這種天朝心態(tài)審視自己國家在當代社會中的地位，所受到的對待──當然是媒體告訴他們的他們所受到的對待──尤其感到憤憤不平。

　　應該指出，這種感受和心理并不完全是歷史造成的，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歷史教育造成的。歷史只是為這種歷史教育提供了部分方便的材料。我們的教育編制出大量本民族的神話和其他民族的鬼話，來強化民族自豪感和對其他民族的蔑視和仇視心理，這些神話和鬼話使受教育者不能正確認識本民族和其它民族的特點和歷史地位以及相互關系，使他們一方面滋長著虛驕自大的心理，另一方面卻難以走出殖民地時代的陰影，以自信、開放的健康心態(tài)面對外部世界。

　　我們知道，許多前殖民地國家與前宗主國建立了友好的關系，被侵略的國家與原侵略者建立了友好的關系。我們國家在80年代，也曾經(jīng)與前敵對國家（如美、日）化解言和，甚至是經(jīng)歷了蜜月時期。所以，歷史經(jīng)歷只是經(jīng)過人為的利用，才會造成一個民族的心理缺陷。

　　五、民族主義者人格缺陷的形成

　　我們再來看教育對中國現(xiàn)代政治人格特征形成的影響。這里的教育除學校教育和大眾傳媒外，還包括家庭和社會教育。

　　一般說來，民族主義的興起，是個人意識增長的伴生現(xiàn)象。個人意識初步覺醒后，擺脫了對家庭、氏族、地域、等級等自然的共同體的依附，形成對較大民族共同體的認同，將民族視為個人欲求的適當載體。從這個角度上看，民族主義是個人初步覺醒，但又不夠成熟、不夠堅強的產(chǎn)物。

　　在毛澤東的時代，領袖具有超凡魅力的人格，將每個人都吸收了、淹沒了。那時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情感是很弱的。在毛以后，個人意識開始出現(xiàn)，但在中國的教育中，個人主義沒有獲得其合法性，所以不能得到正常的伸張，只能以曲折的方式或變態(tài)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所謂曲折的方式表現(xiàn)在，個人的情感聚焦點由領袖轉移到民族和國家。個人依附于民族。民族是一種半自然半人為的（或想像的）共同體。在中國，民族感情更多地訴諸于民族的自然屬性，強調個人與民族的自然紐帶。這是個人的獨立性還不強，性格比較軟弱的表現(xiàn)。需要通過對民族的依附，來獲得安全感、力量感、崇高感。也通過民族的集體主義，即民族的利已主義來曲折地表達自己的個人利已主義。

　　以這種方式獲得認同的民族，并不是由獨立平等的個人構成的公民共同體，而是某種有機共同體。在價值序列上，民族優(yōu)先于個人，民族利益比個人利益有更多的正當性。沿這個方向發(fā)展，可以導致否定個人，強調民族至上。

　　所謂變態(tài)的方式，是指在這種人格形成過程中，被植入了許多不健康的基因。

　　前面提到的愛國主義教育是這種不健康的基因的來源之一，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注意到，在中國，家庭、學校和社會的教育對兒童是極端壓抑的。家長和老師具有絕對的和任性的權威，孩子得不到應有的尊重。走向社會的時候，政府和官員的權威也是如此。學生的學習任務極其沉重，高考的壓力相當大。虐待孩子和摧殘學生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在傳統(tǒng)社會，這種壓抑成功地阻止了獨立人格的形成。但是，在改革開放后，社會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開放了，青年一代要求更多的尊重和個性自由。但他們所受到的壓制性教育不但沒有根本改變，反而在某些方面更變本加厲了。這樣，在他們的心理上，會產(chǎn)生更強的壓抑感和挫折感。

　　我們可以觀察到，由這種教育造成的人格不健全在民族主義者身上有明顯的表現(xiàn)。

　　我們看到，這些民族主義者不善于克制，以不負責任的方式尋求發(fā)泄、轉化和釋放他們的敵意。他們通常是：話檢最有勁的說，事檢最解氣的干。但因為他們軟弱的性格，又只能向安全的地方發(fā)泄。有人形容他們是在最安全的地方表現(xiàn)其最大的勇氣。所以他們敢于在天安門罵美國總統(tǒng)，敢在北京的大街上砸日本人的玻璃。在野蠻的環(huán)境里，他們表現(xiàn)十分懦弱，而在文明的環(huán)境里，他們氣壯如牛。向文明撒野是他們表現(xiàn)愛國勇氣的最好場合。他們不敢挑戰(zhàn)他們直接面對的權威，只有將不安全的地方不敢發(fā)泄的怒氣發(fā)泄到安全的地方，將在國內受到的壓抑轉移到對國外事務上。有了愛國的旗幟，他們知道，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童年受壓抑和摧殘的經(jīng)歷，使他們具有暴力傾向。即便在國內事務中，我們也常見到在青少年身上發(fā)生的無人性的殘忍的行為。在一個極端是忍受，一個極端是爆發(fā)。一旦不能忍受，則會完全失控，任意發(fā)泄。從溫順甚至懦弱，突然變成冷血的魔鬼。從沉默地忍受，到無情地殺人，只一步就輕易地跨過。沒有中間復雜而艱難的過渡環(huán)節(jié)。在國際關系場合，民族主義者思考問題時，往往會從一般的矛盾沖突，一步就跨到戰(zhàn)爭甚至“超限戰(zhàn)”、使用原子彈。理性和克制對他們而言是陌生的東西。

　　90年代末中國大學大規(guī)模擴招，大批青年進入大學，如今，中國在校大學生已經(jīng)超過二千萬。為世界第一。加上最近十余年畢業(yè)的大學生，就構成了一個大約四、五千萬人的青年知識分子群體。如果這個群體中有百分之十的激進民族主義者，另有大量的普通民族主義者與他們相呼應，這就形成一支可觀的勢力。而與此同時，互聯(lián)網(wǎng)也在中國普及開來。這些青年知識分子是網(wǎng)民的主體。從此，互聯(lián)網(wǎng)上便充斥著極端民族主義的喧囂。

　　簡單地說，在極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衰落后，它的思維方式、語言習慣和行為模式頑強地延續(xù)了下來，而它的共產(chǎn)主義內容被一種不健康的愛國主義所替換，這就是當代極端民族主義思潮的思想根源。改革開放后，現(xiàn)代的獨立人格在形成和發(fā)育的過程中，還不成熟，而在這個過程中，又受到特別的壓抑和挫折，這造成了極端民族主義者的人格缺陷。

　　六、民族主義對中國民主化進程的影響

　　這股激進的民族主義思潮在中國出現(xiàn)，使中國政治現(xiàn)代化的前途又蒙上一層重重的陰影。

　　1、民族主義能夠動員民眾關心公共事務，參與政治，但是這種參與并不能走向民主。

　　中國是個龐大的政治共同體，由于幾千年的專制傳統(tǒng)，一般民眾缺乏國家意識（國家感），對公共事務消極、冷漠，缺乏參與精神。在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失去號召力，民眾又沒有自己獨立的組織的條件下，民族主義能夠起到吸引民眾關心國家事務，激活他們政治參與熱情的作用。所以，有的人認為，民族主義可以成為推動民主的力量。

　　但是，民族主義興起而產(chǎn)生的廣泛社會動員與民主的政治參與不同。由于這種民族主義主要是愛國主義教育的結果，不是自由民主意識增長的產(chǎn)物。民族主義者在接受這種教育的同時，也接受了其中的毒素，即非民主的思想觀念。

　　在民族主義者內部，有的人是反民主的。目前赤裸裸的反民主言論往往就是他們表達的。一部分人對民主漠不關心，還有一部分人能夠接受民主，試圖將民族主義與民主兼容起來。但在他們那里，民族主義占有優(yōu)先的地位。

　　就目前而言，民族主義者主要是向外使勁而不是向內使勁。對外國政府表現(xiàn)出強硬態(tài)度，但面對本國政府或官員時，則表現(xiàn)十分軟弱。對外國（如美國）侵犯人權問題十分關心、敏感，反應激烈，但對自己或身邊的人受侮辱、受侵犯，則表現(xiàn)麻木，委曲求全。對日本某一本教科書篡改歷史怒不可遏，但對自己所學的教科書和課堂上的謊言卻坦然處之。

　　民族主義者的政治參與基本上是在官方所能允許的領域。對官方嚴厲禁止的領域，他們則啞然失聲。

　　2、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不是民主人格，而是權威主義人格。

　　中國的民主化需要培育民主的政治人格，但民族主義發(fā)展會阻礙民主人格的形成，強化權威主義人格。

　　民族主義者頭腦中充滿了偏見，表現(xiàn)出無知和判斷力低下的特征。他們不具有獨立的人格，極易受到煽動和操縱。其行為受集體邏輯（collective logic）的支配。

　　他們身上具有集體主義而非個人主義精神氣質。幾十年的民族主義教育本身就是反個人主義的。以前它是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輔助物，近十幾年來，成為其替代品，但否定個人是一貫的。在民族主義者那里，民族至上，個人的價值和尊嚴沒有地位。

　　這些人具有明顯的非理性特征。他們不能理解和尊重其他民族的利益，不懂得克制和妥協(xié)，其行為非常情緒化、走極端。并且具有暴力傾向。這幾年，我們看到他們從語言暴力走向肢體暴力，從好斗性走向好戰(zhàn)性。

　　他們在國際關系場合形成的態(tài)度和行為行慣，會自然地運用到國內政治中。在這種民族主義參與熱情推動下即使建立了民主，也會是暴民政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不是健康的民主。

　　面對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我們會聯(lián)想到三種形象：義和團、紅衛(wèi)兵和納粹。有人認為，他們更像納粹，在我看來，他們更像義和團和紅衛(wèi)兵。因為，第一，他們表面上是自發(fā)的，實際上是嚴格受控的。他們那種看起來自發(fā)的自覺的行為，實際上是精神奴隸的表現(xiàn)。第二，他們沒有凝聚力、沒有組織性、沒有韌性，做事靠群體壯膽，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第三，他們沒有犧牲精神和尚武精神，只是向最安全的地方發(fā)泄抑郁和仇恨。中國人被儒家文化馴化了二千年，變得非常文弱，沒有武士道和日爾曼騎士精神，所以不會產(chǎn)生德、日那樣的納粹和法西斯主義。第四，他們也沒有責任感和奉獻精神。他們所做的，只是最廉價的愛國，實際上是誤國。

　　3、激進民族主義抵制全球治理對中國政治改革的壓力，消解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沖擊波。

　　在全球化的時代，全球治理成為國家權力監(jiān)督的另一維度。即除了國家權力的內部監(jiān)督外，又出現(xiàn)了來自外部的監(jiān)督。由于中國政治發(fā)展滯后，內部監(jiān)督嚴重不足，外部監(jiān)督的作用就更加突出。外部監(jiān)督有可能成為推動中國政治改革的推動力。

　　但是，民族主義者拒絕全球治理，以病態(tài)心理認識中國與國際社會的關系。

　　將國際社會的規(guī)則對中國政府的規(guī)范、要求，解釋成為對民族主權和國家尊嚴的侵犯；
將外國與中國在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沖突，都解釋為民族利益的沖突；
將全球化時代正常的各領域沖突磨擦夸大和政治化，無論是外交事件、文化沖突還是經(jīng)濟競爭或貿易糾紛，都被上升為嚴重的政治問題；
一些僅針對個人和個別集團的行為，個別的事件，都被放大為針對整個民族（反華）。

　　由于對西方國家的仇恨而將其民主制度妖魔化，從而加劇了國人普遍存在的“民主厭食癥”，甚至產(chǎn)生逆反心理：只要美國的，我們就不能學；
越是美國希望我們做的，我們越不做。如果我們做了美國所希望的，我們就沒有了尊嚴。

　　這些民族主義者幾乎沒有將中國在國際上遇到的一些麻煩與國內制度、意識形態(tài)、政策和行為聯(lián)系起來，從自身的改革入手來解決一些國際沖突，改善國際形象。面對外界的壓力，他們通常的反應是為國內現(xiàn)狀無原則地辯護。

　　這樣，他們在國內政治中的作用在于，使全球化、全球治理帶來的變革壓力不是轉化成動力，而是在逆反心理作用下轉化成為消極作用力。

　　4、面對國家統(tǒng)一與民主化的難題，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今后一段時期，中國面臨著民族團結、國家統(tǒng)一與民主化的雙重難題。而激進民族主義思潮如果主導中國的輿論，使這兩個任務都面臨極大的困境。

　　從外部關系來看，激進民族主義的好斗行為會增加國際社會對中國的不信任，從而激化中國與其它一些國家的矛盾，而這種矛盾的激化又為這股民族主義火上澆油。中國的激進民族主義反對日本和美國的右翼，實際上，他們之間是患難兄弟，互為對方存在的理由，互為對方的發(fā)展提供動力。

　　如果中國與日本的矛盾激化，或者在臺灣問題上與美國直接發(fā)生武力沖突，激進的民族主義會在中國政治氛圍中獲得主導權，從而嚴重影響中國的政治進程。對日、美的敵意的增長，會使國內的改革派和自由派失去市場，而民族主義情緒的感染也會使民眾厭惡美國所代表的現(xiàn)代民主和憲政。

　　從內部政治發(fā)展進程來看，在民主化過程中，必然會出現(xiàn)中央權力削弱的脆弱時期，這在具有長期中央集權傳統(tǒng)的中國，問題會非常嚴重。在中國人的歷史記憶中，諸侯割據(jù)、軍閥混戰(zhàn)，是中國人最可怕的夢魘。其中，最困難的是，在民主化過程中，如何解決在臺灣、西藏和新疆存在的分裂傾向的問題。在面臨分裂而民主，統(tǒng)一而專制的選擇時，俄羅斯人民選擇了前者，但在中國，民眾和政府都不會接受這樣的選擇。所以，在民主化過程中出現(xiàn)國家分裂的可能時，本來就不會很強的民主要求很容易就會被統(tǒng)一的呼聲所壓倒，民主派很容易被視為出賣國家利益的賣國賊。

　　在中國近代史上，在80年代的蘇聯(lián)和東歐，民族主義與民主的要求同時出現(xiàn)，兩者結合，互相推動。但在當代中國，民族主義要求先于和強于民主的要求，甚至以非民主或反民主的形式出現(xiàn)。所以，民主很容易成為民族主義的犧牲品。

　　當代中國激進的民族主義是以漢族的民族主義面目出現(xiàn)的。它雖然以整個中華民族代言人自居，但不自覺地仍然表現(xiàn)出漢族中心主義，以漢族來定義中華民族。比如，當他們極力弘揚中國的所謂儒家傳統(tǒng)時，完全不會考慮到根本沒有儒學傳統(tǒng)的民族，如全民族信仰佛教的藏族、全民族信仰伊斯蘭教的維吾爾族和回族等；
當他們稱中國人為炎黃子孫時，根本沒有考慮到，中國人中有的民族在人種上不屬于炎黃子孫；
甚至當他們動不動將某些被他們視為背叛國家利益的人罵為“漢奸”時，實際上已經(jīng)在將漢族等同于中華民族。這種激進民族主義的興起，在一定程度上會刺激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的發(fā)展，會加劇他們的離心傾向。

　　中國的難題是，在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或分裂要求抬頭之前，沒有以民主的方式完成對國家的認同整合過程（如像印度那樣）。這樣，如果實行民主化，面臨國家分裂的威脅；
而推遲民主化，少數(shù)民族的民族主義要求會與民主要求結合起來，從而獲得更強大的力量。目前，中國的分裂勢力已經(jīng)將分裂要求與民主要求捆綁在一起。面對這種前景，激進民族主義所代表的漢族民族主義（ethnic Han nationalism）會為國家的統(tǒng)一而犧牲民主。也就是說，五四運動以后出現(xiàn)的救亡壓倒啟蒙的悲劇在中國會重演。但民主的前途是不可避免的，暫時推遲民主并不能真正解決民族問題。要解決這個難題，需要復雜的政治技巧，需要寬容、耐心和妥協(xié)，但激進民族主義者不會接受這樣的方式。他們那種偏激、僵硬的思維方式和好斗的行為方式，無助于問題的真正解決，只能使問題更加難以解決。

　　這就是當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我們有理由為它的興起而感到擔憂。

　　這些激進的民族主義者也是受害者，我們應該做些事情，來改變他們的態(tài)度和觀念，使他們變成溫和的、理性的、建設性和無害的。

　　2006年春在耶魯大學中國研究的workshop上的演講(演講原稿為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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