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婚禮:搶婚與賽馬 婚禮當天被最好的朋友搶婚
發(fā)布時間:2020-03-12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我終于明白,在草原的婚禮上,新郎和新娘,并非主角。 雨霧蒙蒙,天地之中,一群人,正聆聽著詩歌。每一滴包裹著詞語的雨滴,都表達著勇氣。面對浩大自然,微乎其微的人,盡量不哭,盡量把每一件干巴巴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
婚禮賽馬風
在薩孜湖的日子,是牧民一年中最愜意的日子:將牛羊趕到草叢吃草即可,而人,要辦其他季節(jié)不適合的大事:婚禮。草原上的習俗是冬窩子不辦喜事。即便去年冬天已把媳婦迎進門,但也要等到來年夏天才辦事。所以,米哈爾古麗家自上山來的一個月,接到了二十多個請柬。長方形薄紙,四周裝飾有花邊,文字從右往左,密密麻麻。她用手指著虛線下一行字說:8月1號的婚禮上要賽馬。她補充說,婚禮上賽馬,已經(jīng)成風了。
他猛然從氈房門口鉆入,模樣顯得很突兀:黝黑壯實,雖不會漢語,可講述一連串哈薩克語時,濃密得幾乎連在一起的眉毛飛揚著,眼神明亮狡黠,他就是著名的馴馬人:43歲的薩納提,喀拉喬克村牧民。他的一匹15歲的白色賽馬有個很好聽的名字:白鴿子。自6歲起,這匹馬便成為職業(yè)選手;到8歲時,已參賽85次,為主人贏得八頭大畜,兩輛摩托車,名震薩孜湖。
薩納提說,好賽馬在比賽前不能見人,否則,馬會慌,影響比賽心情。據(jù)說,白鴿子很瘦弱,和普通馬沒什么太大差別。但旁邊村民補充說,只有馴馬人的眼睛,才能識別出千里馬。早在白鴿子在它的馬駒時代,薩納提就看出它的非凡。它是匹公馬,且被去勢(閹割),薩納提即刻買下它。白鴿子的父親是白色的,母親是棕色的,它隨父親,渾身雪白。馴馬有很多講究的,但這是馴馬人的看家本領,薩納提不愿多說,我也不好多問。
薩納提平時根本舍不得騎賽馬,只愿它將全部精力發(fā)揮在賽場上;上場時的騎手是他12歲的兒子別爾根(參賽騎手的體重須在40公斤以下)。別爾根是老騎手,7歲就開始騎馬,一上馬,就和馬黏在一起。白鴿子常把第二名甩出50米或100米。有人要用10萬元買白鴿子,薩納提不干。弟弟的兒子要結婚,對方的親家說什么都不要,就要那匹白鴿子。弟弟來求他,他想了想,忍痛答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自從白鴿子換了主人,整整兩年,它沒拿到過一次第一名。親家就把馬還給了薩納提?吹桨坐澴踊貋砗,薩納提抱住馬頭流下眼淚。一月后參賽,白鴿子又跑出第一名。
剽悍消失在離開馬之后
在薩孜湖草原,養(yǎng)馬之人分為三類:一類為家有長者(老人依舊保持拿馬當坐騎的傳統(tǒng)習慣);另一類,專為將馬宰殺后做風干肉、灌馬腸或賣馬奶、馬肉。一公斤馬奶賣8元,馬肉和馬腸子的價格年年攀升。據(jù)說,在新疆,每年至少有上萬匹馬被吃掉;第三類,轉為賽馬而養(yǎng)―有婚禮必有賽馬,對獲勝者的獎勵,大到皮卡車、摩托車,小到牛、羊。
攀比之風在草原日盛,誰家在賽馬時設立的獎項越豐厚,誰家就會獲得“威望”。糟糕的連鎖反應是:很多人貸款買來摩托車,作為賽馬獎品,只為撐面子。為逞一時之強,許多牧人之家連續(xù)幾年緩不過勁來(這片草原真正的富戶沒幾家,多數(shù)牧民的收入中等偏下)。為此,縣里專下紅頭文件,明令禁止賽馬時獎勵摩托車之類的大件,故現(xiàn)在,第一名的獎勵為馬(一匹大馬價值5000元,相當于一輛雅馬哈)或其他大畜,第二名得兩歲公牛,第三名得綿羊,第四名得山羊或馬鞍子,其余得毯子、氈子。
馬曾帶著草原部落的先民開疆拓土,取得過超乎尋常的位置,現(xiàn)在,這個維系游牧社會最基本的分子面臨著被替代的命運。以前一戶牧民要養(yǎng)二三十匹馬,隨著摩托車的普及,現(xiàn)在不養(yǎng)一匹。馬不再是讓牧民驕傲、信賴的家庭伙伴。馬的嘴很刁,不像驢那么口粗,馬料價格日漸暴漲,若想在草原上看到人馬兩帥的情形,已是稀罕事。
草原是個嚴峻的循環(huán)世界,如果一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紕漏,斷起來,遠比連接上更容易。那些和馬相隨的自由、率性、剛強、敞亮之感,也將不復存在。馬是通人性的,和機器不同。馬的體溫,馬的汗腺,馬本身內(nèi)蘊的不羈,皆無法和由鐵皮、汽油、發(fā)動機組成的摩托車畫上等號。隨著馬影遠去,那些靠技能著名的牧人,也將逐漸消遁于傳說中嗎?那些關于套馬、叼羊、馬鞍的傳說,似乎已成為下一代觀摩的博物館之物。像我這樣的人,難道將成為最后一代牧人被時代的潮流更迭替換掉的目擊者? 我突然想起酒―那些喝得爛醉的男人,他們的剽悍之姿,是從離開馬之后,才消失的。
搶婚與分家
在草原,結婚后就要分家。米哈爾古麗因自己有工作,結婚時只分到一頭牛;她的大嫂子分到牛馬共十一匹;小嫂子是搶婚來的,后來也分到兩頭牛、兩匹馬、十只羊和一輛摩托車。我吃了一驚:搶婚?!(傳統(tǒng)的哈薩克族青年結婚,須先經(jīng)雙方家長為兒女定親,再完婚,程序嚴謹有序)她笑起來:“搶婚的,彩禮給得更多。”
她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結婚較早。即便結了婚,如果鬧了矛盾,也會提出離婚。老人們說年輕人把婚姻當兒戲,把他們一輩子攢下來的東西都折騰光了,可孩子們卻想,過不好為什么要湊合。大多數(shù)年輕人初三畢業(yè)后不再升學,男孩幫家里放羊,晚上沒事,就去帳篷商店喝酒,看到女孩就猛追;女孩子叛逆心更強,不甘心在家里做飯,女孩跟著男孩逃婚,在外面躲上十幾天,待兩邊家長商定后,再回家!
我問她,哈薩克族女子在家庭的地位如何。她說:“很高。如果一只羊和丈夫談好了550元,但他的媳婦不愿意,要賣600元,這買賣就一定做不成。如果家里有老人,一定是婆婆做主!
哈納特提著熏得黑??的羊頭進來時,米哈爾古麗指著他笑著說:“他還替家里的弟弟撂過帽子。”我不懂什么是“撂帽子”。她說:“如果自己的兒子搶了人家的女兒,父親就會央求周圍的老人去女方家說情,女方家會放出狗來咬人,會派人罵?赡蟹郊业娜诉是要反復上門賠罪。三四次后,女方的父母會帶話問女兒是否自愿的,再和男方父親見面。一見面,男方父親就把帽子摘下來,撂在地上,請求原諒。如果是哥哥搶婚了,那弟弟也要替哥哥撂帽子。之后,女方父親問男方父親要彩禮5萬(或五頭牛),男方說2萬(兩頭牛)行不行,最終協(xié)商到3萬(三頭牛)!
米哈爾古麗用手一指氈房外,說遠處那個由小汽車、面包車、大卡車、摩托車圍成圈的地方,就在舉行婚禮。我說我不認識他們,能不能參加婚禮?她說,你走進任何一座氈房,只要坐下來,就會有馕吃,有奶茶喝。
新時代的新郎新娘
我跨過小河,獨自走向那里。半小時后,走到氈房前。我穿得有些少,冷得渾身打顫。一打聽,是迪娜拉要嫁給卡斯提。雖然他們兩個我都不認識,但我還是一低頭,鉆進一座氈房,看到塊空地,就盤腿坐下。環(huán)繞成一圈的,全是中老年男子。在我身旁的大叔,掰了塊馕塞給我,往茶碗里倒上奶茶,一個勁說,喝、喝。一口氣喝了三碗奶茶,吃下一塊馕,體內(nèi)才算有些熱力。
走出氈房,草地上紅色汽油發(fā)電機嗡嗡作響,紅磚砌起的爐灶上,一溜煙,擱著15個茶壺,亮晶晶反著光,旁邊是五六個半米多高的白色塑料大水桶;鄰居大嫂們當臨時招待員:頭巾、西裝、筒裙、黑皮鞋,腰間系同一種規(guī)格的圍裙(白底、粉邊、紅花、綠葉,綴白口袋)。婦女皆深目闊臉,雙頰泛紅,眼紋深刻,戴耳釘、項鏈、戒指。男人則藍衣藍褲,或戴花帽,或戴西部牛仔禮帽,或戴黑色、紅色鴨舌帽。
摩托車越聚越多,搭在車座上的棉墊或氈墊、皆顏色艷麗(如過去騎手裝飾馬鞍!)。它們的主人將礦泉水瓶一割兩截,盤腿草地喝啤酒;騎馬而來的中老年男子僅五人,盤腿坐在車輪旁,大腿上擱著馬鞭,左手夾煙卷,右手玻璃杯搖晃著啤酒。遠處,一身運動裝,戴花帽的小男孩才是真正的騎手。他們慢騰騰聚攏,輕盈下馬,將馬拴在一起,共七匹。賽馬鼻孔噴著粗氣,不斷挪動腳步,不像摩托車那么規(guī)矩,它們更像是草原的附屬物,而不再是某種精神的寄托。它們活下來,全靠娛樂。騎手和馴馬手將在賽后炫耀它們的速度,像展示自己新買的襯衫―速度成了件小事。在遙遠的過去,生死對決的戰(zhàn)場,馬和戰(zhàn)士融為一體,用速度鑄就輝煌歷史,F(xiàn)在,馬成為生活的調(diào)味品。那些匯聚在馬鞍上凸起處的一點銀光,像閃著磷火的雪絨花,濃縮著整個冷兵器時代。
兩個男子走來,皆藍西裝,紅領帶,戴鴨舌帽,分不出誰是新郎。一問才知道,高一點的那個是卡斯提,新郎的帽沿上飾有一圈銀釘,帽子右側繡著白色的Y-3,在黑底的映襯下很明顯。他25歲,皮膚黝黑泛紅,笑起來,眼尾紋已很深,右手無名指上,銀戒熠熠閃光。幾分鐘后,新娘自氈房里被簇擁著出現(xiàn):白色束腰紗裙,腰部綴多個玻璃水晶,裙擺蓋住腳背,飾有樹葉和花朵形狀,錯落點綴銀亮片。透過頭紗,可見新娘盤起的發(fā)髻上插著粉紅頭花,脖頸掛水晶項鏈。
每一滴包裹著詞語的雨滴
婚禮即將開始:音響里傳出冬不拉彈唱。歌手30歲左右,褐色西裝,頭發(fā)向右偏分,懷里的琴綴著團貓頭鷹羽毛,比平日所見的更蓬松寬大,隨風搖擺,像在應和主人歌唱。他的身旁站著高個男子,將話筒舉起,對在他的唇邊。在歌聲的開場白后,新娘的頭紗被挑開,隨后,戴花帽,穿紅西裝的主持人出場后,婚禮正式開始。
先是撒糖。很有儀式感:三個老太太兜著一塊布,弓著身子,抓起一把用力拋出,喊一聲哎呦,小孩子們忙四處撿拾。有個老太太撒完糖,就站在場子中央擤鼻涕,再晃悠悠返回椅子,每走一步,都像在搬運一座大山。主持人將話筒對準老人們,在風中傳出的講話語調(diào)綿長,類同吟誦。有個老人對著麥克風太多激動,止不住咳嗽起來;而另一個,戴墨綠色繡黃花帽子的老人,則顫巍巍從懷中掏出一頁紙,對著念了起來……這時,人群中鉆出個酒鬼,老人每說一句話,他就開始舉手做大幅度夸張動作,等老人結束時說,安拉,艾克拜爾時,酒鬼亦發(fā)出超大聲調(diào),夸張重復。
等到下一位老人時,半空中的云已聚成團,撒下細雨,可人群卻紋絲不動,根本不散,在細雨中堅持著。新娘的婚紗顯然有些單薄,伴娘為她撐起一把傘。小孩子們照舊打鬧,跑動,對變化中的天氣熟視無睹。那個燒茶的婦女,端坐在爐火旁,看守著十五個茶壺。
一藍西裝男子上場,人群發(fā)出嗡嗡聲。他偏分著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渾身洋溢著知識分子味道。伴隨手勢,他開始朗誦詩歌:起伏跌宕的語調(diào),從麥克風中迸出,回蕩在草地上。那不是一個普通之人的喉嚨發(fā)出的語調(diào),而是遙遠的祖先通過一種儀式,在為子民訓誡。詩人的朗誦很長,持續(xù)十分鐘。他不斷翻頁,誘發(fā)出七次掌聲,最激烈的鼓掌者,是手持馬鞭的伴郎。
青年知識分子退下,上來個中年男子,凸著圓圓的大肚,藍色便帽,T恤衫,黃坎肩,風格豪放。不拿稿紙,手舉麥克風,開口就說。語速奇快,語調(diào)激烈,如旋風刮過,一句趕著另一句。興致所至,他居然圍著場子轉起來,一邊高聲朗誦,一邊向觀眾側身,擲去猛烈眼神。他怒吼,他激情萬丈,他將聲音咆哮出來。高潮時,語調(diào)中居然出現(xiàn)哭腔。他閉著眼睛,渾身向內(nèi)縮成一團,然后一跺腳,猛地打開自己,將眼神射向遠方,手指用力一指。我看到他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化身成另一種存在。他成為茂盛感覺的代言人。他提醒著,將同情心重新歸附于并不相干的事物之上,激發(fā)出陣陣掌聲漣漪。
我終于明白,在草原的婚禮上,新郎和新娘,并非主角。
雨霧蒙蒙,天地之中,一群人,正聆聽著詩歌。那些我陌生的詞語裹挾著風中的雨滴吹來,像整個草原襲入我的身體,想讓我崩潰―此刻,我那么羸弱,而它那般強大!每一滴包裹著詞語的雨滴,都表達著勇氣。面對浩大自然,微乎其微的人,盡量不哭,盡量把每一件干巴巴的事情做得有滋有味。
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感覺落在頰上的雨是溫的。
作者系知名詩人.現(xiàn)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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