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多》里的笑與自殺

        發(fā)布時間:2018-06-28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荷馬史詩》中的英雄,力量、智慧、激情等各方面都超逾常人,此之謂卓越(arete)。比如希臘頭號英雄阿基里斯,得知愛友被殺,痛不欲生,慟哭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第二天上陣殺敵勇猛如故,一天之內(nèi)手刃仇人赫克托,真英雄也。報仇之后,阿基里斯余恨未消,又足足痛哭了四夜一天,英雄情長,愛恨都要比一般人強烈萬倍。再看《伊利亞特》里其他各路英雄,個個都是極盡人生哀樂,笑便縱聲大笑,哭便放聲號啕,唯有奧德修斯一人,只見過他笑,沒見過他哭,荷馬后來讓他在《奧德賽》里哭了個夠。唯有英雄人物的悲歡才能得到詩人濃墨重彩的描繪,這本是英雄的特權(quán);不只是英雄們,奧林波斯山上的神明同樣哭笑隨心、無節(jié)制無限度,詩中渲染諸神縱情悲歡的段落隨處可見。
          從荷馬時代到古風時代,世風丕變。公元前七世紀,著名的德爾斐箴言“凡事勿過度”成為新興教義。到了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時代,節(jié)制上升為英雄必備的德性,開始與智慧、勇敢等傳統(tǒng)美德并駕齊驅(qū)。在柏拉圖這里,描寫英雄與神的忘情哀樂成了惡趣味,應從詩中根本加以剔除:城邦的護衛(wèi)者不應為一點小事就哭訴哀號,也不應隨意發(fā)笑,有價值的人物,即便是凡人,也不應被(詩人)描寫成輕易就發(fā)笑,不能自制,至于諸神,則更不可以這樣描寫(《理想國》Ⅲ.388de);為城邦立法更要注意人們情緒的控制:所有人都應該相互勸勉,避免過多的大笑和眼淚,(無論幸運還是苦厄)都應盡力保持體面,克制一切過分的快樂與悲傷(《法篇》Ⅴ.732c)。不哭不笑成了人神共奉的典范,荷馬時代的遺風成為絕響,希臘民族青春恣肆的年代一去不返。
          我們并不是說荷馬天真;古人心智之深邃,往往為今人所難以蠡測。細看《伊利亞特》二十四卷,阿基里斯從第一卷大哭而罷戰(zhàn),到第十八卷痛哭而復出,此后一直哀哭到第二十四卷結(jié)束,我們發(fā)現(xiàn),這位大英雄幾乎是不笑的。荷馬寫盡了眾英雄的哭與笑,唯獨對這位頭號英雄的笑惜墨如金。阿基里斯唯一笑過一次,是在第二十三卷全書壓軸部分:手刃赫克托之后,阿基里斯將亡友風光大葬,并為之主持紀念賽會,其時眾英雄紛紛下場出力比拼,不料竟為了獎品而大起爭執(zhí),這時阿基里斯展顏一笑,幾句話調(diào)停妥當,盡顯王者風度與智慧,眾皆悅服。這個卓越的青年生來就面對命運的兩難抉擇,愛友的死讓他再無延宕的理由(這是比哈姆雷特的延宕更古老且著名的一次延宕);朋友葬禮完成的時刻,也是他看清來時路與去路的時刻。在此之后,阿基里斯坦然為自己安排了后事,隨即舉辦了歡樂的賽會;看著為了獎品而紛爭的人們,曾經(jīng)為了戰(zhàn)禮與阿伽門農(nóng)大起爭執(zhí)的阿基里斯微微一笑。那是向著命運的一笑,向死而生的卓越者認出并接受了自己的命相。
          相對于荷馬這位“古人”,蘇格拉底算是“今人”:批荷馬最狠的是他,最懂荷馬的也是他,可以說他既是最早挑起“古今之爭”的人,又是真正連接“古今”的人,實際上后來一切承上啟下的大思想者莫不如是。柏拉圖以老師蘇格拉底為第一英雄,創(chuàng)作了戲劇對話三十五篇,按照這些對話發(fā)生的戲劇時間依次排序,從《巴門尼德》(對話發(fā)生在公元前四五。年八月)到《厄庇諾米斯》(對話發(fā)生在公元前三九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夜問),全部對話構(gòu)成了一部完整的大劇。主人公蘇格拉底完全符合柏拉圖式英雄人設,在所有這些對話中從未哭過,也幾乎從未笑過;我們唯一見到蘇格拉底笑了一回,是在《斐多》篇中哲人即將赴死的時刻!鹅扯唷菲勒諘r序排在全部《柏拉圖對話》第三十二位,也是全劇的壓軸部分:蘇格拉底在獄中將被處死,眾朋友與門徒紛紛趕來與之訣別,這位曠代大哲談笑風生,與在場的哲人們進行了最后一場關于生死與靈魂的哲學對話,在對話結(jié)束后與眾人含笑作別,從容赴死。對話的講述者斐多這樣描述當時在場者的情形:有人幾乎已經(jīng)“不能自已”,大家全都“心神大亂”,人們“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悲欣交集”;一向恥于描寫“有價值的人物”大喜大悲的柏拉圖,幾乎把這些人所有的笑與淚都交待在了這一刻。盡管蘇格拉底在這里反復提醒在場者要用理性節(jié)制強烈的快樂與痛苦,盡管以理性自持是哲人本色當行的功夫,這些最具理性的哲人們卻終于“再也克制不住”,“悲痛欲絕”,“失聲慟哭”。柏拉圖一生都在力求克制的那種人性的力量,在這個時刻一舉釋放奔決,其戲劇性的沖擊力真是無與倫比,甚至連荷馬都瞠乎其后。到了這個時候,和卓越的阿基里斯一樣,向死而生的大哲蘇格拉底迎來了直面命運的時刻:沒有延宕,沒有猶疑,他拒絕了朋友與門徒的營救,坦然選擇了死亡,最后投入了一場歡樂的哲學對話。這是屬于哲人們的英雄賽會:看著大家一邊進行關于生死的超脫的哲學討論,一邊面對與摯愛的生死訣別終究情難自已,已然參透生死的卓越者向他們報以溫和的微笑。誰說哲人無情?從來不笑的蘇格拉底,此時對著親愛的朋友們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笑了四次之多:那是哲人徹悟了自身的命運,最后向著有情世間的深情回眸。


          加繆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是否值得度過,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正如尼采所說,真正值得尊敬的哲人,是踐行自己哲學的人,從而回答問題至關重要,因為回答先于決定性的行動本身”(《西緒弗斯的神話》)。曾有一位哲人,在采取“決定性的行動”之先,回答了哲學的這一根本問題,并以生命踐行了自己的哲學,這個人就是蘇格拉底。尼采斷言: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兩次司法謀殺(Justizmorde,指蘇格拉底與耶穌的審判)都是隱蔽的自殺;蘇格拉底渴望死亡,他迫使雅典人判處了他的死刑(丹豪瑟:《尼采眼中的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之死,使哲學本身成為真正嚴肅的問題,也使自殺成為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
          哲人蘇格拉底死之前,曾向不同的受眾做過三次申辯。第一次,面向雅典公眾,蘇格拉底公然蔑視城邦的法律習俗,迫使公民大眾判處了自己死刑;第二次,在執(zhí)行死刑的前一天,面對同區(qū)老友克力同,蘇格拉底又表示尊重城邦的法律習俗,迫使老友放棄了營救自己的計劃;第三次,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面對私人圈中同道,蘇格拉底超越城邦的法律習俗,向這一哲人群體提出并回答了哲學的根本問題,最后將生命祭獻給了自己的哲學信念。這三次申辯是蘇格拉底生命的最后樂章,柏拉圖將之譜寫為三部曲,即《申辯》《克力同》與《斐多》,這三部曲又構(gòu)成了一部三聯(lián)劇,可統(tǒng)稱為《蘇格拉底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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