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就是文學(xué)

　　那時我認(rèn)識的馮秋子還是一位初登文壇、任職于一家出版社的編輯。
　　“文革”過后，世道剛顯出平靜和萬物復(fù)蘇，但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還趨于“老派”：男人身上還是系緊五個扣子的中山裝，女人穿旁邊開口系扣的不肥不瘦的長褲。家里沒有洗衣機，12英寸的電視還屬時尚。
　　馮秋子來了，她是因業(yè)內(nèi)事來我家的，穿著剛時興起來的牛仔褲和T恤衫，滿身學(xué)生氣，像鄰居家來串門的閨女，臉上是一副寧靜的善意，能使你想到“悠遠”和“謙遜”。她使你相信將要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實可信的。那時不真實不可信的交往并不少見。后來當(dāng)然要談起正事，談著正事她總還插話要為你家做點什么手頭的活兒。沒有洗衣機吧，她說，她發(fā)現(xiàn)誰正在洗衣服。后來我下廚為她炒菜做飯，她跟進廚房，為我擇菜閑聊起來。沒有什么好做的，雞蛋炒飯吧，還做了菠菜湯。
　　后來我也去過馮秋子的家，北京一個普通的筒子樓，我們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聊著，盡是文學(xué)以外的事情。她愛好廣泛，從繪畫到收藏，乃至音樂舞蹈。我也才知道，她生于內(nèi)蒙古草原，是草原的風(fēng)把她塑造出如此這般的容貌和性格。她還是一位舞者。
　　馮秋子憑著她深厚的生活積淀，憑著她對文學(xué)近距離的接觸，憑著她深受廣闊無垠草原文化的浸染，她開始寫作了。她以北國故鄉(xiāng)為母本，寫草原上的風(fēng)、草原上的歌、草原上的樹、草原上的草、草原上的人、草原上的炕和炊煙——我在意地讀著她的散文。
　　她寫道：“藍布棉袍罩住了她的身子，她跟菩薩一樣坐出一座山，坐出一個寧靜�！彼龑懨晒抛鍕D女。
　　她寫道：“一年的時間，大部分內(nèi)容，在老人們眼里，是一場風(fēng)�！彼龑懮硥m暴。
　　她寫道：“孩子問我內(nèi)蒙古有多少山。從這座山開始數(shù)，數(shù)到車停下不走，你來告訴我�！彼龑懮�。
　　她寫道：“寂靜的黑藍色的夜空下，地下的千古埋藏，從草地和耕種的莊稼地的縫隙里傳誦出去�！彼龑懟脑�的黑夜。
　　她寫道：“她想說的話，盡在歌聲里。是不是深刻，有沒有人在聽，她不去想�！彼龑懳绾鬅岵技�瑪老人唱歌。
　　她寫道：“我跳舞，因為我悲傷�！彼龑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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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讀著她這些在靈魂深處鑄成再流淌出來的句子，驚嘆著，內(nèi)心受著感動，卻沒有想到“文學(xué)”這件事，只是不停地引我去讀。當(dāng)我讀到一篇她寫的散文《1962：不一樣的人和鼠》時才停下來，才想到“文學(xué)”。想到文學(xué)而又從馮秋子筆下的耗子群中跳出，想到契訶夫和蒲松齡。想到文學(xué)中“選題”和“開掘”這兩件事。
　　作家寫作總有兩件事要做，一是選題，一是開掘。好的作品都具備選題嚴(yán)和開掘深這兩個特征。
　　選題嚴(yán)：你要描寫的生活在你的靈魂中留下了怎樣的印跡，是不是刻骨銘心的。假如你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即是一個歡樂的瞬間，一個瞬間的詼諧，也應(yīng)該是你獨具慧眼的發(fā)現(xiàn)。它能引起你描寫的欲望。
　　你有能力駕馭起你要描寫的題材。
　　開掘像農(nóng)民打井，打井要打出水。文學(xué)的開掘應(yīng)該深到符合邏輯的“出其不意”。那已經(jīng)是智慧的“泉水”。那是文學(xué)。
　　契訶夫有篇叫《萬卡》的小說，寫一個九歲叫萬卡的鄉(xiāng)下孤兒，被爺爺送進城里跟一個鞋匠當(dāng)學(xué)徒，他面臨的盡是不可忍受的苦難：老板不讓他吃飽，拿鞋楦打他，老板娘拿魚頭戳他的臉……于是趁老板不在家他拿來他們的鋼筆、墨水和紙，用自己有限的文字能力開始給爺爺寫信，他希望爺爺“憐憫這個苦難的孤兒”，把他接回去。信寫完，他“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把信折成四折放進一個信封”，只在信封上寫了“寄鄉(xiāng)下的爺爺收”，偷著跑到街上把信丟進郵筒，便開始了他美好的等待。
　　契訶夫選取的這個故事本是沒有故事的故事，但他努力開掘著。如果他只羅列些萬卡的苦難，最后讓萬卡在信封寫上爺爺正確的姓名和地址，也是一篇小說，這絕不是契訶夫式的小說。但契訶夫只讓萬卡寫了“寄鄉(xiāng)下的爺爺收”。至此他對題材的開掘才停止下來。萬卡的故事變得刻骨銘心了，故事才具備了文學(xué)價值。
　　蒲松齡最懂得選題和開掘的辯證關(guān)系。有篇叫《種梨》的故事，寫一位貧道士向一位推車賣梨的人討梨吃，遭賣梨者斥責(zé)。于是道士就地?fù)煲焕婧�，�?dāng)街種下，霎時，梨核發(fā)芽成樹，開花結(jié)果。果實“碩大芳馥，累累滿樹”。眾人圍觀驚嘆，道人將梨摘下一一送予眾人，最后將梨樹砍下拖著離去。其間賣梨人也圍觀稱奇，但當(dāng)他回頭再觀自己的梨車時，發(fā)現(xiàn)梨車已空，筐內(nèi)百十個梨不見蹤影，才想到道士散去的梨原是自己的“貨”。更使他吃驚的，他的車上少去一車把。車把是剛被砍去的。故事至此已經(jīng)是驚心動魄了，但蒲松齡的開掘并未結(jié)束。他寫道：賣梨人去追道士，至村口見墻邊扔著一個新被砍下的車把。他才想到原來道士砍下的并不是樹，是他的車把。于是這個出其不意符合邏輯的開掘才使故事更加驚心動魄，變得“瘆人”了。
　　馮秋子寫耗子是一個勇敢豪邁之舉，她所以寫耗子，是耗子給過她刻骨銘心的記憶，其中有耗子給予她的恐懼、恩惠和一切的喜怒哀樂。她寫的是一個耗子社會，是一個耗子社會和人類社會那種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她直接和間接地體會過那種關(guān)系。小時她被母親綁在炕上，觀察著、親歷著耗子社會的方方面面。又耳濡目染了一個耗子社會的結(jié)構(gòu)。原來耗子的習(xí)性也酷似人間：富有的、貧賤的、勤勞的、懶惰的、多事的、安生的、狡黠的、本分的、聰明的、傻的……富耗子的占有欲和擴張欲，窮耗子的將就湊合習(xí)性。原來人類社會有的規(guī)則、弊病、成功、缺憾，耗子社會都有。
　　讀了馮秋子那些關(guān)于耗子的描寫，你會樂不可支，你會恐怖得打戰(zhàn)，又是憎惡又是憐憫。
　　馮秋子的母親——草原上一位善良勤勞的女性，回憶耗子時說：現(xiàn)實生活里，還是耗子多于別的。不知道一種東西出奇地多出來，意味著什么。人來到這個世界，到底應(yīng)該怎么樣生活。多起來的耗子世界一時間變成人的死敵，因為它們要奪取人類所需要的糧食，因此馮秋子寫的并不是一本耗子經(jīng)，她是通過耗子和人的行為交織寫耗子和人、人和耗子爭奪糧食的殘忍。以此寫出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生存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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