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飛

1

　　黃昏，粉紅色的云流漸漸蔓延天邊，天空卸下紅色的妝容，艾麗絲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寂廖地眺望落日，神色黯然。
　　葛萊斯去非洲有一段日子，前些時候還能保證一日一電話，最近電話日稀，連微信也很少了。此時，手機(jī)跳出一條微信，艾麗絲以為是丈夫的，她興沖沖地打開手機(jī)：小艾，我明天來看你。
　　事先沒有一點征兆，艾麗絲很是驚訝。你來旅游？她問。
　　不是，來念書。
　　幾點到？我去機(jī)場接你。
　　不用，我已經(jīng)在學(xué)校，辦完手續(xù)就去看你，把地址發(fā)我。這就是羅小南，開口便是令人無法拒絕的聲氣。羅小南是艾麗絲的弟弟，是她跟她的那個家唯一的牽扯。要是親弟弟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艾麗絲不好說“不”，但心里別扭，硬邦邦地回過去：還是我去看你。
　　NO。羅小南拒絕得很干脆。
　　次日，羅小南如期而至。艾麗絲正在花園里鋤草，一段時間沒有捯飭，荒草叢生。羅小南手里拎一個旅行包，穿一件淡紫色的修身短袖襯衫，一條黑色半腳褲，一雙黃綠相間的板鞋，頭發(fā)染成了奶奶灰。幾年不見，羅小南長成了，肩膀?qū)捄�，胸肌發(fā)達(dá)，把襯衫撐得飽滿、有型。羅小南看見艾麗絲，迅速揮動了下手臂，隨即加快腳步。艾麗絲起身，羅小南沖過來，將包扔在地上，給了艾麗絲一個緊緊的擁抱。艾麗絲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反應(yīng)，羅小南的雄性荷爾蒙氣息已經(jīng)撲了她一臉。
　　想死我了。羅小南很興奮。
　　艾麗絲下意識想要推開羅小南，她吃不消感情這么直接這么充沛的人。可手上戴了手套，沾了一手的泥土，便只能放任這樣的氣息繼續(xù)在她的鼻尖縈繞。禮節(jié)上她也應(yīng)該表示一下親切，但她實在沒法子把“我也想你”這句話說出口。他們之間除了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過，毫無關(guān)聯(lián)。十多歲才做的姐弟，不同父也不同母，一男一女帶著各自的拖油瓶，組成了新的家庭，陌生人突然就成了親人。她不是沒有反抗，但她的反抗很快被扼殺在搖籃中。她的父親，執(zhí)拗而唯我獨尊。對母親、對她，從來說一不二。她一直叫羅小南的母親“阿姨”，即便后來羅小南改口叫她的父親“爸爸”，喚她“姐姐”，她依然改不了口。要說有感情那真是騙人了。艾麗絲不想騙人，也不想失禮，只好在羅小南的擁抱中脫掉手套，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拍，然后說：歡迎來休斯敦。
　　艾麗絲逃離羅小南的懷抱，撿起扔在地上的旅行包，什么東西這么沉？
　　老爸讓我?guī)Ыo你的。
　　不用，你拿回去！艾麗絲脫口而出，口氣生硬。羅小南被她的態(tài)度嚇著了，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
　　那個……艾麗絲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我這兒什么也不缺。她緩和了語氣，然后快步走進(jìn)房間，羅小南跟進(jìn)來。
　　你老公呢？羅小南環(huán)顧房間問艾麗絲，房子被裝修成了簡約的中式風(fēng)格，羅小南有些詫異，在他的想象中，小艾在美國的家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他不肯定她是否崇洋媚外，但肯定她不喜歡那個家，要不干嘛那么著急逃離。
　　葛萊斯去非洲了。
　　哇，跑那么遠(yuǎn)，把你一個人扔在家里。羅小南揶揄。
　　不用你替我操心。艾麗絲面無表情。
　　我怎么能不替你操心？羅小南道，好歹姐弟一場。
　　這樣挺好，他干他的，我干我的，各自有各自的空間。艾麗絲冷冰冰的語氣。她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說，是急于想證明她很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可她真的享受嗎？來美國一年半，一直處在適應(yīng)期，她還來不及想很多。
　　美式思維。羅小南調(diào)侃。小艾，中午請我吃飯。羅小南轉(zhuǎn)移話題。
　　嗯，時間差不多，出發(fā)。艾麗絲抬腕看表，順手抓起手袋，眼光掃到放在沙發(fā)上的旅行包，她猶豫了下，將它拎在手里。
　　不看看老爸給你帶的東西？羅小南沒忍住，他千里迢迢從中國把它帶到美國，在他看來，他帶的更多的是情意。
　　心意領(lǐng)了，就當(dāng)我收下，你帶回學(xué)校去。艾麗絲明白羅小南的意思，她的回答禮貌而妥帖，羅小南心里卻不是滋味。

2

　　休斯敦的夏天綿長、濕熱。
　　臨近中午，戶外溫度很高，金燦燦的陽光透過車窗玻璃射進(jìn)來，滾過皮膚，炙熱、火辣。艾麗絲將空調(diào)調(diào)到最大檔，她帶一幅防曬手套，抓緊方向盤，一腳油門一腳剎車，吞吞吐吐地前行。
　　休斯敦每天早晚高峰進(jìn)出市中心的道路經(jīng)常塞車，而此刻馬路上車輛不多，她目視前方，顯得小心翼翼。
　　你開車的技術(shù)實在……羅小南調(diào)整下坐姿，搖了搖頭。
　　剛考的美國駕照，這車一直葛萊斯在開。
　　羅小南不再說話，他翻下前車鏡，對著鏡子捋了捋頭發(fā)，艾麗絲斜視一眼羅小南，右耳上的兩只耳釘閃著耀眼的光。
　　記憶中的羅小南木衲、靦腆。那年寒假，還是小艾的艾麗絲很憂傷，世上最愛她的那個人走了，她的世界灰蒙蒙一片。父親毫無變化，表情淡漠，在他身上看不出絲毫哀傷。只是有一件事令他頭痛，沒有人再給他們父女倆做飯了。連吃了幾日面條包子以后，他對艾麗絲說，這個假期你最重要的一項任務(wù)就是學(xué)會做飯。
　　艾麗絲剛剛愛上做飯，就沒了機(jī)會。
　　在一間簡陋的茶室里，艾麗絲第一次見到羅小南，個頭比同齡人高，很瘦，背有點馱，側(cè)面看像一根微微彎曲的竹竿。父親讓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他低著頭，她看著他，糙米色的皮膚泛著暗淡的光，高聳的鼻梁，四五粒小痘痘雜亂分布在臉頰兩側(cè)，睫毛刷子一樣又黑又濃，她猜想他的眼睛一定很好看。
　　她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轉(zhuǎn)向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她發(fā)現(xiàn)那女人一直在看她，于是她也盯著她看。以南方人的角度審視，這個女人顯得高大，皮膚粗礪，不過五官端正，特別是那雙眼睛，微凹，顯得大而深遂。
　　你女兒長得真俊。女人開口了，帶著濃重的東北口音。過去這么多年，艾麗絲仍然記得這句話。
　　然后她聽到父親說，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那年她十七歲，羅小南十五歲。這個叫吳解放的東北女人成了艾麗絲的新媽，她叫她吳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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