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瀚：張思之大律師

　　三年前，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我寫過一篇小文章《最偉大的律師在中國》，在中評網(wǎng)每日評論刊出后，傳到張老眼下，他很不高興，見面時臉露慍色，劈頭質(zhì)問：“你這么寫，我還怎么做事？”我一時尷尬無語，只好訕訕地笑著，這事后來就不再提起。

　　三年過去了，當(dāng)時文章里的夸張情緒，我現(xiàn)在是承認(rèn)的，然而對他的崇敬之心卻唯有日增，因為時間的推移只讓我更清晰地看到，他同時作為常人和巨人的兩面。

　　張思之——張老今年78，微長臉，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幾乎每次見他，面色都是紅潤的，臉和額上的皺紋就像美國律師丹諾說的“兄弟，別洗掉皺紋，太認(rèn)真工作，我才獲得了這些皺紋”，他的眼神里有歷經(jīng)滄桑的深邃，也有樂觀知命的淡泊，還有天真和頑皮，在特殊情況下還會有怒火，是一個耄耋智者才有的那種既復(fù)雜又純粹的渾成之物，我拙手鈍筆，形容不好。他精神矍鑠，難見他說累的時候，思路之敏銳、到位與周全，常常是我們這些年輕人難望項背的。

　　北京這個城市，像政治家的空話，大而無當(dāng)，現(xiàn)在又增加一項，是全中國最大的停車場——也叫“堵城”，性急如我等應(yīng)該經(jīng)常坐車以鍛煉耐心，所以即使同城，一年里也難得見上幾回張老。一段時間不見他，就會很想念，打電話問候他，聊起忙些什么，他總是說：“我嘛，就是無事忙�！蔽夷軌蚋惺艿剿�在電話那頭的微笑和貌似輕松，我更了解這舉重若輕的“無事忙”三個字，那后面是長年累月各方的求助和張老不吝地幫助。

　　張老太忙，所以見一次總是頗費周章，總得想出一點像樣的理由，否則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見，好在中國人找借口輕車熟路，我又豈能例外，所以見得也還真不少。

　　和張老聊天是件開心事，他喜歡談?wù)�事，也聊小事，開懷處，他笑得燦爛，但也節(jié)制，沒見過他失態(tài)，從他那里我隱隱看到老一輩人身上才有的一種“磐石”氣質(zhì)。

　　他對年輕人扶掖有加，從不批評，有時我事情沒做好向他訴說，這時他總是微笑著看著我，雖然沒有灼人的神光，但我知道他在默默地替我難過，并不責(zé)備，但于我卻比責(zé)備還難受，以前我做許多事情的時候，心里會想著我父親會怎么看待、會怎么期待，現(xiàn)在除了父親還會加上我老師和張老，即便如此，我知道許多事情還是令他遺憾，所以常�；炭值孟虢o他寫“檢討書”——像“文革”的那種，狠斗私字一閃念。

　　張老喜歡喝酒，但控制量，愛說笑，幽默而不傷人，也許他有喝酒失態(tài)的時候，但我沒見過。再說人生一世，愛喝酒而醉過幾回，這能算什么事呢？即使偶爾酒后失言傷過人，人也不會計較的（不然要找我算賬的人就得排隊了，呵呵）。

　　不過，跟張老商量事情卻不是件輕松的事，他會很固執(zhí)，而且固執(zhí)得很有涵養(yǎng)，如果不自覺，很難體察，但張老無疑是最好合作的人，他的固執(zhí)自有其理，到一定時候，不習(xí)慣的人會豁然開朗，最終還是承認(rèn)他是對的，俗話說，姜是老的辣，誠不虛也。

　　張老身上還有一種一般人不具備的品質(zhì)——尊重對手（浦志強律師也有這樣的品質(zhì)，這很不容易），他的對手都是道義對手，而非私敵，正因為這種品質(zhì)，迫于各種壓力判他一方敗訴的法官對他往往也是敬重的。當(dāng)然，張老也遇到過一些法官不知深淺、仗勢欺人，他也能很趁手地打發(fā)掉。

　　他曾經(jīng)和我說起過一件事，一位法官欺他年高，不懷好意地建議說：“張律師，今天這案子，不管多晚，都要審?fù)�，你看如何？”張老很爽快地答�?yīng)了，他知道這法官安的什么心思。結(jié)果審到晚上十來點鐘，法官自己盯不住了，翻白眼、打呵欠，兩眼皮打架，只有火柴棍才能撐住，就向張老求饒說：“要不明天接著審？”張老胸有成竹，笑著說：“不是說好了今天審?fù)陠�？”法官沒奈何，只好發(fā)狠硬撐下去，他不知道張老不怕熬夜。他更不知道張老經(jīng)過“反右”、“文革”的15年苦役，能不吃早飯、不鍛煉，身體依然健碩，這當(dāng)然是個奇跡，也是許多向他求助的不幸者的幸運。

　　張老尊重法官、尊重對手，但不是沒有脾氣，有次在哈爾濱的一家法院出庭，他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昂首筆直地站在原地，眼睛微冒怒火，直視著法官的眼睛質(zhì)問道：“你們還有什么不能賣的？”有一回開會，張老在會上說：“中國的法院像妓院，什么都能賣！”會間休息，我替妓院打抱不平，說：“張老，你這是誹謗、侮辱妓院，妓院不害人哪。”張老莞爾，表示贊同。數(shù)年來，我們還是把“法院”當(dāng)法院，否則就不必批評了。記得格瓦拉給他女兒的信中曾說：“對不公正的憤怒是人類最高貴的品質(zhì)�！睆埨暇陀羞@樣的品質(zhì)，然而僅有這項品質(zhì)并不能成就張思之律師，他會因為不公正而參與以求公正，即使失敗，憤怒之余也能淡然處之，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的人才能做到這樣，如此才成就了一位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涉險無懼、永不氣餒的傳奇律師。

　　三年前，我就驚嘆于張老能夠數(shù)十年來不計成敗、不計利害地辦理那些一看案情就明知必敗的“非典型訴訟”，像他這樣智勇雙全、認(rèn)真辦案，卻低調(diào)行事、無所求于名利的人，即便不是絕無僅有，也是世所罕見了。

　　我知道，塵世間他所追求的唯有心安，即孟子所謂求其放心之意。人間的任何不公都在傷害他，這種境界一定程度上不是學(xué)來的，而是與生俱來的。與他相識數(shù)年，我看到他無數(shù)次的憤怒，但從未見過他仇恨，在他身上你見不到唯有仇恨中才有的那種惡。

　　律師是一種職業(yè)，所以一般的律師沒有資格冠以“大”，唯有張思之這樣的律師，才可冠以大。

　　何謂“大”？曰：“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何謂“大”，曰：“雖千萬人，吾往矣！”此謂之大。

　　不必諱言，張老是我的人格導(dǎo)師之一，我到北京十一年，見過法學(xué)界、律師界無數(shù)人，他是這個領(lǐng)域中最令我欽佩的人，今日閑來，做點散記，以便更多的人有興趣去了解他。

　　 2006年7月22日于追遠(yuǎn)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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