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煮火燒的前世今生]鹵煮火燒
發(fā)布時間:2020-03-0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國的名食仍能享譽現(xiàn)代并被消費者認可的,多是歷經(jīng)了清代熔爐的鑄塑;很大成分上是清代俎術(shù)與當時政經(jīng)勢況“交淬”的產(chǎn)物遺留。這例子不勝枚舉。單說本文副標題中的三種,熟悉名食的讀君不會陌生:陸稿薦醬肉是蘇州著名的傳統(tǒng)風(fēng)味,蘇造肉是乾隆時期的宮廷名饌,鹵煮火燒是北京的名小吃。然而,這三者竟是一種名食在清代歷史不同程段中的分解。陸稿薦醬肉先是衍為清宮中的蘇造肉,再由蘇造肉拓延為北京民間的鹵煮火燒。它們之間,既有各自固定的表述內(nèi)容,又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接續(xù)延承。我在感嘆之余,遂想寄情于文,試以揭橥其秘。
“陸稿薦”與呂洞賓
先說陸稿薦醬肉!瓣懜逅]”是爿店名,其來歷別出玄機。據(jù)《蘇州的傳說》(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1月版)載:過去,蘇州臨頓路上有爿醬肉店,掌柜的姓陸。一年四月十四日,陸掌柜在清早開店門時,見一窮饑交迫的老乞丐躺在破稿薦(草席)上,就懷著憐憫之情將他扶至店內(nèi)關(guān)照,并煮香粥予他吃。老乞丐也不客氣,粥一飽腹便棄稿薦而去。陸掌柜嫌稿薦無用,便用于燒火醬肉。豈不料醬肉出鍋,竟味美異常。過路人聞香止步,皆來搶購。從此,店里的生意日見興隆。
這個老乞丐是誰?有個文人幫陸掌柜分析道:“老乞丐有兩只破缽頭是不是?還口對口放在頭下當枕頭?這倒像個迭口呂的呂字;他腰間扎條草繩?繩、純,勿錯、勿錯(蘇州方言,繩、純同音)!他還穿雙破鞋子,后跟全烊脫?烊、陽,也勿錯!這三個字連起來,不就是呂――純――陽(呂洞賓)嗎!哎喲,今個兒又是四月十四日,是呂大仙人的生日。陸掌柜,你軋神仙交好運了。是呂大仙人見你心地慈善,待他誠篤,就有意將稿薦仙贈與你。稿薦燃的是仙火,醬肉哪會沒有異香、生意哪會不興隆哪?”聽得陸掌柜心口狂跳,慌忙跪下,面南朝呂純陽磕頭。后來,陸掌柜賺了許多銅鈿,又在觀前街開了爿大醬肉店,掛起金字招牌,取名“陸稿薦”。
這是個純粹的神話。奇特的是,陸掌柜倚憑這個神話的世俗影響和感召力,竟在這一歷史的縹緲蘢蔥中栽培出一片切切實實的茁壯果實,F(xiàn)金,“陸稿薦”的招牌到處聞名,已遍及全國;僅在蘇州城里掛這個招牌的就有五六家,如“真陸稿薦”“老陸稿薦”“真正陸稿薦”等。據(jù)說,還多是陸稿薦的后裔們開的。至今,“陸稿薦”已成為馳名商標。
據(jù)《中國名食百科》(山西教育出版社1988年6月版)載:陸稿薦醬肉店“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以(售)醬汁肉最為出名……日產(chǎn)量達五百公斤以上”(該書668頁)。我嘗過這種蘇式醬肉,肉呈桃紅色(因醬湯中有紅曲),軟爛卻不酥糜,是那種姑蘇特有的咸中含甜的風(fēng)味,尤其那股浸透肉肌的濃馥,使我這個業(yè)內(nèi)人便知,醬肉時往醬湯里放了中草藥。
陸稿薦的傳說里,有陸掌柜在醬肉時往醬湯里放中草藥的描述。但放中草藥有投放品種和投放比例之說,而且四季有別,使藥味融入醬湯里,浸進醬肉中,既具滋補功效,又吃不出藥味,還化作誘口的醇香,這便是陸稿薦醬肉的制作秘訣。并不是呂純陽的功勞,與稿薦燒火更沾不上邊兒。傳出此說,是陸掌柜有經(jīng)商的頭腦,他有意避開俎術(shù)之臭,又巧借神話之虛,從而成功地運用了一種經(jīng)商戰(zhàn)術(shù)。
再說陸稿薦肉店的歷史。以《中國名食百科》出版于1988年為倒計年,該店至多是創(chuàng)始在嘉慶年間,或是道光年間。但這只是猜估,不能確證。我以為還該據(jù)史上溯。這就牽涉到張東官了;因為他與陸稿薦醬肉店有關(guān),并是將陸稿薦醬肉的醬湯、醬肉之法引進清宮御茶膳房的人。
乾隆的偏愛――蘇造肉
張東官何許人也?高陽先生在《古今食事》(臺灣皇冠出版社1987年11月4版)中說:他“不是曹寅,便是李煦為康熙所物色的蘇州廚子;大概是個六品頂戴,不過上面多了個頂子,下面缺少了一物;不然不能進宮當差”(該書79頁)。我曾寫過中篇小說《康熙寵廚張東官》。后來,小說被北京一家影視公司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滿漢全席》。但這事一直使我惴惴不安。因為高陽先生將張東官記錯了朝代,先生無意寫錯,不足為怪;而我卻明知有錯,故意跟著寫錯,有點玩史不恭。張東官不是康熙的寵廚,而是乾隆的寵廚。
說張東官是蘇州廚人是沒錯的,《盛京節(jié)次照常膳底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本)中有“蘇州廚役張東官”的記載。這冊底檔,是乾隆四十三年七月二十日至九月二十六日,乾隆東巡盛京期間每日進膳的實錄。張東官當時是跟隨乾隆帝主要供膳者之一(還有雙林、鄭二等)。他若是康熙時期入的宮,不僅要過雍正朝,還能在乾隆四十三年時隨乾隆去盛京,想是不大可能。所以,張東官該是乾隆南巡時期被江南地方官獻薦給乾隆帝的。而且,陸稿薦的醬湯、醬肉之法也因張東官的入宮而被引進御茶膳房。
鑒證這樁事情的是《蘇造底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本)。該檔所立的時間為乾隆二十一年十月至乾隆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是乾隆和皇太后在這期間所食“蘇造菜”的實錄,制作“蘇造菜”的主廚便是張東官。何為“蘇造”?因陸稿薦的醬湯、醬肉之法被引進御茶膳房后,嫌其“稿薦”寒磣,故更名“蘇造”,陸稿薦的醬湯便稱為“蘇造湯”,用此醬湯醬出的肉便稱為“蘇造肉”。“蘇造”者,顧名思義,就是“蘇州制造”。蘇造湯因配濟調(diào)料、藥料較多,又久醬葷物,常使不換,其醇濃味釅之狀不言而喻;在那個年代,可謂味湯極品。乾隆不僅喜嗜蘇造肉,還喜嗜用蘇造湯燉制的菜肴。從《蘇造底檔》的記載中便可證明。
因而想到,乾隆為帝一生,曾六次南巡。以《蘇造底檔》所立年限為界,張東官入宮當差應(yīng)是在乾隆首次南巡以后,即乾隆十五年(1751年)以后;因為乾隆第二次南巡則是乾隆二十二年的歲尾,那是張東官到內(nèi)膳房為乾隆和皇太后做“蘇造菜”了。那么,他因何緣由入宮當差?史料中對此沒有記載,我只能作如下的推斷――
乾隆首次南巡,有眾多的皇室、宗室人員和扈從文武隨行,場面盛大。此前,沿途所經(jīng)之地的總督、巡撫、織造等大吏們除了忙著平道修橋、飾繕行宮、緝盜贍窮,以示太平外,還要迎逢御欲,向乾隆競獻當?shù)氐拿趁鲤偂?
據(jù)有關(guān)史料載,當時,蘇州、揚州多有擅制特殊風(fēng)味的名庖被臨時選到同行的御廚班子中服役,以豐富乾隆每日的用膳內(nèi)容。我想,張東官就是其中的一位。當乾隆行至蘇州行宮或乘舟在蘇州河上游覽,嘗到張東官做的陸式醬肉和姑蘇名菜而示贊賞時,蘇州織造不會錯過向貪尋美味的乾隆取寵的機會,就將張東官適時獻薦給乾隆?墒,張東官如何學(xué)得陸稿薦的俎術(shù),則難以查清了。
饒舌至此,旨在說明張東官將陸稿薦醬肉衍成清宮的蘇造肉,從他這一俎傳作用上來推斷,陸稿薦醬肉店的歷史并非是一百多年;起碼,這一名食在乾隆首次南巡前已有了一段營銷、播揚的空間。不然,它怎會有特殊風(fēng)味的“資歷”呢?如實說來,陸稿薦醬肉店約是創(chuàng)始于康雍年間或乾隆初年。也因那時,漢文化、漢風(fēng)俗得到空前的弘揚,肇自鄭和以后的“八仙”之說在民間流傳甚熾,也就有了陸掌柜借呂純陽的稿薦將買賣開火的動機。但他沒有想到,他做的醬肉經(jīng)張東官的“二傳”,竟成了乾隆的御膳。
這就又想到,當年,張東官若無巧奪天工之能,若無十多年的扎實功底,誰敢將他推薦給乾?抑或到了乾隆二十一年立出《蘇造底檔》時,猜估張東官已歲在中年。御茶膳房能專立此檔,記載乾隆和皇太后長期吃他做的“蘇造菜”,可見他身懷陸稿薦的真?zhèn)。不是說乾隆喜嗜蘇浙菜嗎?再確切點說,主要是喜嗜張東官做的“蘇造菜”;而“蘇造菜”中,尤以蘇造肉最為著名。著名的原因,固然與乾隆的膳舉有關(guān),但也歸因于蘇造肉所具有的風(fēng)味,不然,它不會成為后來北京民間的出名小吃。
鹵煮火燒,在京城正身
清宮蘇造肉成為北京民間的出名小吃,約在乾隆中、末葉。這與乾隆效倡“宮民同俗”的背景有關(guān)。就是說,乾隆愿意看到自己在宮里頭吃嘛,民間就有嘛。這能表示他與國民“飲同食和”,以彰顯大清國時逢盛世的祥泰氣象。后來,有位久居京都的楊米仁(安徽桐城人),寫了冊《都門竹枝詞》,其中飲食方面的,則對宮中食俗播染京都市肆和京民趨尚“皇食”的情況有所描述。如宮中習(xí)尚掛爐鴨(烤鴨)、掛爐乳豬(烤乳豬),北京餐飲市場上則有“兩紹三燒要滿壺,掛爐鴨子與燒豬”之說;涮羊肉原為乾隆舉辦千叟宴時的主饌,北京餐飲市場上則有“錫暖鍋兒三百三,高湯加滿好加餐”之說,“錫暖鍋兒三百三”是引自千叟宴需用數(shù)百只火鍋的原意。那時,清宮光祿寺承辦的用于朝廷慶典和帝后婚喪之事的“滿席”,俗稱餑餑席,是最高規(guī)格的國宴,聰明的商人便從中感悟到營興之道,這便是后來北京餑餑鋪風(fēng)行的由來;現(xiàn)今的北京糕點原跡于此。還有食羊之風(fēng)、烤羊、奶品小吃、蜜餞果脯乃至蘇造肉等北京民間食尚,皆忝其列,都是那時期始作俑于宮中食俗的。
關(guān)于蘇造肉,楊米仁沒玩清楚,還是《燕都小食品雜錄》里所載較詳。其中有詩道:“蘇造肥鮮飽老饞,火燒湯漬肉來嵌。縱然饕餮人稱膩,一臠膏油已滿衫。”詩后還有注:“蘇造肉者,以長條之豬肥肉、醬汁燉之,極爛;其味極厚。并將火燒同煮鍋中,買者多以肉嵌火燒內(nèi)食之!弊⒅兴f“長條之豬肥肉”,指豬的五花肋肉;“醬汁燉之”,指用蘇造湯醬制蘇造肉。但“以肉嵌火燒內(nèi)食之”,就不是宮中的吃法了,乾隆進膳的底檔中也無此記載。給乾隆所供的蘇造肉,要拼成攢盤或配素料炒之。因而就想,“以肉嵌火燒內(nèi)食之”是蘇造肉成為民食后的新吃法。那時,蘇造肉已是街頭店鋪或業(yè)販專營的貨色,為靈活生意,利于暢銷,便配火燒同售。但北京的傳統(tǒng)火燒是“熗面餑餑”,秋、冬季節(jié),火燒又涼又硬,即食不宜,這就將火燒切成菱形塊,煮于蘇造湯中,使火燒回軟入味,再與肉片同盛碗中,澆上湯汁,撒上蒜末香菜,熱氣騰騰,就成了“火燒湯漬肉來嵌”了。
可是,蘇造肉是經(jīng)何種途徑能在北京民間飄香?現(xiàn)在已無人說詳。這事情像花蕾綻成花朵,明喻其故,卻難識其因。但總該有緣由未被我們熟悉。分析起來有兩種可能。一是王爺府。王爺府是宮廷的趨屬。乾隆吃的玩意兒,王爺們都想效仿;既使“照虎畫貓”,也是圖著攀龍附鳳;王爺府比宮廷較易接近民間,蘇造肉的制法便從這里折個彎輸入民間。二是退役或解職的內(nèi)庭廚人。是他們將蘇造肉的制法帶出來的。我查過《內(nèi)廷廚役腰牌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本),其中年紀最長者為“承應(yīng)供差廚役楊清心,年六十二歲,面黃有須”。但未查到張東官,他如為六品頂戴(高陽先生之說),已是尚膳侍衛(wèi)官了,就不屬廚役之列。我推測,張東官在乾隆四十三年隨乾隆去了盛京以后,該到了退役的年齡;是不是他將蘇造肉的制法傳到了民間,也未可知。
嘉慶以后,蘇造肉在御膳茶房里似乎絕跡,但在北京民間卻被傳襲下來。約在咸豐以后,民間的蘇造肉也有了變化。因做蘇造湯的成本較高,加上肉和手藝的成本,使許多京民吃它不起。掌灶的師傅便保持了蘇造湯的原味,改以豬的腸、肺為主料,配上炸豆腐,價格就便宜下來。這就頗為京民認可。當然也有肉備,仍稱蘇造肉。一碗之中,料份兒定量,火燒可隨意;它兼容飯、菜、湯而并蓄,既是小吃,又可充作正餐。這就是傳沿至今的北京名食,人稱“鹵煮火燒”。
至此,我大致芟理出這種名食在歷史的變異中留下的一條邏輯曲線。其實,這種名食所演衍、拓展的三類風(fēng)味仍是在分立中和諧著。當這條邏輯曲線將他們穿連一起時,就成為盤掛在中國胸腹之地的美食環(huán)鏈。聰穎的陸稿薦和傳奇人物張東官是這條美食環(huán)鏈的模塑者,還有乾隆和他們多操著軟語和京腔的人們在為之鍍光,使我們后世人在品嘗之余,感到其中的話題還有很多。
編輯/馮 嵐 ffee@vip.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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