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周有光百歲口述》上篇,八,妻子張允和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張家四姐妹的名氣很大,不光在中國,在外國都有很大的影響,前幾年美國耶魯大學的金安平女士撰寫了一本《合肥四姊妹》。張家作為一個大家,開始于我老伴張允和的曾祖父張樹聲,張樹聲是跟隨李鴻章打仗出身的,“張家”與“李家”相并列。李鴻章因母親去世,清朝大官允許回家守孝三個月,李鴻章回鄉(xiāng)丁憂的時候,職務(wù)就是由張樹聲代理的。張樹聲的官做得很大,任過直隸總督、兩廣總督、兩江總督。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到第三代張允和的父親張武齡,生于清朝末年,受了新思想的影響。他知道家里有錢、有地位,但總這樣下去不行,就決定離開安徽,到蘇州興辦新式教育。1921年他在蘇州辦樂益女子學校,很成功。他跟蔡元培、蔣夢麟等當時許多有名的教育家結(jié)成朋友,幫助他把學校辦好。他不接受外界捐款,別人想辦法找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當時有一個笑話,他的本家嘲笑他:“這個人笨得要死,錢不花在自己的兒女身上,花在別人的兒女身上!逼鋵,他在當時比較先進、開明,他的財產(chǎn)專門用來辦教育,他對下一代主張,自己的錢只給兒女教育。

          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個,四個女的——“張家四姐妹”受到了當時比較好的教育。不僅是新的大學教育,傳統(tǒng)國學的基礎(chǔ)也比較好。葉圣陶在我岳父的學校教過書,他講過一句話:“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九如巷原來在全城的中心,住房跟學校是通的。解放后,蘇州政府把原來的房子拆掉,在這個地方建了高樓,成了政府辦公的地方。張家住的房子歸了公家,現(xiàn)在張允和還有一個弟弟住在那里,原來的房子還剩下從前所謂的“下房”,現(xiàn)在就修理修理住了。蘇州城中心的一個公園,九如巷在那兒旁邊,找到公園就找到九如巷。從前,很近就到公園、圖書館。蘇州在我們青年時代河流很多,現(xiàn)在都填掉,變成了路,不好。

          有趣味的是,我們家家道中落,她們家家道上升,都跟太平天國有關(guān)系。我的曾祖父原來在外地做官,后來回到常州,很有錢,辦紗廠、布廠、當鋪,長毛來了,清朝沒有一個抵抗長毛的計劃,本地軍隊結(jié)合起來抵抗,城里不能跟外面來往了,城里的經(jīng)費都是我的曾祖父給的。長毛打不進來,就走了,打下南京成立太平天國,隔了兩年又來打常州,就打下來了,我的曾祖父投水而死。太平天國滅亡以后,清朝就封他一個官——世襲云騎尉。世襲云騎尉是死了以后要給子孫世襲很多錢。我的祖父在打太平天國的時候在外面,打完就回來,不用做官,每年可以領(lǐng)到很多錢。一直到民國,才沒有了。原來的當鋪、工場地皮還在,房子大部分被太平軍燒掉了,剩下的幾年賣一處,花幾年,再賣一處,花幾年。當時家的架子還很大,我的父親是教書的,要維持這么大一個家庭當然不行。我父親后來自己辦一個國學館,收入不是很多,維持一個小家庭可以,維持一個大家庭當然不行。這樣子,就窮下來,所以到了我讀大學時是最窮的時候,連讀大學的學費都拿不出來。

          我們兩家在蘇州,我的妹妹周俊人在樂益女子中學讀書。張允和是我妹妹的同學,常常來看我的妹妹,到我家來玩,這樣我們就認識了。放假,我們家的兄弟姐妹,她們家的兄弟姐妹常常在一起玩。蘇州最好玩的地方就是從閶門到虎丘,近的到虎丘,遠的到東山,有很多路,還有河流,可以坐船,可以騎車,可以騎驢,騎驢到虎丘很好玩的,又沒有危險。這樣子一步一步,沒有沖擊式的戀愛過程。

          我們年輕朋友放假可以在他們學校里面玩,打球很方便,地方比較適中。他們家的風氣非常開通,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朋友,上一代有上一代的朋友,在當時是很自由開通的風氣,一點沒有拘束的樣子。我不是一個人去,是幾個人去。

          張家四姐妹小時候?qū)W昆曲。當時昆曲是最高雅的娛樂,因為過年過節(jié)賭錢、喝酒,張武齡不喜歡這一套,覺得還不如讓小孩子學昆曲。小孩子開始覺得好玩,后來越來越喜歡昆曲,昆曲的文學引人入勝。昆曲是詩詞語言,寫得非常好,這對古文進步很有關(guān)系。張允和會唱、會演昆曲。后來俞平伯搞《紅樓夢》研究被批判,我們1956年從上海來北京,俞平伯建議我們成立北京昆曲研習社。愛好者在一起,在舊社會講起來是比較高尚的娛樂,增加生活的意義。起初俞平伯做社長,后來“文化大革命”不許搞了,“文革”結(jié)束后,俞平伯不肯做社長了,就推張允和做社長。昆曲研習社今天還存在,社長是張允和的學生歐陽啟名,她是歐陽中石的女兒。歐陽啟名很倒霉,中學畢業(yè)了,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孩子不許進大學,她只好去修表,“文化大革命”一結(jié)束,她由朋友介紹到日本去讀了好幾年書,回來后在首都師范大學教書。我也算昆曲會的會員,我是不積極的,可是每一次開會我都到,張允和是積極參加研究工作、演出、編輯。我去陪她。

          張家姐妹兄弟小時候在家里辦一份家庭雜志叫做《水》,親戚朋友自己看著玩的。這個雜志后來停了,隔了許多年,到了我老伴八十多歲的時候想復(fù)刊,也是家里面玩的。復(fù)刊了,葉稚珊就在報上寫了一篇文章講這個事情,她說這是天下最小的刊物。她一寫,大出版家范用就要看,一看覺得不得了,后來就出《浪花集》!独嘶肥菑堅屎秃蛷堈缀途幍,還沒有出版就去世了。事情也巧,我的老伴是九十三歲去世,張兆和比她小一歲,第二年也是九十三歲去世了。我給書寫了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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