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拍工廠的人_溧水區(qū)人社局張猛

        發(fā)布時間:2020-03-1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在我心里,工廠就像是我的老朋友。有一天他要走,我也不知道是該挽留還是看著他默默地離開!痹捠沁@么說,但這個來自沈陽的年輕導演,還是在9月底的一個凌晨,帶著劇組趕赴鞍山,拍攝電影《鋼的琴》的電視劇版――《離幸福只差半步》。
          《鋼的琴》講的是一個下崗又離婚的鋼鐵廠工人,為女兒自制一架鋼琴的故事。電影得了不少獎,張猛在工作室的書柜上擺了三份“戰(zhàn)利品”――中國電影華表獎獲獎證書、第18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jié)藝術(shù)探索獎杯小金虎、2011中國傳媒新銳人物證書。
          “騙演員用的。”張猛挑了挑眉,“得讓人家演員知道,你這個片子獲過些獎,人家才愿意來!睘殡娨晞√暨x演員的時候,有些演員并不知道還有一部口碑不錯的電影叫《鋼的琴》。
          
          念念不忘
          《鋼的琴》上映后,張猛有一天從沈陽北站打車去鐵西區(qū)。出租車司機開著車,一路無話!斑@哥們比較沉默,沈陽的司機不愛說話的太少了! 車飛馳在筆直寬闊的馬路,路旁崛地而起的樓盤和熙攘熱鬧的商業(yè)一閃而過。這個城市當年曾經(jīng)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煙囪,但現(xiàn)在已然很難看到了。從沈陽市和平區(qū)進入鐵西區(qū),只有一座橋相連。一進入鐵西區(qū),出租車司機突然開始破口大罵,講自己的工人生活,講下崗后的艱難,一路指認著這些樓盤都是當年的哪些工廠。
          張猛很想跟司機感慨一番,又怕說了太難受,他只是默默地聽著!翱赡芪覀z的觀點也不太一樣,工人階級到了那個時期也有自我的問題,不單單是社會問題!
          糾結(jié)、曖昧,是張猛對這件小事的評價!皩虿粚,我今天似乎判斷不了……就像電影里的兩根煙囪一樣,形成了記憶也要炸掉,終歸不能阻擋時代的發(fā)展!睆埫驼f,“我之所以對那個時代念念不忘,是因為我見過他們的好!
          張猛1975年出生在沈陽,東北的重工業(yè)正在繁盛期。盡管父親是導演,母親是專業(yè)演員,但張猛的姥爺、姑奶、姑姑、舅舅很多親人都是工廠的工人。在張猛的記憶中,工廠總是溫暖的。東北的工廠參照前蘇聯(lián)工業(yè)模式建設,巨大的工廠除了生產(chǎn)區(qū),還有工人的生活區(qū)。下班后,工人們在買菜的路上彼此打著招呼,“今晚吃什么啊?今天的蘿卜不好,別買了。”張猛的姥爺是遼寧鋼鐵廠的煉鋼工人,住在大東區(qū)。大東曾經(jīng)是張猛兒時玩耍的地方。
          “四十里鋼城,那是什么概念?”張猛頓了頓,像是等待一個滿意的答案!笆欠綀A四十公里啊!”拍戲的時候,他天天跟人講當年的輝煌。共和國的長子、工人階級老大哥、鞍鋼憲法,“有哪個企業(yè)能夠足以讓一個國家為它制訂一個法律呢?”
          在張猛的記憶里,工人們總是臉上帶著自信的笑。工廠下班,大批工人從廠里走出來,像學校放學。工廠的食堂里,你基本聽不見別的,只是聽到“夸啦夸啦”勺子碰撞飯盒的聲音。張猛見到最神奇的事兒,莫過于姑父所在的有色金屬廠,擰開墻上的自來水龍頭,流出的竟然是汽水。在孩子的眼中,工人們是一群積極向上、無所不能的大人。
          “記憶猶新”是張猛說起那個時代最愛使用的一句話。張猛姑奶的一家,都是鐵西區(qū)的工人,住在鐵西區(qū)的工人村。工人村里有俱樂部、游泳池、酒廠、大菜市場,生活區(qū)域跟工廠緊密聯(lián)系起來。樓群外圍是一個小公園!肮埠蛧拈L子,那個時候真的很風光。”
          張猛在工廠最輝煌的年代里長大,然而工廠卻在輝煌中逐漸沒落。從1986年沈陽防爆機械廠破產(chǎn)開始到整個九十年代,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環(huán)境不斷惡化。在張猛的初中和高中時代,那些工廠都還在,整個城市都是灰蒙蒙的。張猛騎著自行車天天在鐵西晃。他經(jīng)常看到下崗職工在靜坐、或是在攔截什么人。他一時想不通:“那些積極向上的人怎么開始困惑和抱怨起來了呢?”熟悉的遼鋼廢棄了,人們都到那里去撿廢鋼鐵!皬U棄的工廠特別像動物世界里邊,一頭牛被弄死了,會有很多野獸來吃!
          幾乎家家都有人下崗。能干點什么,是那個時候大多數(shù)人見面互相討論的話題。沒本錢,只有力氣,很多下崗職工干起了蹬人力車、擦皮鞋、剪頭發(fā)、蒸饅頭這樣的行當。《重頭再來》的歌曲響徹在大街小巷,MTV里,劉歡在雨中摟著一個怯生生的男孩子唱著“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重頭再來”,而大多數(shù)人體會更深的卻是“辛辛苦苦已度過半生,而今重又走進風雨”。
          “那個時候人們還有激情,他們?yōu)榱俗约旱谋U媳甲撸麄儾幌嘈艊也还芩。當真國家把這一群人放棄了之后,給了一點錢打發(fā)走了,他們慢慢地就適應了。一旦忙碌起來,就把過去的榮譽和集體淡忘了!睆埫偷难劾铮と藗冏铍y的轉(zhuǎn)變是從集體變成個體,轉(zhuǎn)變后,就隨遇而安了。
          幾年前的冬天,張猛去一個同學家,樓房里還在燒蜂窩煤取暖。同學畢業(yè)后在沈陽三好街打工,父母都是下崗工人,沒錢交取暖費。張猛曾在微博上寫道:“《鋼的琴》所表現(xiàn)出的微觀政治在當下顯得那么無力,如同蚊子叮了大象一般,不疼不癢!
          還有個同學,父母離婚后,沒有房子,只能住在一起。父親想和別的女人好,卻沒有能力離開。母親希望再嫁,發(fā)現(xiàn)身邊的圈子里沒有一個男人可以依靠。最終,他們又復婚了。張猛說:“這就像是一個玩笑!边@個故事,他講得極簡單,因為不愿再提那些殘酷的細節(jié)。
          
          選擇電影
          在工廠慢慢蕭條時,張猛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北京上大學。1999年,他從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畢業(yè),被分配到遼寧電視臺,職位是舞臺美術(shù)總監(jiān)。他每天帶著一幫力工,在幾個演播廳中間串場,將舞臺組裝,拆卸。一年之后,他決定去北京電影學院讀導演研修班,在這里,他看到了賈樟柯的電影。
          那時候,賈樟柯的電影《小武》正火,電影學院周圍都是賣賈樟柯電影盜版碟的小販。很多有志拍電影的年輕人將賈樟柯奉為偶像。喜歡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的張猛發(fā)現(xiàn),“把攝影機扛到大街上,還我普通人”不再是一句口號,賈樟柯讓他看到了可能。他內(nèi)心深處的工業(yè)情懷被釋放出來,熟悉又眷戀的工人階級成為了張猛最想表現(xiàn)的人群!坝X得也應該扛起攝影機把整個時代記錄下來”。
          電影學院研修結(jié)束后,張猛發(fā)現(xiàn)拍電影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像所有年輕電影人一樣,張猛開始當槍手寫電影和電視劇。收入很少,有時劇本還拿不到錢。 “實在混不下去”的張猛于2004 年再次回到了家鄉(xiāng)沈陽。
          張猛的父親張惠中是喜劇導演,執(zhí)導過趙本山主演的電影《男婦女主任》、小品《昨天、今天、明天》、《紅高粱模特隊》、《三鞭子》、《賣拐》等作品,因此張猛跟趙本山、范偉等人非常熟悉。
          2004年底,無事可做的張猛開車去接父親,父親正在和趙本山討論春晚的小品。那天的張猛莫名地興奮,開始在各位叔叔大爺面前插話,還講了幾個小段子。新見解讓趙本山喜出望外,于是,張猛在2005年和2006年成為趙本山春晚小品《功夫》和《說事兒》的編劇。同時,進入本山傳媒當上了主管廣告的副總。
          所有人都在說“趙本山帶誰誰火”的時候,張猛開始認真規(guī)劃自己的將來。在本山傳媒可以名利雙收,出去單干拍電影有可能血本無歸。張猛覺得寫小品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業(yè),強烈的電影夢還是揮之不去。2006年下半年,他辭去了副總的職位,開始拍電影。
          創(chuàng)作總是從自己最熟悉的故事開始。張猛的第一部電影叫《耳朵大有!贰_@個劇本的雛形是2002年,他在電影學院用DV拍的紀錄短片。當時,他跟蹤拍攝了東北一名退休老工人的一天。紀錄短片在柏林電影節(jié)青年論壇上亮相,小有轟動。
          拿著這個本子,張猛開始自稱為“騙錢”的海外電影節(jié)之旅。
          2006年10月,就在這次釜山電影節(jié)上,張猛“深受刺激”。“盛志民(曾任賈樟柯的《站臺》和陳果多部電影的制片)在這‘騙錢’呢!劉浩(曾執(zhí)導《陳默和美婷》、《好大一對羊》、《底下》等多部影片,近年來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屢次獲獎)也在這‘騙錢’呢,杜海濱(中國獨立影像代表人物)也在釜山的海灘上放自己的紀錄片,和記者在那兒談話。我啥都沒有,就插個兜在那兒看!
          最終,《耳朵大有!帆@得了優(yōu)秀劇本獎,并獲得了韓國光州大學相當于100 萬人民幣的資助,但由于完全沒經(jīng)驗,匯率的變化讓他們拿到錢時變成了85萬。雖然錢不夠,但“覺得不能再這么活著了”的張猛自己掏錢、到處湊錢,他邀請范偉當男主角,2007年總算把片子拍了下來。最終,《耳朵大有福》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展映,影片口碑不錯!吧狭嗽壕,發(fā)了33 個拷貝,但沒什么宣傳。”張猛跑了幾家影院跟觀眾見面,觀眾也沒怎么提問,“很尷尬就下來了。”如同人們預測,一部表現(xiàn)東北退休老工人的片子,沒有多少票房。
          第一部戲的好口碑沒有為張猛的境遇帶來什么切實的變化,唯一帶來的是張猛的大膽與激進。他開始籌劃他的第二部工業(yè)題材電影――《鋼的琴》。
          
          拍工廠
          繩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巨大生銹的鐵制鋼琴被調(diào)起。離開地面的一刻,鋼琴發(fā)出“哐”的一聲,在空曠的廠房里傳得很遠很遠!朵摰那佟分嘘惞鹆趾凸び讶找篂橹燎趭^斗的“鋼”琴已經(jīng)落戶崔永元的電影傳奇館。張猛為這架真正鋼鐵制造的鋼琴找到了歸宿,卻還在因無處安放的工業(yè)情懷感到彷徨。遺忘就像鐵制鋼琴上爬滿的鐵銹,來得太快。
          “只要做過工人,他身上就會有一點點的鋼性。他會用工人的力量為家人創(chuàng)造一切他能創(chuàng)造的東西!彼臄z的并不是太久遠的故事,拍攝的工廠還在,張猛需要做的,是把那些被遺忘的人再次放在工廠中。
          在張猛的電影里,以陳桂林為首的下崗工人為了實現(xiàn)孩子彈鋼琴的夢想,用狂歡的方式再次集合成一個集體,制造了一架鋼鐵的琴。張猛希望,工人階級的孩子看到這個故事后,會對父輩多一份孝敬,對那段歷史多一份尊重,不要遺忘得太快。
          鞍山紅旗拖拉機廠,原來是一個有幾萬人的大廠,現(xiàn)在剩下幾百人留守,破舊的廠房、拆除一半的房屋,跟鋼廠破敗的時期很像,這是張猛選景再三才找到的拍攝地。沈陽的工業(yè)背景已經(jīng)淡得一塌糊涂,已經(jīng)高度現(xiàn)代化的鞍鋼也不是張猛記憶中的那個工業(yè)時代。他考慮過本溪鋼鐵公司、瓦房店軸承廠,還試圖去通化鋼鐵公司拍攝。不巧,當時正趕上通化鋼鐵公司的一群下崗職工打了一個副總經(jīng)理,敏感時期攝影機根本進不去。張猛試圖在影片中重現(xiàn)煙囪的倒掉,卻無論如何也湊不齊兩根。
          和紀錄片《鐵西區(qū)》一樣,張猛拍攝的下崗工人是不會進入電影院看電影的。
          攝制組在鞍山拍攝,引來留守在工廠的工人圍觀。工人們在張猛的身邊大聲嘲笑:“拍我們有什么意思呢?誰看呢?”
          血往上涌,張猛沒想到竟然有人就這么在耳邊真切地喊!斑@到底是怎么了?我當時就有拍不下去的想法,我拍這個片子為了誰呢?是為了他們嗎?還是為了自己對工業(yè)的情懷?為了對工人的感情?”
          張猛在鞍山挨過兩次打,都是工人干的。因為拍攝擋了他們回家的路,甚至有女工脫下鞋子拿鞋跟刨向張猛。
          “后來我想,拍工人階級還是有意義的,我們需要為那個時代留下一些影像的記憶。也許有一些人,他們的心結(jié)到現(xiàn)在依然沒有打開。我表現(xiàn)的是社會變革中的他們,他們的內(nèi)心狀態(tài)。也許這是我對他們一廂情愿的感受,不是他們自己的感受。”
          拍工業(yè),把鏡頭對準下崗工人,錢一直是張猛拍片的掣肘。“那時候,我愿意跟人們談生存!薄朵摰那佟放臄z,資金還沒到位時,張猛帶著七萬塊錢就上路了。整個過程中,錢就像緊箍咒一樣,時時追殺著張猛。最窮的時候,劇組的賬上只有47塊錢。為了拍攝,他們把所有柴油車里的油都抽出來,加到發(fā)電車上。
          女主角秦海璐幫著張猛到處去借錢,向距離拍攝地最近的《最愛》劇組借膠片。秦海璐的父母都曾是工人,她對張猛說:“別的我不管,我希望你們能把片子拍完,有一天能讓觀眾看到,能讓那個時代被觀眾記住!
          《鋼的琴》憑著口碑,票房達到了700萬,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是:500萬的影片投入,票房要達到1500萬,才能收回成本。
          在電影里,陳桂林造好了“鋼琴”,卻沒有留住女兒,小孩子已經(jīng)知道了資本的力量。張猛拍了《鋼的琴》,拿了獎,進了院線也沒賺到錢,讓他也開始懂得了資本的力量。
          《鋼的琴》讓電影市場發(fā)現(xiàn)了張猛這個會講故事的東北導演。商業(yè)電影項目和資金攤在他面前。很多人勸他,不要再拍不賺錢的工業(yè)題材,希望他在商業(yè)電影的康莊大道上,一溜小跑,勇往直前。
          固執(zhí)的張猛還是帶著電視劇攝制組跑到了鞍山。攝影棚里,有他熟悉的火紅年代和工人老大哥!皥猿,再堅持一下。”張猛希望,這個時代不要被遺忘得太快,哪怕僅僅留存在人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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