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瑩：以偵探的眼光讀小說

　　《說部卮言》

　　陸澹安著

　　陸康編

　　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

　　2009年4月第一版

　　408頁，48.00元

　　陸澹安讀小說，目光如炬、心細如發(fā)，能在細節(jié)處發(fā)現(xiàn)破綻，憑借的是他寫偵探小說的敏銳的觀察力和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

　　上世紀一二十年代，海上有一文虎團體，曾盛極一時。它名為萍社，取萍水相逢之意。一時才俊，無不畢集。小說家有孫漱石、徐枕亞、陸律西、施濟群等，文藝家有步林屋、王均卿、姚勁秋等，書家有天臺山農(nóng)、七子山人等�；蚪侵馉巹�、或把袂言談，名士風(fēng)流，極富情致。而當時年才弱冠的陸澹安，就極為引人注目，是萍社五虎將之一。射文虎雖是一種文字游戲，但它對猜謎者的要求頗高，既要對古代儒學(xué)典籍和文學(xué)作品相當熟悉，亦必須思維敏捷，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擅文虎的陸澹安不久即以偵探小說《李飛探案》聞名于當時，是書被鄭逸梅贊為“思想縝密，布局奇詭，使人莫測端倪，大得一般讀者的歡迎”。

　　作為一名偵探小說家，其小說研究之作《說部卮言》亦獨具特色。這本書收入了陸澹安關(guān)于《水滸》、《三國》、《紅樓》和《儒林外史》等幾部古典小說的研究專著，其中一大特色就是“喜歡捉人家小說里的漏洞”，以偵探的眼光，將小說中的疏漏脫節(jié)處，“一樁樁的替他捉出來”。

　　為何要捉名著的“漏洞”？

　　“澹安少時，任俠好義”（周瘦鵑語），他“性急如火”、“善怒”，被友人譽為“天空星急先鋒索超”，說他“猛且勇，急先鋒，一枝禿筆逞威風(fēng)”。他素有智囊之稱，朋友遇到疑難不決之事，往往會請他想辦法。在萍社時，陸澹安曾別號瓊?cè)A館主，因近視，常年戴著一副眼鏡，社友王毓生則戲稱他為瓊?cè)A眼鏡。

　　陸澹安在《李飛探案》中塑造的偵探李飛形象，頗有他本人的影子�！兑拱腌娐暋分杏幸欢螌�李飛形象的描寫：

　　大門一開，卻進來一位精神活潑的少年。那少年不過二十左右年紀，戴一副羅克式的玳瑁邊的眼鏡，披著一件厚呢的大衣，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卻拿著一頂哈德門呢帽。

　　李飛既有讀書人文質(zhì)彬彬的氣質(zhì)，又有敏銳的觀察力和嚴謹?shù)倪壿嬐评砟芰�。作為一名非職業(yè)的偵探家，李飛為何探案呢？李飛在《古塔孤囚》中如是說：“偵查案子，身體上果然很勞苦，或者還很危險，但是，揭破了人家的黑幕之后精神上卻很愉快的，況且這也是保障人群的勾當�！碧桨讣饶軡M足自己的好奇心，又有益于人群，何樂而不為？

　　李飛探案，憑借的是敏銳的觀察力和縝密的邏輯推理能力。而澹安讀小說，亦是目光如炬、心細如發(fā)，能在細節(jié)處發(fā)現(xiàn)破綻，頗受時人贊譽。鄭逸梅曾戲以竹林七賢喻《金剛鉆報》諸人，將陸澹安比作向秀，稱“向秀清悟有遠識，注《莊子》，妙行奇致，大暢玄風(fēng)。而陸澹安君讀書別有識見，為《舊小說之研究》，素所膾炙人口。向秀有知，當引為知己”。

　　對于古典名著，雖然心之愛之，卻并不頂禮膜拜，而是以偵探的眼光，來“尋瑕索疵”，澹安此舉，顯得頗為另類。

　　然而，讀書貴在多思善疑，“尋瑕索疵”，既能顯自家獨到眼光，訓(xùn)練自己的觀察力，又緊密圍繞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人物塑造、環(huán)境背景等基本要素著眼，正如陸士諤所說：“吾家澹安評論小說，從情節(jié)合理與否、文字優(yōu)美與否著眼，真是善讀小說者�！�

　　馬二先生的銀子

　　在《〈儒林外史〉研究》中有如下一段話：

　　第十四回馬二先生為了蘧公孫的事，墊出九十二兩銀子。后來蘧公孫回家，馬二先生向他說明后，恰巧第二天馬二要往杭州游玩，蘧公孫便封了二百兩銀子，備了些熏肉小菜，親自到文海樓送行�？梢娔蔷攀�二兩銀子，蘧公孫早已加倍奉還馬二了。但是后文馬二先生游西湖，書中說道：“……望著湖堤上，接連著幾個酒店，掛著透肥的羊肉……馬二先生沒有錢買了吃，喉嚨里咽唾沫�！钡谑�五回馬二先生向洪憨仙道：“晚學(xué)在嘉興選了一部文章，送了幾十金，卻為一個朋友的事，墊用了去……寓處盤費已盡，心里納悶，出來閑走在……”照此語氣看來，似乎他所墊的九十二兩銀子，蘧公孫并未還他。那末臨行時所送上的二百兩銀子，究竟哪里去了?前后對照，似乎有些矛盾。（《說部卮言》395頁）

　　不曉得有多少讀者會像陸澹安這樣，記掛著馬二先生銀兩的去向。我想大部分讀者都不曾留心于此。帶著“馬二的銀子去了哪里”這樣的疑問讀《儒林外史》，應(yīng)該是種焦慮的體驗。倘若是在書場中，陸先生完全可以向說書人發(fā)問，機智的說書人說不定會插入一段比如馬二先生的銀子被××騙走的故事和聽眾互動，博得滿堂彩。

　　可惜，這不是書場。陸先生只能帶著疑問讀下去，而種種疑問卻越積越多。譬如，月盡的日子，如何會有一輪明月升上來？秋末冬初時節(jié)，怎會有賣菱角的船？這些尚屬小的疑問。更多的是由于《儒林外史》“驅(qū)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來俱迄”（魯迅語）“集碎錦”式的寫法，諸如年份、地點、時令之類的矛盾錯亂及疏漏不可避免，陸澹安為之一一指出，不可不謂目光如炬。

　　第二十五回收束處，寫向知府被委赴寧國府摘印事。憑空加這一小段，與前后文毫無關(guān)系，似乎應(yīng)當刪去。（按書中著此一段，只是為二十五回收束處作一驚人之波瀾耳。但憑空加入太不自然，不如刪去之為愈也。）（《說部卮言》395頁）

　　在書場中，穿插一段故事，只要說得精彩有趣，往往不會引起聽者的反感。而在小說中，過多的無關(guān)緊要的穿插，則往往會破壞小說結(jié)構(gòu)的有機性。問題在于，《儒林外史》本身即是“仿說書人體例所寫的一部諷刺士林官場和市井的小說，它未必在書場里讓說書人講述流傳過，可是由一個角色銜接另一個角色，帶出另一段故事的轉(zhuǎn)折遞漸之法，卻將書場中閑話閑說、挾沙跑馬的功夫發(fā)揮到極致”（張大春《小說稗類》，190頁）�！伴e中生色”是《儒林外史》的特色，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和精妙的布局也許并不是吳敬梓的美學(xué)追求。

　　《儒林外史》獨特的寫法使得有些小說人物會如黃鶴杳去。沒有一一交代結(jié)局，也未必是一種疏漏。對于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視點也已從一個角色轉(zhuǎn)移到另一個角色。

　　《儒林外史》刻畫人物“燭幽索隱，物無遁形”（魯迅語），布局結(jié)構(gòu)看似不甚講究，而能“前后顧到、處處貫穿”（澹安語），實在一部優(yōu)秀的著作。捉《儒林外史》的“漏洞”，并非是對其小說藝術(shù)的否定，相反，對優(yōu)秀之作“尋瑕索疵”，才更有挑戰(zhàn)性，這也是陸澹安以偵探的眼光讀書的趣味所在。而“粗枝大葉”缺乏偵探眼光的讀者，將小說閑閑讀過，不求甚解，那是另一種趣味。

　　張翼德大戰(zhàn)長坂橋——歷史小說中虛構(gòu)的尺度

　　《〈三國演義〉研究》中寫道：

　　書中寫張飛乃是一介武夫，十分粗鹵，當然不懂政事的了。既然如此，龐統(tǒng)在耒陽縣不理政事，劉備何以派張飛前去究問？這一層似乎也說不通（此事固非演義所杜撰，但演義寫張飛太粗，則此處便覺不合情理矣）。（《說部卮言》308頁）

　　由此可見，陸澹安并不主張歷史小說只能“實錄”。正史中有的，未必要寫入小說；
正史所無，亦可增添虛構(gòu)。但是，虛構(gòu)的尺度在哪里？

　　依著陸澹安的偵探式眼光來看，《三國演義》把諸葛孔明寫得過分神奇，如祭東風(fēng)及借壽之類�！度龂�演義》的這種寫法也確實為不少人所詬病，魯迅就曾批評為“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陸澹安認為，“呼風(fēng)喚雨，為情理之所必?zé)o。正正當當?shù)臍v史小說中，似乎不應(yīng)當把這種荒唐無稽的故事搜羅在內(nèi)�！�

　　通觀陸澹安對古典名著的“尋瑕索疵”，所謂的“瑕疵”處就是“不合情理”、“為情理所必?zé)o”之處。

　　李飛探案，亦強調(diào)情理。在《棉里針》中李飛說：“天下的事情，不論怎樣曲折，總逃不出情理二字。”

　　“情理”是明清小說批評中的常用語，亦稱為“人情物理”。葉晝評點《水滸傳》曰：“《水滸傳》文字不好處，只是在說夢處、說怪處；
其妙處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第九十七回回評）而張竹坡評價《金瓶梅》云：“做文章不過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長文，亦只是情理二字。”

　　那么，何謂“情理”？

　　小說的創(chuàng)作無論人物性格的設(shè)置、具體情節(jié)的安排都要符合“情理”，即要符合社會生活與人物性格、命運等的內(nèi)在邏輯與必然規(guī)律。虛構(gòu)僅僅是手段，目的是要達到更本質(zhì)的真實——這關(guān)鍵就在于虛構(gòu)是否符合“情理”�！坝捎诂F(xiàn)實世界中的人的面目、性格、言語、行為有其不可度越的生理和物理限制，小說中的人物亦必須服膺同樣的法度。”（《小說稗類》267頁）小說中人物的行為，與現(xiàn)實中的人物一樣，要符合其自身的性格邏輯。

　　故而，第四十四回中，孔明在與周瑜議事時，將曹植的《銅雀臺賦》改了兩句，說曹操欲得江東二喬，借此激怒周瑜，陸澹安認為是不合情理的。因為再好色的人也不會將自己的心思告訴兒子，而兒子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做在文章里。同樣，上級劉備明明知道張飛是個粗人，不懂政事，為何要派他去過問？而擺陣破陣、呼風(fēng)喚雨之類，那就更是惡札，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無此情理。

　　由此可見，在陸澹安那里，虛構(gòu)有一個標準，要符合生活的真相和邏輯，才能讓讀者感到可信。進一步，他反對向壁虛構(gòu)的杜撰之作，倘若作者有“耳所聞、目所見”的經(jīng)歷，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藝術(shù)加工，往往能創(chuàng)作出入情入理的小說。

　　然而，在《三國演義》中，呼風(fēng)喚雨、借東風(fēng)之類因不符合生活的真相與邏輯是惡札的話，那么“張翼德大戰(zhàn)長坂橋”呢？這是《三國演義》中的重要片段，僅僅通過“聲如巨雷”的三次大喝，威武勇猛的張飛就活現(xiàn)在我們眼前。

　　第四十二回敘張飛守長坂橋事，書中說道：“乃挺矛又喝曰：‘戰(zhàn)又不戰(zhàn)，退又不退，卻是何故？’喊聲未絕，曹操身邊夏侯杰驚得肝膽碎裂，倒撞于馬下，操便回馬而走。于是諸軍眾將，一齊望西逃奔，……曹操冠簪盡落，披發(fā)奔逃�！币缓戎�威，竟能如此，似乎形容得太過分了？便算夏侯杰是個特別膽小的人，受不住張飛的一喝，那曹操卻是個久經(jīng)大敵的人，老奸巨滑何至亡魂喪膽若此？無論如何，不合情理。（《說部卮言》304頁）

　　按現(xiàn)實的“人情物理”來說，很難有人具有“大喝一聲”驚得他人“肝膽碎裂”的威力。然而這樣的寫法，雖不具備細節(jié)的逼真，卻如同中國畫的遺貌取神，寥寥幾筆，神韻俱出。那么，小說中，這樣的神來之筆，是否應(yīng)該保留？

　　剝繭抽絲，走向正鵠

　　偵探小說是小說中的一個獨特門類，它含有“智”的因素。偵探的破案過程，往往憑著敏銳的觀察力、冷靜的理智，通過科學(xué)的方式，調(diào)查求證、綜合分析，用正確的邏輯推理，得出結(jié)論。探案過程荊棘叢生，亦充滿探究的樂趣。

　　在《〈水滸傳〉的研究》中，我們能看到陸澹安偵探“探案”的過程。首先，從細節(jié)入手，不放過任何微小的地方�！端疂G傳》的地名、官名、衣食住行、風(fēng)俗習(xí)慣、方言俗語，他都花大力氣考證�？此片嵥椋瑓s為我們提供了從細節(jié)進入歷史的途徑。他運用社會學(xué)的眼光，通過具體細致的考證，為我們鉤稽出古代社會的史料，使得我們對古代社會的服飾、婚姻、家庭、道德觀點、風(fēng)俗習(xí)慣等有所了解，而閱讀《水滸》也成了了解古代生活的一面鏡子。正如陸澹安所說：“中國歷代社會的風(fēng)俗習(xí)慣，在統(tǒng)治階級主編的所謂正史中，是絕對看不到的，倒是小說中還能窺見一鱗半爪。《水滸傳》雖是敘述宋朝的故事，因為作者是元末明初人，而改編潤色者又都是明朝人，所以書中描寫的風(fēng)俗習(xí)慣，可能有許多是元朝或明朝的，不能認為全是北宋時代的社會情況�？墒俏也还芩�是宋朝的、是元朝的，或是明朝的，能在一部小說中看到幾百年前的許多風(fēng)俗習(xí)慣，這總是可喜而不應(yīng)當輕易放過的�！保ㄍ�上279頁）

　　其次，具體考證中，他重實證、重邏輯推理。在談《水滸傳》版本問題時，他并不迷信權(quán)威，而是在盡可能多掌握證據(jù)的基礎(chǔ)上，細密考訂，以歷史進化的眼光，謹慎得出結(jié)論。關(guān)于《水滸傳》的百十五回本，學(xué)術(shù)界向來存在頗多爭議。胡適認為百十五回本是坊賈刪節(jié)本。魯迅則認為百十五回簡本是現(xiàn)存各本中成立最早的本子，因為它最接近原本。可能由于《中國小說史略》體例的限制，魯迅沒有展開論述，僅用“以其用字造句，與繁本每有差違，倘是刪存，無煩改作也”幾句簡短帶過，胡適則認為這種說法難以信服。陸澹安則從百十五回本的回目與其他本子的區(qū)別、習(xí)見語言的不同及文字的對勘三方面細致考訂，以歷史的眼光，謹慎得出百十五回本的成立當在各繁本之前。這一考證過程既充滿艱辛，又極富探究的樂趣。

　　原載《東方早報》200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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