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悼念李慎之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自5天前得知李先生處于彌留狀態(tài),就一直揪心地不安。19日和20日上午聽到他的癥狀稍有改善的消息,雖然明知這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大趨勢中的小波動,但心中的祈望卻揮之不去:世界上畢竟出現(xiàn)過奇跡,也許,我們會迎來李先生的康復。
段躍3月底給我來電話,說4月5日安排一個聚會,李先生和大家見見面。我因為4月4日要出差成都,所以決定聚會推遲到4月12日。緊接著李先生給我打電話,要我赴會時叫上王怡——通過網(wǎng)上的文章,他對這位青年學者有很深的印象。我告訴他,王怡在成都,于是李先生要我到成都后向王怡致意。這一囑托,我是辦到了。但沒有想到,李先生卻在4月2日就因感冒住進了醫(yī)院。
我最后一次見到李先生是3月16日,那次是帶領(lǐng)在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任教的馮崇義去拜望李先生。后來又來了5個朋友,整個客廳里熱氣騰騰,李老談鋒甚健,神情興奮?斓12點時,我邀他下樓去餐廳與我們一道進餐,他平時很樂意加入我們的飯局,但這一天他不去,說是要陪老伴一起吃午飯。
李慎之先生從1985年起任社科院副院長,我從1982年起在社科院正式作研究工作,但我與他長期無交往。我不了解他,我以為他和其他學術(shù)官僚沒有兩樣,直到1989年夏從同事處聽到一些他的言行,然后從人民日報上看到他被免職的消息,才對他產(chǎn)生由衷的敬佩。在讀了他的“風雨蒼黃五十年”后,他成了我心目中極少幾個值得崇敬的當代老一輩知識分子之一,能和他有同等地位的,大概只有顧準、李銳等人。
我在90年代后期才與李先生有直接交往,談論、交流的機會很多,見面大多在公共場合:會場上或飯局上。我大約在3年前才開始去他家,總共也只有幾次。他雖然身體不好,行動不便,但不愛邀人去自己家。見面大家都高談闊論,他是有可能就隨意漫談的,但偶爾遇上了嘴上工夫了得的人,李老也只能退避三舍、洗耳恭聽。
我們一批中年學者對李先生是恭敬執(zhí)弟子禮的,但他從不以師長自居,更不以學術(shù)思想領(lǐng)袖自命。他經(jīng)常宣稱,幾十年耽擱下來,他沒有多少學問。當我第一次聽他坦然說自己既不是教授(在社科院即研究員),也不是博士生導師時,我的確感到震驚。他哈哈笑著說,他不過一學官而已,他既無大著出版,就不能去申請當教授。我想,以他的學問和地位,換一個人,肯定覺得當院士也不在話下的。
我自覺與李先生交流密切,但記憶中他從來沒有叫我替他辦過私事。偶爾向他提到一篇好文章,他找不到,就會囑我復印了放在社科院他的郵箱中,他把好文章的復印件送我也是常有的事。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他都喜歡這種交往方式。
我知道,在中國學術(shù)文化界一部分人中,也有拉幫結(jié)派的風氣,“認碼頭”、“拜老頭子”的習慣。一批后生簇擁著一位老前輩,于是老人成了“領(lǐng)袖”、“泰斗”,年輕人一面跑腿、打雜,一面得到提攜、獎掖。老人出場總是前呼后擁、八面威風;
年輕人有幸經(jīng)常被耳提面命,也長進飛快。我們與李慎之先生的交往,毫無這種習氣。
李老生前和我說得最多的,是想為青少年編一本《公民讀本》,他認為這是中國走向自由民主的百年大計。他多次對人說,他年輕時曾在一個中學當過公民教育的教員,這是最重要、最有意義的事,如果有“下一輩子”的話,他最想做的仍然是當公民教育的教員。當我看到出版廣告,說遼寧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中國公民讀本》時,我的第一反應是:找兩本,送一本給李老?上б淮蚵,書尚未出來,緊接著,李先生就過去了。李先生生前未能看到中國的《公民讀本》,這是極為遺憾的事情。
我去年11月從瑞典返國,很快就去了李先生的家,他在我出國期間搬到新居。因為有“喬遷之喜”這個話題,那一次我們破例說了一點學理之外的家常話,從李老新居的布置和他的話中,我能感到作為副部級的離休干部,他的經(jīng)濟狀況實在是十分拮據(jù)。當然,他沒有把這點放在心上,我因此產(chǎn)生的是更加的敬重。
我現(xiàn)在還來不及思考、總結(jié)李慎之先生的思想貢獻和思想遺產(chǎn),回顧以往的交往,我最深的是:他是真正的君子。
熱點文章閱讀