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幫的成長煩惱 成長中的煩惱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從上海到浙江省蘭溪縣,以前一直有一趟軟座的T7763。幾年前我在杭州讀書的時候,往返都是坐這趟車,速度快且價格公道。后來工作定在了上海,還是這個車,年數一長,就坐出了感情。2010年,這班車次正式作古,從此,再回蘭溪,得先坐動車到金華,然后從金華,乘“擺渡車”到蘭溪。
          途經蘭溪的火車正在一列列地變少。如今,那個終日閉鎖著大門的破敗的火車站,就像是金華火車站的蘭溪代售點。這就是這座縣城的發(fā)展軌跡,大都市的集聚效應仿佛一叢勁松的深根,吸干了周圍縣城的養(yǎng)分。不管是火車,還是人。
          
          大伯
          
          每年過年,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這個破地方,因為這里有最讓我感到自然、輕松和愜意的一群兄弟――毛竹、黃瓜、慶子、小鬼,還有我自己是“大伯”。我們自稱是“蘭溪幫”。彼此之間,都是近20年的友情。
          時?吹胶芏嗝藗饔,說誰跟誰志趣相投,相見如故。我想我這個年紀的人多還是像蘭溪幫這樣,并沒有宏大的理想或經歷,所以還很難理解相見如故是種什么感覺。對于我們來說,朋友就是新朋友或舊朋友,新朋友再好,也沒有舊朋友親。
          有次我問小鬼,是什么條件,讓那么多朋友中,就我們五個人沉淀了下來,成為了兄弟?因為現在看來,在彼此身上,也很難找到區(qū)別于他人的特點。最終結論也許只是一種巧合,是一種友情的偶然性的生存。但因為存在足夠久,到了現在,20年了,這就是別人再也難以逾越的一條情感壁壘。
          雖然是一個“幫派”,但我們好像在任何一個年代都沒有叱咤過風云。讀書的時候,我們幾個打架都不是好手,相貌或體育競技也是平平。隨后的個人發(fā)展,因循著各自家庭的背景和見識,各不相同。
          要說蘭溪幫在這么多年中產生了什么樣的一種核心凝聚力,那應該是對電影的熱愛。我們至今仍然時常談論起我和慶子、小鬼一齊在黃龍洞的盜版碟攤子里偷光盤的風云日子。還有毛竹和黃瓜每到放學午休時都要溜來我家看半部電影的悠閑時光,當然多數情況下,是為了某些限制級的鏡頭。
          21歲的時候,蘭溪幫成立了“ANT”小劇組,用一臺DV每年拍一個電影。大家的口味都趨相同,所以片子里往往充斥著黑暗、暴力或性的色彩。比如黃瓜在《斗獸》里迷奸少女,小鬼在《年夜犯》里偷東西,很多朋友看了都說“像、像,這幾個人以前一定就是干過這個”。偶爾我們跑了幾次題,搞點純愛,那些往往是極不成功的作品。
          拍電影這個習慣一直延續(xù)到了工作之后。現在,除了我在上海之外,他們幾個都沒有離蘭溪太遠。所以對于他們來說,我相對是難得一見的一個。這種距離感,以及來自上海的“傳說”,讓蘭溪幫遇事需作抉擇的時候,大家都樂于聽聽“大伯”的意見。
          記得我和小鬼以前時常拿鄉(xiāng)下人把“八”說成“bie”來開玩笑。
          “要是說八百八十八怎么辦?”
          “八千八百八十八呢?”說完我們大笑不止。說慣了蘭溪方言的人總是對這種陰陽怪氣的鄉(xiāng)里口音充滿鄙夷。而現在,這種對地域性的高下評判也發(fā)生在了我們自己身上。每當我過年從上海歸來,小鬼總是會開玩笑般地說,“現在你們別和大伯討論這種問題了,他已經不在這個境界了!
          
          小鬼
          
          2011年1月29日,我獨自坐動車到了金華,然后坐“擺渡出租車”回蘭溪。這是一項非常高效和有地方特色的行業(yè),每輛車總是要拼滿四個人才發(fā)車,每人要價20元(正月里漲價至30元)。
          金華車走到半路上,總是會遇見迎面而來的蘭溪車。然后停車交匯,回蘭溪的人換乘蘭溪車,去金華的人換乘金華車。然后兩車各自返程,整個過程像電影中的毒品交易一樣。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印象中上一次我這么冷清清地回到蘭溪,沒有一個人來接我,還是在三或四年前。那次火車快到站時,黃瓜突然發(fā)短信來說,小鬼出事了,在醫(yī)院,因為一個女人。
          小鬼是從重點大學正牌本科畢業(yè),但因為他一直以來耽溺于網絡游戲和動漫電影,在他的性格中,“宅”字占據了很大的成分。從大學畢業(yè)后,小鬼也沒有正經地去找過工作,最后回到蘭溪。由于身材瘦小,長相也不出眾,再加上家中脾氣暴烈的母親主事,所以在他日常行事中,處處可見一絲自卑和逃避的情緒。
          混到現在,可以說小鬼是一個在任何方面都不算成功的人。而對他本人來說,最在意的那一部分還是女人。除了花點錢之外,他很難找一個女人睡上一覺。不只是因為一些客觀原因,更重要的還是他性格中的自慚形穢。
          所以當時這個女人的出現也是一種必然,兩人之間頗為不堪的性格成分惺惺相惜。據小鬼所說,她已經訂了婚,但又心生悔意。小鬼因為卷入其中,而慘遭一頓妄打,那個未婚夫據說是某鄉(xiāng)村學校體育教師,還是浙江省的散打王。
          打過之后,英雄美人順利完婚。像小鬼這樣悲催的事,蘭溪幫每個人身上都有過那么幾件,所以相互之間也沒有難為情。
          轉眼,出租車已經開到了蘭江畔,我到家了。記得幾年前,在我文筆很爛的時候,我就寫過這么一句話:“都說蘭江是蘭溪人的母親河,但如果我們都是喝蘭江水長大的,我們早就被毒死了。”沿江而上,造紙廠、毛巾廠……蘭溪是一個重點發(fā)展輕工業(yè)的城市。
          T7763取消之前,但凡我坐這趟車回來,蘭溪幫幾個人,只要有空,都會跑來火車站廣場接我,帶我領略蘭溪又一年的變化。什么東西沒了:江邊的古城墻沒了,刷成四六不靠的新城墻了;電影院沒有了,成為賣義烏貨的商場了……什么東西則平白無故多了起來:溫州發(fā)廊、浴場、會所……
          不過2011年春節(jié),我回到蘭溪卻又是靜悄悄的。在蘭溪幫的關系中,產生了一道盡管微乎其微,但卻無法彌補的裂痕,而這次又是因為一個女人。
          
          毛竹
          
          整件事的起因還是因為一部電影。2010年春節(jié),蘭溪幫準備拍攝一部關于女同性戀和人格分裂的電影,毛竹為我們找來了其中一個女主角。
          毛竹是蘭溪幫中家境最好的一個,他的父親在電力系統(tǒng)做小官。毛竹本人并沒有什么過人的天賦,但貴在勤奮。在念大專的時候,硬是讓他考回了一張西南政法大學的本科文憑,從而得以在浙江某戒毒所任職。
          毛竹是那種傾訴型的性格,加上身板結實,所以特別容易獲得女性的信任。但他與女性的關系也往往止步于普通朋友,他是那種特別實在,但沒多少情調的男人。為了與這個女人混熟,大家一致認為邀請她來拍攝電影是一個非常完美的方案。
          電影拍完之后,很多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首先是慶子怯生生地宣布他也想追求她,小鬼也偷偷摸摸地對她有感覺。因為這件事,他們三人彼此鉤心斗角頗為嚴重。
          當時因為我人在上海,與事件撇得還算干凈,所以一直作為一個調解人的角色出現。我表明大家公平競爭,無可厚非。不想后來,她竟跑到了上海,然后貪戀大城市的燈紅酒綠,一待便是一個多月。跟所有最狗血的電影一樣,從上;厝ブ螅呀洺闪宋业呐笥。
          這件事是一起很快就會過去的鬧劇,但它卻像一陣吹過湖水的微風,吹皺了一整個平靜的湖面。用小鬼的話來說,兄弟之間那種暢所欲言,不必猜忌的信任感,一去不返了。我們大家都紛紛證明了自己,在面對有些誘惑的時候,可以完全不顧忌兄弟的感受。
          我很想說小鬼錯了,但好像又沒錯。從這件事開始,蘭溪幫的關系,一下步入了下一個紀元。
          然后仿佛就是在突然之間,大家都開始覺得自己的有些事情變得重要起來。毛竹在單位評上先進,附會領導,埋首工作;慶子和黃瓜在金華為了打開自己的圈子,而與很多原本看不上眼的人攀緣結網。
          相當偶爾地,蘭溪幫齊聚一次,再沒有人熱衷于談什么電影劇本,話題就是賺錢、升遷、投資、婚姻云云。小鬼一人留在蘭溪,他還在固執(zhí)地一面堅守著那個永遠的兄弟烏托邦,一面到處感嘆:“大伯像個陌生人一樣”、“黃瓜現在不怎么愿意答理我們了”、“毛竹的性格已經扭曲了”……
          以上幾點我也深有同感。比如毛竹向我們轉述的有關他毆打吸毒者的案例已經有兩起。他千方百計地描繪當時的氣氛、對方的背景,我知道他很希望我們能夠理解他,同時否認他的心理上已經出現的暴力傾向,但事實并非如此。
          
          慶子
          
          2月2日,我回到家后的第五天白天,我才第一次見到了慶子。他來找我敘舊,順便商議一下,今年的大年三十如何度過。也不知道這是我們蘭溪幫五個人一起度過的第幾個大年三十,一切就類似于春晚一樣,是一種躲避不了的傳統(tǒng)。連續(xù)好幾年了,事情往往是如此開始和結束的。
          一般,我們會在某個地方集合,然后一群荷爾蒙分泌過剩的男性,在蘭溪這個缺乏娛樂精神的小縣城里,開始想找?guī)讉半熟不熟的女性伙伴,玩玩游戲,喝喝酒,帶著點一夜情的目的,甚至是聚眾淫亂的幻想。
          然后在打了一圈電話之后發(fā)現一無所獲,最后只能向幾個老熟人求助。結果不外乎是去了一個大間的K歌包房,或是走進了一間煙霧繚繞的棋牌室。在很多并不相識的人之中,大家郁郁寡歡,渾渾噩噩就大年初一了。
          在天要見光之前,幾個人終于覺得蘭溪的夜晚夠無聊了,要回家睡覺。而尚未過癮的幾個人,繼而去洗澡、按摩、買春。
          2月2日這天我吃過午飯后,與慶子在中洲公園附近碰了面。慶子高中畢業(yè)后去學了裝潢,他是蘭溪幫中,唯一沒有正經讀大學的一個。在我們還在讀大三的時候,慶子就出山了。自己一邊經營建材店,一邊接一些裝修設計的私活。
          慶子是在我讀高中的這幾年,突然一下子長高的。他的身材瘦削,面部線條堅毅。不過他的性格還是顯得怯懦、優(yōu)柔寡斷。因為做生意的緣故,家里支持他買了一輛小汽車,也早早地在金華給他購置了一處房產。
          所以我們總是認為慶子是蘭溪幫中最讓人羨慕的一個。尤其是現在看來,慶子在幾年前以2000元每平方米買下的房子,2011年已經漲到了近一萬。慶子說他的新房子今年剛裝修完畢,他已經和另外幾個兄弟都說好了,今年三十夜就去他家玩玩。
          因為上次那個女人的事,我有些忸怩:“要不你們先過去吧,我晚一點自己過來好了!
          “你這么說,就被小鬼料死了!睉c子說。
          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黃瓜
          
          慶子的新房有140多平方米,酒店式的豪華裝修。他興致勃勃地領著我們一個一個房間地參觀。在大家興奮和好奇地參觀完之后,我們坐在慶子家的大沙發(fā)上,沉默著。每個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么。毛竹和小鬼兀自擺弄著幾個裝飾品,黃瓜仰天抽著香煙。
          隔了一會兒,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大家:“參觀完慶子的房子,怎么我的心情突然沉重了起來!边@一點是來之前誰也沒想到,但來之后大家都有共鳴的。就比如我自己,盡管從表面上看是過著風光的自由生活,既居住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又經常接觸高端的企業(yè)人群。但我在上海的日子暗淡無光,我買不起那里的房子,扎不下根來。
          夢想更是遙不可及。小鬼、黃瓜、慶子都曾跟我說起過:“活了二十來年,能一起‘拍電影’,是現在最讓他驕傲的事了。”而我們僅存的這點驕傲,也在這個社會不斷的利益驅動中,而日趨變味,直至滅亡。
          從慶子家出來之后,一路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黃瓜追上來問起我:“接下來你有什么計劃?”黃瓜是我們五個人中身材相對較矮,也是最胖的一個,一副豪爽、隨和的性格,湊破碗的脾氣。
          黃瓜是非常有生命力的人,也擁有小鬼、毛竹所沒有的不服命運的折騰勁。在幾個月前,他還要我“推薦幾本能提升個人文化的書”,他認為自己“在場面上不怎么會說話”,還興致勃勃地與我探討羅伯特?清崎的現金流游戲,實現財務自由的抱負。
          黃瓜知道自己的弱點,但他并不知道怎么去消滅它。他把希望寄托在很多速成書籍中,也寄托在來自上海的、讀書成績向來不錯的我給他的零星指點之上。但這些最終都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黃瓜說他自己也決定在老家買房子了,他已經向生活正式低頭。
          我對黃瓜說這樣很好,而我也許會考慮先買一個汽車!捌?你瘋了嗎?這個不像是你會作的決定!秉S瓜感到有些驚訝,因為房子在升值,汽車只是一個消耗品。
          其實一切也很自然,我對他說,首先是我的家庭需要,其次汽車不止是一個商品,對于我來說,它也是一個象征,表明我們家至少過上了體面的日子。我不想苦了一輩子的父母繼續(xù)為了我的房貸而受苦。而自己今后會過什么樣的日子,現在還真的是不太重要。
          “以前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家里是這么窮!秉S瓜說。我說我也是,就這么點錢,怎么算,最后看起來都是錯的。
          五個人鉆進慶子的小汽車中,然后像那些過去的年份一樣不知所措!皧鋁X和唐XX的事你們曉得嗎?”毛竹給八卦起了一個頭。
          “曉得的嘞,以前真看不出來,唐XX這個貨這么能混!
          “不要說別人了,我們自己兄弟什么人品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小鬼一開口,戳到每個人的痛處。
          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除了小鬼之外,每個人都還在悉心保護著這層已經找尋不到意義的關系。
          “去哪?”有人岔開話題,問了一句。
          “不如去我家看電影吧?”我說,“我家……”
          “看什么電影?去洗腳吧,按摩!庇腥撕芸齑驍嗔宋摇
          “腎經喔?”
          “腎經沒意思,只管起飛不管降落!
          ……
          
          信
          
          今年更早些的時候,我曾給蘭溪幫每個人都寫了一封信,我說:
          “如果說以前我們自以為是兩小無猜的兄弟,那么現在是一個互相審視的時候。我們不是在同一個家庭長大的,我們從來就沒有兩小無猜的基礎,F在大家都奔三去了。我們不可能像孩子一樣義薄云天,我們有自己的擔當,有自己要照顧的家人。我不希望大家只是酒肉朋友,或只是逢場尋歡的戰(zhàn)友。從一些意義上說,我想我們都還不太理解‘兄弟’的含義,我們沒有一起打過架(除了我與毛竹那一次以外),沒有一起賺或賠過錢,沒有經歷過生離死別。但我相信當發(fā)生這些事情的時候,蘭溪幫的兄弟,一定是更加靠得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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