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之(14)：從欲望到需要

　　提起了時勢權力使我又想到關于社會變遷另一問題，也就是現(xiàn)在我們常常聽到的社會計劃，甚至社會工程等一套說法。很明顯的，這套名字是現(xiàn)代的，不是鄉(xiāng)土社會中所熟習的。這里其實包含著一個重要的變化，如果我們要明白時勢權力和長老權力的差別，我們還得在這方面加以探討。人類發(fā)現(xiàn)社會也可以計劃，是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也就是說人類已走出了鄉(xiāng)土性的社會了。在鄉(xiāng)土社會里沒有這想法的。在鄉(xiāng)土社會人可以靠欲望去行事，而在現(xiàn)代社會中欲望并不能做人們行為的指導了，發(fā)生“需要”，因之有“計劃”。從欲望到需要是社會變遷中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讓我先把欲望和需要這兩個概念區(qū)別一下。

　　觀察人類行為，我們�？梢钥吹饺祟惒⒉皇菫樾袨槎�行為，為活動而活動的，行為或是活動都是手段，是有所為而為的。不但你自己可以默察自己，一舉一動，都有個目的，要吃飯才拿起筷子來，要肚子餓了才吃飯……總是有個“要”在領導自己的活動；
你也可問別人：“為什么你來呢？有什么事呢？”我們也總可以從這問題上得到別人對于他們的行為的解釋。于是我們說人類行為有動機的。

　　說人類行為有動機的包含著兩個意思，一是人類對于自己的行為是可以控制的，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不要這樣做就不這樣做，也就是所謂意志；
一是人類在取舍之間有所根據(jù)，這根據(jù)就是欲望。欲望規(guī)定了人類行為的方向，就是上面所說要這樣要那樣的“要”。這個“要”是先于行為的，要得了，也就是欲望滿足了，我們會因之覺得愉快，欲望不滿足，要而得不到，周身不舒服。在英文里欲望和要都是want，同時want也作缺乏解。缺乏不只是一種狀態(tài)的描寫，而是含有動的意思，這里有股勁，由不舒服而引起的勁，他推動了人類機體有所動作，這個勁也被稱作“緊張狀態(tài)”，表示這狀態(tài)是不能持久，必須發(fā)泄的，發(fā)泄而成行為，獲得滿足。欲望——緊張——動作——滿足——愉快，那就是人類行為的過程。

　　欲望如果要能通過意志對行為有所控制，它必須是行為者所自覺的。自覺是說行為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欲望一層上說這是不錯的，可是這里卻發(fā)生了一個問題，人類依著欲望而行為，他們的行為是否必然有利于個體的健全發(fā)展，和有利于社會間各個人的融洽配合，社會的完整和持續(xù)？這問題在這里提出來并不是想考慮性善性惡，而是從人類生存的事實上發(fā)生的，如果我們走出人類的范圍，遠遠地站著，象看其他生物一般的看人類，我們可以看見人類有著相當久的歷史了，他們做了很多事，這些事使人類能生存和綿續(xù)下去，好象個人的健全發(fā)展和社會的完整是他們的目的。但是逼近一看，拉了那些人問一問，他們卻說出了很多和這些目的毫不相關的欲望來了。你在遠處看男女相接近，生了孩子，男女合作，撫養(yǎng)孩子，這一套行為是社會完整所必需的，如果沒有孩子出生，沒有人領孩子，人類一個個死去，社會不是會亂了，人類不是斷絕了么？你于是很得意去問這些人，他們卻對你說，“我們是為了愛情，我們不要孩子，孩子卻來了�！彼麄儠�笑你迂闊，天下找不到有維持人類種族的欲望的人，誰在找女朋友時想著這種書本上的大問題？

　　同樣的，你在遠處看，每天人都在吃淀粉，脂肪，吃維他命A，維他命C，一篇很長的單子，你又回去在實驗室研究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一點不錯，淀粉供給熱料，維他命A給人這個那個，——合于營養(yǎng)，用以維持生命。但是你去找一個不住在現(xiàn)代都市的鄉(xiāng)下老問他，為什么吃辣子，大蒜，他會回答你，“這才好吃，下飯的呀�！�

　　愛情，好吃，是欲望，那是自覺的。直接決定我們行為的確是這些欲望。這些欲望所引導出來的行為是不是總和人類生存的條件相合的呢？這問題曾引起過很多學者的討究。我們?nèi)绻麖纳厦孢@段話看去，不免覺得人類的欲望確乎有點微妙，他們盡管要這個要那個，結(jié)果卻常常正合于他生存的條件。欲望是什么么？食色性也，那是深入生物基礎的特性。這里似乎有一種巧妙的安排，為了種族綿續(xù)，人會有兩性之愛；
為了營養(yǎng)，人會有五味之好。因之，在十九世紀發(fā)生了一種理論說，每個人只要能“自私”，那就是充分的滿足我們本性里帶來的欲望，社會就會形成一個最好、最融洽的秩序。亞當斯密說“冥冥中那只看不見的手”會安排個社會秩序給每個為自己打算的人們?nèi)ズ煤蒙�活的�?/p>

　　這種理論所根據(jù)的其實并非現(xiàn)代社會而是鄉(xiāng)土社會，因為在鄉(xiāng)土社會中，這種理論多少是可以說正確的，正確的原因并不是真是有個“冥冥中”的那只手，而是在鄉(xiāng)土社會中個人的欲望常是合于人類生存條件的。兩者所以合，那是因為欲望并非生物事實，而是文化事實。我說它是文化事實，意思是人造下來教人這樣想的。譬如說，北方人有吃大蒜的欲望，并不是遺傳的，而是從小養(yǎng)成的。所謂“自私”，為自己打算，怎樣打算法卻還是由社會上學來的。問題不是在要的本身，而是在要什么的內(nèi)容。這內(nèi)容是文化所決定的。

　　我說欲望是文化事實，這句話并沒有保證說一切文化事實都是合于人類生存條件的。文化中有很多與人類生存條件無關甚至有害的。就是以吃一項來說，如果文化所允許我們?nèi)肟诘臇|西樣樣都是合于營養(yǎng)原則的，我們也不至有所謂毒物一類的東西了。就是不談毒物，普通的食品，還是可以助證“病從口入”的說法。再說得遠一些，我常覺得把“生存”作為人類最終的價值是不太確切的。人類如果和其他動植物有些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在我看來，就在人在生存之外找到了若干價值標準，所謂真善美之類。我也常喜歡以“人是生物中惟一能自殺的種類”來說明人之異于禽獸的“幾希”�！�—但是，人類主觀上盡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價值，文化盡管有一部分可以無關及無益于人類的生存，這些不合于生存的條件的文化以及接受不合于生存條件的文化的人，卻在時間里被淘汰了。他們不存在了。淘汰作用的力量并不限于文化之內(nèi)，也有在文化之外的，是自然的力量。這力量并不關心于價值問題；
美丑，善惡，真?zhèn)�，對它是無關的，它只列下若干條件，不合則去，合則留。我們可以覺得病西施是美，但是自然卻并不因她美而保留她，病的還是要死的，康健才是生存的條件。自然并不禁止人自殺，但是沒有力量可以使自殺了的還能存在。

　　于是另外一種說法發(fā)生了。孫末楠在他的名著Folk ways開章明義就說：人類先有行為，后有思想。決定行為的是從實驗與錯誤的公式中累積出來的經(jīng)驗，思想只有保留這些經(jīng)驗的作用，自覺的欲望是文化的命令。

　　在一個鄉(xiāng)土社會中，這也是正確的，那是因為鄉(xiāng)土社會是個傳統(tǒng)社會，傳統(tǒng)就是經(jīng)驗的累積，能累積就是說經(jīng)得起自然選擇的，各種“錯誤”——不合于生存條件的行為——被淘汰之后留下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不論行為者對于這套方式怎樣說法，它們必然是有助于生存的。

　　在這里更可以提到的是，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有很多行為我們自以為是用來達到某種欲望或目的，而在客觀的檢討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些行為卻在滿足主觀上并沒有自覺的需要，而且行為和所說的目的之間毫無實在的關聯(lián)。巫術是這種行為最明顯的例子。譬如驅(qū)鬼，實際上卻是驅(qū)除了心理上的恐懼。鬼有沒有是不緊要的，恐懼卻得驅(qū)除。

　　在鄉(xiāng)土社會中欲望經(jīng)了文化的陶冶可以作為行為的指導，結(jié)果是印合于生存的條件。但是這種印合并不是自覺的，并不是計劃的，鄉(xiāng)土文化中微妙的配搭可以說是天工，而非人力，雖則文化是人為的。這種不自覺的印合，有它的弊病，那就是如果環(huán)境變了，人并不能作主動的有計劃的適應，只能如孫末楠所說的盲目的經(jīng)過錯誤與實驗的公式來找新的辦法。鄉(xiāng)土社會環(huán)境不很變，因之文化變遷的速率也慢，人們有時間可以從容的作盲目的實驗，錯誤所引起的損失不會是致命的。在工業(yè)革命的早期，思想家還可以把社會秩序交給“冥冥中那只看不見的手”，其實一直到目前，象美國那樣發(fā)達的文化里，那樣復雜的社會里，居然還有這樣大的勢力在反對計劃經(jīng)濟。凡是這時候要維持鄉(xiāng)土社會中所養(yǎng)成的精神是有危險的了。出起亂子來，卻非同小可了。

　　社會變動得快，原來的文化并不能有效的帶來生活上的滿足知，人類不能不推求行為和目的之間的關系了。這時發(fā)現(xiàn)了欲望并不是最后的動機，而是為了達到生存條件所造下的動機。于是人開始注意到生存條件的本身了，——在社會學里發(fā)生了一個新的概念，“功能”。功能是從客觀地位去看一項行為對于個人生存和社會完整上所發(fā)生的作用。功能并不一定是行為者所自覺的，而是分析的結(jié)果，是營養(yǎng)而不是味覺。這里我們把生存的條件變成了自覺，自覺的生存條件是“需要”，用以別于“欲望”�，F(xiàn)代社會里的人開始為了營養(yǎng)選擇他們的食料，這是理性的時代，理性是指人依了已知道的手段和目的的關系去計劃他的行為，所以也可以說是科學化的。

　　在現(xiàn)代社會里知識即是權力，因為在這種社會里生活的人要依他們的需要去作計劃。從知識里得來的權力是我在上文中所稱的時勢權力；
鄉(xiāng)土社會是靠經(jīng)驗的，他們不必計劃，因為時間過程中，自然替他們選擇出一個足以依賴的傳統(tǒng)的生活方案。各人依著欲望去活動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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