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燦爛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歷史回眸 點擊:


          那個年代,考上大學就是一步登天,家鄉(xiāng)最漂亮的姑娘變得唾手可得,他也終于如愿以償。最初的愛慕純凈熱烈,得到后已是傷痕累累。邊地青年的赤子之心被摧毀,那青春的挽歌即將唱起,妥協(xié)和卑微的人生已然開始。
          
          一
          我是1978年考上大學的。這一年全國有許多人都考上了。光是下野地鎮(zhèn)就有二十多個人考上了。再說了,我考上的又不是什么名牌大學,只是省城的一所師范學院,確實不值得說。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這以前,我看上了兩個姑娘,人家都不愿意當我的女朋友。成了大學生,再找女朋友,就不會那么難了。再就是考上大學前,我是小鎮(zhèn)中學的代課老師,隨時都有可能不讓我代了,把我趕回到田地里干活兒?忌狭舜髮W,就不一樣了,就會由國家來分配工作,得到一個吃穿不愁的鐵飯碗。
          盡管考上的只是個普通的師范院校,可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上到了小學四年級就趕上了“文革”,一直到1975年高中畢業(yè),就沒有好好上過課;謴透呖紩r只能考文科。只是文科的五門課,有三門從來沒有見過課本是什么樣的。政治課就是讀報紙學習領袖的最高指示。歷史課和地理課干脆就直接取消了。也是仗著作文寫得還行,還因為學校極其缺乏師資,被借來臨時救急讓我去教初一的語文。我當代課老師后的第二年恢復高考,1977年不知高考為何物去湊了個熱鬧。落榜后痛定思痛,再加上戀愛受挫后激發(fā)的志氣,以及來自生存的壓力,讓我不再胡思亂想,只能悶著頭復習了三百天左右,終于以超過錄取線二十分的成績被錄取。
          所以當我迎著九月金色的陽光,走進位于省城光明路上的師范學院時,也和那些走進北大清華的時代驕子們一樣,一臉的春風得意。這時的我已經(jīng)二十二周歲了。
          關于大學課堂上的事,我不想說得太多。有一句話大家都知道,說中國的大學考上難,上起來不難。也就是說,拿到通知書不容易,拿到畢業(yè)證書很容易?梢哉f,只要你不是自己故意不想拿,你就一定可以拿到。所以有不少人就不把學業(yè)太當回事,更不會把時間花費在專業(yè)課上。我就是這不少人中的一個。
          不想說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學的專業(yè)不是我想學的。填志愿時我填的是中文,可能是看我政治考的分數(shù)高,就把我分到了政治系。我是要當語文老師的(讓我去當代課老師,就是因為我作文寫得好),不讓學中文而讓我學政治,實在是嚴重挫傷了我的學習積極性。
          去打聽過是不是可以從政治系換到中文系,話剛一出口就遭到了輔導員嚴厲拒絕:“你就是退學回家,也不會讓你換系換專業(yè)!睙o可奈何的我只好仍然坐在政治系的教室里,可我身在心不在。在我的專業(yè)教科書的下面,永遠都會壓著一本和文學相關的書(大多是西方的經(jīng)典名著),用來對付那些沒有意思的課程。
          不好好上課,不等于是在虛度。大學里真正有意思的事,都不會發(fā)生在課堂上。真正的熏陶來自校園的氛圍,細雨潤物中讓身心發(fā)育成長。我和幾個同學搞了個文學社,隔幾天就會湊在一起談讀過的書,聊一些剛剛發(fā)生的社會事件,發(fā)表著對國家和世界的看法。什么對越反擊戰(zhàn)啦,什么中美關系正;玻裁窗a(chǎn)到戶啦,什么給右派平反啦,什么真理的標準啦,什么傷痕文學啦,什么朦朧詩啦,什么北京民主墻啦,都是我們熱烈議論的話題。
          沒有什么不敢說的,說了什么都不用擔心會受懲罰。因言獲罪的時代真的已經(jīng)過去。關于五年前小鎮(zhèn)上有一個中年婦女因言獲罪被槍決行刑的場面,雖然還在我的腦海里沒有消失,但不再讓我有一點恐懼感。尤其是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讓每個人都相信自己登上了一艘巨輪,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曲折和風浪后,它正在撥亂反正沖破禁區(qū)駛向光明的未來。我滿懷對祖國的忠誠,成了一個為了真理什么都敢說的青年學生。不是我膽子大,是社會環(huán)境不同了。要是讓時間再往回退上幾年,有些話是打死我都不敢說的。
          光是敢說還不行,還要說得有道理才行。遠離專業(yè)課后,省出的時間,讓我讀了許多別的書(比如說康德、黑格爾、尼采、弗洛伊德、薩特、加繆、杜拉斯等一批西方現(xiàn)代哲學家文學家的著作)。在下野地小鎮(zhèn)二十二年我讀過的書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五十本(其中還有一大半都是沒有思想藝術價值的)。不是不愛讀書,是真的沒有書讀(大部分的書不是被燒了就是被禁了)。而在大學里一個學期讀過的書都有上百本。讀書多,知道得就多。知道得多,就會明白是非。這讓我在面對任何問題時,總是會有自己的看法。我成了各種辯論會上的主角。當過語文老師的經(jīng)歷,讓我的口舌總是能迅速地找到合適的詞語,準確有力地說出想說的話。
          無法面對不同觀點保持沉默的態(tài)度,實際上多數(shù)時候并不會受到贊賞。容易熱血沸騰的我,還不懂得在不同場合面對不同的對象,如何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當聽那些教授們站在講臺上高談闊論,卻又難以讓人信服時,我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地站了起來。
          法律專業(yè)的教授說:“在我們國家政策是必須要大于法的!
          我就問他:“那法律的神圣如何得到保證?”
          經(jīng)濟學專業(yè)的教授說:“資本主義已經(jīng)腐朽,馬上就要滅亡!
          我就問他:“那為什么歐美國家的經(jīng)濟還是那么繁榮?”
          哲學專業(yè)的教授說:“看任何問題都要使用一分為二的辯證法!
          我就問他:“難道日本鬼子侵略中國也有正確的一面嗎?”
          沒有一個教授對我這樣的提問進行過鼓勵。他們無一例外都對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表現(xiàn)出了不同程度的惱怒。我看出了他們的不高興,可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倒是有了一種挑戰(zhàn)權威的痛快。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大學里的教材還是老一套,作為一個大學生有權利也有責任表示不滿。
          可我的責任感,很快就讓我成了教授們不喜歡的學生。他們用另外的方式表達著對我的不滿。一個教授在上課時當場把我正在讀著的一本名著搶了過去。一個教授以我不認真聽講和記筆記為由讓我寫出書面檢查。兼著系總支書記的教授說,政治系學生搞文學社是不務正業(yè),必須馬上解散。系里邊唯一一臺黑白電視機放在他的辦公室里,大家去看日本電視劇《排球女將》,他讓別的同學進,不讓我進,說沒地方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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