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頭之絕地歸途 [硬骨頭教授賈植芳]
發(fā)布時間:2020-02-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走完了自己的苦難歷程。值得安慰的是,我并沒有失掉自我,我還是我,苦難反而深化了我對各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認識和思考,凈化了我的靈魂。 在上帝給我鋪設的坑坑洼洼的生活道路上,我總算是活得還像一個人……生平最大的收獲,就是把“人”這個字寫得比較端正。――賈植芳
2008年4月24日晚6點45分,著名的“七月”派作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比較文學專家和翻譯家,復旦大學教授賈植芳在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辭世,享年92歲。
1950年代初,復旦大學中文系號稱有十大教授,包括郭紹虞、朱東潤、蔣天樞、陳子展、劉大杰、吳文祺、胡裕樹、趙景深、張世祿、王蘧常、方令孺、王欣夫、賈植芳等人(這里開列的是曾在各個版本中出現(xiàn)過的13人――編者),但公認以賈植芳、朱東潤兩人的骨頭最硬。朱東潤作為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在“文革”初期即遭到圍攻,在大大小小的批判會上始終不肯低頭,“造反派”頭頭將日本軍刀架在其脖子上,也面不改色;賈植芳則因胡風案牽連入獄,后又被“勞動改造”,前后為時長達25年,受盡摧殘!扒уN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睊煸谫Z先生家中的這個條幅,形象地刻畫了他的人生道路。
“左翼小青年”
1949年5月上海鼎革,復旦師生全部返回校園時,賈植芳正攜妻子任敏,在青島火車站附近的一間小旅店內,翻譯英國作家奧勃倫的《晨曦的兒子:尼采傳》。
這是一次逃亡的旅程。1947年5月4日,賈植芳因在上海地下學聯(lián)主辦的《學生新報》上發(fā)表《給戰(zhàn)斗者》一文,被國民黨中統(tǒng)特務逮捕入獄,經(jīng)友人營救后準備設法去解放區(qū),由于交通封鎖而滯留青島。
1949年8月,34歲的賈植芳終于重返上海,兩年后受邀與梅林、王元化一起到震旦大學,在中文系講授蘇聯(lián)文學。1952年8月,全國高校院系調整,賈被調到復旦大學中文系擔任教授,并創(chuàng)立了國內第一個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開設中國現(xiàn)代文學、蘇俄文學、外國文學史和文藝寫作四門課程。
此前,馮雪峰曾邀請他去文化部某部門任職,他因不想進入官場而拒絕了。
院系調整后的第一任復旦校長陳望道,稱賈植芳為“左翼小青年”,他的夫人在外文系任教,與賈植芳相識。他知道賈“又抽煙,又喝酒,花錢多”,就開玩笑說,“我們家掙得比你多,有空你多幫我們花點錢”。后來,賈植芳果然得到了每月40元的資助。
胡風案中的“骨干”
1951年―1952年的思想改造運動,是建國后第一次針對知識分子的大規(guī)模政治運動。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工作的指示》時,賈植芳正在埋首翻譯恩格斯的《住宅問題》。
“除了陳望道和我,當年的復旦教師中還沒有第三個人翻譯過馬恩的東西!辟Z植芳說。
隨后他被列入上海高等教育界第一批“思想改造”名單。在陳望道主持下,復旦大學在此次運動中的整體氣氛還是“比較自由”的,賈植芳說,“遠沒有反右及‘文革’時期那么瘋狂”。饒是如此,還是出現(xiàn)了劉大杰跳黃浦江事件。此后隨著政治形勢的發(fā)展,各種運動變得“越來越激烈和緊張了”。
1955年5月15日,厄運終于降臨。
這是個星期天的早晨,賈植芳剛剛起床洗了臉,校黨委書記楊西光就打來電話,通知他到上海市高教局開會。在高教局匆匆用過早餐,他被帶到一間屋子里坐下,前面的桌子上放著“兩包大前門香煙、一杯蓋碗茶”,兩個扎著小辮的姑娘表情嚴肅地坐在靠窗的地方準備記錄,然后華東局教育部副部長陳其五、市高教局局長兼黨委書記等人魚貫而入,賈原本與他們相識,連忙起身握手寒暄。
問:你和胡風是什么關系?
賈:朋友關系,胡風在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他是革命作家。
早在1937年春天,在日本東京求學的賈植芳偶然在內山書店看到了上海生活書店出版的《工作與學習叢刊》,在編輯中有茅盾、馮雪峰、胡風等人的名字,他了解到這是一本堅持魯迅戰(zhàn)斗傳統(tǒng)的進步刊物,就將以自己第一次牢獄生活為素材的小說《人的悲哀》投去。兩個月后,收到了刊登這篇作品的叢刊第四本《黎明》、三十多元稿費及胡風的來信,從此就與這個“左翼文藝理念家,魯迅先生的親密助手”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交往。他曾經(jīng)在1983年出版的《小說選》“后記”中這樣表達他和胡風的關系:“對于胡風同志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給予我在文學上和生活上的熱情扶持和無私的幫助,我將永遠感激!
問:5月13日 《人民日報》刊登“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和“編者按語”是否看懂了?
賈:看不懂(以為是周揚寫的)。
對方從口袋里掏出一份報紙開始念,之后再問,“聽懂了嗎?”
賈:越聽越糊涂了。
問:你要老老實實地交待和胡風之間的反黨陰謀!
賈:他給中央提意見是為了促進文藝繁榮,又沒有在馬路上亂撒傳單,能有什么陰謀?
來人:我們代表上海市高教局宣布對你進行隔離審查。
晚上賈即被押入建國西路上海公安局第三看守所單人監(jiān)房。當晚其家被抄。
5月17日,賈妻任敏也遭逮捕,被關押在上海南市監(jiān)獄中。24日《人民日報》刊登“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二批材料”和“編者按語”。同日下午復旦大學召開“揭露胡風反黨集團陰謀活動”的師生大會,11人發(fā)言,批判“披著進步教授外衣的胡風反黨集團骨干分子賈植芳在學校里的陰謀活動”。后來,他的很多朋友、學生如章培恒、施昌東等人受牽連被審查。6月,被開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籍。
賈植芳、胡風雖神交已久,其實直到1939年才有機緣相見。當時,胡風在重慶北碚編輯《七月》,賈植芳作為該雜志的西北戰(zhàn)地特派員,暫居當?shù)啬硤箴^。1946年抗戰(zhàn)勝利后,賈植芳夫婦輾轉來到上海,曾短暫借住在胡風家,與胡風一家結下深厚情誼。
第二年秋天,賈第三次被投入監(jiān)獄,曾有軍統(tǒng)特務引誘其供出胡風住址,被賈嚴拒。
真正的囚犯
1957年反右開始,賈植芳不了解外面的形勢,還保持著對監(jiān)獄內“有煙抽、伙食還不錯”的“單間生活”的樂觀情緒。7月的一天,提審員拿著一張寫有很多復旦教授名字的名單給他看,責令他交待這些人的“身份”和“彼此關系”,那里面有歷史系教授、著名的“七君子”之一王造時,外文系教授孫大雨等人,其中有些人之前為賈說過一些公道話,比如王造時就曾經(jīng)說,“把賈植芳抓起來是違反憲法”。
賈植芳辯護說,“他們中很多人都是英美留學生,解放前就是教授,現(xiàn)在則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我賈植芳不比他們,充其量只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小知識分子!睂Ψ降幕卮饎t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他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你就是反革命!
數(shù)天后,賈植芳就被取消了原來的獄中待遇,每日吃兩頓飯,晚上睡在地板上。自謂:“從這時起,我真正感到了自己是一個‘囚犯’了!
1966年3月30日,50歲的賈植芳被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罪判處有期徒刑12年。同年4月被押回原單位復旦大學,由保衛(wèi)科發(fā)配到校印刷廠“監(jiān)督勞動”,“文革”爆發(fā)后,原來管制賈的“監(jiān)督小組”改為“專政小組”,他作為“反革命分子”而遭受各種批判、游斗、凌辱和毆打,同時還被強制勞動、打掃廁所,猶樂觀幽默地聲稱“當時復旦大學所有廁所都是我打掃的”。
冤案平反后,賈、胡再次相見,是在上海龍華精神病院。“他顯示出一副呆癡狀,很少發(fā)言,只是悄悄地流著眼淚,梅志(胡風夫人)不斷地替他拭著淚水,它們又不斷地涌出來――直到我們離去時,他呆呆地望著門口我們的身影,兀自流淚不止!薄埃ㄋ槿苏\懇、正直、有中國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與歷史使命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對中國文學理論貢獻甚大!辟Z植芳曾在1980年代如此評價亦師亦友的胡風。
“沒有功利的熱情”
1978年9月,復旦大學印刷廠召開大會,宣布為賈植芳“摘帽”,12月,受盡磨難、相濡以沫的妻子任敏終于回到他的身邊。1980年12月正式平反,得補助費500元,隨后恢復教授職稱,開始招收比較文學方向的碩士研究生,在1987年退休之前任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博士生導師。
恢復名譽之后的賈植芳雖然年逾古稀,但工作熱情很高,他不但被聘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編輯委員會編委,整理出版了巴金、聞捷、趙樹理等研究資料專集,還寫作了大量散文、文學研究論文、雜文等,而且與巴金、王元化、施蟄存、唐?、綠原、茅盾、蕭軍、冰心等文化名人多有交往。
賈植芳青年時期就養(yǎng)成了記日記的習慣,除入獄、改造及接受批斗外,多年堅持不輟,一直至其病危住院無法動筆。他的日記字跡難以辨認,也每天由其侄女負責“翻譯”整理得井井有條。
1985年7月,他在日記中寫道:接到電話得知自己翻譯的《契訶夫手記》第三版已經(jīng)排版印刷完畢,但就是裝訂不出來,因為一些出版社“只顧印賺錢的書”,為此他大為生氣,痛斥道,“多少年的反動的左的路線,把人都變成鬼或獸,一種利己主義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生活哲學”。
他晚年收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李歐梵在其門下進修;青年學者購買的港版《金瓶梅》遭海關查扣,他親自寫信給市委宣傳部長要求放行。1986年11月,他在復旦大學接待了來訪的前蘇聯(lián)漢學家謝曼諾夫、英國立茲大學教授詹納爾,席間專門詢問了他們對索爾仁尼琴的看法。此間的日記記載說:“謝說,他初期作品還好,但越走越遠,成為法西斯;西方說他是持不同政見者。”這種記錄與2007年普京專門頒獎給索氏的新聞相較,別有深意。
同年12月,德高望重的賈植芳深為學校職稱評定之事所煩擾,不少人登門請求他的幫助,他一方面為真正具有學術才華的青年學者獲得公正待遇上書校領導,另外對一些人的行為大發(fā)感慨:嘲笑“他們對人生并無奢想,這么一點人生要求――一個副教授,就是他們的最高境界了”。
“這一代中年知識分子眼界狹小,有的是在個人小利小害中自苦的落后意識。他未能想到個人的命運由自己掌握這個根本問題,缺乏自我覺醒的社會意識,只視自己為一個工具,為生活上的小得小失苦惱,這正是那個封閉的時代所養(yǎng)成的文化性格,實在有悖于五四的新知識的傳統(tǒng),而更像個個體的農(nóng)民!
“文革”前大學學生都吃大鍋飯,由于賈植芳生性隨和大方,不拘小節(jié),家里平時多有蹭飯的朋友學生,而這個“特點”在當年的批斗大會上竟然成了三大罪狀之一(“政治上拉攏學生,思想上毒害學生、生活上腐蝕學生”)?蓪@其中最后一條,賈植芳則頗為自豪,時至今日,依然學生故交往來不斷,已成賈家一大特色,甚至被譽為“開放式公園”。
2006年為慶祝他90歲生日召開的學術研討會僅僅發(fā)出150張請柬,結果去了近300人,很多學者、朋友、故交甚至慕名的陌生人不請自到,趕去祝賀。
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陳思和說,“沒有功利的熱情”讓他的周圍聚集了一大批人。章培恒教授則評價,他不唯上,不媚俗,堅持自己的個性與見解,盡管有很多社會經(jīng)驗,卻與學生坦誠相處,沒有架子,也從不隱瞞,這個特點容易讓人親近。
在晚年,煙癮極大的賈植芳最終聽從醫(yī)囑,成功戒煙。樂觀、豁達、幽默的他曾經(jīng)長期堅持“不戒煙,不戒酒,不鍛煉”的“三不主義”,他極為重視生活樂趣,即使1950年代中期受胡風案牽連被秘密關押審訊期間,也為早餐能夠提供牛奶和面包而開心不已。
賈植芳的學術貢獻小結:
賈植芳先生早年主要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和翻譯,是著名的“七月”派作家。新中國成立后,歷任震旦大學、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圖書館館長。他長期從事現(xiàn)代文學、比較文學、俄蘇文學等方面的學術研究,培養(yǎng)了幾代優(yōu)秀文化學術人才。
和許多同時代的著名文化學者一樣,賈植芳先生留給后人的遺產(chǎn)還有知識分子的鏗鏘風骨。著有《賈植芳文集》四卷,回憶錄《獄里獄外》、《解凍時節(jié)》,以及散文集《歷史的背面》等。,著作有 《劫后文存》、《歷史的背面:賈植芳自選集》、《賈植芳文集》(四卷本)、回憶錄《獄里獄外》等。
賈植芳的小傳
1916年生,山西襄汾人。1932年到北平上高中,因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被捕關押。1936年出獄后,流亡日本?箲(zhàn)爆發(fā)后棄學回國參加抗戰(zhàn)工作。1945年被日偽徐州警察局逮捕,日本投降后出獄。1947年被中統(tǒng)特務機關逮捕,后被胡風等人營救后設法逃亡。1952年由震旦大學調入復旦大學任中文系教授。1955年因胡風案入獄,達11年。1966年3月,被法院定罪為 “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判處有期徒刑12年。
1980年平反。
1987年8月退休。
2008年4月24日在上海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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