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承魯 我的“大大”鄒承魯

　　2002年，媽媽去世了，骨灰埋在了她工作過的單位的院子里。 　　“這主意不錯！”爸爸打算照辦，“把我的骨灰，一半埋在生物化學所，一半埋在生物物理所。”――他在這兩個所都工作了相當長時間。
　　
　　關于死亡的話題，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多次了，多數(shù)是我講給他聽。吃河豚魚，這是我想出的最好的自殺方法――吃死，對我來說是死得其所。
　　自從2003年查出淋巴癌后，病痛就頻頻光顧爸爸，不是從辦公室的電腦椅上摔倒在地，就是在自己家摔斷了腿�！斑�不到吃河豚魚的時候，”他說著就笑了。
　　這一次，又是淋巴癌壓迫心臟的主動脈和主靜脈，需要住院化療，爸爸問我為什么。我說每個人的生活目標不一樣，你的生活目標比較大，希望能拯救科學挽救人類，所以你得努力想辦法活著。我的生活目標比較小，我要有什么事，我就吃河豚魚。
　　醫(yī)生建議手術。手術雖然很成功，但手術后白血球過低，引發(fā)了肺部感染。爸爸知道結(jié)果后很平靜，前幾天，他指著爺爺?shù)恼掌�說，“我已經(jīng)活過他了”。人總是要死的，他很知足。爺爺是49歲走的。
　　戀著甜點的爸爸有糖尿病。化療總是讓他感到惡心，沒有食欲。11月22日午覺過后，他想吃冰淇淋，因為要加強營養(yǎng)，他只從我這兒得到一個木糖醇酸奶。晚飯，還沒吃就要嗆著，他終于稱心如意地吃到了最喜愛的無糖冰淇淋。
　　次日凌晨5時22分，他安靜地離開了我們。
　　
　　從英國劍橋大學歸來，爸爸帶回一個生物化學博士學位，同時帶回的還有我媽媽――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的女兒李林。從此我們家就有了我眼里三個最偉大的科學家。
　　媽媽從外面回來，總會以為家里沒人，可推門一看，卻常常發(fā)現(xiàn)外公和爸爸其實都在。他倆能在同一間屋子里沉靜地坐一上午，不說一句話，忙著各想各的學術。
　　我比較喜歡歷史，這得歸功于他們兩人的努力。在我心里，外公比爸爸偉大，一來因為我跟他時間比較久，二則外公講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自己發(fā)明的；而爸爸給我講的故事多數(shù)都是從書上看來的，等我能看懂小說后，就覺得他沒那么偉大了。
　　外公和爸爸的區(qū)別在于外公非常含蓄，有不滿意的事他不會直接說出來，他接受過日本和英國這樣的含蓄民族的教育，內(nèi)斂嚴謹，不太得罪人；父親可鋒芒畢露，想說就說，因此得罪很多人。
　　
　　我們家的男科學家――外公不聰明但非常努力，也能非常有成就；爸爸屬于隨便一考就好，隨便一看就會，隨便一想就明白的人，聰明且勤奮，外公不滿意爸爸沒有更多時間陪伴自己女兒，但他也評價說爸爸的學術資質(zhì)非常難得。
　　一天爸爸對我說：“我最大的遺憾就是你沒能成為院士，咱們家掛4張肖像畫該多好�！彼�非常希望我能學科學，不管是哪一種科學。他對我評價非常高，說我主意多，總會想辦法把事做成了，覺得我有做科學的基礎。
　　
　　爸爸跟學生交往的時間比和我們交往的時間多了去了。1980年代初開始，他不斷在媒體上呼吁重視科學道德和學術規(guī)范，這幾乎成為貫穿他此后20多年的重要工作。
　　我知道，其實他最大的興趣還是做科學，不過到了一定年齡，科學就不太容易再做了，他轉(zhuǎn)移了工作重心，研究就交給學生去做了。
　　早在80年代，爸爸就是政協(xié)委員，不過他最討厭開政協(xié)會議，他愿不愿意拍領導馬屁這我不敢說，但他肯定是沒時間去忙這事的。
　　他在家里時都沒時間管我。小時候，我經(jīng)常不做作業(yè)，字也寫得很不好看。爸爸看后卻哈哈一笑，跟我說“古時有人模仿王羲之，模仿到中年也不像，最后干脆‘人各有體’，反倒自成一體，成了特有名的書法家。”
　　很多年后，我兒子小學數(shù)學考了50多分，我說，“大大（無錫話“爸爸”），你也不管管你的大孫子，以后他可怎么辦呢？”爸爸卻說，“小學生能初級就行�！彼�要是覺得你這人一般他就不理你，覺得你好就跟你聊天。在家里和他說話最多的男人，就數(shù)我這兩個兒子。
　　我們家是女權(quán)社會，爸爸賺多少錢他也不知道，他倒是想管，他管得了嗎？還是自得其樂去看他最喜歡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小說吧。
　　我不懂爸爸在人工合成胰島素、蛋白質(zhì)必需基團的化學修飾和酶活性喪失的定量關系等方面的開創(chuàng)性成就，在我眼里，他最大的價值在于他是我爸爸。不管他有名沒名。
　　
　　鄒承魯(1923-2006) 著名生物化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他對呼吸鏈酶系的研究工作為我國酶學研究奠定了基礎。50年代后期他參加了中國胰島素人工合成工作，成功確定合成路線。他的學術成果曾經(jīng)多次榮獲國家自然科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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